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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佐来过之后,约翰·赛特笠老头儿兴奋得不得了。当晚他的女儿简直没法使他按老习惯行事,或是找往常的消遣。整个黄昏,他就在箱子桌子堆里摸索,手抖抖的解开许多文件,把它们收拾整齐,准备乔斯回家的时候给他看。他的带子、文件、收据,他和律师来往的信札,都拾掇得有条有理。此外还有关于卖酒计划的文件,卖煤计划的文件,木材木屑统一专卖计划的文件等等。那卖酒的计划起先希望大极了,不知怎么后来会失败;卖煤计划就因为缺少本钱,要不然准有空前的成功。他的准备工作直做到夜深。在摇曳不定的蜡烛光里,他抖巍巍的在几间房间里摸来摸去,两只手不停的打哆嗦。老先生说道:“这是卖酒计划的文件,这是卖煤的,这是卖木屑的;这是我写到加尔各答和玛德拉斯的信,还有下级骑士都宾少佐和乔瑟夫·赛特笠先生的回信。爱米,我不愿意他回来看见我把事情办得乱七八糟。”
爱米笑了一笑,说道:“爸爸,我想乔斯不会要看这些文件吧?”
父亲摇头摆脑的答道:“亲爱的,正经事你是不懂的。”说实话,关于这一点爱米的确什么也不懂,我只觉得有些人懂得太多,反是件憾事。赛特笠老头儿把这些不值钱的文件整整齐齐搁在靠墙的一张桌子上,很小心的拿块干净的细布手帕盖好(手帕还是都宾少佐送的),郑重其事的吩咐女佣人和房东太太不要把这些东西乱动,因为第二天早上乔瑟夫·赛特笠先生来了要查看的。他告诉她们说:“乔瑟夫·赛特笠先生现在在东印度公司孟加拉民政部做事。”
第二天早晨,爱米丽亚发现他一早就起来了,比前一天更急切,更兴奋,也更虚瑟瑟的没力气。他说:“爱米,亲爱的,我没有睡多少时候,夜里一直在想着可怜的蓓茜。可惜她不在了,不能再坐乔斯的马车了。从前她有自己的马车,她坐在里头也很像样。”说着,他满眼是泪,沿着打皱的腮帮子流下来。爱米丽亚替他擦眼泪,微笑着吻他,给他打了一个漂亮的领结,还在他最好的衬衫上别上别针。这样,他穿了最讲究的丧服,从早上六点钟起就坐着等儿子回家。
在沙乌撒泼顿的大街上有几家讲究的时装铺子,橱窗里摆着各种漂亮的背心,有绸缎的,有丝绒的,有金色的,有红色的。橱窗里还挂着时装画报,上面画着漂亮的先生,戴着单片眼镜,手里牵着大眼睛卷头发的小男孩儿,斜着眼在看太太小姐们;那些女的穿着骑马装,骑在跳跃的马上,在亚泼斯莱大厦的亚基里斯雕像旁边走过。乔斯已经在加尔各答买了几件背心,在当地算得上数一数二的漂亮,可是他觉得走进伦敦之前,非得再买一两件橱窗里摆着的新背心不可。他挑了一件绣着金色蝴蝶的红缎子背心,一件红黑方格上加白条子的丝绒背心,一个反卷的硬领,一条鲜艳的领带,还买了一只金别针,是一扇五根栅栏的小门,一个粉红色的珐琅人骑在马上正在跳过去。他认为在走进伦敦的时候非有这个排场不可。乔斯从前很怕羞,胆子又小,见了人就涨红了脸,做出事来脱枝失节。可是现在不同了,变得很喜欢逞能,总让人家知道他的重要。滑铁卢赛特笠对他的朋友们说:“我是讲究穿衣服的,我也不怕人家知道。”有时总督府开跳舞会,碰上女人对他一端相,他还是免不了着急,吓得红了脸转身就逃。不过他慌张的原因多半是怕她们追求他,因为他根本不要结婚。据说在加尔各答就数滑铁卢赛特笠是头等的阔佬。他的排场最大,单身汉子里面,只有他请客最讲究,他的碗盏器皿也最精致。
要替他这样气派、这样大小的人物做背心,最少得一整天。在这一天里头,他雇了一个佣人伺候他跟他的印度人。同时又吩咐代理人替他集叠行李、箱子、书籍(这些书他从来也不看)、一匣匣的芒果、腌渍的酸辣菜、咖哩粉,还有披肩和各种礼物,还不知该送给谁。此外还有许多东方带回来的奢侈品,也需要收拾。
到第三天,他穿了新背心很悠闲的坐了马车到伦敦来。他的印度佣人裹着一条披肩,冷得牙齿格格的打战,挨着那个欧洲佣人坐在马夫座位上发抖。乔斯坐在马车里面,不时抽抽烟斗,样子十分威风,引得路上的小孩儿大声欢呼,有许多人以为他准是一个大总督。我可以肯定的说一句,当他路过干净的乡镇,有酒店主人出来奉迎他,请他下车吃东西,他从来不拒绝。他在沙乌撒泼顿吃过一顿丰盛的早饭,有鱼,有米饭,有煮老鸡蛋,哪知道到了温却斯特,他已经又觉得需要喝一杯雪利酒了。在亚尔顿,他听了佣人的话,下车喝了些当地闻名的淡麦酒。在法纳姆,他去参观主教堡,又吃了一餐便饭,有焖鳝鱼、小牛肉片、法国豆子和一瓶红酒。到了巴格夏荒地,天气很冷,印度人越抖越凶,因此乔斯大爷又喝了些搀水的白兰地酒。总而言之,到达伦敦的时候,他的肚子活像汽船上总管的房间,装满了葡萄酒、啤酒、肉、酸辣菜、樱桃白兰地和香烟。直到傍晚时分,他的马车才轰隆轰隆来到白朗浦顿,在小门前面停下来。这家伙很重感情,都宾先生已经在斯洛德咖啡馆给他定了房间,他却先到家里来。
这条街上的人都从窗口探出头来张望;那小丫头飞奔到栅栏门口;克拉浦母女从兼做会客间的厨房窗口往外看;爱米心慌意乱,在过道里挂衣帽的地方等着;赛特笠老头儿在客室里浑身索索的抖。乔斯在马车里踩着那摇摇晃晃的踏步下来,脚底下吱吱的直响,真是威风十足。沙乌撒泼顿雇来的新佣人和那印度听差一边一个扶着。印度人浑身发抖,棕黄的脸皮冻得泛青,活是火鸡肫的颜色。他在过道里轰动了一屋子的人;原来克拉浦太太和克拉浦小姐走上楼梯,大概想在客厅门外偷听里面的动静,不承望看见洛耳·奇活勃坐在大衣下面的一张板凳上发抖,露出一口白牙齿,眼睛倒插上去,只剩发黄的眼白,一面怪可怜的哼哼唧唧,那声音古怪极了。
我乖巧的关上了门,把里面乔斯和他年老的父亲和可怜的温柔的小妹妹怎么见面的情形,略过不谈了。老头儿非常感动;他的女儿当然也非常感动;乔斯呢,也不是无情的人。他离家十年,在这么长的一段时期之中,哪怕最自私的人也会想到老家和小时候的亲人。路程越隔得远,老家和亲人越显得神圣。过去的赏心乐事在长期的回忆当中更添了情趣,更令人向往。乔斯从前虽然对于父亲不满意,不过现在能够重新和他见面,和他拉手,倒是觉得出于衷心的喜欢。他记得小妹妹一向容貌俊俏,满面笑容,现在重逢,自然也是高兴的。瞧着父亲年纪大了,而且给伤心不幸的遭遇磨折得老态龙钟,他心里又觉得凄惨。一起头的时候,爱米穿了黑衣服先迎出来,在门口悄悄的告诉他说母亲已经不在了,叮嘱他不要在父亲面前提起这事。其实这个警告也是多余的,赛特笠老头儿立刻就谈到这件事,噜噜嗦嗦说了许多话,掉了许多眼泪。那印度人看了老大害怕;可怜的家伙平常只想自己,吃了这一惊,把自己的事情忘掉了好些。
看来重逢以后大家很满意。等到乔斯重新坐了马车上旅馆之后,爱米很温柔的搂着父亲,得意的说她早就夸过哥哥心肠好。
这话倒是真的。乔瑟夫·赛特笠看着家里的人生活这么清苦,心里很感动,再加初次会面时热情冲动,他在兴头上,便起誓说以后不让他们再过苦日子了。他说反正他预备在本国住一阵子,他的屋子和他的一切都给他们享用。他还说爱米丽亚在他请客的时候做起主妇来一定很得体,所以她尽不妨和他同住,到她愿意自立门户的时候再说。
她很伤心的摇摇头,又像平时一样掉下泪来。她懂得哥哥话里有因。少佐来过以后,当晚她就和她的心腹小朋友玛丽小姐细细的谈过这件事。玛丽是急性子,发现了秘密,到晚上再也忍不住,便对爱米描写都宾少佐看见平尼先生带着新娘走过的时候,起先怎么发怔,后来怎么乐得浑身打哆嗦,就因为他知道不必把平尼先生当作情敌的缘故。玛丽说:“他问您说:‘谁在造谣言?’一边说一边发抖,您难道没看见吗?嗳唷,太太啊,他两个眼睛一直瞧着您。我想他准是因为生相思病所以把头发都想白了。”
爱米丽亚抬头看看床面前丈夫和儿子的画像,一面告诉那受她照顾的小姑娘以后再也不准提起这件事。她说都宾少佐是她丈夫最好的朋友,又是乔杰和她自己最亲近最好心的保护人,她把他当作哥哥一样爱他,“可是,”她指指墙上说,“一个女人已经嫁过天使一般的好丈夫,决不愿意再嫁第二回。”可怜的玛丽叹了一口气,心里想着外科医生诊所里那年轻的汤姆金先生。在教堂做礼拜的时候他老是那么瞧着她;一看他挑逗的眼光,她那怯弱的心就跳个不停,准备把自己终身托付给他。如果他死了,那可怎么办呢?她知道他有痨病,他脸上时常上火,腰身比别人瘦小得多。
爱米知道忠厚的少佐热烈的爱她,可是并不嫌他,也不对他表示冷淡。男人肯这么死心塌地的一直爱到底,女人总不会因此生气。拿着苔丝迪梦娜①来说,她多半知道加西奥中尉喜欢她,可并没有生他的气。照我的看法,在那次悲剧里面还有好些事情都是那位贤明的摩尔军官不知道的。还有密兰达②,她对加立本还挺客气的呢,看来一定也是为这个原因。我当然并不是说她有意怂恿他来追求自己,那可怜东西不过是个又野又粗的怪物罢了。同样的,爱米也没有鼓励少佐来追求她。她只准备拿出又热和又尊敬的态度来对待他,因为他为人好,待朋友忠诚,值得人家尊重。在他开口求婚之前,她一定要努力让自己的态度坦白亲切。到他求婚的时候,她当然就叫他死了心,因为他这些希望是不可能实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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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莎士比亚悲剧《奥塞罗》中的女主角,后来因为有人毁谤她和丈夫手下的军官加西奥私通,给丈夫杀死。摩尔军官就是指奥塞罗本人。
②莎士比亚喜剧《暴风雨》中的女主角,加立本不过是服她父亲指挥的一个怪物。萨克雷此地不过在开玩笑,他的说法是全无根据的。
因为这样,当晚她和玛丽谈过话以后睡得很香,而且虽然乔斯没有准时回家,她却是异乎寻常的快乐。她想:“他不娶奥多小姐我倒是很高兴。奥多上校决计不会有个妹妹配得上像威廉少佐那么多才多艺的人。”在她的小圈子里谁嫁给他最合适呢?平尼小姐不行,她太老了,脾气又不好。奥斯本小姐吗?也太老。小玛丽又太年轻。奥斯本太太睡觉以前想来想去也没找出一个配得上少佐的人。
第二天,邮差送来一封信,是乔斯写给妹妹的,信里说他刚下了船,觉得很疲倦,所以那天不能动身,必须等到第二天一早才能离开沙乌撒泼顿,傍晚时分便能和父母见面。有了信,家里的人也就不心焦了。爱米丽亚把信念给父亲听,念到“和父母见面”一句,顿了一顿。看上去她的哥哥还不知道家里的情形。这不能怪他;事情是这样的,都宾少佐虽然明知他的旅伴决不会在二十四小时内动身回家,准会找推托随处流连,却没有写信把乔斯家里的坏消息先通知他,因为他隔夜和爱米丽亚谈得太久,来不及寄信了。
也就在那天早晨,都宾少佐在斯洛德咖啡馆里接到他朋友从沙乌撒泼顿寄来的信,信上提到他隔天早晨给吵醒以后发脾气的事情,求亲爱的都宾原谅,因为他那时刚刚睡着不久,头痛的厉害。同时他又委托都宾在斯洛德咖啡馆给他和他的两个佣人定下几间舒服的房间。一路回国的时候,乔斯什么都倚赖都宾。他离不开他,老是纠缠着他。那天,别的旅客都已经回到伦敦。年轻的里该滋和却弗斯是坐着邮车去的;里该滋坐在马车夫鲍脱莱旁边,把缰绳抢过来自己赶车子。医生回到包德西的老家去了;白拉格船长到伦敦去找其余的股东;船上的大副正忙着把货物从拉姆轻特船上卸下来。乔斯先生在沙乌撒泼顿冷静得很,只好请乔治旅馆的老板一块儿喝酒。就在那时候,都宾也在家里吃饭,跟父母和妹妹们坐在一桌。都宾少佐不会撒谎,他的妹妹把话一套,马上知道他回家之前已经先去拜访过奥斯本太太。
乔斯在圣马丁街住得很舒服。他不但能够静静儿的抽水烟,如果有兴致的话,也可以大摇大摆的上戏院看戏。他的生活那么安逸,倘若没有少佐在旁边催促着他,说不定他就会一直在斯洛德咖啡馆住下去。这位孟加拉客人曾经答应给他父亲和爱米丽亚布置一个家,因此少佐逼着他赶紧践约,要不然就不让他过安静日子。好在乔斯是肯听人调度的,都宾又是除了自己的事以外都肯出死力干的。这好性子的家伙手段着实圆滑,把那印度官儿笼络得言听计从,该买什么,该租什么,什么事该办,什么东西该脱手,全让他做主。洛耳·奇活勃不久就给送回加尔各答;他坐的是吉格尔白莱夫人号邮船,威廉·都宾爵士就是那家船公司的股东。印度人在圣马丁街的时候,每逢上街,顽童们瞧见了他的黑脸就来捉弄他。后来他把做咖哩、煮比劳、装水烟的法子教会了乔斯的欧洲佣人,自己回家了。乔斯和少佐在附近朗爱格地方定做了一辆漂亮的马车;乔斯忙忙碌碌监看着工人打造马车,兴头得不得了。他又租了两匹好马,于是排场十足的在公园里兜风,或是去拜访在印度结交的朋友。爱米丽亚常常陪他出去,在这些时候,都宾便也来了,坐在马车的倒座上陪着。有时候赛特笠老头儿和他女儿也使那辆马车。克拉浦小姐时常陪她朋友出去;她披着那块有名的黄披肩坐在马车里,瞧见医生诊所里的小后生在对她看,心里非常得意。每逢她坐在马车里走过,小后生总是在诊所的百叶窗上面探头出来张望。
乔斯到白朗浦顿去过之后不久,住在赛特笠他们小屋里的人大家都伤心了一场。赛特笠一家在这所简陋的房子里已经住了十年。那天,乔斯派了马车(暂时租来的一辆,不是正在打造的大马车)——乔斯派了马车来接赛特笠和他女儿。他们离开之后当然不再回来了。房东太太和她女儿那一回倒是真心难受,这本历史里面无论什么人的眼泪都不能比她们的更真诚。她们和爱米丽亚从认识到相熟,那么长的一段时期里面,从来没有听见她说过一句伤人的话。她温柔近情,待人和气,得了一点好处就感谢不尽,甚至于在克拉浦太太发脾气逼着要房钱的时候也不变原来的态度。房东太太眼看着这好人儿从此一去不返,想起以前对她很不客气,心里悔之无及。她一面在窗口张贴召租条子,想法子把一向有人住的房子再租出去,一面伤心落泪。很明显的,他们以后再也找不着这么好的房客了。后来的日子证明这惨痛的预言一些也不错。克拉浦太太怨恨世道人心越来越堕落,只好在供应茶箱和羊腿的当儿狠狠的问房客多收点儿钱,借此出口气。大多数的房客都爱骂人,爱抱怨;有些人不付房租;没有一个住长了的。怪不得房东太太想念走掉的老朋友。
玛丽小姐和爱米丽亚分手的时候有多么伤心,我简直说不上来。她从小到大,天天跟那位亲爱的好太太在一起,倒是一片热心和她好。她眼看着漂亮的马车来接她朋友去过好日子,伤心得晕倒在朋友的怀里。爱米丽亚差不多跟这好性子的姑娘一样感动。十一年来,玛丽一直是她的朋友,她的伴侣,她把玛丽就当作自己的女儿一样,临别的时候真是割舍不下。她们俩当然早已约好,奥斯本太太在漂亮的新房子里住定以后,常常接玛丽去住。玛丽说爱米丽亚住了大房子一定没有在他们“寒微的茅舍”里快活。她爱看小说,所以模仿小说的语气,管自己的家叫“茅舍”。
希望她猜测得不对,因为可怜的爱米在那“寒微的茅舍”里并没有过了几天快乐的日子。她的坏运气一直在折磨她。离了那屋子,她再也不愿意回去了。碰上房东太太脾气不好或是收不着房租的当儿,她恶狠狠的欺负爱米;到她一高兴,又亲昵得叫人肉麻,那腔调也一样可厌。如今她见爱米日子过得顺利,一味的拍马屁讨好,爱米也并不喜欢。克拉浦太太在新房子里一片声奉承,不论看见什么家具和摆设,都不住口的赞叹。她抚弄着奥斯本太太的衣服,估计它们值多少钱。她赌神罚誓的说,像爱米这样的好人,什么讲究东西都配使。虽然她说了一大堆寒伧的奉承话儿,爱米只记得她以前恶赖凶狠,自己时常受她欺负。每逢房租过了期没付,爱米得向她讨情;爱米买了些细巧的食品孝敬生病的父母,又得听她批评自己浪费。她曾经看着爱米失意,也曾经作践过她。
可怜的小爱米一辈子吃过不少这样的苦,可是没有人知道她的难处。这些话她从来不对父亲说,事实上她吃亏的原因多半是因为父亲糊涂。他干了坏事,女儿就得代他受罪。她这样温柔虚心,天生就是受人欺负的。
但愿她此后再不必受这样的糟蹋了。据说有痛苦就有跟着来的安慰,可怜的玛丽在朋友离开之后悲伤得眼泪鼻涕的哭闹,亏得医生诊所里的小后生来替她治病,才使她身体复原。爱米在离开白朗浦顿的时候把屋子里所有的家具都送给玛丽,只带走了床头的两张画像和她的钢琴。这架又小又旧的钢琴年代已经很久,发出来的声音叮叮东东的幽怨得很,不过她因为特别的原故,非常爱它。这钢琴原是当年她父母买给她的;她开始弹琴的时候,还是个孩子呢。读者想来还记得,后来她的父亲破产,有一个人特地从残余的家具里面把它买回来,重新送给爱米。
都宾少佐监督着布置乔斯的新房子,打定主意要把屋子里弄得又舒服又美观。正在忙碌的时候,一辆车子载着老房子里搬过来的箱子匣子,还有那架钢琴,从白朗浦顿来了,都宾看了满心喜欢。爱米丽亚吩咐把钢琴抬到三层楼上那间整齐的起坐间里搁好。那起坐间连着她父亲的卧房,老头儿后来一到黄昏便坐在里面歇息。
都宾看见打伕抬着钢琴,爱米丽亚又叫他们抬到她的起坐间,心里得意,多情地说道:“你还把它留着,我真高兴。我还以为你对它满不在乎。”
爱米丽亚道:“在我眼睛里,它比世界上一切东西都宝贵。”
都宾虽然并没有把买钢琴的事跟别人说起,可是也没有想到爱米会以为钢琴是别人买的。他想爱米当然知道这是他送的礼。因此他叫起来说:“真的吗,爱米丽亚?真的吗,爱米丽亚?”最重要的大问题已经到了他的嘴边,哪知道爱米答道:
“我怎么能够不宝贝它?这不是他给我的吗?”
可怜的都宾垂头丧气的答道:“我倒没有知道。”
当时爱米并没有留心,也没有注意到忠厚的都宾那嗒丧的脸儿,后来她回想那时的情形,忽然明白过来,原来她以前弄错了,送钢琴给她的是威廉,不是乔治。这么一悟过来,她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和懊恼。原来钢琴并不是乔治给的,她一向总以为它是爱人送给她的唯一的纪念品,把它当作宝贝,看得比一切都重。她对它谈起乔治;用它弹奏乔治最喜欢的曲子;在漫长的黄昏里坐在它旁边,尽她所能,在琴键上奏出忧郁的歌儿,一面悄悄的掉眼泪。既然它不是乔治的东西,还有什么价值呢?有一回赛特笠要她弹琴,她推说钢琴已经走了音,她自己又头痛,不高兴弹。
然后她又像平常一样,责怪自己小器没良心,决意要给老实的威廉一些补偿,因为她虽然没有明白表示瞧不起他的钢琴,心里却是那样想。几天之后,他们饭后都聚在客厅里,乔斯怪舒服的睡着了,爱米亚丽便吞吞吐吐的对都宾说:“我得向你赔个不是才好。”
他说:“赔什么不是呢?”
“就是为那架——那架小方钢琴。那还是好多年前我结婚以前你送给我的,我一直也没有给你道谢。我以为是另外一个人给我的。谢谢你,威廉。”可怜的爱米伸出手来给他拉手,心里却像刀绞的一样痛,她的眼睛当然也没有闲着。
威廉再也忍不住了。他说:“爱米丽亚,爱米丽亚,我的确是为你才把它买下来的。那时候我就爱你,现在也是一样。这话我非告诉你不可。那会儿乔治把我带到你家里,要我认认他的未婚妻,大概我一看见你就爱上了你。你还是个小姑娘,穿了白衣服,头发梳成大圈儿。你还记得吗?你一边下楼一边唱歌,后来咱们还一起上游乐场来着。从那时候起,我心眼儿里就只有一个姑娘,就是你。这十二年来,我可以说没有一时一刻不在惦记着你。到印度之前,我就想来告诉你。可是你心里没有我,我也没有勇气开口。我走开,我留下,你压根儿没有在乎。”
爱米丽亚道:“这是我没有良心。”
都宾不顾一切的说道:“不是没有良心,只是不关心。我也没有什么长处可以叫女人爱我。我知道你的心里。这会儿你心里很难受,因为你发现钢琴是我送的,而不是乔治送的。我也是一时忘情,不然我决不会跟你那么说。所以还是应该我向你道歉。我不该一时糊涂,不该以为多少年来不变的忠心能够叫你同情我。”
爱米丽亚倔强的说道:“这会儿是你的心肠硬呀。不管在这儿还是在天堂上,乔治永远是我的丈夫。除了他,我怎么还能够爱上别的人呢?亲爱的威廉,我到今天还是他的人,就跟你当初看见我的时候一样。你有多少好处,你做人多么慷慨大量,也都是他告诉我的。他叫我把你像哥哥一样待。你对我和我的孩子可不是仁至义尽吗?你是我们最亲近、最忠诚、最仁慈的朋友和保护人。如果你早回来几个月,也许我不用和孩子分手,不用受这些罪。威廉,那一回我伤心得差点儿死了。我祷告,我希望你会回家,可是你不来,结果他们把他抢去了。威廉,他真了不起,是不是?求你还像从前一样照顾他,也照顾我——”她说到这里,哽咽起来,伏在他肩膀上遮着脸。
少佐伸出手来把她当小孩儿似的搂着,吻着她的头说:“亲爱的爱米丽亚,我不会变的。我只求你心上有我,别的也不想了。要不然的话,你根本不喜欢我了。我只希望常常在你身边,常常看见你。”
爱米丽亚说:“好的,常常来吧。”这样,威廉算是得到许可,能够干瞧着不得到手的东西,好像学校里的穷孩子没钱买糕饼,只能看着甜饼小贩的盘子叹气。
第六十章 回到上流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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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米丽亚现在交了好运了。多少年来,她总在低三下四的圈子里可怜巴巴的讨生活,能够叫她离开这种环境,踏进上流社会,在我也很高兴。和她来往的人虽然没有咱们另外一个女朋友蓓基太太的相识那么阔气尊贵,可是也着实体面,算得上时髦人。乔斯的朋友都是英属印度三大管区里面结识的;他的新房子也在舒服的英印区域。在这区域以内,莫哀拉广场是中心,其他还有明多广场、大克拉芙街、华伦街、海斯汀街、奥却脱洛内广场、泊拉昔广场、亚赛胡同(“某某花园”的确是个好听的名词,可在一八二七年的时候,凡是水泥墙壁、前面有柏油平台的屋子还不用这个名称呢)。这一带地方房子很体面,在这儿住家的全是从印度退休回来的阔佬。这个区域很有名声,威纳姆先生管它叫黑洞①。按照乔斯的地位,还不能住在莫哀拉广场,因为总得是殖民地上议会的委员或是印度商行的股东退休之后才有资格在那里住。这些委员和股东通常划出一万镑给他们的太太,自己手里比较的算紧一些了,便退居在这种近乡下的住宅区,靠一年四千镑的进款过活。乔斯在吉尔斯比街弄了一所二三流的房子,相当的舒服。屋里动用的地毯、贵重的镜子、塞登斯设计的又美观又适用的家具,都是从斯该泊先生的财产管理人那里收买下来的。这位斯该泊先生不久以前才加入了福格尔、费克、克拉克门合资经营的赫赫有名的加尔各答商行。可怜的斯该泊一生正直,攒下共有七万镑,全部投资在公司里,自己顶替了费克的位置,因为费克已经退休,住在色塞克斯郡一宅富丽堂皇的别墅里做寓公。福格尔一家的人也老早不在公司里了,而且贺拉斯·福格尔爵士还有机会加爵,指日就是斑大那男爵了。斯该泊在有名的分公司里只有两年,哪知道公司破产,欠了一百万镑的债,从印度回来的人倒有一半给带累着大大的吃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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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在1765年,印度酋长苏拉杰·陶拉反抗英国统治者,在加尔各答军营中一间小屋里关禁一百四十六名欧洲人,一夜之后,只剩二十三人活着。后人称那间屋子为“加尔各答的黑洞”。
老实的斯该泊弄得倾家荡产,真是伤心。他年纪已经六十五了,还得到加尔各答去收拾残局。华尔德·斯该泊本来在伊顿读书,现在只能转到一家商行去做事。弗罗伦斯·斯该泊和法尼·斯该泊跟着她们的母亲隐居到波洛涅去,从此音信全无。总之一句话,乔斯凑上来把他们的地毯和食器橱子买下来。屋里的镜子从前照着斯该泊一家和蔼漂亮的脸儿,现在轮到乔斯来顾影自怜了。本来和斯该泊一家有来往的店铺,亏得他们家行为正直,所有的账不曾少收了一文。商人们瞧着有新的人家搬来,都急忙送上名片,希望做他们家的生意。本来在斯该泊家饭桌旁穿了白背心伺候的肥大的听差,还有送牛奶的,卖蔬菜的,银行里的门房,都留下了地名,竭力巴结乔斯的佣人头儿。扫烟囱的契梅先生已经替这房子里三家人家当过差,现在也去讨好佣人头儿和他手下的小听差。这小听差的责任就是在爱米丽亚出门的时候伺候着她。他也穿号衣,上身钉满了扣子,下面是条纹裤子。
他们的排场不阔。管酒的佣人头儿兼做乔斯的贴身听差。他喝酒很有节制,从来不超过普通小家庭里的佣人应该喝醉的限度,因为他对于主人家的酒是很看重的。爱米雇了一个贴身女佣人,是威廉·都宾爵士郊外的庄地上长大的。这女孩子很好,心地忠厚,又有规矩,叫奥斯本太太完全放心了。爱米起先想到有佣人来伺候她,心里很着急,因为她向来对佣人说话的时候总是恭恭敬敬,不知道应该怎么使唤贴身丫头。这个女佣人在家里很有用,把赛特笠老先生伺候得也很周到。老头儿现在差不多成天在自己的卧室和起坐间里,家里有什么请客作乐的事,他是向来不参加的。
许多人都来拜访奥斯本太太。都宾夫人和她的女儿们见她转了好运,十分喜欢,特地来看望她。奥斯本小姐坐了华贵的大马车从勒塞尔广场过来,马车夫座位上火黄的布篷上绣着他们里滋地方本家的纹章。外面传说乔斯家财巨万,奥斯本老头儿觉得倘若乔杰承继了自己的财产之外,再添一份舅舅的家当,倒也不错。他说:“哼,咱们得叫这小家伙做个大人物。我死以前还要眼看着他做议员呢。奥小姐,你不妨去望望他的母亲,不过我是决不愿意见她的。”所以奥斯本小姐就来了。爱米借此可以接近乔治,当然很愿意见她。小家伙得到特准,常常回来看望母亲。他每星期在吉尔斯比街吃一两次饭,把佣人们呼来喝去,对长辈强梁霸道,和他在勒塞尔广场的时候一样任性。
对于都宾少佐,他总是很有规矩。只要都宾在旁边,他的态度就收敛些。他是个伶俐的孩子,对于少佐有些怕惧。乔治看见少佐心地纯朴,性情和顺,做人端方正直,虽然有学问,却不说大话,不由得不佩服。他活了这么大,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人,好在他对于正人君子倒是自然而然的敬爱,时常依依不舍的跟在教父左右;如果能够和都宾一起在公园里散步,听他聊天,他就心满意足。威廉和他说起他的父亲,说起印度和滑铁卢战役,真是无所不谈,只是不扯到自己身上去。有时乔治特别骄傲自大,少佐就说笑话挖苦他,奥斯本太太听得很不受用。有一回,少佐带孩子出去看戏,乔杰不愿意坐在后厅,嫌那地方太寒蠢。少佐便把他领到包厢里,自己转身走到楼下去。他坐下来不多一会儿,发觉有人挽住他的胳膊,看见一只戴羊皮手套的漂亮小手在拉他。原来乔治明白过来了,他觉得自己的行为荒谬可笑,就从楼上走下来。都宾瞧着那爱挥霍的小爷已经悔过,喜欢得眼睛放光,脸上露出慈爱的笑容来。他很爱乔治;凡是属于爱米丽亚的一切他没有不喜欢的。做母亲的听得乔治那么懂事,好不喜欢!她瞧着都宾,眼色非常和蔼,是以前向来没有的。他好像觉得她对自己那么端相过之后,还脸红来着。
乔杰常常在母亲面前夸耀少佐的好处,称赞的话说也说不厌。“我真喜欢他,妈妈。他知道的东西多极了。他又不像维尔那样,老是吹牛,老是用长字眼。你懂这意思吗?在学校里大家都叫他‘长尾巴’。这诨名儿是我想出来的,你说可好不好?都宾看拉丁文的书就像看英文书那么容易。他还懂法文什么的。我们一块儿出去的时候他只讲爸爸的事,从来不说自己。可是我在爷爷那儿听得勃克勒上校说他是军队里数一数二的勇将,在战场上出人头地的厉害。爷爷奇怪的了不得。他说:‘那家伙吗?我一向以为他胆子小的看见了一头鹅都不敢哼一声儿。’可是我知道他敢的,你说怎么样,妈妈?”
爱米笑起来,说她觉得少佐这点儿胆子总有的。
乔治和少佐感情十分融洽,可是说句实话,和他舅舅却不怎么好。乔治常常鼓起腮帮子,把手在背心袋里一插,说:“求老天爷保佑,不信真有这事!”那表情和乔斯一模一样,看见的人都忍不住好笑。碰到吃饭的时候没有他要吃的菜,他就摆出这副嘴脸,把乔斯的口头禅重复一遍,引得佣人们哈哈大笑。甚至于连都宾看见他模仿舅舅,也忍不住放声笑出来。全亏都宾呵责着,爱米丽亚急得一个劲儿的哀求着,小混蛋才算没有当着舅舅模仿他。贤明的印度官儿也恍惚觉得孩子瞧不起他,老是想开他的玩笑,因此心里发虚,在乔杰少爷面前更爱摆架子,做面子。乔斯先生只要听说乔治少爷要上吉尔斯比街来跟着母亲吃饭,总是推托说他在俱乐部另有约会。看来他不在家的时候也没有人想念他。每逢他出去,大家就哄着赛特笠先生,请他从楼上下来和一家人一起吃饭。在这样小规模的家宴上,都宾总有份。他和全家的人都合得来,不但是赛特笠老头儿的朋友,爱米的朋友,乔杰的朋友,又是乔斯的顾问。安痕·都宾在坎白威尔说:“我们从来见不着他,竟好像他还在玛德拉斯。”啊,安痕小姐,你难道没想到少佐要娶的并不是你吗?
乔瑟夫·赛特笠的日子过得真无聊,不过排场却很体面,恰好配得上他这样显赫的身分。在他眼里,最要紧的事就是加入东方俱乐部。从此以后,他早上常去和印度回来的同僚们应酬,有时就在俱乐部吃饭,或是把别的会员请回来款待他们。
爱米丽亚就得做主妇招待这些先生和他们的妻子。她听到的谈话,都是关于斯密士什么时候做委员,琼斯带回来多少做深红染料的虫胶,伦敦的汤姆生公司怎么拒绝付款给孟买的汤姆生和基包勃奇合营公司,而且听说加尔各答的分公司也要靠不住了。他们又批评亚美特奴加地方非正规军里白朗的妻子,说她和禁卫军里面那个叫斯璜吉的小伙子两个人在甲板上坐到夜深,在好望角出去骑马,索性两个人都不见了;她的行为,就算说得好听些,也太不谨慎。他们又谈到哈迪门太太的父亲原是个乡下的副牧师,叫斐利克斯·拉毕脱;哈迪门太太把她十三个妹妹都接到印度,一共嫁掉了十一个,其中倒有七个嫁了高级官员。此外,又说霍恩贝因为太太一定要住在欧洲,急得坐立不安;脱劳德刚做了恩美拉布拉地方的税官等等。这些人说的话是一样的,用的银器是一样的,吃的羊身上的前胛肉、煮火鸡和小点心,也是一样的。吃完甜点心,接着就谈政治;太太们回到楼上去聊天,谈到自己的孩子和种种不如意的事。
这种情形,到处都是一样。譬如说,律师太太们谈巡回审判,军人太太们谈联队里的新闻,牧师太太们谈主日学校和某某牧师接了某处的位置,连最阔的阔太太们闲谈的题目也不过是自己小圈子里的人。这么说来,从印度回来的人也应当有他们自己的一套话。不过有时候不相干的外人刚巧也在场,听着这些话就不免要觉得沉闷,这我倒也承认的。
不久之后,爱米也有了拜客用的记事本,并且常常坐了马车出去应酬。来往的人里面有孟加拉军队里陆军中将罗杰·白鲁迪埃爵士的妻子白鲁迪埃夫人,孟买军队里陆军中将杰·赫甫爵士的妻子赫甫夫人,行政委员派思的妻子派思太太等。我们不需要多少时间就能适应新的环境。马车天天给赶到吉尔斯比街,浑身扣子的小听差从车座上跳下来回上去,拿着爱米和乔斯两人的名片送到各家门口。到了一定的时候,爱米坐了马车到俱乐部去接乔斯出去吸新鲜空气,或是带着父亲到亲王公园去兜风。爱米对于贴身女佣人、马车、访客本子、满身扣子的小听差,不久就和白朗浦顿的日常生活一般习惯了。这两种不同的环境,她都能适应。如果她命中注定要做公爵夫人,一定也做得很像样。和乔斯来往的太太们都夸她讨人喜欢,她们的批评,不外乎说她没多大能耐,不过人还不讨厌。
男人们呢,像平常一样,很喜欢她忠厚、诚恳而且文雅的态度。许多从印度休假回来的花花公子,穿得十分花哨,挂着表链,留着胡子,住的是西城的旅馆,坐的是快马拉的马车,三日两头上戏院看戏——这些人都对奥斯本太太非常倾倒,每逢她坐了马车在公园里兜风,都来对她鞠躬,或是早上到她家里去拜访她。禁卫军里的斯璜吉原是调情的能手,在好些从印度休假回来的军官里面,算他最风流,这小伙子得空也去看她。有一天都宾少佐发现他正在和爱米丽亚谈心,滔滔汩汩的描写打野猪的情形,口吻非常幽默。斯璜吉后来对人说起爱米丽亚宅子里常有一个讨厌的军官,又高又瘦,样子古怪,年纪不小了,可是相当的滑头,说起话来很动听,开口就把人比了下去。
倘若都宾少佐稍微再虚荣一些,说不定会跟这位时髦风流的孟加拉上尉吃醋。可是他天生老实,不是那等量浅气小的人,对于爱米丽亚一点儿不起疑心。年轻小伙子对她献殷勤,好些人对她倾倒,那不是很好吗?自从她成人以来,差不多总是给人虐待,遭人小看。如今环境改善了,日子过得顺利,她的长处随着显露出来,心境也渐渐愉快,他看着非常高兴。谁看得起她,也就是看得起少佐的好眼力。不过话又得说回来,一个人在恋爱的时候,就跟着了迷一样,他的眼力是不是靠得住还是个问题。
乔斯既然是王上忠诚的子民,少不得要进宫觐见一次。他全身礼服,打扮整齐之后,就在俱乐部等都宾去接他,都宾本人却只穿了一身很旧的制服。乔斯本来对于乔治第四十分佩服,愿意赤心忠胆为国王效力。自从进宫朝见过以后,更加成了个彻头彻尾的保守党,至至诚诚的拥护政府。他甚至于撺掇爱米丽亚也进宫一次。不知怎么一来,他心里有了个想头,竟以为国家的前途与他大有关系,而且觉得如果他和他家里的人不到圣詹姆士的宫里去伺候王上,王上一定会不高兴。爱米笑道:“乔斯,那么说,进宫的时候我把祖传的金刚钻首饰都戴起来吧。”
少佐想道:“可惜你不肯收,不然让我给你买些首饰多好。
无论什么贵重的金刚钻你都配戴。”
第六十一章 两盏灯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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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斯·赛特笠先生的家里发生了一件事情——一件家家免不了的平常事,把他家一连串斯文规矩的乐事给打断了。当你从客厅上楼到卧房去的时候,想来总注意到面前的小拱门。它的功用,可以使三楼和四楼中间的楼梯不至于太暗(孩子和佣人的卧房多半在四楼);另外还有一个用处,承揽丧事的人可以告诉你。他们把棺材停放在拱门顶上的楼板上,或是就停放在拱门底下,这样,死者能够静静的在黑色的方盒子里面躺着,不至于受到不应当有的骚扰。
在伦敦的房子里,三楼的拱门对着必由之路,全家的人都打这儿经过。站在拱门口,上下楼梯就能一目了然。天还没有亮,厨娘就偷偷的打这儿下楼到厨房里去擦洗锅壶盆罐。少爷在俱乐部里闹了一夜,黎明时候自己用钥匙开了大门回家,把靴子留在过道里,蹑手蹑脚的上楼。小姐穿了松松的细纱长裙,系着簇新的缎带,打扮得美丽耀目,衣裙繂索的走到楼下,准备在跳舞会上颠倒众生,大出风头。汤美小少爷不屑走楼梯,也不怕危险,从楼梯的扶手上一直滑下来。漂亮的少奶奶刚做了母亲,医生第一天许她下楼,由她强壮的丈夫抱着下来。他心里怪疼老婆,一步一步慢慢的往下走;她脸上笑眯眯的,后面还跟着月子里伺候她的看护。到晚上,约翰拿着必剥必剥爆着的蜡烛轻轻上楼睡觉,疲倦得直打呵欠。太阳还没升起来,他又下楼把搁在各个房门口的鞋子收去擦抹干净。小孩儿给抱上抱下,老头儿老太太给扶上扶下,客人们给领进跳舞厅,牧师给小孩子施洗礼,医生去看病,办丧事的到楼上安排杂事,都得经过这儿。这拱门和楼梯是最能发人深省的;如果你坐在这儿,上上下下望一望,定神想一想,自然会想到生命和死亡,感叹人生的空幻。穿五彩衣的朋友啊①,医生最后一次来给你看病的时候也从这楼梯上来。看护揭开帐子往里瞧,你也不理会,她就打开窗户,让新鲜空气进来。你家里的人关上房子前面的百叶窗,搬到后面的屋子里去住,并且把律师和办丧事的人请到家里。这样,你我的喜剧就算演完了,从此和喧哗热闹,装腔做势的世界远远隔离了。如果你是有身分的人,你家大门上就钉上报丧板,上面画着金色的天使,写着“在天国里得到安息”。你的儿子把房子重新布置装修,或是把它出租,自己住到比较时髦的地段去。到第二年,你的名字就在俱乐部里“已故会员”的名单上出现。不管你家里的人怎么伤心,你的太太总喜欢把孝服做得整齐,厨娘总得差人上来——或是自己上来,打听吃什么菜。不久以后,你留下的妻儿看着你的画像挂在壁炉架上面不再难过的受不了。再过几时,正中的地位便该让出来给你的儿子,也就是屋里的新主人,挂他的画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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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丑角。也泛指一切世人。
死去的人里面谁最使活着的伤心舍不得呢?我想准是那些最不关心活人的人。家里死了孩子,大人心痛得像摘了心肝,哭得如狂如醉。读者啊,你死了决不会叫人那么悲痛。越是襁褓里的小孩儿,人也认不大清,一星期不见就会忘了你,死去之后,给你的打击越大。哪怕死了你最亲近的朋友,或是你的长大成人,自己有儿有女的大儿子,都不能叫你那么难受。对于犹达和西门,我们也许很严厉,可是看着最小的便雅悯①,不知要怎么疼爱他才好。如果你年纪老了——即使现在不老,将来也总要老——不管你是又老又富或是又老又穷,你总有一天会这么想:“我身边这些人都很好,可是我死后他们不会怎么伤心。我很有钱,他们想得我的财产——”或是,“我没有钱,他们抚养着我,一定觉得讨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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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见《圣经·创世记》第三十五章第十八节。便雅悯是雅各最小的儿子。
乔斯给母亲穿孝已经满服,刚刚脱去黑衣服,换上他最喜欢的五颜六色的背心,眼见又有事情来了。家里的人都看得出赛特笠老先生不久便要到黄泉路上去寻找走在他前面的妻子。乔斯·赛特笠在俱乐部正正经经的说道:“近来我父亲的身体不好,我不能大规模请客。可是呢,契脱内,我的孩子,如果你高兴六点半到我家来,跟一两个老朋友静静儿吃一餐便饭,我非常欢迎。”垂死的老人躺在楼上,乔斯和他的朋友们便在楼底下静静的吃饭和喝红酒。管酒佣人悄没声儿的踅来踅去,替他们送酒进来。饭后,他们玩玩牌,有的时候都宾跟他们一起玩。奥斯本太太服侍病人睡好之后,偶然也下来坐一会。她总在父亲睡着以后才下来,老头儿跟所有上了年纪的人一样,睡得不大稳,有些儿胡梦颠倒。
老人生了病之后,更依赖女儿。喝汤吃药的,差不多都要她喂。除了伺候病人之外,她也没有功夫做什么别的事了。她的床铺搁在通父亲卧房的门边,容易发脾气的病人一有什么响动,她就起来。说句公平话,病人不愿意吵醒他又体贴又尽心的看护,往往动都不动,一连静卧好几个钟头。
他现在很爱女儿,从女儿长大成人以后,做父亲的从来没有这么疼她。在待人和蔼、伺候父亲孝顺一方面,这忠厚的好人比谁都强。她在父亲病房里悄没声儿的进出,样子端庄文雅,脸上甜甜的带着笑容,都宾少佐看了心里想道:“她进来的时候,脚步轻得像一丝太阳光。”女人守着自己的孩子,或是在病房里伺候病人,脸上可不都像天使一般的慈爱吗?我想这种表情大家全看见过。
这样,几年来藏在心里的怨恨无形消灭了;他口里不说,心里却很平静。女儿对他这么孝顺体贴,他在临死之前也就忘记了对她的不满。以前他们老两口子常在夜里埋怨女儿,说她为自己的孩子才肯掏出心来,父母上了年纪,又遭到各种不如意的事,她都不在心上,只有儿子是宝贝,后来乔治跟她分手的当儿,她伤心得发狂一般,真是荒唐糊涂,简直可以说是不敬神明。如今赛特笠老头儿结了一下总账,把心里这些疙瘩都忘记了,对于女儿温和忍耐,自我牺牲的精神才真正服帖。有一晚,她偷偷的走到他的房里,发现他醒着。灰心颓唐的老头儿对她认了错,把冰冷无力的手拉着她说:“唉,爱米,我刚才在想,我们对你很不好,很不公道。”她跪在他的床旁边开始祷告,他拉着她的手,跟她一起祷告。朋友,但愿我们临死的时候,也有这么一个同伴陪着我们祈祷!
在他睁眼躺着的时候,说不定他回想到一辈子的遭遇,早年怎么挣扎,后来怎么成功发达,真是大丈夫得志于时,老来怎么一败涂地,现在又落到这般可怜的结果。命运打败了他,如今再也没有机会向它报复。自己身后没有名,也没有留下钱,一辈子穷愁潦倒,没做过有益的事,如今力气已经使尽,就算完了。我常在想,死的时候,又有名又得意好呢,还是又穷又潦倒好?还是愿意什么都有,到临死不得不撒手呢,还是和命运赌过一场,输给它以后奄奄一息的死去呢?总有一天,我们说:“到明天,成功和失败都没有关系了。太阳照旧升起来,千千万万的人做工作乐,可是一切的喧闹都和我无关了。”这种感觉准是非常的古怪。
有一天早晨,太阳照常上升,大家照常起来,做工的做工,寻欢作乐的寻欢作乐,只有约翰·赛特笠不起身。他不再和命运搏斗,也不再希望,不再计划,从此安安静静的躺在白朗浦顿墓地上他老妻的身旁。他后来的生活,世上的人就不得而知了。
都宾少佐、乔斯、乔杰坐着一辆蒙黑布的大马车去送丧,眼看着下了葬。乔斯是特地从里却蒙的勋章旅馆赶回来的。自从家里有了丧事,他就溜掉了,他说家里有了一个——你懂吗,在这种情形之下,他不能住在家里。爱米留在家里,照旧做她份内的事。她并不觉得十分难受,她的表情并不是悲伤,只是很严肃而已。她祷告上天,希望自己临死的时候也是这样安静而没有痛苦。她想起父亲病中说的话都显得出他的信仰虔诚,而且顺天应命,对于将来很有希望,使她觉得很安心,也很敬服。
我想了一想,觉得临死的时候还是这样好。如果你很有钱,日子过得舒服,最后说:“我手里有钱;我的名气也不小。我一辈子和最上等的人物来往,而且,谢天谢地,我的家世是好的。我很光荣的为王上和国家尽过力。我做过好几年议员,我可以说,我在国会里的演说,大家很看重,对我的批评也不错。我没欠过一文钱;不但如此,我还借给我大学时候的旧同学贾克·拉柴勒斯五十镑钱。他还不出来的话,我的遗产管理人也不会去逼他。我留给每个女儿一万镑,可算是很丰厚的嫁妆。我的碗盏器皿、家具、贝克街的房子,还有一笔很可观的遗产,都给我的太太终身使用。我的田产庄地、公债票、贝克街屋子的酒窖里面所有的好酒,都给我儿子。我还给我贴身佣人一年二十镑的年金。我死后看谁能够找得出我一件亏心事!”也许你临死的时候口气完全不同,你说:“我是个穷老头儿,一辈子潦倒,不得意,到处碰壁。我没有脑子,运气也不好;我承认自己一辈子不知做错了多少事。我时常忘了自己该尽的责任,欠的债也还不出。现在我快要死了,我一点办法都没有,只有低头认错。我祷告上天饶恕我的过失。我真心真意的悔过,跪在上帝面前求他对我慈悲。”你想一想,愿意在自己的葬礼上说哪一篇话呢?赛特笠老头儿说的是后面的一篇。他低心下气,拉着女儿的手,撇下了生命、失望和虚荣。
奥斯本老头儿对乔治说:“能干、勤勉、投机得法究竟有什么好处,你现在看见了吧?你瞧瞧我跟我的银行存折。再瞧瞧你那穷酸的外公跟他的失败。可是二十年前他比我强多了。那时候他比我多一万镑钱呢。”
除了上面说的亲友之外,就只有克拉浦家里的人从白朗浦顿出来送了丧。此外谁都不理会约翰·赛特笠,根本不记得世界上有过这么一个人。
奥斯本老头儿第一回听得他朋友勃克勒上校称扬都宾少佐,觉得不相信。他瞧不起都宾,明白表示像他这么一个人居然有脑子有名声,简直令人纳闷。这件事小乔治早就告诉过我们。可是老头儿后来又常常听见和自己来往的人说起都宾的大名。威廉·都宾爵士非常佩服儿子,时常谈起少佐怎么有学问,怎么勇敢,别人怎么看得起他等等。后来伦敦有过两次贵族出面做主人的大宴会,少佐的名字竟在其中一次宴会的宾客名单上登载出来。这一下,勒塞尔广场的贵人①不由得对他肃然起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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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这是挖苦他的话,因为他只是中产阶级,想和贵族来往而高攀不上。
少佐是乔杰的保护人,乔杰的一切既然归祖父经管,他和老头儿少不得要见几次面。老头儿是个精明的生意人,有一回把少佐代乔杰和他母亲记的账目细细的查了一下,查出一件意想不到的秘密,弄得他又高兴又难受。原来寡妇和她孩子靠着过活的资金里面有一部分是少佐自己腰包里掏出来的。
给他仔细一追问,都宾就把脸绯红了。他不会扯谎,支吾了半天,只好老实承认。他说:“他们结婚实在是我促成的,”(老头儿沉下了脸)“因为我想我可怜的朋友已经订了婚,临时推托逃避,不但坏了他自己的名誉,而且准会送了奥斯本太太的命。后来她没有钱过活,我当然有义务尽我所有拿出来抚养她。”
奥斯本先生的脸也红了。他紧紧的瞅着都宾说道:“都少校,当年是你坑了我。可是,我得直说,你真是个忠厚的好人。喏,我想跟你拉拉手。我没想到自己的骨肉要靠你养活。”他们两人握着手,都宾少佐窘得无地自容,没承望自己瞒着人做的好事会给人揭穿。
他竭力使老人心平气和,想起儿子不再发狠。他说:“他真了不起,我们大家都爱他,愿意给他当差。当年我自己也还年轻,承乔治特别和我好,真觉得受宠若惊。在我,跟乔治在一起比跟总司令在一起还体面。讲到勇气、胆量、所有军人不能缺少的品质,我没有见过比得上他的人。”都宾尽他记忆所及,讲了许多乔治怎么勇敢出色的故事给他父亲听,并且说:“小乔杰真像他。
祖父说:“他跟他那么像,有的时候真让我着急。”
赛特笠先生害病的那一阵子,少佐曾经到奥斯本先生家里吃过一两回晚饭,他们饭后坐着闲谈,说来说去无非关于那死去的英雄。做父亲的照从前一样夸耀儿子,借着讲他的本领和勇气自己吹牛。不过他的心境比以前好,胸襟也比以前宽大,说起那可怜家伙的时候和原来的口气不同了。忠厚的少佐具有基督教徒的精神,看他不念旧恶,觉得非常高兴。到第二个黄昏,奥斯本老头儿管都宾叫威廉,只有在都宾和乔治小时,他才用这种口气说话。老实的都宾知道老头儿不再和自己闹别扭,心里很受用。
第二天早饭的时候奥斯本小姐也说起都宾来。她本来尖刻,又上了些年纪,一开口就批评他的外表和行为上的缺点。一家之主打断她说:“奥小姐,从前你巴不得嫁给他呢。可惜葡萄是酸的。哈!哈!威廉少佐是个好人。”
乔杰很赞成他的话,说道:“爷爷,他真是好人。”说着,他走到祖父旁边,拉着他灰白的大胡子,和颜悦色的笑着吻了他一下子。当晚他就把这件事说给母亲听。爱米丽亚听了合意,说道:“你说的不错。你父亲从前也总是夸他。他的为人是少有的,没有几个人像他一般正直。”这话说过不多一会儿,都宾恰巧来了,爱米丽亚脸上便有些不好意思,禁不起那小混蛋再把方才的话向都宾一说,弄得大家都很窘。乔杰说:“我说呀,都宾,有一个了不起的女孩儿想嫁给你。她很有钱,她戴着假刘海,她一天到晚骂佣人。”
都宾问道:“她是谁呢?”
孩子答道:“就是奥姑母。爷爷那么说来着。都宾呀,你做了我的姑夫多好!”刚在这个当儿,赛特笠颤抖的声音从隔壁传过来,叫爱米丽亚过去,大家才止了笑。
谁也看得出来,奥斯本老头儿改了主意了。有时他也问起乔杰的舅舅。孩子学着乔斯的样子说:“求老天爷保佑我的灵魂。”一面狼吞虎咽的喝汤,老人看得很好笑。他说:“小孩儿不该学长辈的样子,太没规矩了。奥小姐,今天你坐车出去的时候,把我的名片送一张到赛特笠先生那儿去,听见吗?反正我和他没有闹过意见。”
乔斯也把自己的名片送过来,结果他和少佐两人就给请到勒塞尔广场去吃饭。奥斯本先生一辈子请过多少回客,大概数这一回排场最大,也最沉闷。席面上摆着全套金银器皿,请的客人全是最体面的阔佬。赛特笠先生扶着奥斯本小姐下楼。她对他很客气,可是对于少佐却不瞅不睬。少佐离她远远的坐在奥斯本先生旁边,怕羞的不得了。乔斯一本正经的说他一辈子没吃过这么鲜美的甲鱼汤,又问奥斯本先生他的西班牙白酒是哪儿买的?
佣人头儿轻轻对主人说:“是赛特笠的酒。”奥斯本先生大声对客人道:“这酒已经藏了好久了。买来的时候价钱很不小呢。”他凑近坐在右手的客人,轻轻告诉他说这些酒还是“那老头儿家拍卖的当儿买来的”。
他有过几次在少佐面前迟迟疑疑的问起乔治·奥斯本太太。关于这个题目,少佐只要在高兴头上,可以滔滔不绝的说许多话。他告诉奥斯本先生她怎么受苦,怎么深切的爱丈夫,而且至今还想念他,把他当神明似的崇拜。他又说她抚养父母怎么体谅孝顺,到后来觉得应该让儿子离开家里,便又毅然决然的牺牲自己。老实的都宾声音抖抖的说道:“您真不知道她受的苦。我希望您跟她和解,我相信您一定肯跟她和解。就算当年她抢了您的儿子,后来她不是也把自己的儿子给了您吗?说句老实话,不管您怎么疼乔治,她疼小乔治的心还要深切十倍。”
奥斯本先生只说了一句:“天知道,你是个好人。”他以前从来没有想到寡妇跟她儿子分离的时候会觉得难受,他得了财产怎么反而叫她心痛呢?他宣布要和爱米丽亚有个谅解,这件事已经说定,两边不久就要见面。爱米丽亚为着要和乔治的父亲碰头,觉得害怕,一想起这事就心跳。
他们两人注定不能见面。先是赛特笠疾病缠绵,接着便忙他的丧事,这件事就给耽搁下来。赛特笠一死,还有些别的原因,大约对于奥斯本先生很有影响。近来他身子有病,增添了老态,自己在心里筹划着什么事。他请了律师回来,大概把遗嘱改动了一下。来看病的医生说他身体衰弱,神经不安,应该放掉些血,再到海边休养一阵子。可是他根本不医治。
有一天早晨,他到了时候还不下来吃早饭,他的佣人找不着他,走到梳妆室里一看,发现他中风倒在梳妆台旁边,立刻通知奥斯本小姐。他们请了好几个医生,还请了专门放血的人。乔治也没有去上学。奥斯本恢复了一部分知觉,可是不能说话,虽然有一两回他使劲想说。四天之后他就死了。医生从楼上下来,办丧事的从楼下上去。凡是面对勒塞尔广场花园的窗口,所有的百叶窗都关闭起来。白洛克急急忙忙从市中心赶来。“他留地那孩子多少钱?不能给他一半吧?当然应该是三份平分啰?”这一刹那真是紧张。
可怜的老头儿有一两回想说话而说不出,不知道究竟有什么事情放不下心。我想他当时很想见见爱米丽亚,愿意在自己有口气的时候跟他儿子忠心的妻子言归于好。我的猜测大约不错。从他的遗嘱上就可以看得出来,多少年来藏在心里的怨恨已经冰释了。
他们在他的晨衣口袋里找着当年乔治从滑铁卢寄回来的信,信口上还有一大块红火漆。其余关于他儿子的文件,他也看过,因为他口袋里还有钥匙,正是收藏这些文件的匣子上的。所有的信封和封口的火漆也都给弄破了。看来中风前一夜他就在翻这些东西。当时佣人头儿替他送茶点到书房里去,看见他正在读家里那本大红《圣经》。
开读遗嘱之后,发现他把一半财产传给乔治,下剩的给两姊妹平分。为经管她们的财产起见,白洛克先生可以继续经理商行里的事务,如果他不愿意,也可以退出。他又从乔治财产上每年提出五百镑给他母亲,“爱儿乔治·奥斯本的妻子”。小乔治也仍旧归她抚养。
他指定“爱儿的好友威廉·都宾少佐”为遗嘱执行人。遗嘱上说:“他为人忠厚,曾经在我孙儿和儿媳衣食无着的时候加以资助。对于他的好意和关怀,我表示衷心的感谢。我愿将足够捐得中将职位的数目赠与都宾少佐,随他怎么处置。”
爱米丽亚听说公公临死不再怨她,心里早软了,又得了这笔遗产,更加感激。后来她知道乔治仍旧归她抚养;这件事前后有什么经过,由于谁的力量,她也听说了。原来在她贫困的时候,是威廉养活她的。从前给她丈夫的是威廉,现在还她儿子的也是威廉。她双膝跪下,祷告上天保佑那忠诚不变的好心人。他的感情是深远崇高的,她在它面前低下头,承认自己的渺小,觉得只配吻它的脚。
他这样了不起的忠诚,这样为她尽力,爱米丽亚却只能用感激来报答。除了感激什么也没有!如果她想到用别种方式来酬报都宾,乔治的影子立刻从坟墓里站起来,说:“你是我的,不能属于别人。你现在是我的,将来也只能是我的。”
威廉懂得她的心思。他不是一辈子就在分析她的感情吗?
奥斯本先生的遗嘱公开之后,和乔治·奥斯本太太来往的人都比以前看得起她,这件事对于咱们倒是个好教训。在以前,乔斯公馆里的佣人凡是听得她有使唤,总不肯依头顺脑,虽然她很客气,他们却说什么先得问问老爷,看这事行得行不得;现在不敢再说这话。厨娘从前常常嗤笑她的旧衣裳,如今也不笑了。说真的,星期天晚上她穿上新衣服上教堂的时候,爱米丽亚的旧衣服比在旁边真是黯然无色。别的佣人听得她打铃不再抱怨,也不故意延宕。马车夫向来不愿意赶着老头儿和奥斯本太太出去呼吸新鲜空气,抱怨说车子又不是医院,现在巴不得替她当差,战战兢兢的生怕自己的饭碗给奥斯本先生的车夫夺去。他说:“勒塞尔广场的马车夫怎么会熟悉这边的街道?他们怎么配坐在有身分的太太前面赶车子?”乔斯的朋友们,不论男的女的,一下子都对爱米关心起来,写的慰问信把过道里的桌子堆得满满的。乔斯向来把她当个好脾气、没心眼的叫化子,自己得给她吃,供她住,现在对于妹妹和有钱的小外甥十二分尊敬。他很关心她的身体,说她经过这么些磨难苦恼,应该换换环境,出去乐一下。他管她叫“可怜的好姑娘”,特意每天到楼下来吃早饭,问她哪天愿意怎么消遣。
爱米拿乔治保护人的资格,求得另外一个保护人都宾的同意,请奥斯本小姐仍旧住在勒塞尔广场的屋子里,随她愿意住几时就住几时。奥斯本小姐感谢她的好意,可是说她再也不愿意一个人住在这样阴森森的大房子里面。她带着一两个老家人,穿了一身重孝,到契尔顿纳姆去住。其余的佣人都得了丰厚的工资,给打发掉了。奥斯本太太本来预备把忠心的佣人头儿留下来使唤,可是老佣人辞谢了。他宁可把历年积蓄开个酒店。希望他买卖顺利!奥斯本小姐不要住在勒塞尔广场,奥斯本太太和大家商量了一下,也不高兴往在这么凄惨的房子里。结果他们把大房子出空;富丽的家具什物,叫人一看就害怕的大烛台,样子怪凄凉的镜子(里面也照不见什么东西),都给捆起来藏过一边。客厅里一套讲究的花梨木家具用干草包好;地毯卷起来用绳子捆紧;另有一套精装的书籍,数目不多而选得很精,都理在两只酒箱里。所有的东西装了几大车运到堆栈里去,直要到乔治成年之后再拿出来。还有几只笨重的深颜色箱子,搁满了器皿碗盏,给运到有名的斯顿毕和罗迪合营银行的地窖里,也要到那时才拿出来。
一天,爱米浑身重孝,拉着乔治一同到那没人居住的屋子里去巡视一下。自从她长大成人之后,还没有进去过呢。屋子前面刚有货车来装过东西,满地都是干草屑。他们走进一间间空无一物的大房间,看见墙上本来挂肖像和镜子的地方还留着痕迹。然后他们由空落落的大石头楼梯上去,看看楼上的屋子。有一间,乔治轻轻的告诉妈妈说,就是爷爷死在里头的。此后又上一层楼,到了乔治自己的屋里。爱米手里牵着孩子,心里却在想另外一个人。她知道这卧房不但是小乔治的,从前还是他父亲的。
她走到敞开的窗户旁边——当初孩子刚离开她的时候,她时常向着这些窗户张望,心里说不出的难过。从窗口望出去,越过勒塞尔广场上的树顶,就可以看见自己从前的老房子。她在那儿出生,也在那儿过了神圣的童年,享过好几年福。她回想到快乐的假期,慈爱的脸儿,无忧无虑的好时光,还想起以后一大截艰难困顿、把她磨折得抬不起头来的苦日子。她想到过去的一切,又想到她的始终如一的保护人,她唯一的恩人,她的守护天使,她的温厚慷慨的好朋友。
乔杰说:“瞧这儿,谁用金刚钻在玻璃上刻了乔·奥两个字。我以前一直没有看见。这不是我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