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美词纪(清)吴江邹枢贯衡 撰

类别:其他 作者:清-张廷华字数:151642更新时间:23/03/02 12:56:00
(清)吴江邹枢贯衡 撰 叙 偶于拾字僧筐中检得一帙,虽纸页破碎而字迹尚未模糊,且甚妩媚。中载小序一、小传十,传后各缀以词,题其首曰“酒城渔叟著”,复有邹枢字贯衡及松陵邹氏家藏印章,则邹生者固吾邑人也。中有陈圆圆一传,则与圆圆同时,大约生于胜国天启年间。序末自著云“辛酉初夏书”,则此书成于康熙二十年也。观其兴致清狂,文词雅丽,其为风流才子无疑。独异既少负隽才,一时名盛,即事业未著,而诗文可传。何近在同邑,且未有知其姓字也?时朝廷特开鸿博之科,一时名士,俱与其列。以彼其才何独见遗?岂淡泊相遭放浪自得,久矣置功名于度外乎?且玩其词意,即多感慨之情,并无穷愁之语。狎妓徴歌,寻花问柳,则家之素封可知。生平著作要非无力付梓者,何湮没不彰一至于此?因思天下之大,人才何限,显扬什一,沦落什九;彰著什一,湮没什九。有唐赐方干等数百人孤魂及第,吾恐尚有抱孙山之泣者耳。安得上天雨酒,大地作杯,浇尽古今才子之坟,则邹生者亦得沾其余沥焉。更有不可解者。名士必悦倾城,而佳人难逢才子。而若人生平奇遇不一而足;巧蝴蝶,天然其妻也;如意,天然其妾也。年相若,才相等,使屋贮二娇,游多名妓,嘲风弄月,惜玉怜香,岂非千古福人,千古快事?乃一则贪利而卖,一则母怒而遣,遂以千载奇逢化为千载恨事,虽迂腐头巾必不出此,岂从来薄幸多出风流才子乎?彼邹生者,幸而不解相思,尚得于诗酒场、歌舞队纵横徜徉,终其余生。而所谓巧蝴蝶、如意者,流落天涯,旋遭兵火,竟不知所终矣,可不惜哉!因将原本手迹收藏,别录一通为副。其末一页为《琵琶妇朱增传》、词曰:“潇湘夜雨已汗漫……”破坏不可复读,姑阙之,不以己意增补云。已未仲冬同邑杨凌霄漫序。 自序 咏王献之桃叶之歌,吟苏子瞻柳绵之句。玉局词人,犹迷水盼;金莲学士,尚明兰情。七贤亭琴酒宵陈,百美图蝉娟晓起。霞妆星靥;搅菱镜之春云;金凤银鹅,试舞衣之秋襞。翡翠楼前,竞解红鸾之佩;鸳鸯渚畔,时抽绛树之簪。至若遇花奴于小曲,誉重怜怜;逢蕊女于幽坊,名高盼盼。和香笺而咏柳,酬粉笔以题梅。谢秋娘之雅调,不肯送客淇间;霍小玉之风情,岂愿数钱河上?欲脱烟花之藉,思依龙凤之宾。无何而梁园榛莽,金谷灰尘。乌衣燕子,飞入远近人家;凝碧优伶,散往寻常巷陌。宜春院风流云散,犹存李白酒楼;走马台烬灭烟消,谁识卢仝茶馆?文箫翠笛,俱归山水清音;艳曲浓歌,都付渔樵新话。拣残编而书农谱,执秃管而写牛经。瞻星望气,谁为识宝之英贤;掷果分绡,翻忆怜才之窈窕。展三冬而抒采,续藻云乎哉;列十美以填词,感慨系之矣。辛酉初夏酒城渔叟自序。 巧蝴蝶 余在襁褓,即外祖母抚育。十二岁,外祖母怜余深夜读书无有伴者,乃命媒婆庄妪,以三十金买得徐氏一女。年十二,眉目秀丽如画,以七夕来,呼为阿巧。数日后,巧垂泣告余母曰:“我非徐氏女,乃某族之某房女也。”余母大骇,即命庄妪召其母至曰:“我与汝家系至戚,岂可为此事?若论中表,我与汝兄弟也。令爱与我之子女辈亦兄弟。”遂备酒同拜,皆以兄弟相叙。 巧敏慧,诗词寓目,三遍即熟。好画蝴蝶,若有滴水在案,即随水画蝴蝶形。闲则研朱砂滤青花粉,买白笺描画蝴蝶。到后园扑取活者置室中,掩窗户以扇逐之,观其飞舞之态,于是画愈工。余母常以素绢制新样裙,命之画。服之,风吹裙带,蝶若翻舞,见者叹绝,呼为“巧蝴蝶”。 一日与侍女海棠同宿。余作歌嘲之曰:“巧蝴蝶,作尽风流业。若到花丛伴海棠,花神定有勾魂帖。”巧因自嘲曰:“巧蝴蝶,欲画心终怯。高飞难近宝钗旁,低飞且隐湘裙折”。嗣后更不复画。 会东城伍学宪,有公子字存敬者,中年少嗣,欲娶偏室。先于横塘采云庄上,构造鸳鸯楼,雕甍画栋,为潇湘绿绮窗,琪花玉树,交映前后,以见金屋贮娇之意。然后渴余父求巧,以二百金为聘。余母厚备妆奁,如亲生者。去后慰问不绝。曾以柿蒂续一方,作小楷,备叙姊弟相依之义,风雨联吟之情。后附意《难忘词》三首。外有水晶图书二枚,金陵色笺一匣,西洋白苾,布一匹,水沉香三两,遗余。余遍示兄弟,皆为惨然。余以南京花绉一端,犀簪一枝,取桃花浅色绢,作小楷述旧意,和其词韵答之。甲申乙酉岁余兄弟避乱于乡,明年归城而音问疏矣。 借梁园金谷培养琼肌。珠作唾,玉为啼,道黉堂女婢,聪明侍郑;槐扉根叶,窈窕名崔。蝶谱时窥,凤毫轻点,巧夺滕王孰与齐?粉字吟梅和雪写,碧笺咏柳带烟题。曾共湘帘吹絮,倚箫选梦,多少事说着眉低。青嶂隔,绀园迷,釭花夜笑,往恨重题。鹊渚遗簪,泪辞春阁,凤楼鏁佩,影伴香溪。鸿音凭纸待寻踪,南浦横塘待渡,踏遍云堤。(春风袅娜) 如意 余年十五,外祖母以二十五金买一女,名如意。年十四,色态俱绝。外祖母于寝室旁辟一小轩,俾余夜诵。女洗砚拥书拂几扫榻莹洁一尘不到,余甚喜之。如是者一年,余偶于书中得《西厢》,有红硃评点。余笥中有《花间集》,亦以硃笔批阅。余疑此处更无人到,出自谁手?乃呼女问之。女笑不答。余曰:“此必汝所为,吾观汝,非寻常女也。曾读书否?”女曰:“我南城织户陆氏女,七岁鬻于顾氏家,主怜我聪颖,命我入馆伴读。主母延女师训诸姑,师姓沈,嘉兴秀水人,工诗词,尽心教我,以故诗词颇晓。”余曰:“何又来此?”女曰:“主母以我长成,恐家主见留,乘家主赴杭,立命陈妪转鬻于此。但家主恩深,不得一辞为恨耳。”乃呜咽泪下。余因检其奁中,得词,调《生查子》词云:“妆罢倦临帷,燕语莺声。寂谁与伴香奁,一卷《花间集》。琐细制芙蓉,旖旎薰安息。枉自足风流,没个人怜惜。”余笑之,含羞索去。 及余十六岁,秋夜将半,酒微酣,呼女曰:“我欲为《西江月》词,汝为我联去。”因指灯曰:“金粟初垂一穗”,女即曰:“铜壶已报三更。”余曰:“梅花绣帐影摇灯。”女曰:“可是芳魂未定。”联未毕,外祖母以夜深催寝。女去,余亦睡。从此吟咏,或诗或词,几于盈箧。余长兄一日潜至余寝所,启箧,一见袖去。泄之于母,母大怒。呼余责曰:“我望汝读书,汝但为诗词,狎昵奴婢!”乃立命庄妪遣女去,适有杭宦娶妾,许之。女临别更无一言,惟以绣花汗巾挽结数十,掷我而去,余凄惋至今,不能去怀。 纱窗梦未醒,箫声.断,遥忆玉婵娟。记美发未齐,嫩鸦初握,步莲堪印,小凤新弯。销魂处流波传细语,低翠掠烟鬟。薛氏校书,芙蓉养纸;崔家录事,芝髓封编。  草蕙兰佳句相鸣,和巧样卵色鱼笺。谁是多才情种,我见犹怜。叹轻鸿甫就,银屏生暖,彩莺旋去,绣榻重寒。多少愁霜悲火,头上心前。(内家娇) 陈圆 陈圆者,女优也。少聪慧,色娟秀,好梳倭堕髻,纤柔婉转,就之如啼。演《西厢》,扮贴旦红娘脚色,体态倾靡,说白便巧,曲尽萧寺当年情绪。常在予家演剧,留连不去。后为田皇亲以二千金酬其母,挈去京师。闻又属之某王,宠冠后宫,入滇南终焉。 浓点啼眉,低梳坠髻,声骤平康。苔翠氍毹,花红锦毯,趁拍舞霓裳。双文遗谱,风流谁解?卿能巧递温凉。香犀挽生绡淡束,几疑不是当场。  星回斗转,芳筵已散,倦馀娇凭牙床。玉版填词,琼箫和曲,粉脂尚殢纱窗。钿车催去,燕台程远,鼓颦进噪渔阳。风尘老,蛮烟远隔,信音渺茫。(永遇乐) 卞赛 卞赛,金陵乐部伎也。工诗,好画兰,寓虎邱山塘白公堤侧。幕而邀之者,香车画舫,不绝于道。常以金陵十竹斋小花笺、阊门白面圆箑画兰,邀余题诗,余信笔题就,颇惬其意。每以十竹斋朱砂印色及水沉香等赠余。不好华饰,不轻与人狎,似良家妇。后为杭宦取去,生一子,闻已为显宦矣。 清剪冰华,香团雪彩,淡绝秋娘风度。青粉墙头,门对白堤云树。开晓幕茉莉来时,临凉槛木瓜馨处。展鹅笺轻扫丛兰,白瓷斟茗篆烟午。  堪怜江梦未杳,曾草湘蕤丽句。欣附芳谱,拟结同心,又值赋骊情苦。空撇下万卷霞绡,觅西楼一塘春雨。问何年重见风流,小窗深夜语。(绮罗香) 沙才 沙才者,金陵歌院伎。家桃叶渡,风致淡雅,工诗。余赴南闱,曾至其室。见其小轩中位置花石,几上有自评唐诗及《花间集》,丹黄杂采,不忍释手。后徙至苏寓虎邱山塘,常以阊门云母笺裁斗方吟小令,作蝇头楷赠余索和。余取宣德纸,以碎朱研粉砑光赋诗《一半儿》十首答之,喜甚,藏之金陵紫檀钿盒中。每见,出以示余,吟咏不置。余家每有小饮必招之,彼必辞他客而来。后金陵院乐中,有侵其旧居者,姥载女妇故曲,遂不复至苏矣。 相台录事,韦曲司书,仙藻凭纤手。冷金笺剖,■⑴毫嫩,常伴翰林千首。碧衫唾皱,早看尽阊门杨柳。赋小词题偏鲛绡,满路飏香蔻。  何意怜才赠玖,写回文短幅春情先逗。微波暗溜,相怜处为我客前辞酒。傍奁未久,又鼓棹石城渡口。想到时懒唱桃根,人似黄花瘦。(解语花) 梁昭 梁昭,吴门妓也。姿色绝丽,酒微酣,两颊红晕,望之如桃花士女。时吴门有徐六度曲,俞爱之拨阮,汪君品玉箫,管伍吹管子,为歌坛绝顶。昭师事徐六,学度曲。不逾年,精妙反过于徐。。诸乐中惟管子合曲最和协,而管伍之管,其细如缕,昭动口箫管稍低于肉,听之若只知有肉,而不知有箫管也者。而箫管精蕴,暗行于肉之中,偷声换字,令听者魂消意尽。虎邱中秋夜,胜会毕集,若昭等不来,皆以此夕为虚度。后适一钱姓者,钱以事系狱将死,昭殉身以报,投缳于尼巷。时人皆称其烈焉。 豆蔻衣香,芙蓉笑谱,小立春风门巷。蜻蜓碧浅,鱼子红深,可体縠纹三两。户外乱拥雕轮,陪宴兰皋,系舟湖上,把琼箫漫品锦筝微拨,遏云声响。  还自结顾曲周郎。哀丝豪竹,心力尽消歌唱。谁知燕燕,不信莺莺,烈骨竟藏鸳帐。思守藳砧,又因金谷摧残,坠楼悲壮。女丈夫榇在吴门,堪与要离同葬。(惜馀春慢) 李莲 李莲,吴门妓也。姿色纤丽,少有渴病。年十九,以患热不出见客,常以小札招吕湘烟及余至其家。莲靓妆艳服,迎坐小轩,设肴馔精美,行酒政递花催板,竟夜无倦容。拨弦索,唱《西厢》、《草桥惊梦》,歌彻首尾,宛转浏亮。妈怜惜,不使之毕,而莲不顾也。是岁秋,复招我二人。见其面庞消减,香腮印红,仍具酒垂泪而言曰:“我病已久,向之与君尽欢者,勉力以报知心,故不觉其惫也,今则不能矣。请君一诀,幸毋悲切。”于是取弦索,歌《新水令》阙,气短而止。持袂呜咽不胜,逾数日逝矣。予作《招商曲》以挽之,湘烟膊之甚厚,至今言及犹怅怅云。 鸳树凝愁,珠楼堕影,惨惨啼红幽梦。扇冷桃花,把香车谁控?掩坊曲常自琼梳懒掠,粉碗梅钿胶冻。单鹄离鸾语,此生休弄。  忆芳筵曾受怜怜重,扶衰体笑解春风鞚。勉强拨施搊筝,苦霜飙吹送,葬西阮近在真娘冢。箫声断,零落歌纨凤。问谁念小玉情真,赋招魂是宋。(拜星月慢) 朱素 朱素者,北濠名妓也。色调称绝,好酒,然不遇知心不饮也。余常结侠友数人,为连夜饮。时有张孟恭、刘默生、吕湘烟、陆森玉等,而素亦与焉。素爱惠山雪酒,每饮必瓷坛屡易。坐客或有倦睡受罚者,而素卓然无惰容。后随妈至杭,有李生往天竺遇素于湖心亭。素款李生至家,备询余等数人。李生归述,盖不胜欷嘘云。 鮫宫一缕冰丝影,亭亭幻成娇倩。梨梦方荣,梅妆初洗,迎人宜春歌院。相逢未晚,正茂苑新莺,白堤清管,揭鼓催樽,竹林颓玉笑嵇阮。  双红豪思谁比?酒坛临未久,离袂旋判。南内云痕,西湖雨迹,暗把昊绡偷染。零筝断扇,念影伴无多,璧沉珠掩。欲赋闲愁,未吟先意懒。(齐天乐) 罗节 罗节,金阊女优也。为旦,色柔婉绝伦。妈以其年渐长,思得一富家儿为破瓜计。节曰:“我为名优,嗣后以所得者,酬母正多。我终身事,母幸勿预。”一日,节在余家演剧,卸杏色外衫于衣桁,余见其衣带上系小紫香囊,内有唬泊坠素绡半幅,上书细字,辞义俱不可解,忙向余索去。自是年馀,节忽不见。妈遍求不得,思想成病。半载后,妈忽不见。方知其绡上所书,密约也,珀坠贽物也。节之去,践盟也。妈亦去,迎养也。节亦青楼中之异人矣。 纵流温傍玉,评不到此真真。看凤曲莺喉、鸠惊燕舞、态尽花茵,步幄珊珊暗出,似巫峰坠下一丝云。料想蜂狂蝶骤,自应无处藏春。  谁知敛恨与收欣,却早乞闲身。看仙抒梭霞,芳屏画草,愿事情人。兰棹五湖归去,迓慈帏犹念旧时恩。鏁住花心柳性,莫教飘荡风尘。(木兰花慢) 题词 樊舟附客 挑灯拂拭读残编,想见风流美少年。 伴读女中称学士,缔交院里号书仙。 焚香煮茗联新句,妙舞清歌醉绮筵。 莫道才人鲜遇合,如君何必怨苍天? 云散风流未几时,可怜姓氏已无知。 美人题赠胭脂冷,才子文章锦绣迷。 当日争笼书壁句,而今谁唱定情诗? 笔精墨妙长流落,拾得残编费梦思。 又 琴川侄均 清词丽句仅遗编,湮没荒江历百年。 当日不知有柳七,今朝始识是坡仙。 梨花同梦归深院,桃叶行歌醉绮筵。 回首昔时豪兴处,埋名何必问苍天。 才华应自冠当时,遇合风流人共知。 芍药盈篇纸上袅,葡萄满幅望中迷。 联吟绣阁填新曲,伴读书斋制小诗。 韵事却归何处也,那堪千古系人思。 十美词纪跋 缺憾世界,可憾实繁。每读非烟、春梦诸传记,趣于邑者累日。茫茫千古,何处无泪痕哉?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无恨月常圆。十美词成,吾知离恨天中,又增一重公案矣。甲午夏日同邑杨复吉识。 〖注:■⑴,夋+免,jùn,狡兔名。〗 </p> 悦容编(清)长洲卫泳懒仙 订 (清)长洲卫泳懒仙 订 情之一字,可以生而死,可以死而生。故凡忠臣孝子,义士节妇,莫非大有情人。顾丈夫不遇知己,满腔真情。欲付之名节事功而无所用,不得不钟情于尤物,以寄其牢骚愤懑之怀。至妇人女子,一段不可磨灭之真,亦惟寄之以色事人一道。昔云“士为知己死,女为悦己容。”,每感斯言。大抵女子好丑无定容,惟人取悦,悦之至而容亦至,众人亦收国士之享。虽然,悦容者,寄也。编悦容者,寄所寄也。使索我以真,则余且为扁舟五湖人矣,岂独向空山续禅火哉!夫不身履其境而摹其事,调停爱护,款则欲周,词旨欲畅,设非曲解其情,了不可得,正如高唐一梦,想像自真。然犹不敢自匿,用以公之好事,为闺中清玩之秘书,以见人生乐事,不必讳言帷房,庶女子有情,不致埋没云尔。 随缘 天地清淑之气,金茎玉露,萃为闺房。遇之者若前世,若梦中,瑟鸣铁跃,剑合龙飞,一切河岁月,都不能间隔。然非奇缘不遇,必欲得此丽容,而后加意,是犹谓秦汉以后无文,唐以外无诗也。要以随其所遇,近而取之,则有其乐而无其累。如:面皆芙蓉,何必文君?眉皆远山,何必合德?口皆樱桃,何必樊素?腰皆杨柳,何必小蛮?足皆金莲,何必潘妃?歌即念奴,笑即褒姒,颦即西子,点额即寿阳,肥者不失其为阿环,瘦者不失为飞燕,奇丑不失为无盐。当其怨,出塞之明妃也;当其恨,长门之阿娇也;当其云雨,巫山之神女也。他如稍识数字,堪充柳絮高才;略减妒心,巳有小星遗意。无才便为德,大贞出于淫。皆当弃短取长,安知不买骨致马,而天龙降于好画者哉? 闺阁之事,古来不废。则知婚姻非假,第缘自为之合,非可强为,则虽人而实天也。随之一字,大有理解。 葺居 美人所居,如种花之槛,插枝之瓶。沉香亭北,百宝栏中,自是天葩故居。儒生寒士,纵无金屋以贮,亦须为美人营一靓妆地。或高楼,或曲房,或别馆村庄,清楚一室,屏去一切俗物,中置精雅器具及与闺房相宜书画。室外须有曲栏纤径,名花掩映。如无隙地,盆盎景玩,断不可少。盖美人是花真身,花是美人小影。解语索笑,情致两饶,不惟供月,且以助妆。 修洁便是胜场,繁华当属后乘。 缘饰 饰不可过,亦不可缺,淡妆与浓抹,惟取相宜耳。首饰不过一珠一翠一金一玉,疏疏散散,便有画意。如一色金银簪钗行列,倒插满头,何异卖花草标?服色亦有时宜,春服宜倩,夏服宜爽,秋服宜雅,冬服宜艳。见客宜庄服,远行宜淡服,花下宜素服,对雪宜丽服。吴绫蜀锦,生绡白苎,皆须褒衣阔带,大袖广襟,使有儒者气象。然此谓词人韵士妇式耳,若贫家女典尽时衣岂堪求备哉?钗荆裙布,自须雅致。 花钿委地无人收,方是真缘饰。 选侍 美人不可无婢,犹花不可无叶。秃枝孤蕊,虽姚黄、魏紫,吾何以观之哉?佳婢数人,务须修洁,时令烹茶、浇花、焚香、披图、展卷、捧砚、磨墨等项。兼其命名,亦犹斋头品具,可无佳称乎?聊摘古青衣美名以备择用,如墨娥、绿翘、白苎、红绡、紫玉、丽华、轻红、云容、晓妆、佛娥、轻娥、红香等俱佳。一切花名近属滥套,所谓号俗子不出山泉溪桥,敬爱仰慕也,必洗去。 待月抱衾,选侍最工。 雅供 闲房长日,必需款具,衣厨食櫑,岂可涵人清供?因列器具名目:天然几,藤床,小榻,醉翁床,禅椅,小墩,香几,笔砚彩笺,酒器,茶具,花樽,镜台,妆盒,绣具,琴箫棋抨。至于锦衾、纻褥、画帐、绣帏,俱令精雅。陈设有序,映带房拢。或力不能办,则芦花被、絮茵、布帘、纸帐。亦自成景。 又须以兰花为供,甘露为饮,橄榄为肴,蛤蜊为羹,百合为齑,鹦鹉为婢,白鹤为奴,桐柏为薪,薏苡为米,方得相称。 博古 女人识字,便有一种儒风。故阅书画,是闺中学识。如大士像是女中佛,何仙姑像是女中仙,木兰、红拂女中之侠,以至举案、提瓮、截发、丸熊诸美女遣照,皆女中之模范,闺阁宜悬。且使女郎持戒珠,执尘尾,作礼其下,或相与参禅、唱褐、说仙谈侠,真可改观畅意,涤除尘俗。如宫闺传、列女传、诸家外传、《西厢》、玉茗堂《还魂》二梦、《雕虫馆弹词六种》,以备谈述歌咏。间有不能识字,暇中聊为陈说,共话古今奇胜红粉,自有知音。 白首相看不下堂者,必不识一丁,博古者未必占便宜。然女校书最堪供役。 寻真 美人有态、有神、有趣、有情、有心。唇檀烘日,媚体迎风,喜之态;星眼微瞋,柳眉重晕,怒之态;梨花带雨,蝉露秋枝,泣之态;鬓云乱沥,胸雪横舒,睡之态。金针倒拈,绣屏斜倚,懒之态;长颦减翠,瘦靥消红,病之态。惜花踏月为芳情,倚兰踏径为闲情,小窗凝坐为幽情,含娇细语为柔情。无明无夜,乍笑乍啼,为痴情。镜里容,月下影,隔帘形,空趣也;灯前目,被底足,帐中音,逸趣也;酒微醺,妆半卸,睡初回,别趣也;风流汗,相思泪,云雨梦,奇趣也。神丽如花艳,神爽如秋月,神清如玉壶水,神困顿如软玉,神飘荡轻扬如茶香,如烟缕,乍散乍收。数者皆美人真境。然得神为上,得趣次之,得情得态又次之,至于得心,难言也。姑苏台半生贴肉,不及若耶溪头之一面。紫台宫十年虚度,那堪塞外琵琶之一声?故有终身不得而反得之一语,历年不得而反得之邂逅。厮守追欢浑闲事,而一朝隔别,万里系心。千般爱护,万种殷勤,了不动念,而一番怨恨,相思千古。或苦恋不得,无心得之。或现前不得,死后得之。故曰九死易,寸心难。 态之中吾最爱睡与懒,情之中吾最爱幽与柔。趣则其别者乎,神则其顿困者乎,心则却以不得为大幸矣。客曰“痴心妇人,负心男子,其来也非一日矣。负心吾不忍为之,痴心又不能禁也。此缘情深重,展转爱恋,交互缠绵,流浪生死海中,何时出头?不若暂时笼鸟瓶花点缀光景,到头来各奔前程,大家不致耽误。何如何如?”说至此,亦自知杀风景极矣,然不能不杀风景也。昔日袁中郎在天竺大士前祝曰:“但愿今生得寿夭,不生子,侍妾数十人足矣。”极得此意,固知中郎自是慧人,然不可与俗人共赏鉴也。 及时 美人自少至老,穷年竟日,无非行乐之场。少时盈盈十五,娟娟二八,为含金柳,为芳兰蕊,为雨前茶,体有真香,面有真色。及其壮也,如日中天,如月满轮,如春半桃花,如午时盛开牡丹,无不逞之容,无不工之致,亦无不胜之任。至于半老,则时及暮而姿或丰,色渐淡而意更远,约略梳妆,偏多雅韵,调适珍重,自觉稳心,如久窨酒,如霜后橘,如老将提兵,调度自别,此终身快意时也。春日艳阳,薄罗适体,名花助妆,相携踏青,芳菲极目。入夏好风南来,香肌半裸,轻挥纨扇,浴罢,湘簟共眠,幽韵撩人。秋来凉生枕席,渐觉款洽,高楼爽月窥窗,恍拥蝉娟而坐,或共泛秋水,芙蓉映带。隆冬六花满空,独对红妆拥炉接膝,别有春生。此一岁快意时也。晓起临妆,笑问夜来花事阑珊。午梦揭帏,偷觑娇姿。黄昏着倒眠鞋,解至罗濡。夜深枕畔细语,满床曙色,强要同眠。此又一日快意事也。时乎时乎不再来,惟此时为然。 了此则日日受用,时时受用,以至一生受用,无半日虚度,都是不枉做了一世人。但一日也要有嗔怪时方有趣,一年也要有病苦时亦有韵,一生也要有别离时方有致。红颜易衰,处子自十五以至二十五,能有几年容色?如花自蓓蕾以至烂漫,一转瞬耳,过此便摧残剥落,不可睨视矣,故当及时。 晤对 焚香啜茗清谈心赏者为上,谐谑角技携手闲玩为次,酌酒餔肴沉酣潦倒为下。 晤对何如遥对,同堂未若各院,毕竟隔水闲花、碍云阻竹,方为真正对面。一至牵衣连坐,便俗杀不可当矣。 钟情 王子猷呼竹为君,米元章拜石为丈,古人爱物,尚有深情。倘得美人而情不挚,此淑真所以赋断肠也。故喜悦则畅导之,忿怒则舒解之,愁怨则宽慰之,疾病则怜惜之。他如寒暑起居,殷勤调护,别离会晤,侦訉款谈,种种尤当加意。盖生平忘形骸,共甘苦,彻始终者,自女子之外未可多得。 尾生抱桥柱,而女子终不至者,此最是有情人,若遂至同溺,便钟情不深矣。 借资 美人有文韵,有诗意,有禅机,非独捧砚拂笺,足以助致,即一颦一笑皆可以开畅玄想。彼临去秋波那一转,正今时举业之宗门。能参透者,文无头巾气,诗无学究气,禅亦无香火气。 招隐 谢安之屐也,嵇康之琴也,陶潜之菊也,皆有托而成其癖者也。古未闻以色隐者,然宜隐孰有如色哉?一遇冶容,令人名利心俱淡,视世之奔蜗角蝇头者,殆胸中无癖,怅怅靡托者也。真英雄豪杰,能把臂入林,借一个红粉佳人作知己,将白日消磨。有一种解语言的花竹,清宵魂梦,饶几多枕席上烟霞!须知色有桃源,绝胜寻真绝欲,以视买山而隐者何如? 曰隐、曰借,正所谓有托而逃,寄情适兴。岂至沉溺如世之痴汉,颠倒枕席,牵缠油粉者耶?如此则不为桃源而为柳巷矣。不曰买山而隐,却要买山而埋矣。 达观 诚意如好好色,好色不诚,是为自欺者开一便门矣。且好色何伤乎?尧舜之子,未有妹喜、妲己,其失天下也,先于桀、纣。吴亡越亦亡,夫差却便宜一个西子。文园令家徒四壁,琴挑卓女而才名不减。郭汾阳穷奢极欲,姬妾满前,而朝廷倚重,安问好色哉?若谓色能伤生者尤不然。彭篯未闻鳏居,而鹤龄不老。殇子何尝有室,而短折莫延。世之妖者、病者、战者、焚溺者、札厉者相牵而死,岂尽色故哉?人只为虚怯死生,所以祸福得丧,种种惑乱。毋怪乎名节道义之当前,知而不为,为而不力也。倘思修短有数,趋避空劳,勘破关头,古今同尽,缘色以为好,可以保身,可以乐天,可以忘忧,可以尽年。 色空空色皆虚话,斩尽藤萝我独存。此悟得真身而观有独至也。痴女恋男,正无达观。昔一妓被逼,苦吟曰:“自叹身为妓,遭淫不敢言。”此其观身,最为高洁。充此一念,可证仙果。 悦容编跋 《悦容编》之载于《快书》者,易名《鸳鸯谱》,又有《枕函小史评林》本,首标长水天放生拜,俱不载撰人性氏。《因树屋书影》,指为梁溪叶文通所作,然亦拟议之辞,初无灼见。间考《绿窗女史》,则署名吴下卫泳,其次序详略,互有异同,究未知孰是也。今春购得《懒仙枕中秘》二册,内有是编,因据以录入丛书。懒仙字永叔,吴中韵士。顺治甲午岁,尝选刊《古文冰雪携》,皆幽奇苍古,味在咸酸外者。甲辰仲春震泽杨复吉识。 </p> 香天谈薮(清)震泽吴雷发夜钟 撰 (清)震泽吴雷发夜钟 撰 洛阳人梨花开时,携酒其下,曰为梨花洗妆。惜洗妆诗未有出群之才足以称此。余尝于花落时聚而瘗之,袭以破砚,作葬花诗曰: 蝶拍莺簧当挽歌,蜂房酿酒醉高坡。 蓬窠埋后无人赏,负却春光奈尔何? 幽香绝艳本难知,无限荒榛又蔽之。 开亦枉然何况落,谁吟楚些吊湘累。 连袂成行觅斧斤,描空射影聚飞蚊。 劳君百计笺佳丽,难损青山与白云。 黄山谷曰:“兰似君子,蕙似士大夫。”其一干一花而香有余者,兰也。一干五七花而香不足者,蕙也。愚观前人,皆谓兰优蕙绌,然苏郡鬻兰甚贱,而蕙价有加。若所谓建兰者,乃漳之蕙也,其值较兰何啻数十倍?然则向所云果不足凭耶?抑古今或有不同耶?实则漳之蕙,其香无以加也。 余少喜植花。兰最易培,而劳莫甚于菊,然犹易得其性,惟蕙为至难。 人于兰蕙总称曰兰,其香微有不同,而实则二而一也。山谷比兰于君子,而以蕙为士大夫。余谓二花先不当分,且士大夫独不可为君子乎?大抵兰蕙皆可比于君子,或在茅舍,或在玉堂,出处虽殊,而其品之高不改也。 香不在烟也,然烟自不可无,若憎烟而欲去之,香亦何从生乎?世有植兰蕙者,剪除其叶而独留花,岂得谓之爱花者?大抵诸花皆以叶为助,惟梅开时无叶,正是无可如何耳。 暑易伤人。李笠翁谓:“中元既过,当举家相庆复生。”余谓寒之中人,亦可畏也,过花朝亦当如是。 王荆公《读孟尝君传》一篇,余尝论之,曰:“责人易,责己难。荆公以南面制秦责孟尝君,不知尔时诸侯,不能同心,其势愈弱,将何以制强秦?若鸡鸣狗盗,能救人主于危,方见平时待客之厚,一朝食报也。鸡鸣狗盗,乃能报主,而人君委任之专,几于坏有宋天下,且以全宋不能制一元昊,尚欲责人无已乎? 或曰:“以一笑欲杀赵之美人,此躄者亦非庸庸者矣。愚谓:观人者,必于其树立如何。假使躄者果感平原君之意而有以报之,犹有说也。乃不闻其于邯郸之围,合纵之议,或致其身,或建一策,是其人不过知平原之惟恐失一士,而有挟以来言耳。纵肆狡绘,以成其残忍之心,其罪不可胜诛,而毫无功之可赎,乃犹赞美之乎?美人之笑,断无死罪,而平原君轻以所爱之头,谢一庸恶之人,亦惟恐士心之不得而已。躄者之妄,生于相胁;平原之残,成于相畏。此皆可为之痛恨者,而何足取之有! 画间之境纷纭变化,不能预料,不堪追忆,至梦尤甚。岂天之颠倒生人,抑人之自为颠倒乎?然余谓梦乃不可无者。所思之人,千里可以咫尺,客游于外,有术可以遄归,皆梦之功也。唐李昌符有“中宵多梦画多眠”之句,余有句云“避愁寻梦梦偏稀”,又云“昨宵梦断今堪续”,又云“梦为蝴蝶也寻花”。此虽昼闲所得,然安知非梦也? 梦每昏于醒时,此其常也。甚而昼间必不为之事,梦中为之矣。然梦有清于醒时者。昼或多欺,梦中则自觉其心而不欺也。人之一生,睡醒各半,是半生在梦中过也。若余之多病者,又岂止半生乎?半生之事,必有神司之。梦中亦有丰啬悲欢。一切所值之地、所接之人,各有不同,不可谓非半生之命也。若徒曰想、曰因,竟有毫无所想绝无所因者,梦之所包,亦大矣哉。 梦饮花下,有舞者索诗,口吟应之,举座叫绝。一碧衫少年令舞者捧巨觥以进曰:“此乃红玉杯也,聊润诗肠。”饮毕复斟,辞以不能。旁有美人衣绣绿者曰:“吾当代饮,尔即歌此词以侑觞。”舞者扬袂而歌,少年执板,美人缓饮,举座欢然。少年攀一花大如斗,簪余帽上,两美人大笑。余遂醒,忆此诗犹未尝忘也。追想梦境,花傍一亭,额曰“思旧居。”或曰此即吾子所书,亦纪其岁月乎?余倘恍不能答。 辽懿德萧皇后,抱千古之沉冤。令览古者,人人悲愤,终不能解其故。虽乙辛、孝杰,后皆诛戮,然何补于香消玉碎乎?世有以轮回劫运解之者,吾仍欲搔首问天也。得后人凭吊,庶几稍白万一,姑以慰其幽魂,特恐弹人瑶琴,适令隳泪者,欲添江涨耳。余尝有《题回心院词后》曰: 象床翠被爇熏炉,频剔银缸影尚孤。 不用黄金遥买赋,清弦弹出付宫奴。 又《题十香词后》曰: 群小焚芝更刈兰,倩谁芳艳吐毫端。 丧心偏属文人事,千载还应按剑看。 同一鱼也,人釜鬵者无数,而金鱼则畜之。同一鸟也,调酸碱者无数,而鹤则置之园中。画眉之属,则藏之笼内而日饲之。然则文采声音其可忽乎? 靖节之宰彭泽,左司之守苏州,未闻明记其善政,而共信其惠泽及民者,信之于其诗也。大抵钟情山水,寄怀翰墨,其人处,则必非俗人;出,则必非俗吏。《乩仙诗》曰: 寥岸荡兰挠,花探人未遇。 鸳鸯正熟眠,回舟更寻路。 此情仙也。 常熟冯定远班《灯花》句云:“闺中有喜深深拜,旅邸无眠浅浅挑。”顾粟园述。昆山吴修龄殳《泥美人》句云:“公如反国甘为块,郎若封关定作泥。”顾柳村述。二顾皆昆山人,能诗。 余尝有闺情小诗云: 雨滴梧桐小院凉,移炉留住一帘香。 夜深远候月光到,添得罗衣立画廊。 志葵弟在楚,尝书此诗于一童纨扇上。后此童来志葵处,屡索作者诗。复书闺情于小笺云: 懒看灯花吐复蔫,鹦哥不语绣帘前。 夜深枕上频惊起,小婢无端梦语颠。 童子持去,报以绣囊曰:“金闺以赠作者。”志葵叩以姓氏,再三,不答。曰:“属不许言也。” 香奁艳体至王次回《疑雨集》而极,实度越温、李。耳食者每讳言之,且故讥其纤巧,有伤大雅,直登徒子耳。余酷爱其不由熟径,仍人人心坎中,悉评跋之,丹铅不啻再四。嗜痴之癖恐莫余同矣。 携李夏宁枚煜著《海外游草》有《绿茉莉说》云:岭南多茉莉,色白,独琼地色绿,绰约鲜妍,土人呼为“多情花。”有中州人携牡丹求售至琼者,花叶即凋落,故土人歌有“不求富贵爱多情”之句。又云:绿珠,博白人,花所以变色为绿,琼种亦自博移来者。语非无徴,附记于此以侯解人。 汪研村沃有《桃叶渡》书所见云: 杨花万点因风起,画船摇荡春风里。 波回吹动绮罗香,有女如花隔窗纸。 自研螺黛砚痕新,含睇拈毫笑忽擎。 润玉岂传王逸少?簪花拟学卫夫人。 却笑舟人归去速,回头帘幕藏深绿。 锦缆日系柳阴中,沉吟自制秦淮曲。 王渔洋评:“余小时有句云:不知何事牵侬意,欲叠红笺赋洛神,”聊可印证。 康熙庚寅秋,客游西湖,月夜,至断桥,不禁恸哭而返。余生平畏言断桥,谓境遇情绪无非此耳。因赋一绝: 六桥杨柳飘零候,更有消魂是断桥。 行到此桥原不断,断肠人看泪如潮。 抱病昭庆寺,有友人携青楼以诗招饮,次韵谢之曰: 游半西湖兴未饶,一灯秋雨卧僧寮。 云遮宝塔贪看影,梦绕钱塘怯听潮。 半臂借君凉亦暖,六桥招我近偏遥。 秦筝赵瑟心难动,况复河阳恨未消? 同邑姚鲁望岱长贫工诗,以客授老,而弱女栖霞幼娴吟咏,十七而夭,著有《剪愁吟》。临终数日前,寒夜不寐,口占云: 半庭残雪峭寒生,榻近梅花病亦清。 冷梦未成灯自灭,疏钟画角一声声。 夜永纱窗月下迟,无眠起坐强支持。 意中多少难言事,尽在低声唤母时。 读之殊堪肠断。 《在园杂志》云:余守括州时,十二月下旬,杂花作蕊,梅花盛开。《立春》诗有“插瓶花影一蜂过”之句,同人以为太早,岂知四方风气不同,无足为异。至温州十月小春,桃花杜鹃山凹如火,则早而又早矣。 《文心雕龙》:竹有生日,即五月十三日。《四民月令》:是日谓之竹醉,栽竹多盛。山谷诗:“夏栽醉竹馀千个,”注:是日竹醉宜栽竹。(《古今类传》)又《月令》:潮日种竹易活。潮日八月十八日也。(同上)案:两日自应栽竹,而雨过即移。记向南枝二语,尤贵知之。 竹种甚多,有见于书者,有未传者。后各以其意名之,或略沿古,或从时,或随地,不可胜计矣。愚谓可玩而兼可用可食,植物之美无逾于竹。欲寻其伦,其莲与菊乎? 《珍珠船》云:世称三友竹有节而啬华,梅有花而啬叶,松有叶而啬香,惟兰独并有之。 爱才有上施者,如任华之于供奉、拾遗,繁知一之于忠州刺史是也。有下施者,如茂孝之于子迁,逋翁之于香山是也。总之皆是具眼,皆是婆心。 范昭逵《从西纪略》曰:五月十九日蚤行,至舍勒乌孙少歇,前次黑河沿地,即青冢也。冢高二十丈余,阔数十亩,冢前石虎二,石狮一,享殿遗址,尚有琉璃碧瓦狼藉道左。顶有室,碎石砌其外,磁瓮实其中,云是喇嘛所为也。冢旁有古柳,横卧道中,老干上伸,葱郁舒秀。噫,青天碧海,塞外斜阳,白草黄沙,魂归何处?征人短歌,用当长叹: 炎汉宁无出使臣,却教红粉去蒙尘。 琵琶不尽当年恨,万里长城倚妇人。 余为和曰: 运筹决胜足才臣,谁遣蛾眉靖塞尘? 咫尺昭阳犹未识,那能遥选苎萝人。 才女不年,古今最痛。余所见《湘碧遗草》乃长洲袁雁亭刻其亡妇所著。妇郭氏,名文蛾,字琼媚。其遗草淡中带艳,粉翠欲飞。康熙庚辰鹤栖老人为作传及序,而老易轩主人亦序其事,附以雁亭悼亡并诸家诔挽之作。余观红颜薄命,或遇人不淑,及得所藕而复啬其寿,其可悲悼,与才士之不遇将毋同。每欲搜其类而汇之,以传于后,聊补域中缺陷。而抚躬磋叹,残红碎锦,丛榛掩之,青衫如故,惟有泪洒蓉裳耳。 丁已春杪游灵芝庵,庵后士邱,呼日“小娘坟。”俗传沈万三葬其女,穿冢甚多,欲后世莫辨真葬处,此乃其一冢耳。古树斜阳,令人不胜凭吊之感。因赋二绝: 点点栖鸦树影寒,钟声聊醒断魂酸。 玉鱼珠凤藏何巧,疑冢累累似阿瞒。 金谷无人吊季伦,兰堂绣户久飘尘。 荒坟有女招提畔,谁解寻芳独怆神? 明崇祯中,扬州名妓沈隐,字素琼,偕母游西湖,卜居于楼外楼。楼本宋人所建,歌舞旧地也。尝语人曰:“但得一真才士,不复为楼中人矣。”一日寻苏墓,见西冷桥上一才子独坐纵饮,狂歌自得。訉之,为新安夏子龙也,负才使气,傲岸不羁,琼竟归之。夏故挥霍,家赤贫,琼甘焉。未几,夏以痛饮伤肺卒。琼视敛尽哀,遂盛妆饰,自序平生诗稿,题曰《幽愤言》。复成《绝命词》三首,以红丝自经于柩旁。余友钮沧亭赋《念奴娇》词吊之曰: 凭高长啸,唤起耐雪梅魂,酹他红友。槛外奇峰留古色,一任痴云浪走。青眼杯边,白头字里,月濯章台柳。秋风太惨,花销并蒂香藕。  不堪破镜寻鸾,缟衣拭泪,仍是描蛾手。三尺红丝知我意,绾住黄垆佳藕。野冢双鸳,遥天孤鹤,环佩西湖口。问今歌舞,还学得素琼否? 余读之有感,爰题二绝于其端曰: 烟月萧萧明柳枝,钱塘还记旧游时。 怨红愁绿情谁寄?却见西湖挽玉词。 怀古无端有泪飘,青蛾化土不堪招。 南屏钟响风篁和,欲醒芳魂在六桥。 《南雅》一书,苕溪董江屏来所辑诸诗僧诗也。后附江屏之兄裘夏樵及江屏诗,其序而跋之者,江屏父漏霜禅人南潜也。漏霜未出家时,著《丰草庵诗集》。而《宝云诗集》则皆为僧以后诗。其中叩寂寞而求音,乃世俗所未能搜索者。 明万历中有官于浙者(忘其名),贪虐自纵,托其子捆载而归,选勇士数人,督役夫而行。至苕中见一翁策赛至,相与谈甚洽。抵暮,过长林,翁忽曰:“公子装归之物,皆非理所得,易不假我以为娱老之具?”公子怒,诸勇士厉声呼之。翁加鞭而前,行约半里许,飞一弹,中一勇士之指。诸勇士皆持兵欲与角,又数弹遍中其指,复跃至谓役夫曰:“随我行则生若!”诸勇士悉投兵而拜,公子乃挥役夫去,怅然自失。反走诉于其父,乃令人广捕。逾月,公子访求技勇,偕游西湖,见此翁行堤上,两少年从之。公子命从者突出擒之,翁大笑,一少年略举手,而仆者三人,馀人遂不敢动。翁谓公子曰:“姑至我舟中小酌可乎?”则画舫泊于九溪,揖公子及群从登焉。洒肴之陈,非人世所易有,所言者,皆述生平赈贫恤困,锄抑强暴之事。公子欲启口,辄献巨觥。酒酣,翁掀髯曰:“为我达尊公,无相觅也。”呼童设笔砚,疾扫数行,携公子手登岸,共览十八涧之胜,坐石上听瀑声,笑谓公子:“宜勉为贤人,干父之蛊,我欲将此水涤尔尘襟也。”出一缄与别,谓“一二日间消息可到,勿以微物琐琐长者为。”公子归语其父,开缄视之,则历数其罪状也。翼日,父子晨起,各云所卧之枕截而为两,旁有白绢大书曰:“官改前非,子改父恶,以枕代尔,尚其戒之。”自此召还捕者,竦然自戢,父子俱得令名。 叶虞部仲韶有自撰《年谱》,吾党叶庭方携来见示。此书始于明神宗之已丑,终于怀宗之癸未,乃未刻之书也,可以见虞部生平大略,为儒者,为侠士,为词客,为情种,历历在目,栩栩欲生,而总之当以二字概之,日“愁人”而已。 其叙四十八岁之春云:苕华尽白,灵腑恒摧。春花秋月,昼卷宵灯。靡非惝恍之端,只是凄憀之绪。如韦苏州云“暄凉同寡趣,朗晦俱无理”矣。有二婢,一素韦,时年十九。一红于,时年十八。虽周旋屏韩之间,有分感伤,无心消遣,并令及时适人,复听其父自嫁。余不惟不取其值,凡平日炉匜奁具,余贫士故非华美者,亦悉与之携去,各嫁士人为妾云。 九月,《午梦堂集》成,《鹂吹))二卷,《愁言》一卷,《返生香》一卷,《窈闻》二卷,《伊人思》一卷,《秦斋怨》一卷,《屺雁哀》一卷,《彤奁续些》一卷,《百吴》一卷共九种,其《鸳鸯梦》一卷,后易之以《灵护集》为十种云。 《窈闻》载于《买愁集》,余童时即见之,惟《琼花镜》之板已敝,近始得见。古今灵异,殆少其伦。其略云:“朱生名懋,字熙哲,淮阴人。善李少君之术,能招魂,如生人,绘以金粟影华法,当其磅礴丹青时,人皆得以目寓也”。其法:装白纸于壁,以镜对纸,凝神屏气,先视镜中,恍惚若睹,即现纸上。又云:“琼章,从镜中仿佛露形,即纸上俨然在焉。”随二青衣女侍亦为冶丽,但写琼章方已,即如游丝随风飞散,不及运管矣。 《琼花镜》又云:“琼章今在缑山仙府,前身为月府侍书,名寒簧。最初则轩辕时王屋山小有清虚洞天侍女,名成璈,淮阴人。朱生则藉灵于图篆,摭实于表象,举其在世内迁流者言之,或亦一道,不妨互参尔。” 镜内朱书有云:“叶琼章前身曹大家,天帝嘉其才藻,重其贞淑,召为广寒执节侍史。偶以节坠,误碎玉笙,遂于唐时滴凡间。”竹双氏曰:“在人间为曹大家,在天上仅为执节侍史,何异苏子卿为典属国也?此已为理之不可解者”。 《续窈闻》中有“乞泐庵大师写琼章影神、而师甚难之”之语,余览至此,深痛惜之。及观《琼花镜》所载,则方士朱生招入镜中而写其貌,庶稍慰耳。然具坛建醮,焚章书符,至四五次乃得之,其亦难矣。 琼章姊妹芳藻聚于一家。昭齐所著《愁言》,及蕙绸所作《鸳鸯梦》,皆擅才韵,世只盛传琼章,实鸾凤也。然小纨之名,逊于纨纨小鸾者,则以昭齐、琼章之夭,而后世尤惜之耳。不幸之幸,是亦可以慰千古之悲者矣。 《百旻遗草》。虞部仲子世偁字声期者,年十八而没,所存诗文甚少。偁聘昆山顾咸建室女,闻讣守志,有奇节之褒。其附刻挽词,兄世佺、弟世傛、世侗、世儋、姊蕙绸也。 《灵护集》。虞部第三子世傛字威期者,以金陵乡试不得志,郁而成疾,未半载卒,年二十二。著述之存,较《百旻草》为多。所列挽什,妇沈宪英字兰枝,姊小纨字蕙绸,妹小繁字千璎,时年十五。兄世偁字云期,弟世侗字开期,世儋字遐期,世结字星期,时年十四。世倕字工期,时年十二。玉香珠睡,萃集一门,要皆足以堕千秋之泪者。 香天谈薮跋 夜钟先生著述甚富,身没无后,日就散佚。兹编暨《说诗管蒯》,皆其高足弟陆文研草于易蒉前授予者。吉光片羽,岿然仅存,良足宝贵已。甲午夏日同邑杨复吉识。 </p> 妇人集(清)宜兴陈维崧其年 撰 (清)宜兴陈维崧其年 撰 如皋冒褒无誉 注  新城王士禄西樵 评 长平公主,孙承泽《春明梦馀录》曰:“公主名徽娖,明思宗女,周皇后产也。甲申之变,御剑亲裁,伤颊及腕。越五宵旦,复苏。顺治二年,上书今皇帝,甚有音旨。书曰:“几死臣妾,踳跼高天,髡缁空王,庶申罔极。”先是主议降大仆公子都尉周君名世显,至是诏求故剑,仍馆我周君焉。寻薨。张晨《长平公主诔》曰:“当扶桑上仙之日,距秾李下嫁之年。星燧初周,芳华未歇。”又日:“公主葬彰义门之赐庄,礼也。” 明思宗田贵妃,维扬人。性明惠沉默,寡言笑,最得帝宠。(吴伟业《永和宫词》曰:“贵妃明惠独承恩”)甲申李贼入燕,妃先一年薨。 长安女尼妙音,旧先帝时宫人也。国破后出居民间,祝发于北城之文殊庵,与海昌相国居址相近。常出人相国家,谈宫中旧事。及甲申三月事,甚悉,言:十九日夜漏欲尽,先帝遍召内人,命其出宫避贼。是时黄雾四塞,对面不相见。帝泣下沾襟,六宫皆大哭。又言宫中侍姬,都以青纱护发,外施钗训。自遭丧乱,香奁宝钿,悉为人夺,惟存青纱数幅,犹昭阳旧物也。吴江吴兆骞《白头宫女行》云: 长安女冠头似雪,曳地黄絁悬百结。 手执金经泪暗流,云是前朝旧宫妾。 又云: 一托香台已十秋,每谈遗事自生愁。 室中漫礼金仙席,梦里还随玉辇游。 惆怅生年遘阳九,戒珠持遍甘衰朽。 天家龙种尚飘零,贱妾蛾眉亦何有? 晚树沉沉禁苑斜,山川满目思悲笳。 伤心欲到扶风市,零落金箱忆汉家。 郑妗,故襄王宫人。遭乱,为沔阳渔人所得,常椎髻跣足,钓于黄金湖头,独著惨红衵服,云是襄妃物也。(见董以宁《楚游闻见录》。张献忠假杨嗣昌兵符破襄阳,事出仓卒,宫中无得免者。妗奉命往凌仪宾家送生日银彩,因匿藻井上获免。又闻贼尽斫城中妇女纤趾囊之,酒间赌胜。妗之跣足,意或悼此。见原注。) 姑苏女子圆圆(字畹芬),戾家女子也,色艺擅一时。如皋冒先生尝言:“妇人以姿致为主,色次之。碌碌双鬟,难其选也。蕙心纨质,澹秀天然,生平所观,则独有圆圆耳。”崇祯末年,戚畹武安侯劫置别室中。侯,武人也。圆圆若有不自得者。李自成之乱,为贼帅刘宗敏所掠,我兵入燕京,圆圆归某王宫中为次妃。(吴县叶襄《赠姜垓百韵诗》有云:“酒垆寻卞赛,花底出圆圆。”按:卞赛亦金陵名妓。家伯兄有《赠畹芬》绝句: 潇湘一幅小庭收,菡萏香余暮色幽。 细细白云生枕簟,梦圆今夜不知秋。 秋水波回春月姿,淡然远岫学双眉。 清微妙气轻嘘吸,谷里幽兰许独知。) 临淮老妓某,戚畹府中净持也,后为东平侯女教师。甲申京都失守,侯欲侦两宫音息,而贼骑充斥,麾下将无一人肯行。伎奋然曰:“身给事戚畹邸中久,宜往。”遂易鞳靺,持匕首,间关数千里,穿贼垒而还。(戚畹盖田贵妃长兄。东平侯,刘泽清也。) 金屋,恭顺侯(侯名吴维华)姬人,父笔工也。幼颖悟,读书善强记,侯宠之专房。一日,偶有他事失侯意,锢别室中。姬乃以小赫蹄作书叙其辛楚,中有《长生殿》卷中人语。侯见之,不解所出。典签某曰:“此用玉环、崔徽二事实也。”侯大喜,即日迎归邸第,宠爱如初。(兰陵邹推官有《金屋歌》,歌长不载。) 寇白门,南院教坊中女也。朱保国公娶姬时,令甲士五十,俱执缝纱灯,照耀如同白昼。国初籍没诸勋卫,朱尽室人燕都,次第卖歌姬自给。姬度亦在所遣中,一日谓朱曰:“公若卖妾,计所得不过数百金,徒令妾落沙吒利之手。且妾固未暇即死,尚能持我公阴事,不若使妾南归,一月之间,当得万金以报”。公度无可奈何,纵之归,越月果得万金。按姬出后,复流落乐籍中。吴祭酒作诗赠之,有江州白傅之叹。 顾夫人识局朗拔,尤擅画兰蕙,萧散落托,畦径都绝,固当是神情所寄。(顾字横波,合肥龚大中丞夫人。中丞名鼎孳,其《尊拙斋集》中“孤负香衾事早朝”及“不知何福得消君”诸绝,俱为夫人咏也。) 人目河东君风流放诞,是永丰坊底物。(河东君姓柳,名是,字如是。钱谦益尚书姬人。尚书筑“我闻室”以居之,尝于鸳湖舟中作百韵诗以赠柳。中有云:“河东论氏族,天上问星躔。汉殿三眠贵,吴宫万缕连。瑶光朝孕碧,玉气夜生元。”又云:“纤腰宜蹴踘,弱骨称秋千。天为投壶笑,人从争博癫。”又云:“凝明嗔亦好,溶漾坐生怜。薄病如中酒,轻寒未拆绵。清愁长约略,微笑与迁延。”君之风情与才艺,概可见矣。) 徐湘苹(名灿),才锋遒丽,生平著小词绝佳,盖南宋以来,闺房之秀,一人而已。其词娣视淑真,姒畜清照。至“道是愁心春带来,春又归何处?”又“衰杨霜遍灞陵桥,何处是前朝”等语,缠绵辛苦,兼撮屯田、淮海诸胜,直可凭衿。(湘苹,海宁陈相国之遴贤配,著《拙政园诗余初集》。再录其《感旧》二首;《西江月》: 剪烛间思往事,看花尚纪春游。侯门东去小红楼,曾共翠蛾杯酒。  闻说倾城尚在,可如旧日风流。匆匆弹指十三秋,怎不教人白首? 《水龙吟》: 合欢花下流连,当时曾向君家道。悲欢转眠,花还如梦,那能长好?真个而今,台空花尽,乱烟荒草。算一番风月,一番花柳,各自门,春风巧。  休叹花神去杳,有题花锦笺香稿。红英舒卷,绿阴浓淡,对人犹笑。把酒微吟,譬如旧侣,梦中重到。请从今,秉烛看花,切莫待花枝老。) 或于旧台城内见二绝句云: 南朝天子一愁无,石子冈连玄武湖。 草绿离宫人不到,日长惟勅阮佃夫。 临春阁外渺无涯,烽火连天动妾怀。 十万长围今夜合,君王犹自在秦淮。 中有字画为苔藓剥蚀,或以意补之,词意凄婉,类弘光时宫人语。(弘光时,怀宁阮大铖方贵幸用事,诗中所云“佃夫”,意或指此。) 海昌彭幼玉(名炎),进士孙遹从姑也。《遗集》一卷最新警。王十一曾以小密花笺,书其《银河吹笙》一诗。诗云: 银河吹彻玉笙迟,清漏迢迢睡觉时。 巫峡云归俱是梦,鮫人泪滴尽成丝。 霜衾抱月羞孤影,露叶惊风别故枝。 王偶遗记末二句。幽思怨绪,政自使人不能终曲也。(《王推官集》中有《舟中怀彭十骏孙时读其从姑幼玉遗集》一诗。诗曰: 凤胫灯寒共帝城,银河小院语平明。 蜀川消渴人如昨,洛水微波赋竞成。 寂寂武原春嶂远,迢迢江浦暮潮生。 谢娘柳絮班姬扇,欲向仙源上玉清。) 秼陵纪映淮有《秋柳》句云:“栖鸦流水点秋光”,世多诵之。(映淮字阿男,诗人纪映钟妹也。渔洋山人《秦淮杂诗》云: 十里清淮水蔚蓝,板桥斜日柳毵毵。 凄鸦流水空萧瑟,不见题诗纪阿男。) 计孝廉(名果)妇吴夫人善排调。孝廉故贫士,尝置一妾,夫人揶揄之曰:“古闻糟糠之妻,不闻糟糠之妾,如何?”(见汪琬《钝庵说铃》) 吴江叶进士(名绍袁)三女:长昭齐,次蕙绸,三琼章,俱有才调。而琼章尤英彻,如玉山之映人,诗辞绝有思致,载《午梦堂集》中。(琼章有侍儿名红于。天台泐大师序曰:“汾河诸叶,叶叶交辉,中秀双株,尤为殊丽。”) 桐城姚夫人(名维仪),无大师(方简讨以智,法号无可)姑母也。酷精禅藻,其白描大士尤工,所著《清芬阁集》,文章宏赡,亚于曹大家矣。 宗梅岑(名元鼎)母陈夫人,郡丞九室公(名辅尧)女,有妇德,兼工文咏。然唱随外不以示人,每有所作,梅岑欲受而录之,辄不许,恐言之出于壶也。临终,取生平所作尽焚之,故不传一字。梅岑每言及,痛手泽之不存,犹叹慕者久之。王吏部为予言如此。 昭阳李夫人(字季娴)游心玄虚,托情道味,赋诗不多,殊复令人咨赏,可谓德音。(夫人一字玄衣女子,所撰诗集五卷、文集一卷) 石城卞元文(名梦珏)女,曰吴岩子(名山),夙擅诗歌西曲,诸女郎能音旨者靡不宗卞。后适广陵刘孝廉(孝廉名师峻)。吴梅村《西冷闺咏序》曰:“岩子著同声之赋,元文赋娇女之篇,辞旨幽间,才情明惠。”又曰:“赵明诚金石之录,卷轴无存;蔡中郎齑臼之辞,纸笔犹在。”诗凡四首,今录其二: 五铢衣怯凤凰雏,珠玉为心冰雪肤。 绿屩侍儿春祓禊,红牙小妹夜樗蒲。 琼窗日暖樱桃赋,粉箑风轻蛱蝶图。 频敛翠蛾人不识,自将书札问麻姑。 石城杨柳碧城鸾,谢女诗篇张女弹。 鹦鹉歌调银管细,琅玗字刻玉钗寒。 双声宛转连珠格,八体秾■⑴倒薤看。 间整笔床摊卷素,棠梨花发倚阑干。) 黄比部(名永)与夫人浦氏(名映渌,字湘青)伉俪最笃。一日,邹大(名祗谟)戏比部曰:“君得毋昔人所谓爱玩贤妻有终焉之志乎?”比部曰:“下官正复赏其名理。”夫人有“题周络隐坐月洗花图”《满江红》一阕,词云: 彼美人兮,宛相对,姗姗欲下。恰此夕、月华如洗,花枝低亚。盼到圆时仍未满,看当开半还愁谢。与花神月姊细商量,归来罢。  怜嫩蕊,银瓶泻,回清影,晶帘挂。奈晚妆犹怯,镜台初架。二十余年芳草恨,两三更后长吁夜。几时将络秀旧心情,呼儿话。 附录艾庵往事《贺新郎》词一首: 往事卿思否?十年来、几嗔几喜,相偎相守。漫道悲欢如水去,提起心头都有。卿自置、一觞一缶。笑拔金钗闲指点,点椿椿,欲说还摇手,恐化作,蟠然叟。  何妨愦愦居人后?更夸甚、笔摇千字,胸盘二酉。对酒当歌卿试舞,长袖离披红溜。为卿尽、先生五斗。醉看诸儿尽绕膝,待长成、五岳容吾走,卿好做,寻山偶。 (浦氏有诗名,比部弟京,妇巢氏淑只,亦能诗。) 玉蜂顾文康小女(名諟),乱后归兰陵董侍御。一日与弟侄辈宴集,小有唱和。顾因笑谓阿宁(名以宁,侍御从娃也) 曰:“著红罽衫,弄虎邱浮图砖,为《捉搦歌》,新妇不如贤从;风日清佳作曲室中语,尔时濯濯,贤从应亦不如新妇也。”侍御循环音理,大加抚掌。(董以宁曰:“家婶以国破家亡,流离不偶,每吟旧事,不胜惋叹。尝有诗曰:‘旧婢仆来询老母,嫁衣裳尽典空箱’。每吟二句,辄为泣下,未几云逝。家侍御刻其遗集百余篇,颜曰“翰墨有遗迹。”) 金沙王朗,学博次回(名彦泓)女也。学博以香奁艳体盛传吴下,朗亦生而夙悟,诗歌书画,靡不精工,尤长小词,为古今绝调,生平著撰甚多。兵火以来,便成遗失。尝于扇头见其《浪淘沙·闺情》三首云: 几日病淹煎,昨夜迟眠。强移心绪镜台前。双鬓淡烟低髻滑,自也生怜。  不贴翠花钿,懒易衣鲜。碧油衫子褪红边。为怯游人如蚁拥,故拣阴天。 疏雨滴青钿,花压重檐。绣帏人倦思恹恹。昨夜春寒眠不足,莫卷湘帘。  罗袖护掺掺,怕拂妆奁。兽炉香倩侍儿添。为甚双蛾长翠锁?自也憎嫌。 斜倚镜台前,长叹无言。菱花蚀彩个人蔫。分付侍儿收拾去,莫拭红绵。  满砌小榆钱,难买春还。若为留住艳阳天?人去更兼春去也,烦恼无边。 才致如许,真所谓却扇一顾,倾城无色矣。又王吏部为余言:“夫人有“春愁”《浣溪沙》词前段云:“抱月怀风绕夜堂。看花写影上纱窗。薄寒春懒被池香。”爱咏之。“抱月、怀风”四字,非温尉、韦相不能为也。“绿肥、红瘦”何足言警?又有词云:“昨夜睡浓兼好梦,一身春懒起还迟”亦是好句。(按:朗适梁溪秦氏,父彦泓任楚中学博,朗集唐以饯其行,中有“君向潇湘我向秦”之句,可谓雅当。又有“学绣青衣间刺凤,自把金针代补翎毛空”一词,才思雕妍,殊为巧妙矣。) 余尝与诸贤品题闺秀,或谓铅黛之余,偏饶韵致;笔墨之外,别有寄托。当今那得如许宁馨?余沉思久之,忽曰:“噫,自有人,”众或嗤余为騃。(吴语谓人不甚了了者为騃。夫铜鸣山应,理由冥契;阳回签动,感岂人为?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皆是物也。愚不可及,愿从宁武情至之谈,岂诸贤所能寻味乎?) 向于董二书舍见矮笺数幅写会真词曲,字法秀逸,如花临风。后有题云:“桃花便嫁东流水,不比杨花更化萍”,全诗殊耐寻想。其印识为“采药女郎”云。得于童子手中,以炊饼易之者。 虞山吴永汝(字小法),母故某尚书姬也。七岁善琴筝,十岁工染翰,乐府诗歌一见即能诠识,人有霍王小女之目。其母携之毗陵,十二而字余友邹大。后为雀角所阻,见其《诀别词》有云:“质如蒲柳,敢偶姬姜?年岂桑榆,忍甘驵侩。念一生其已矣,将九死以何之?”其《如梦令》一阕曰: 帘外一枝花影,月到花梢阴冷。夜坐穗灯消,寂寂小窗寒寝。梦醒,梦醒,重把离愁细整。又《蝶恋花》半阙云:“伤心只怕天公远。好运何时?薄命应须转。西邻姊妹间相劝,抽笺步人桐阴院。”余俱楚楚可诵。邹大有《惜分飞》四十四阙,并制序以悼之。(《惜分飞序》中有云:“霍王小女,母号净持;卫氏少儿,父名郑季。清风细雨,无不讶其针神;绮月流云,咸共钦其墨妙,”真为抒写无遗。至云“邯郸才人,终归厮养;左徒弟子,空赋娇姿。金犊东西,不见台边之柳;画船南北,徒闻渡口之桃,”则千古伤心,不独我友为然矣。) 会稽商夫人(祁抚军彪佳夫人),以名德重一时。论者拟于王氏之有茂宏,谢家之有安石。(慈溪魏耕曰:“抚军居恒有谢太傅风,其夫人能行其教。故玉树金闺,无不能咏,当世题目贤媛,以夫人为冠。) 山阴王端淑(字玉映),意气落落,尤长史学。父季翁(名思任),常抚而怜爱之。曰:“身有八男,不易一女。”(按:山阴王家郎俱有凤毛,季翁情钟贤女,遂损誉儿之癖。)萧山毛奇龄诗云: 江南女士一代稀,王家玉映声先知。 著书不数汉时史,织锦岂怜机上诗? 清晖阁中父书在,落笔争开写眉黛。 吟成细雨滴口脂,行即青藤绕裙带。 风流遗世姿独殊,猗嗟四壁贫无如。 牵萝补屋愁不耐,天寒袖薄侵肌肤。 只今兵革满涂路,欲走西陵过江去。 崎岖宛转进退难,只恐行来更多误。 昨宵行李隘巷宿,绣帙香奁解书轴。 今朝寂历风雨来,令我停弦抚心曲。 梧宫木落无复愁,清溪桃叶今难留。 君行渺欲向何所,长江浩浩还东流。 秦淮董姬(字小宛),才色擅一时,后归如皋冒推官(名襄)。明秀温惠,与推官雅相称。居艳月楼,集古今闺帏轶事荟为一书,名曰《奁艳》。王吏部撰《朱鸟逸史》往往津逮之。(姬后夭,葬影梅庵旁。张明弼揭阳为《传》。吴绮兵曹为《诔》,详载《影梅庵忆语》中。) 黄(名运泰)、毛(名奇龄)撰《越郡诗选》一书,其《凡例》曰:“闺秀则梅市一门甲于海内。忠敏擅太傅之声,夫人孕京陵之德,闺中顾妇,博学高才;庭下谢家,寻章摘句。楚壤、赵璧,援妇诫以著书;卞客、湘君,乐诸兄之同砚。其他巨室名姝,香奁绣帙,董、陶、徐、郑,咏览颇多。玉映、静因,流传最久。编题姓氏,约十二家。闺阁风流,莫此为盛。”识者以为实录云。(张楚纕名德蕙,适祁奕庆。朱赵璧名德蓉,适祁奕喜。祁卞客名德琼,祁湘君名德茞。尝见山阴徐缄诗云: 箕子国中许小妹,锦官城内王夫人。 风流旷代不相接,笔陈一门惊有神。 今观诸祁才藻,以方王许,似犹过之。楚纕《斗牌》诗: 难遣离怀白昼昏,红牙牌里强争论。 不因娇嫩无情绪,输却金钗未敢言。 赵璧《和湘君》诗: 海棠枝上落轻红,花片随香散碧空。 但得与卿同转侧,不愁此夜逐春风。 湘君《夜坐》诗: 夏雨初晴后,长空万里天。 花间吹玉笛,月下数金钱。 宿燕惊犹热,檐榴堕欲燃。 齐纨裁自好,弃置是何年? 奕喜《赠女弟湘君》诗: 深闺小妹动盈盈,盘内题诗早得名。 初见落梅能弄笛,还宜新月照弹筝。 又云: 春光点点逐春江,春水悠悠渡夕阳。 空留匣琴千种恨,空留锦字三载香。 匣琴锦字无消息,故将天壤怨王郎。) 云间章玉筐(名有湘),龙眠孙进士(名中麟)妇也。工才调,作诗寄姊云: 忆昔同在翠微阁,飞文联句夸奇作。 那知江海各天涯,青鸟无情双寂寞。 苏合房中愁索居,尺素遥传锦鲤鱼。 为问江淹五色笔,拟成团扇近何如? 此诗亦何减唐人韩君平也。玉筐著作有《澄心堂集》、《望云集》。姊瑞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