“老板!你对待我们两个人总不该偏爱一个,慢怠另一个吧。既然小皮普得准半天假,那么老奥立克也该准半天假。”我猜他不过才二十五岁,可他总把自己说成是七老八十的人。
“怎么,你也要半天假?你这半天要干什么事?”乔说道。
“问我这半天假要干什么?那么他要半天假又干什么?我要干的事就是他要干的事。”奥立克说道。
“问皮普么,他要到镇上去。”乔说道。
“好,老奥立克嘛,也要到镇上去。”真是棋逢对手,来一句驳一句。“两个人都可以到镇上去,不能只许一人去镇上。”
“用不着发火。”乔说道。
“我喜欢发火就发火,”奥立克咆哮起来,“有人就可以到镇上去!有人就不可以!得了,老板!一个铺子里不能两种待遇。你可得做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
老板根本不理他这个茬儿,除非这位伙计先把火气消了。这时,奥立克突然奔向了熔铁炉,钳出了一块烧得通红的铁条直向我捅过来,简直想捅穿我的身体。就在一霎间,他把它在我头上一转便落到了铁砧上,然后便锤打起来。他锤打着铁条,好像那铁条就是我一样,溅出的火星就像我身上溅出的血。打到最后他混身发热,而铁条已变冷,于是他又撑在他的铁锤上,说道:
“老板!”
“你现在气消了吗?”乔问道。
“噢!都消了。”老奥立克粗声粗气地说道。
“那么,看你工作的样子和别人一样还是勤勤恳恳的,就让你们都放半天假吧。”乔说道。
这时,我姐姐一直悄悄地站在院子里偷听。她总是什么也不顾地想尽办法打探偷听。听到这里,她便从一个窗口探进头来。
“真亏你这个蠢货!”她对着乔骂道,“给这么个懒惰的家伙放假。难道你是个百万富翁,就这样白白浪费了工资?我要是他的老板就绝不会这样!”
“只要你敢,你自然会做所有人的老板。”奥立克不怀善意地嘻笑着反驳道。
(“随她去。”乔说道。)
“所有的笨蛋和坏蛋我都敢碰,”我姐姐的火气开始越来越旺,说道,“我既然能够碰一切笨蛋,当然就能碰你的老板,他是所有笨蛋中的大笨蛋。我既然能碰一切的坏蛋,当然就能碰你这个坏蛋,你是这里和法兰西最黑心肠的最坏的坏蛋。哼!”
“你是个臭泼妇,葛奇里老太婆,”这个伙计咆哮道,“坏蛋才识坏蛋,你也不过是个大坏蛋。”
(“随她去好不好?”乔说道。)
“你说什么?”我姐姐大喊大嚷,音调尖利。“你说的是什么话?皮普,奥立克这个家伙在对我说什么?他称呼我什么?竟敢当着我丈夫的面这样骂我?好啊!好啊!好啊!”我姐姐声声哭号、声声尖厉。在我看来是我姐姐的不是,她和我所见过的一切暴怒无常的妇女都一样,她的这种脾气是不该原宥的。因为她的脾气不是正常发的,而明明白白是有意识的,是几经盘算的,是强使自己发的脾气,最后越发越厉害,以致不可收拾。“他骂我什么?居然在我丈夫面前骂我,我这个无用的丈夫,亏他还发过誓要保护我的。啊!快来抱住我!啊!”
“嗳,嗳——!”这个伙计咆哮着,咬牙切齿地说道,“你要是我的老婆,我会来抱你,我会把你抱到水泵下面,用水把你浇死。”
(“我告诉你随她去。”乔说道。)
“好啊!你们听!”我姐姐哭闹着,一面拍手一面尖叫。这时她的脾气进入到了第二个阶段。“你们听他骂我骂得那么难听!这个奥立克!竟然在我自己家中!竟然敢骂一个已成了家的女人!竟然还当着我丈夫的面!好,好!”我姐姐拍手尖叫了一阵之后,又捶胸口,又捶膝盖,然后把帽子摔掉,又乱扯自己的头发。这时她的脾气已发展到了最后一个阶段,完全达到了疯狂的程度。这时,她扮演的一个十足的狂乱形象已登峰造极了,于是朝门作最后的冲刺,所幸我已把门锁上了。
可怜的乔,刚才的一些插话什么作用也没起,别人也不理他,现在他该怎么办呢?他只有勇敢地面对他的伙计,责问奥立克干涉他自己和乔夫人的事有什么用意,还说如果奥立克是个男子汉,敢不敢和他比试一下,看看谁高谁低。老奥立克感到情况不妙,除了动武之外别无他法,于是便摆开了防卫的架势。他们连那烤焦了的破烂围裙都没有脱掉,就像两个巨人一样地扭打起来。在附近一带,我还没有见过有谁能经得起和乔交手。奥立克就好像上次和我比试的那位苍白面孔的少年绅士一样,根本不是乔的对手,没有几下就被打翻在煤灰之中,甚至都爬不起来了。乔这才打开门,出去把我姐姐扶起来。她早昏倒在窗口那儿了(我想,她一定看到了动武的场面)。乔把她扶进屋中,让她平躺下来。她在劝慰下恢复了精神,于是挣扎着用两手使劲地扯住乔的头发。接下去是一片安静,一场吵闹场面终于结束。这时,我脑海中有一种模糊的感觉,这种感觉每逢极度喧闹之后的宁静时刻便会出现,觉得多像是星期天,又像是有什么人死去。于是我上楼去换衣服。
从楼上下来时,我看见乔和奥立克正在打扫。一场不平静的风波已然消逝。除掉奥立克鼻孔上的一个裂口外,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当然,鼻孔上的裂口既无深刻的意义,又无光彩。他们从三个快乐的船夫酒店买来了一大壶啤酒,正在平静地轮流把盏,共同分享。这一平静时刻对乔的影响不仅是使他显得心平气和,而且也具有某种哲人风范。乔跟着我走出来,在路上好像临别赠言般地对我说:“一会儿是大吵大闹,一会又不大吵大闹,皮普,人生也就是如此!”
我又一次向郝维仙小姐的家中走去,所怀之情绪是如何荒唐在此无须细言。反正这种情感对于一个成年人来讲本是很严肃的,而换成一个孩子便显得滑稽可笑。至于在我下定决心按铃之前在她家门口来来回回走了多少次也无须细言。至于我是如何斗争再三,是否不按铃即离去,以及如果我能够支配自己的时间,无疑我一定会立刻回家,等等,也都无须在此细言。
莎娜·鄱凯特小姐来到了门口。埃斯苔娜却没有出现。
“是你?你怎么又来了?”鄱凯特小姐说道,“你来有什么事吗?”
我说我来只是为了看望郝维仙小姐。显然她听了我说的话后考虑了一会儿是否应该打发我走,但是她也不愿意冒着担责任的危险这样做,最后还是放我进去了。没有多久便传出简短的口讯,叫我“上来”。
房中的一切仍原封未动,郝维仙小姐一个人在那儿。
“你来了!”她把目光盯住我说道,“我想你不是来要什么的吧?我可没有什么给你。”
“郝维仙小姐,我不是来要东西的。我只是想告诉您我当学徒了,干得很好,而且非常感谢您。”
“得了,得了!”她还是老样子,不耐烦地挥动着手指。“有空就来玩吧,在你生日那天来。——哎呀!”她突然叫喊了一声,连人带椅一齐都转向了我,说,“你东张西望,是不是在找埃斯苔娜?是吗?”
我是在东张西望,确实是在找埃斯苔娜,于是只得结结巴巴地说我希望她身体健康。
“出国啦,”郝维仙小姐说道,“去接受上流社会的小姐所必需的教育去了,很远很远;现在可比过去更漂亮了,凡是看到她的人都仰慕她。你是不是感到看不见她有些失落感?”
她最后一句话里暗含着一种幸灾乐祸的情绪,说后还发出一阵令人不愉快的笑声,使我慌乱得不知该怎样回答,幸亏她马上叫我回去,免除了我的尴尬。那位胡桃壳般面孔的莎娜关上大门后,我所感到的是对我的家、对我所学的行业、对一切的一切都比以往更加不满意,而这些便是我此次造访的全部收获。
我正沿着大街闲逛,郁郁不乐地浏览着店铺的橱窗,想着如果我是个上流社会的绅士,我会买些什么呢?就在这时,从书店里走出一个人,正是沃甫赛先生。沃甫赛先生的手中拿着一本情浓意深的悲剧,描写了学徒出身的乔治·巴恩威尔的身世①。这是他刚才花了六个便士的价钱买来的,正准备去彭波契克那里和他一起饮茶,并且把这个悲剧中的每一个词都原封不动地读进彭波契克的大脑中去。他一看到我便立刻想到这简直是天赐良机,正好对着一个学徒的来读一读一个学徒的悲剧,于是他一把逮住了我,坚持要我陪他一起到彭波契克的客厅去。我想,家中也是挺凄凉的,夜晚黑暗,路上又沉闷,现在有个同行的伙伴总比没有好,所以我没有拒绝。我们来到彭波契克家中,正是街道和店铺开始上灯时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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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英国剧作家george lillo的五幕剧。
我从来没有欣赏过《乔治·巴恩威尔》这出悲剧的演出,也不知道演出要花多少时间。但是这一天晚上我非常清楚,朗诵直到九点半才结束。当沃甫赛先生读到巴恩威尔进入新门监狱时,我想他是永远上不了绞刑架了。他一人监狱之后,描写便大肆铺开,比他可耻一生的前一阶段要细致人微得多。他报怨自己正当风华正茂时刻,却被摧残得毫无生气。我认为这些都太过分了,仿佛他花苞刚放,尚未结果,便叶落飘零,也即是在人生道路刚开始便向衰败过渡了。不过,这些只是使人感到冗长和令人厌倦,而刺痛了我的却是他们把剧中的情节和无辜的我联系起来。巴恩威尔刚开始走上歧途时,彭波契克就用愤怒的目光盯住我,仿佛是在谴责我,令我不得不感到十分的委屈。沃甫赛也卖力地想把我说成是最大的坏蛋。在他们眼中,我立刻变成了惨无人性又常流泪的人,成为杀不可赦的谋害伯父的人;似乎那个叫密尔伍德的妓女每一次都用她的花言巧语打动了我;那位老板女儿的偏爱狂又倾注在我的身上,对我一切的错事都毫不介意;在那个致命的早晨,我气喘喘地不敢动手,一直迟疑了好久,对此我所能说的就是这表现出我性格中存在着人性普遍的软弱面。终于,沃甫赛读完了这个悲剧,我也在他们眼中被处了绞刑。我当然对此感到幸运,不过,彭波契克还是坐在那里用眼睛瞪着我,摇着头,说道:“引以为戒啊,孩子,要引以为戒啊!”好像大家都知道,只要我掌握了一个至亲的弱点,使他信任我而成为我的恩主,我就会想方设法谋害他一样。
整个朗诵表演结束后,我和沃甫赛先生出发返家,这时天已完全漆黑一片。一出镇便只见大雾迷漫,很湿很浓,关口上射出的灯光昏暗模糊,看上去灯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所射出的光也好像是雾气上实实在在的东西。我们注意到这点,谈论着风向一转变,雾气就从我们那边沼泽地的某个地方弥漫开来了。正在谈话时,我们遇到一个躲在关卡所背风面懒洋洋站着的人。
“喂!”我们停下来问道,“那边走的是奥立克吗?”
“嗳!”他答着,慢吞吞地走出来,“我刚才站在那儿,只一会儿,想等个同路人。”
“你这也太晚了。”我说道。
奥立克不当一回事地说:“是吗?你不是也太晚了吗?”
“我们刚才,”沃甫赛先生因为自己的杰出表演而非常高兴,说道,“奥立克先生,我们刚才沉溺在高尚的文化娱乐之中。”
老奥立克像狗一样地嘟嘟哝哝了几声,好像对沃甫赛说的事没有评论的必要。我们三人一同走着。过了一会儿,我问奥立克是不是这半天假都在镇上消磨掉了。
“是啊,”他答道,“整个半天假都在镇上度过。你前脚走,我后脚便跟了来。我虽没有看到你,说不定一直离你不远。你听,又在响炮了。”
“是监狱船上放炮吗?”我问道。
“嗯!又有几个鸟儿从牢笼中逃走了。天黑以来,炮声就连续不断。待会儿你就又会听到开炮的。”
所说不假,我们还没有走出几码远,一声熟悉的炮响就轰鸣着迎面传来,在浓雾中显得略为嘶哑,并且沿着河边的低地沉闷地滚动而去,仿佛正在追赶着逃犯,并且在恐吓着他们。
“多么美好的黑夜被炮声破坏了,”奥立克说道,“我真怀疑今天晚上他们怎么样把从笼中逃出的飞鸟射下来。”
这一话题触动了我的心,于是我默默地想起心思来。而沃甫赛先生,这时俨然是今天晚上那出悲剧中的伯父,由于出自真心,但没有得到好报,好像正在坎布威尔他自己的花园中大声地冥思默想。至于奥立克,他双手放在插袋里,拖着沉重的脚步在我身边慢慢地走着。这时,天色非常黑暗,非常潮湿,地上又非常泥泞,我们一面走,一面在泥地上溅出哗啦哗啦的水声。不时地,在我们前方又发出了信号炮弹的声音,又沿着河边低地沉闷地滚动而去。我只顾自己行走并想着心事。沃甫赛先生在他那大声的冥思默想中已死过三次,和蔼地死于坎布威尔,拼命争战地死于波斯华斯田野,历尽痛苦地死于格拉斯伯利。奥立克有时嘟哝着:“加劲打啊,加劲打啊,老克莱门!举起有力的臂膀,用力打啊,老克莱门!”我想他一定喝了酒,但是没有喝醉。
我们就这样回到村子。沿路经过三个快乐的船夫酒店时,已经是十一点钟了,可是店里十分忙乱,使我们大为吃惊。酒店的门大开着,亮着和平常不同的烛光,看来都是在匆忙之中点着也在匆忙之中放在那儿的,而且散放在四处。沃甫赛先生一头钻了进去,想打探一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以为一定是抓住了逃犯。他进去后只一眨眼的功夫就出来了,而且是慌忙跑出来的。
他脚步没停,对我说道:“皮普,你家里出了事,快跑回去吧!”
“出了什么事?”我紧跟上他问道。奥立克也紧跟在我的旁边。
“我也不很清楚,好像是乔·葛奇里不在家的时候有人进去干了坏事,看来是逃犯干的。你们家有人被打伤了。”
我们只顾拼命地跑,也就没有心思再谈什么了。我们匆匆忙忙没有停留地一口气跑进了厨房。这时,厨房里挤满了人,全村的人都来了,还有些人站在院子里。厨房里有一个外科医生,乔也在那里,还有不少妇女。他们都站着。这些不请自到的人们一看到我便退向两侧让我进去。这时,我才知道我姐姐出了事情。她现在躺在光光的地板上,全无意识,一动不动。原来,在她面对着炉火时,不知道什么人在她后脑上狠狠地打了一记,把她打昏在地。她作为乔的妻子,现在已经命中注定,再也不能对他胡乱指责、暴跳如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