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枚团子又到嘴里,待到咀嚼完毕,第三句诗却不来

类别:其他 作者:程瞻庐字数:3764更新时间:23/03/02 12:37:34
夹取第三枚团子纳入嘴里,咀嚼完毕,又复吟着第二句道:遥知江海浪滔滔。 又取末一个团子入口。四枚菊花为记的新米团都被先生吃完了,唐寅倒抽了一口冷气。不识相的王本立兀自把那不成篇章的两句诗颠来倒去的念个不休,然而再也念不出第三句诗来。唐寅忽的曼声高吟道:声声催促惊人梦,夜半烧汤弄卵脬。 苏州土白卵字读作乳字。 王本立听入耳中异常不雅,立时怒容满面的说道:管家,你做什么? 唐寅道:师爷吟诗只吟两句,小人也来继续两句。 王本立道:你吟的什么诗? 唐寅道:师爷吟的什么诗? 王本立道:我吟的是藏风诗:忽地红尘透九霄,遥知江海浪滔滔。 唐寅道:小人吟的也是藏风诗:声声催促惊人梦,夜半烧汤弄卵脬。 王本立喝同道:你藏的是什么风? 唐寅道:师爷藏的是什么风? 王本立道:我藏的是西风。 唐寅道:小人藏的是绣球风 大凡有隐疾的人最恨被人家当面说破。王本立恼羞成怒,手拍着书案连连的唤道:唷唷暗!气死我也! 忽听得外面一声痰嗽,华平揭着门帘道:太师爷到! 原来这一天,华老来约先生暂停半天功课,到花园中去庆赏重阳。才走近书房便听得老友在里面发怒,只道是两个儿子又挺撞了先生,急于进来问讯。比及宾主相见,各各坐定,华老道:夫子若有不豫色然,可是小儿无礼,得罪了先生? 王本立道:此事和令郎无关。只不过方才刮起了一阵西风,兄弟时兴起。预备吟一首藏风诗。 华老道:这是雅人深致啊!吟的什么诗句? 王本立道:预备口占一绝,才吟为两句。 华老道:请教请教。 王本立道:兄弟吟的是:忽地红尘透九霄,遥知江海浪滔滔。 华老道:好极好极!确是藏风佳句。为什么不吟下去? 王本立道:正待吟下去,叵耐管家无礼,续了两句险些儿把兄弟气死。 华老怒喝道:华安,他怎敢这般无礼!师爷吟诗,谁要你续? 唐寅道:启禀太师爷,师爷吟诗一首只吟得两句,小人一时斗胆便续了两句。 华老道:你续的是什么? 唐寅道:小人续的是:声声翠竹惊人梦,夜半纱窗历乱抛。 华老点了点头道:这两句藏风诗倒也平稳,不过押韵押抛字不如押敲字,翠竹敲窗,夜半惊梦。换了一个字变好了。 唐寅屈着一膝道:谢太帅爷点铁成金。 王本立寻思:东翁太偏袒了,并不申斥家住,反而和他斟酌诗句。 心中好生气闷:又听他念的诗句,确乎平稳,不曾讥笑着我。难道我听错了不成?方才华安吟的声声催促惊人梦,夜半烧汤弄卵脬。分明讥笑我夜半催他起身烧汤洗濯绣球风。他现在辩白时,说是吟的声声翠竹惊人梦,夜半纱窗历乱抛。声音似乎相近,意思却截然不同,这是他的巧辩,把来蒙蔽主人。我须得当面说破他。 便道:东翁休听管家一面之词,他方才续下的不是这两句,要是这两句兄弟又何必烦恼呢? 华老道:老夫子,这小厮方才续下的是怎样的两句? 王本立守着道学家风,绝口不谈生殖器,以为谈了生殖器以及生殖器上附带的东西,便是亵渎了这张嘴,他怎好向着东家直言谈相?说贵管家饥笑我弄卵脬。 这卵脬两个字他以为只可存之于心,不好出之于口。华老问的紧,他只吞吞吐吐的这个那个,华老又问:这个什么?那个什么? 那才实逼至此,无可躲藏了,便把左右手指搭着眼镜似的两个圈儿,向华老表示道:管家说的便是这两个圆的东西。 华老益发莫明其妙。唐寅道:启禀太师爷,今天吃新米团,这两个圆的东西师爷已吃在肚里了。 王本立脸涨了通红,连唤着岂有此理! 华老见先生很有难言之隐,不便多问,知道总是书僮恃才傲物,得罪了师爷。他虽然宠用华安,但是为着西宾的面子关系,便呵斥着书僮道:师爷吟诗,谁要你接续?师爷是我的老友,得罪了师爷便是得罪了我。快向师爷赔罪,要不然,哼哼! 说到哼哼两字,双眼一睁,便有唤取家法板伺候的意思。唐寅何等玲珑:好汉不吃眼前亏。他把王本立戏弄得够了,看着他年龄分上,便向他赔一个罪,平平他的气也是好的。连忙抢步上前,向王本立说道:师爷息怒,小人一时无礼,接续师爷的诗句,伏望师爷看了家主人的分上,饶恕小人这一遭罢。 说时,屈膝服礼。王本立挣得面子,只好道一声:管家请起,算了罢。 只这算了罢三个字,一场团子风潮方才告一段落。 华老才表明来意:今日重阳佳节,请先生放学半天,便在爱菊轩中衔杯赏菊。 王本立却不过主人的美意,也便允许了。 这一天,爱菊轩中庆赏重阳,座右五花八门叠着菊花山。华老初意要唤两个儿子作陪,后来一想,今天为着书僮,先生已呕了一场气,再不要两个踱头出言无忌,又惹起了先生的烦恼。因此不用儿子作陪,却遣人到隆昌典当中邀请当铺经理宋悦峰前来作陪。一主二宾,开怀欢饮。 宋悦峰和王本立向来认识,情意相投。王本立每逢放学,总到隆昌当铺中和宋悦峰手谈为乐。他们俩年龄相仿,又都是规行矩步古色古香的老先生,斜阳光中,两个老头儿总是手拈棋子相对无言。他们的着棋程度好在不相上下,凡是下棋的人最难得天天对奕。手段相当。 所以王本立和宋悦峰的友谊不同泛泛之交。自从王本立病假多天,宋悦峰少了一个棋友,好生不乐。后来王本立假满到馆,宋悦峰每到傍晚,总派着小郎到华相府邀请王老夫子去下棋。 华老知道宋悦峰是王本立唯一的好友,因此今天便邀请宋悦峰来做陪客。宋悦峰听得东家邀请赴宴,岂有不来之理? 入席后,彼此谈笑自由,王本立早把方才所受的闷气付诸九霄云外。旁边斟酒的只有华平,这也是华老体贴入微,防着先生见了华安生气。所以不要华安值席,只唤华平侍筵。席散以后,华老陪着王本立、宋悦峰同赴东篱,各采一朵菊花簪在衣襟上面。他们不须出外登高,只在假山上面盘桓了片胸,总算应了登高的节景。下了假山,华老忽打一个呵欠,宋悦峰知道东家的习惯,每逢饭后总须到内室酣睡片时,这一个呵欠便是梦神发来的请帖。便道:东翁今天辛苦了,进去歇歇罢。我和老夫子还得到当铺子里去寻橘中之乐咧! 华老道:既然如此,各请自便。 于是华老自去午睡,王宋两人同到隆昌当铺中去对奕。隆昌和华府墙门相距不过三五家门面,这是王本立熟游之路,向来只下一局棋;今日下午无事,连下了两局,彼此胜一局,各胜了二三子,算得旗鼓相当。奕罢收棋,品茗闲淡。宋悦峰道:九月十五日恰是兄弟五十九岁贱辰,并无什么举动,只约几位好友水酒一叙。到了那时,老夫子务请赏光。 王本立连连拱手道:理当道贺。 口头订约以后,王本立方才回到馆中。一切细事,不须絮谈。 忽忽光阴,已是九月十五日,王本立只为重阳日已经旷课半天,今天不便再行旷课。待到将近午刻,便想出一个束缚生徒的方法,当下出了两个四书题,吩咐他们各作制艺一篇。 制艺便是八股文的代名词。出给大踱的题目叫做妻子好合;出给二刁的题目叫做色斯举矣。 临行时吩咐他们道:愚师今天要到隆昌当铺中去吃宋悦峰先生的寿酒,这两个题目限定今天交卷,你们誉清后放在书桌抽屉里,到了来朝,愚师替你们删改便是了。 吟咐完毕,自去拜寿。两个题目共只八个字,却把大踱、二刁束缚的寸步难行。大踱道:妻妻子,好好合。 二刁道:色希记(斯举)矣。 大踱道:生啊,你你出这难题是是要绝子绝孙的啊! 二刁道:天打天打,你出了这个刁钻古怪的题目,其(是)要天诛地灭的啊! 唐寅看在眼里暗暗好笑。大踱道:阿阿二,今今朝先兄亡弟,一一齐要要断命。妻妻子,好合,妻妻子,好合。 二刁道:老冲啊,天打去开心吃酒,我们其(是)苦不胜言。色希记矣,色希记矣。 唐寅笑道:二位公子做这文字,一些也不难。 两个踱头忙问:为什么一些也不难? 唐寅道:这两个题目,你们都已做过了,只须抄抄旧作便可敷衍交卷。 两个踱头益发茫然。 都说没有做过。唐寅道:这是二位公子的得意之笔,怎么忘怀了?记得我初值书房时便听得两位公子说起,先生出的诗题,一个是射不失鹄,一个是兰亭雅集。大公子赋得射不失鹄中有得意之句叫做栖皮许共钻,却把栖皮的栖字误写了妻字,可是有的? 大踱道:有有的,我的诗句,栖栖皮共钻。 唐寅道:只须把这句抄入卷格中便是妻子好合题中的妙文。 大踱道:大大叔,妻妻皮共钻,不不切妻妻子好合。 唐寅道:再要贴切也没有,妻子好合便是自己的妻子好和他人合用。这句妻皮许共钻。算得十分贴切没有一字无着落。 大踱听了大喜,便把妻皮许共钻五字写入卷格里面。二刁道:半仙,我的佳句其(是)什么? 唐寅道:二公子赋得兰亭雅集中有得意之句,叫做昂首入山阴,一时写颠倒了,却把山阴写作了阴山,可是有的? 二刁道:有的有的,我的佳句昂首入阴山。 唐寅道:只须把这句抄入卷格中,便是色斯举矣题中的妙文。 二刁道:半仙休得骗我,色希记矣的题目用不着昂首入阴山。 唐寅道:怎说用不着,简直是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色斯举矣便是见了美色此物昂然的意思。二公子这句昂首入阴山,昂首二字,形容这个举字,阴山二字形容那个也算得十分贴切,没有一字无着落。 二刁听了拍手叫好。也把昂首入阴山五字写入卷格中。于是书房之中一片咿唔的声音,一个道:妻妻子好合,妻妻皮许共钻。 一个道:色希记矣,昂首入阴山。 咿唔了多时,除了妻皮许共钻、昂首入阴山以外,再不能想出只字。 时候不早,已过了午刻,便吟咐华安快去搬取饭肴,吃饱了再作计画。唐寅进了大厨房,托取饭盘打从六角窗边经过,瞧见石榴消瘦了许多,只和他点了点头儿,并不入内儿搭;石榴也为着受了太夫人的训斥,不敢把华安招入小厨房在广漆板凳上谈谈心事。唐寅跨出太厨房,打从备弄里经过,才到墙角转湾的所在,隐隐听得弓鞋琐碎的声音,他便停止了脚步,把身子躲入墙角,露出半面,偷窥来者是谁。不窥犹可,一窥时神魂飘荡:蓦然见五百年风流孽冤,正是:恰如交甫逢神女,好比陈思见洛妃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