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疏星的微芒还不曾尽灭,这个祠堂前便已刀枪

类别:其他 作者:胡也频字数:6887更新时间:23/03/02 14:03:01
这一天恰是一个惨淡的天气,阴阴欲雨…… 因为没有阳光,又没有钟表,所以不知道确实是经过了多少时间,但似乎并不怎样久,因为村长预备着胜利凯旋的酒放在桌上还不曾全冷,便有两个村人抬着小工阿二进来了。他是第一队的先锋,临走时异常的激昂奋勇,脸上满布着“不杀仇人誓不归”的气概,握着那柄的勾镰刀是极其锋利的;但现在却闭着眼睛,困难的低低地呼吸,黄牙齿一大半露在惨白的嘴唇外面,腿是直着,勾镰刀已不在手中了,一只膊膀很无力的放在身旁,胁下不住地流着鲜红的血…… “怎么?”村长有点惊慌了。“咱们的形势不好么?” “好得很!好得很!”两个村人同声回答。 于是,一个医生忙地走过来,用他长着有一寸长指甲的手,摸一摸阿二的鼻端和胸前,迟疑了一忽,便拿来一束干干的药草,往伤处塞进去。医生的手还不曾拿开,阿二在沉寂的僵卧里,便突然震动一下,旋又极困难的低低地呼吸去了。 村长蹙着眉心,在阿二身旁,不住地来回的走。 “不至于吧……”他不安的自语着。 不久,茂叔的儿子邦平也流着血被抬进来了:他是和阿二一样的奋勇而现在也一样的只能极困难的低低地呼吸了。 接着又抬进了几个人。 “咱们的形势不好么?”村长每一次看见抬进人来,便这样问。 “好得很!好得很!” 然而村长却总是不安着。 空间除了喊杀和铁器互击的声音,似乎其他一切的东西都寂然了:天气是惨惨的阴阴欲雨…… 这种的混乱,不停止的纠缠着,经过了很长的夜,直到第二天傍晚,这才稍稍的平静去。当阳光挂在树杪,许多的鸟儿都想归巢的时候,浏村的人才零零落落地,却也有三百多人,大家在疲倦中兴奋地打着锣,叫喊着:—— “踏平了!踏平了!” 接着,便来了流畅的欢声和沉痛的哭声。及到天色渐渐地黑了,祠堂的横台上燃着无数的火把,蜡烛,和木香;在横台两旁,排列着仲奇媳妇,小工阿二,邦平,和其他的尸首约有二三十具。 “怎么还没有来?”村长在得意中,焦急的问。 “呵!来了,来了!”大家喊着。 这时,一个有力的强壮的村人,挑进了两个竹筐子,他走到横台下,便倒出来了十几个头发散乱,血肉模糊的男女的脑袋,……于是从村长以下,都肃诚的静默着,祭奠那僵卧着的为义牺牲的死者。 鼓声便幽沉而凄哀地谐和着死者的亲人的哭泣。 1926年11月10日夜于北京 一个穷人 伯涛已是两天没有食物到嘴了,到了第三天,在淡薄的曙光从灰白色的云幕里透出时候,他被饿肚闹醒了:他静静地躺在又硬又冷的铺板上,张开着深陷的圆圆的眼睛,将一种异样的眼光射到窗外的孤另另地脱尽叶子的枣树去,想着他故乡的柚子、甘蔗、蕃茹、无花果,和河里的鲫鱼,虾蟆、土蛙,以及端午节的莲子粽,中秋的桂花月饼,……凡是关于可食的东西他都一一的想到了。但仅靠这样的空想,对于他的饿肚是没有补益的;于是他又进一步想着那种种东西,一件件的放在床前的桌上;并且桌子一张不够用,添上了两张、三张,至于房子里都陈列得满满地了,这才拣其中所最好吃而且是素常最喜欢吃的,慢慢地放到嘴里去,轻轻地嚼着,吞下…… “可气!”然而他终于愤恨了。 在愤恨里,他又看见到破旧的顶棚,棚上的纸一张一张地倒悬着,象要落到他身上似的;那三面的纸壁,更是腌脏透了,黄黄黑黑地满着苍蝇的粪和蚊子及臭虫的血,而且其中还花花地写着“和尚讨亲”,“小林王八蛋”等字样,这也不知是那个小孩子或成年人留下的纪念。“这真不是人住的地方!”于是他又想着。 这时候,明媚的阳光,从树上,从屋檐,从窗格上照到他的床上来;同时,又从微风里送来了一种清脆流利的歌声。 “妹妹快起来。……” 伯涛听着,突然微笑了。他急急跳下床去,在破旧的书堆里捡到了一张“苏堤春晓”的画片,跑出门外去了。 唱着歌的,是一个女孩子,她正在挂着书包,在静静的胡同里独自一跳一跳的走着,是上学去的。伯涛对于这个女孩子,在两个月前,是非常的喜欢她,常常把画片给她玩,……可是现在他自己觉得和她还是很有隔阂的,而且更因为有了另一种缘故,使他踌躇着,羞惭的犹豫显露在他的脸上,他暗暗地说:“这是我干的事么?无耻的卑劣!”但是那空空的饿肚里,却有一种火样的东西在作怪着,诱惑他,终逼迫他走到那女孩子面前,现出画片,说: “小莱,你看这张画!” “把给我,把给我!”她快乐极了。 “你那里面是什么东西呢?”伯涛指着她的书包。 “鸡蛋糕。” “把鸡蛋糕给我……”他怯怯地说。 “好!”于是她欢喜地走了。 伯涛拿着这把画片骗来的鸡蛋糕,心里难过极了,他想:“哼!骗了小孩子作早点吃的东西,是多么无耻,卑劣!”一面却饿馋馋地吞下去了。可是这小小的几块鸡蛋糕,在牙齿间,很不曾有什么感觉的便消化了,那空虚的肚子只是更大更大的空虚着,一种饿火也炎炎地狂炽得越厉害起来。他受着这样的结果,真完全出他的意料了。当初,他以为吃一点东西是比较没有吃好些;谁知现在反被饿火更盛的熬煎着了。这时,在他憔悴的脸土,便现露着惨白的饿色,唇儿颤颤地动着,象感着冷意一般的全身抖索…… “饿死去吧!”他愤怒地默想。 女孩子的歌声,已隐隐地失灭了;阳光温柔地铺在地上,行人渐渐地增多。“我已经做过无耻的事了!”于是他又想,“但这能算作什么不幸呢?我竟成了这样的一个人!这样的……”接着他又恐惧地低声说:“这是毫无疑义的,我今天一定会做一件事!只是一件……这一件……是毫无疑义的!”他茫然地抖索着走向街上去。 当他走到另一个胡同里的时候。一只又矮又肥的黑色哈巴狗,颈上的铃儿叮叮当当地,从门槛里跳出来,向他哮哮地叫着,他又感到轻蔑的侮辱的悲愤了。 “人势利,狗也势利,逼真是一个势利的世界!”他想着,一面又慢慢地向前走。 小狗却紧紧地跟着他的脚后不住地叫着。使他终感到厌恶了,便拾起一块砖头,用力的打去。但砖头却落在朱红漆的大门上,发出砰的一声,然而这意外的结果,他也有点得意;因为住在这个门里的是富人,并且常常有一个穿着青布大褂的厨子,把大块大块的猪肉、羊肉,和白嫩嫩剥了毛的鸡,鸭,以及其他贵重的食品,一筐一篓的挑进去,……这些,在他已经饿了两天的眼睛看去,是一个绝对的仇敌了。 “哮吼……”小狗乖着尾巴在远远地望他叫着。 但他已把狗的事情忘却了,只想着猪肉、羊肉、鸡、鸭,等等的味儿;接着又觉到肚里的空虚,和腿脚的无力了。 “这怎么办呢?肚子!”他走向街上去,低头想着。 秋风习习地吹到他的身上,他又抖索了。 “又饿又冷!……” 正在这时候,一件硬硬的东西碰到他的怀里来,并且很有力的叫出一种声音! “怎么?” 他仰起头去,这才看见一个十四五岁的饭馆里的小伙计,站在他身边,眼睛充满着厌恶和怒气。 “你这个人怎么啦?”小伙计又接着说:“你瞧!”指着落在地上污泥里面的烧饼和油条。 “真是碰见鬼了!”他想。 小伙计便大声地说:“赔我!” “是你自己碰到我身上来,” “那不成!不成!” “人一穷了,什么倒霉的事也都来了,”他想,便慢慢地走去了。 然而小伙计赶上前去,拖住他久已不洗的洋布大褂,叫道:“跑么?哼!赔吧,五个油条五个烧饼!” “滚你的!”伯涛终于愤怒了,用力的将小伙计推开去。于是他又慢慢的去了。 小伙计从地上爬起来,哭泣着,拣起粉碎的油条和污秽了的烧饼,一面骂道:“你妈的!强盗!……” “强盗!”很久了,这声音还悠悠地流荡在他的耳边。 “强盗!”他自己也低声地说着,而且觉得其中有许多意味,不同的生活的意味,便渐渐地在他疲惫的眼睛里浮出一个森林,一个没有人烟的森林,在那里,几十个弟兄们坐在草地上,饮酒,吸烟,有无数的金银堆积着,猪羊鸡鸭更不消说了,是随意想杀多少就多少。并且,在一个朦胧的月夜,同着弟兄们埋伏在蒿芋深处,瞄准那从这经过的尊严的所谓大人或阔人,拍的给他一枪,……于是,于是…… 他已快乐得笑出来了,无力再往下想那更快乐的事。 “强盗!”他只是这样极骄傲的得意地想着,一面不停的往前走,脚步确是雄壮多了。 一辆灰色的小车走过他的身旁,将车里烤红薯的气味强烈地窜进他的鼻管,他眼前的幻景便消灭了。 “好香!”他想。 这时,他又觉到肚子的空虚了。 “我今天一定会做出一件事,”于是他又接着想:“只一件!一件……”又有点愤怒了。 “就是这一件吧!就是这一件吧!”他决定的说,心头又充满着骄傲的得意,脚步便雄壮地快快地走去,是向着他原来的路。 不久,他回到自己的房子里了,躺在床上,细细地想着将来的威武,慷慨,快乐,……便常常地笑出声来。 “在家么?”在他的笑声地,突然在门外响着这声音。 他晓得,这又是那个可怜的房东——孤独的头发已灰白的老妇人要钱来了,便答道:“进来吧!” “今天有钱了吧,陈先生?”她只站在门边说。 “多着呢!”他非常的得意。 老妇人现出惊疑的神气,却也带点笑意说:“那就好了!……快先给我一点买面去吧,肚里正饿得难过呢。” “我还得去拿。”他依然非常的得意着。 “还得……”老妇人迟疑了一忽。“那,那就快些去吧。天爷爷,我的肚子可不能再饿了呢!” “好!好!”伯涛得意的坚决的说,便跳下床去,很快地经过老妇人身边,扬长地走出大门了。 “那个该死的骗子,穷光棍,还欠我三个月房租呢!”然而这个孤独的老妇人终于在看见到伯涛留下的那几本残书时,便这样愤恨的诅骂着。 1926年11月于北京 中秋节 离开我的故乡,到现在,已是足足的七个年头了。在我十四岁至十八岁这四年里面,是安安静静地过着平稳的学校生活,故每年一放暑假,便由天津而上海,而马江,回到家里去了。及到最近的这三年,时间是系在我的脚跟,飘泊去,又飘泊来,总是在渺茫的生活里寻觅着理想,不但没有重览故乡的景物,便是弟妹们昔日的形容,在记忆里也不甚清白了,象那不可解得的童时的情趣,更消失尽了!然而既往的梦却终难磨灭,故有时在孤寂的凄清的夜里,受了某种景物的暗示,曾常常想到故乡,及故乡的一切。 因为印象的关系,当我想起故乡的时候,最使我觉得快乐而惆怅的便是中秋节了。 在闽侯县的风俗,象这个中秋节,算是小孩子们一年里最快乐的日子了。差不多较不贫穷的家里,一到了八月初九,至迟也不过初十这一天,在大堂或客厅里,便用了桌子或木板搭成梯子似的那阶级,一层一层的铺着极美观的毡子,上面排满着磁的,瓦的,泥的许多许多关于中国历史上和传说里面的人物,以及细巧精致的古董,玩具,——这种的名称就叫做“排塔”。 说到塔,我又记起十年前的事了:那一年,在许多表姊妹表兄弟的家里,都没有我的那个塔高,大,和美了。这个塔,是我的外祖母买给我们的,她是定做下来,所以别人临时都买不到;因此,这一个的中秋节,许多表姊妹表兄弟都到我家里来,其中尤其是蒂表妹喜欢得厉害,她老是用她那一双圆圆清澈的眼睛,瞧着塔上那个红芙芦,现着不尽羡慕和爱惜的意思。 “老看干么?只是一个芙芦!”我的蓉弟是被大人们认为十五分淘气的,他看见蒂表妹那样呆呆地瞧着,便这样说。 “我家里也有呢!”她做出不屑的神气。 “你家里的没有这个大,高,美!” “还我栗子!都不同你好了!”蒂表妹觉得自己的塔确是没有这个好,便由羞成怒了。 “在肚子里,你能拿去么?”蓉弟歪着头撅嘴说,“不同我好?你也还我‘搬不倒’!” 于是两个人便拌起嘴来了。 母亲因为表姊妹表兄弟聚在一处,年龄又都是在十岁左右,恐怕他们闹事,故常常关心着。这时,她听见蓉弟和蒂表妹争执,便自己跑出来,解分了,但蒂表妹却依在母亲身旁,默默地哭着。 “舅妈明年也照样买一个给你,”母亲安慰她。 “还要大!”蒂表妹打断母亲的话,说着,便眼泪盈盈地笑了。 我因为一心只想到北后街黄伯伯家里去看鳌山,对于这个家里的塔很是淡漠,所以说: “你如喜欢就拿去好了,蒂妹!” 她惊喜地望我笑着。 “是你一个人的么?”然而蓉弟又不平了,“是大家的,想一个人做人情,行么?吓!” “行!”我用哥哥的口气想压住他。 “不行!”他反抗着。 母亲又为难了,她说: “得啦!过节拌嘴要不得。我们赶快预备看鳌山去吧。” “看鳌山?”蓉弟似乎很欢喜,把拌嘴的事情都忘却了。“大家都去么?”他接着问。 “拌嘴的不准去。” “我只是逗你玩的,谁和谁拌嘴?”蓉弟赶紧去拉蒂表妹的手。 “不同你好!”她还生气着。 “同我好么?”我问。 她没有答应,便走过来,于是我们牵着手,到我的小书房里面去了。 在表姊妹中,我曾用我的眼光去细细地评判,得到以下结论: 黎表姊太老实,古板,没有趣味; 芝表姊太滑头,喜欢愚弄人,不真挚; 梅表妹什么都好了,可惜头上长满癞疮; 辉表妹真活泼,娇憨,美丽,但年纪太小,合不来; 只有蒂表妹……我没有什么可说了。 这时候我和她牵着手到书房里,而且又在母亲和蓉弟面前得她默默地承认同我好,心里更充满着荣幸的愉快了。我拿出许多私有的食品给她,要她吃,并送她几张关于耶稣的画片,末了还应许她到西湖去,住在她家里。她说: “你同我好是真的么?萱哥!” “骗你就是癞狗!” “怕舅舅和舅妈不准你去我家里吧?” “那不要紧!你说是姑妈要,还怕什么?” “那末你念书呢?” “念书?”这可使我踌躇了。因为那个举人先生,讨嫌极了,一天到晚都不准我离开桌子,限定背三本《幼学琼林》,《唐诗》,《左传句解》和念一本《告子注》,以及做一篇一百字的文章,默写一篇四百字的书,模仿一张四方格的大字,真使我连吃饭和上厕的时候都诅他;然而他依样康健,依样用两寸多长的指甲抓他的脚,头,耳朵,和哭丧着脸哑哑地哼着“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有时瞌睡来了,便团了一根纸捏放到鼻孔里旋转着,打着“汽,汽”的喷嚏,将鼻涕溅散到桌子上,又拍了一下板子说: “念呀……” 他的脸…… “你怎么不说话呢?”蒂表妹突然推一下我的手腕,说。 “念书可就不好办了!”我皱着眉头。 “不管他——鬼先生——不成么?” “不成。” 我们于是都沉默着。 经过了半点多钟,表姊妹表兄弟们便跑进来了,嘻嘻哈哈地,现着极快乐的样子。 “我们马上就看鳌山去了!”宾表哥说。 “你不去么?蒂妹!”黎表姊接着问。 “我不想去了。”蒂表妹没有说什么,我便答道:“你们去好了。” “又不是问你!”蓉弟带着不平的讽刺的意思。 “不准你说话!”我真有点生气了。 幸得母亲这时候走进来,她似乎还不曾听见我和蓉弟的争执,只问我: “萱儿!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摇一下头,表示没有做什么事。 母亲便接着说: “看鳌山去吧。” “我不去。” “为什么呢?” “不为什么。” “那么,”母亲向着蒂表妹说,“你去吧。” “我也不去。”蒂表妹回答。 “也好。你们好好地玩,不要拌嘴。” 于是母亲领着表姊妹表兄弟们走了。 看鳌山,这是我在许多日以前便深深地记在心上的事;但现在既到了可看的时候,又不想去,自然是因为蒂表妹的缘故了。 “你真的不想去看鳌山么?”母亲们都走去很久了,她又问。 “同你好,还看鳌山么?” 她笑了。 天色虽是到了薄暮时候,乌鸦和雁子一群群地旋飞着,阳光无力的照在树杪,房子里面很暗淡了,但我隔着书桌看着她的笑脸,却是非常的明媚,艳冶,海棠似的。 “只是蒂表妹……我没有什么可说了。”我又默默地想着在表姊妹们里所得的结论。我便走近她身边去,将我的手给她。 “做什么呢?”她看见我的手伸过去,便说。 “给你。” “给我做什么呢?”她又问。 “给你就是了。”我的手便放在她的手上。 “你真的同我好呀!”她低声地说。 “谁说不是?” “也学舅舅同舅妈那样的好么?” “是吧?”我有点犹豫着。 “舅舅同舅妈全不拌嘴,这是妈告诉我的。” “我们也全不拌嘴。”我接着说。 “这样就是舅舅同舅妈那样的好了。” “那你还给我亲嘴。” “亲嘴做什么呢?” “你不是说我们象舅舅同舅妈那样的好么?舅妈常常给舅舅亲嘴的,我在白天和夜里都瞧见。” “是真的么?” “骗你就算是癞狗!” “那……那你就……” 她斜过脸来,嘴唇便轻轻地吻上了。 明透了的月亮,照在庭院里,将花架旁边的竹林,疏疏稀稀地映到玻璃窗上,有时因微风流荡过去,竹影还摇动着。我和蒂表妹默默地挨着,低声低声地说着端午节的龙舟,西湖的彩船,和重九登高放纸鸢,以及赌纸虾蟆,踢键子……说到高兴了,便都愿意地,又轻轻地亲一下嘴。 “你看!那是两个还是一个?”当我们的脸儿偎着,她指着窗上的影儿,说。 “两个。”我仰起头去,回答她。 “是一个。”她又把我的脸儿偎近去。 “真是一个!”这时我的头不仰起去了。 “好玩!……”她快乐极了,将我的脸儿偎得紧紧地,眼睛斜睇着窗上。 我们这样有意思地玩着,大约只有一点多钟,母亲和表姊妹表兄弟们都回来了,蓉弟便自己夸奖地在我和蒂表妹面前说: “鳌山真好,好极了!龙吐水,还有……还有……吓!龙吐水!” 黎表姊也快乐地说: “种田的,挖菜的,踏水车的,……全是活动的,真好看!” “你喜欢看鳌山么?”我偷偷地问蒂表妹。 她摇一下头,又撅一下嘴;便也低声地问我:“你呢?” “我也不。” 不久,我们都到大天井里,吃水果,月饼,喝葡萄酒,并赏月去了。 母亲伴着我们这一群小孩子玩着,猜谜的猜谜,唱歌的唱歌;其中只有蓉弟最贪吃,而且喝了三四杯酒,脸儿通红了,眼睛呆呆地看人,一忽儿他便醉了,哭着。 “醉得好!”我和蒂表妹同样的快乐着。 这样的到露水很浓重的时候,母亲才打发我们睡去。因为我的身体虚弱,虽是年纪已到十岁了,却还常常尿床,所以我的乳妈(其实早就没有吃她的乳了)固执的不要我和蒂表妹在客厅里睡,把我拖到她的房子里去了。 “老狗子!”我恨恨地骂我的乳妈。 “好好地睡吧。不久天就会亮了,再玩去。” “可恶的老狗子!”我想着,便朦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