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类别:
其他
作者:
王统照字数:1740更新时间:23/03/02 14:02:18
如今且说露薇自从与纯生最后的一次谈话之后,一连两三个礼拜,总不见他再来。从前虽说来的疏些,总没有隔这些日子,况且更有一桩事,横亘在心,便越发是放心不下。成日里,似有些东西牵系着自己一般,立也不是,坐也不是,实在闷损了。便打定主意写了一封很简当的信,按着纯生住的地址寄去。信上无非问他怎么不再来的话,哪知偏偏凑巧,被许伟一将这封信接到了。拆开一看,却冷笑了几声。自己寻思道:“怪道这孩子问我那些话哩,原来在坏地方正着迷哩。”有此一来,便或是自己,或命仆人,格外将纯生严加管束起来,不许他胡行一步,简直是无形中的囚禁了。纯生经这一番挫折,知道近中不能希望再自由出去了,又没有敢抵抗的胆量,便抽个空草草的写了一封详细的信,说他自己怎么不得自由,怎么困难的话,又将露薇着实慰藉了一番。将信封好,趁人不见,递在学校左近的邮筒里头。
这封信递到露薇家中,露薇见了有什么感想,我实在也不忍叙说了。但是她从此以后,不知怎的,她的精神是常常不快,从前纯生没来的时候,自己同母亲也清寂惯了,然而纯生来说笑惯了,平地里忽然失了一个良朋,怎样能不使之难过呢。又过了几日,她的容颜渐渐消瘦,身体也渐渐虚弱,一切活泼愉快也不像先前了。几天几天的过去,便成了一种病了。
有一日正在隆冬之中,外面一阵阵的朔风,吹得忽忽的响,有时飘些雪花在内,景象很是惨淡。露薇半卧在一床丽花绒线毯子上,窗下一盆腊梅,舒着绛色的花心,伴着几块玲珑的石头,煞是可爱。床上挂的软帐,却钩起了半边。露薇的母亲坐在靠床的小皮椅子上,看她满脸的失望,更显得皱纹似乎多了。露薇时而咳嗽几声,她母亲便用手扶着她,替她捶背。一边问她道:“你吃了药觉得慰贴些吗?好好的静养养吧,不要尽着寻思,你的病一好,我心也不吊在半空里了。我就只你一个人呢,从前你是怎样的活泼,现在却变成这等样儿,教我怨谁呢?”说到这里,眼里一发红,便不再往下说了。露薇接着有气没力说些安慰他母亲的话,却越惹得这老太太的伤心。末后老太太一边揩着眼泪,一边道:“我们娘俩在这里没有什么希望了,又少有照应,我看不如拣个日子,我们回江西去,到家里好好请个医生将你这缠绵的病治一治,或者好了,再来上学吧。”露薇也在枕头上点点头。老太太又说:“好在路上还容易走啊。”说了这句,便微微叹口气道:“只是他……”说了三字,就没的说了。看看露薇却已用条手帕将脸来蒙住了。这时窗外的风越吹得紧,枯梧桐树的枝子,飕飕的响个不住。
到了冬天最后的几日了,各学校里都放了寒假,纯生坐在自己的小书室内,面色比从前憔悴多了。斜欹在一个卧椅上,用手托着腮,只是呆呆的向天花板看,像是要数数多少花纹一般。膝上横搁了一本书,却是合着。室中沉静极了,只听得壁上的钟声,和外间的气炉中呼呼的燃着煤屑响。哪知纯生心中这时却比大海波涛还要不宁些,一回儿想起家中父母兄弟的快乐,一回儿想起在这里的寂寥,一回儿想起他的真挚的情爱、美丽的容颜、温和活泼的态度、清洁可敬的神情来,以及她母亲的待承,她家庭中的陈设。哦,……到如今哪里去了?便似作了一场梦也一般。我现在幽囚在这里,不知哪一天再得相见呢。想到这里,便觉得无限的悲感,抑制不住,忽然呀的声门开了,他的义父许伟一进来,手里还拿着一包东西。纯生见他进来,就呆呆的站了起来。伟一一边照他立着叹了口气道:“想不到我竟然冤屈了好人。咳,可惜,可惜。”纯生听他这话,也摸不着头脑,自然不能说什么话。伟一从包内取出一大封信卷来,还有香喷喷如青丝一般的一根长发。纯生一见这个东西,心里原不知是有什么事。但是记得曾见过的似的,不知不由的心脏颤动起来。伟一递与纯生就说道:“这样女子,也不枉你与他认识了一番,还说什么呢,我这时正懊悔的难过哩!”纯生一听这话,全身的血液几没曾停止起来。两手颤颤着接过这大卷信与一缕头发来,却陡的看见信面上有四个瘦斜的字,是露薇绝笔。纯生一见这四个字,便觉得头脑里轰的一声,骤然眼中成了一个大圆圈,身子往后便倒了下来。及至后来,伟一将他唤醒来,才迷迷昏昏的将露薇临死由江西寄他的五千余字的长信,勉强读完。可惜他们这封信,不能使他人轻易得见,记者却也不敢妄意做去。只是自此以后,无边无际的大地上,黄土陇中又葬送了一个好好的女子,而茫茫人海里头却多了一个潦倒失意的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