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的阳光很温和的照在竹篱笆矮矮的小门上

类别:其他 作者:胡也频字数:13269更新时间:23/03/02 14:03:03
听了这新闻,虽说在其中曾响起象吹吐烟丝一般的叹气,但许多人都注意着那颗活珠子,不约而同的惊诧的叫: “那末,活珠子一定给什么人拿走了!” 在叫声中,大家的眼光又交视着,彼此现出一种飘飘然之感。 不久,这些泥水匠便散开了,照样的去继续各人的工作。九尾蛇和陈老三也依然上上下下的用刷灰刀慢慢地涂抹着墙壁。 在屋顶上,便有一个年青的人,充补那王大保的铺瓦的遗缺。 小人儿 一 她赶着羊群到牧场去,羊儿在田坝上走着,原是挨挨挤挤,非常懒惰的,然而远远地望见了牧场,这小小的畜牲就精神了,兴奋的往前跑;她跟在羊后面。快步的追逐,——赶羊的柳枝条拖到地上去。牧场上长满着碧油油的草,羊儿见了,快乐而且天真的,大家散开,跳着,癫着,跑着。 羊在吃草,她坐到草地上,折了许多狗尾巴,慢慢地编她的花篮子。 太阳躲在后山上,从疏疏的树林间照到牧场,照到羊儿,也照到她和她的将成的花篮子。 花篮子已编成模样,然而她又把它拆开,她嫌它编歪了,她又开始编。 “编什么呢?”她想。 “编一个猪栏吧。” 于是她又重新折了许多狗尾巴。 她非常静心的,想方法把这猪栏变成一间很好的小房子,她拿着狗尾巴踌躇着。 “小人儿!” 她忽然听到有人在喊她。 她抬起头去,牧场是广阔的,她只看见碧油油的草和雪花一般白的羊儿。 “小人儿”可是这声音又响,是从远远的,她注意到山上。 “小人儿,”声音渐近了,也渐渐地清白。 她已知道,在喊她的是土地,是住在她隔壁的那个恶婆娘的儿,然而土地却比他的妈可爱。他的妈,一个三条簪大耳环的平脚女人,在每夜晚当她的丈夫回来时,为了她丈夫又输了钱,便吵嘴,闹的许多邻人都睡不安的。小人儿第一是不喜欢她,原因却是当她见到小人儿,不管人家生气和不愿,拦着路头,硬问: “你今年几岁?” “八岁。”小人儿不得已的回答。 “猴子似的,五岁也不象。” 每次都是这样的嘲笑完了,才放手。 “鬼妇人!”小人儿于是恨她。 然而,她的儿,这个土地,和他的妈正相反,他看见她就现出格外的和气,活泼和快乐的。 “小人儿!”他常常含笑的喊她,要她和他玩。 小人儿是固定的每天两次赶羊群到牧场去吃草,在天亮后和黄昏之前,这是她最快乐最自由的时光。并且在这个机会中,土地便离开他的妈,跑来和她玩。他常常的送给她桑葚,枣子,白梨,或甘蔗,有时还捉一两只蚱蜢给她。小人儿对于这些东西都不很喜欢,她顶喜欢的是蜻蜓,其次是蟋蟀。为了她的趣味,有一次土地曾捕得一只蜻蜓,可是刚刚送到她面前,在快乐中,不经意的又被这小东西飞掉了;她还发气。倘若她用竹尖子或狗尾巴编好了玩意儿,看是很好的,她就送给他。他们俩也间或玩着“打饼”的游戏,和爬到树上去,两人摘果子吃:批杷,荔枝,橄榄…… 有一天玩过了捉迷藏,坐在草地上,小人儿忽然想起一件事。 “你的名字怎么叫做着土地呢?”她问。 “不晓得。” “道人塘那边不是有一个土地庙么?” “有的,” “那个土地公真难看,我怕它。” “我也怕。” “那末,你为什么又叫做土地呢?” “妈说,我是土地公诞日那天生下的,我爸爸把土地做了我的名字。” “改一个吧。” “我也叫做小人儿不成么?” “你比我大,你就叫做大人儿吧。” 他快乐了。 因此,她看见到土地,就改口叫他大人儿。 这时候大人儿从后山的斜坡上,连跳带跑的走下来,笑嬉嬉的,手里拿着一节甘蔗;他就用这甘蔗向她招呼,一面喊。 小人儿看见了,就站起来,忙忙的把狗尾巴编成的小房子给他。 “这给你!”她说。 “这给你!”他也递过甘蔗。 “这个好么?”她望着小房子。 “好的!”他答。“你吃,这节甘蔗象糖……”他在笑。 两人就排排地坐在草地上,吃着甘蔗和玩着小房子。她开始向大人儿说她昨夜所做的梦,那个梦是可怕的,因为有两个黑人,非常之高,非常之大,头戴白色长帽子,衣服很漂亮,却是赤着脚儿,脚趾象毛笔管—— “我怕哩。”大人儿呆呆的看她。 “好,不讲了不讲了,”她又咬一口甘蔗。 “昨夜也做一个梦,”他接着说:“这个梦我很喜欢。” “是什么呢?” “我梦见我妈她不打我了,她很好,还给我许多糖宝塔,并且许多铜子,……” 小人儿吃吃地笑了。 “她给你没有么?” “我今天起来,把这梦告诉她,问她要,她只给我五个小铜钱……” “糖呢?” “没有给。” 于是小人儿又告诉他,家里那只黄灰色的老母鸡又生了一个蛋,特别大的,但是她妈捡去了,不准吃,要留到将来喂成小鸡。她并且告诉他,她希望小鸡赶快生出来,长大了,又生蛋,蛋子喂成鸡……她要把这些鸡拿去换一个羊;羊这东西使她喜欢极了。 “这么多还不够么?”他指着那些安安静静地吃草的。 “这不是我的,”她说:“是王家的,我每月只赚他们一吊钱。” “钱呢?” “我妈拿去了,她两天给我一个铜子……” 接着,大人儿又告诉她,说他的爸爸昨夜里回来,妈妈又和他吵嘴,爸爸怒了打她两大耳光……然而这故事还不曾讲完,太阳已落到山后去,淡淡的暮色从田野上升,向黄昏的天空集拢。羊儿也吃饱了草,躺着,跳着,玩着,有的很亲爱的挨着,用长的瘦瘦的脸颊去互相偎贴,互相向身上抚摩。她知道,这已经是赶着羊群回家的时候了。于是她又舞动柳枝条,赶着吃饱了而显得更其懒惰的羊儿;她一面转过头去向大人儿说: “记住,不要把小房子弄坏呀。” “是的……”他又向斜斜仄仄的山坡走去。 在原来的田坝上,纵是不住的打着柳枝条,羊儿也依样不在意的,彼此挨挨挤挤,小小的腿儿欲进思退的迟慢的走着。 “去!去!……”小人儿就一声一声的在后面赶。 二 小人儿把羊群赶回王家,羊看见了栏,高高兴兴的,争先恐后的挨挨挤挤地进去了。 “一,二,三,……”王家的总管站在羊栏默默地念着羊进去的数目。 “不错。”最后,他向小人儿说。 小人儿非常厌烦他,因为,这个总管,虽说人老了,髭须和头发一样白,却很痞,常常——其实是每次当她赶羊回来,“不错,”他说了,于是,走近去,用他粗的象松树皮的手,摸她的脸儿,并且问: “小人儿,你什么时候嫁人呢?”他嘻笑。 “不要你管!”小人儿就在他粗的臂膀中挣扎。 “你妈夜里和谁睡觉呢?” “和我,——不要你管!” “嫁给耙猪屎的,喜欢么?” 说了,他就用满着髭胡的阔嘴吻她,吻的又卤莽,又沉重,并且把口沫和旱烟气味,留许多在她小小的仄仄的脸颊上。每次经过了这种把戏,这个总管,才似乎心满意足,嘻笑着,放松手,让她跑开。 “老蠢牛!”小儿人跑远了,这才骂。 在路上,她的心中还是愤的,厌恶和怒恨。 到了家里,她看见她的妈又在发气。她的妈一个整整守了八年寡的年近三十八岁的妇人,也不知怎的,性情却一天一天的暴躁了,几乎整天里全在懊恼,追悔,愁苦,忿恨,完全浸溺于怨天尤人的贫穷生活中,时时叹气,哭泣。在她诅咒着命运时候,第一,她想起丈夫,因为他丈夫的死只留下许多使她无力应付的赌债和酒帐。其次她就恨到这个女儿,因为她是遗腹的,要是不因为她,那末,她早就改嫁了,这时也许是一个知县太太,或是……归结的说,无论怎样坏,总也不至于还靠自己的手指头去弄饭吧。现在这个女孩子是她的累赘,她的所以守寡,所以穷,至于所以哭,凡是不幸的事情都因为她。于是这个女孩子就非常容易的触她的怒,使她不快乐,生气,她觉的倘若这女儿死了,她的境遇也许会佳的,所以在她发气发恨的时候,她常常狠狠地这样骂: “天没有眼!死千死万,单单不把你死去呀!” 然而小人儿却不恨她的妈,她只觉得怕。 在小人儿赶羊去吃草的时候,她是快乐的,天真而且活泼。但是,到了家,不必看见到她妈发气的脸,她就变样了,心儿悚悚的,也象被同类征服的不堪的打败的鸡,畏畏缩缩,那样不敢上前的把头低着,脚步迟慢的走。 她发呆的怯怯地望她的妈。 “怎么?”她妈看见了,便连叫带骂:“你这野货,又跑到那里去了,到了这样晚?……” “没有……”她嚅嚅地说。 “告诉过你,要早点回来,好帮我弄饭。”她妈狠狠地看她一眼,声音更用劲了。“你总不听,难道我弄的现现成成的给你吃么?你有这样的福气?吃了请你烂舌头,臭肚子……” 小人儿苦着脸,带点哭样,但不敢声张的呆呆的站着;她非常害怕。 “不动了,”她妈又骂:“难道是死了不成?你不吃饭我还得吃呀!” 于是,小人儿知道,她这时是应该去做些什么事了。她默默地走到厨房去,那里面充满着黑暗,但她照着熟的路,摸索去,到了灶门边。拿到洋火,划燃了,急忙地点上那小小洋铁的煤油灯,借着这暗淡到使人害怕的灯光,她蹲到灶下去,在炭灰中,得了几节短短的细篾和几根树枝,就小小心心的小手放到灶里去,横叉斜交的,搭成空空的架子,于是把纸煤子点着,非常谨慎的伸到灶里去。然而这些篾片和树枝都是新从路旁和山上捡得的,很潮湿,就把来生火是轻容易不会燃上的。她一面眯着眼睛,迫切的看那纸煤子蒂上的火光,一面鼓起嘴,从小小的唇儿中吹进一些风儿去。很快的,纸煤子已燃过三根了,这些篾片和树枝还只是在冒烟,连一点点的火花也不见。她弯着腰,累了,大颗大颗的汗珠从额上流下来,心里又焦灼又忧愁,生怕她的妈等得发躁了,又给她几个耳光子,是必定的。她想,假使有干的稻草,那就好了,然而,这东西,从那里来呢?她家,大约有八年整整的不种田了,去拣别人的稻草,又不容易,因为那些富有稻草的人,多半吝啬,凡是拣稻草的穷小孩,差不多要受贼一般待遇的。其次,她想到煤油;煤油,这自然是引火最好的原料,可是,看那小小洋铁灯儿里面的煤油,她知道,作这种想头是不行的,因为那灯儿早就半明欲灭,摇曳着,很显明的表示着油是已经干涸了,充其量所余剩的也非常有限。 她只得耐心耐烦的,再点上纸煤子。 这灶里的火,一直使她燃完了五根纸煤子,火光才从浓厚的青烟中飞起,接着劈劈扎扎的响,火上来了。她真快乐的着了忙!她慌慌张张的捧来一束柴块,却慢慢的,小心的也象预防着什么可怕的危险似的,放进去,成为人字形的交叉在篾片和树枝上面;并且拿起火管子,紧紧的贴在小嘴上,嘴巴鼓起鼓起的,用力地去吹风。于是,火完全上来了,更大声的劈劈拍拍的响,熊熊的火焰从灶门口映在墙上面,墙纵是古旧而且黝黑的,但反射出来的红光,却也比桌上的那盏青磷一般的灯光强多了。 小人儿便忘了害怕,非常喜欢和高兴的跑去告诉她的妈。 这个中年的寡妇还在喃喃的,看脸色,又象是十分用心的记忆着什么一样。 “妈!……”小人儿快活的喊,然而她的声音忽然又变成怯怯了,“火,火,……”她又发起呆。 “小骨头……”她妈狠狠地看她一眼,便又喃喃自语的,走到厨房去。 小人儿转过身,怯怯的跟在她后面。 厨房里的那盏煤油灯已经熄灭了,但因了从墙上反映出来的熊熊的火光,却很明亮。 黑的铁锅里面的水,已熬煎得濎沸了,从白木变成和铁锅相同颜色的锅盖周围,喷出白的水蒸气,还叹叹喳喳的叫响。 她妈于是又恼恨,诅咒似的,喃喃着,向一个破口的古旧的山瓦缸中,用粗磁的碗去挖米;碗边就强硬的碰着缸底了。 “又完了!”这是完全诅咒的声音。 看看米又吃尽,这于小人儿是很不利的,她知道,就躲在灶门边,不禁地颤栗了,她以为在脸上,又得受她妈手指头用力的捻。 幸而这一次她妈,却例外的,弯着腰,耐心的用手到缸底去捞出,一小把一小把地把米抓出来,放到碗里,也渐渐的满成半碗了。 “洗去,”她妈忽然叫。小人儿于是又怯怯地走来,把碗里的米淘净了,和上水,送给她的妈。她又转到灶下去烧火。 在烈火燃烧着,硬突的米浮沉于锅中而变化的时候,小人儿就不断地听着她妈站在缸边自语,其中充满着怨命,咒穷,间或怕人的哼些凄惨的叹息。总而言之,她的妈,在这时,是又在想着困苦的不幸的境遇,而完全被这境遇的景象所迷惑了。 米,这在酷热的滚水中呻吟,但很快的便寂寞了,从锅的边界流荡来焦味的香气;饭煮熟了。 小人儿便急急地把灶里的柴火用火钳子拖出来,塞进灶门口底下那一堆冷的炭灰里面,还鼓着嘴,吹灭那火焰;一股迷眼的青烟便弥漫着,厨房里又归入到黑暗。然而,在这黑暗中,在这迷眼的青烟里面,小人儿还噙着被烟熏着的眼泪,挣扎着,小心地挟出那灶里的红炭,散到小小的炭坛里去。 她觉得凡她所应做的事情都做好了,便走到她妈身边,低声的说。 “妈!饭,饭好了。” 妈妈好象没有听到她的话,默默的,然而却走到灶边去,用锅铲很草率的把煮熟的饭弄到木的饭桶里面:饭桶是颇大的,饭只能堆在桶底的一角。 “拿筷子……还有大头菜。” 她妈说着,端起饭桶就走了。 小人儿用力的爬到桌上去,向她知道那地位的土壁上去摸索,碰到长圆形的小小竹笼,在其中便抽出筷子,于是爬下来,又摸索去,到满着蛀虫小洞的那菜橱上,拿了一块惟一的状如鸡头的大头菜…… 在吃饭时,小人儿依样不敢正视她妈,并且想讨人喜欢,吃过一碗饭,那一小片大头菜还没有印上她的齿痕,原形不动的平平地放在那只缺着边沿的红花碟子上面。 “一年到尾,只是吃大头菜,大头菜……” 她的妈又照样的咭咕了。 在这时,小人儿的小小的心上更压着惶恐,她觉得什么异常的祸事将降临到她头上,而且,仿佛地又看见她的手指头捻到她嘴巴;因此,这一餐,也和往餐一样,他的妈在怨恨和诅咒的喃喃中,又不自觉似的,干干净净地括光那饭桶里面的饭了。 三 这是在小人儿上床去睡觉的时候。 睡觉,这在别人,想是一种应该安然的休息吧;然而这幽静的幸福却没有给过小人儿。因为,上床去,她必须遵从她妈的命令;睡到床尾,冷冷的,也象是一只受惊的小畜牲,静静地蜷伏着,倘若不在意的转动身体,把不结实的古旧的铺板发起吱吱扎扎的响声,那末,给她妈知道了,便是毫无迟疑的蹴过来坚硬有力的脚,这就足使她的胸部,腰间,大腿,或脊背,受了伤似的痛楚到好久。并且,她的不敢放心地坦然入睡,除了这,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她妈差不多是终夜的,哓哓不休地,重温着白天的生活的该咒,该灭,该使她怨命,恨这个女儿,把世间的一切都看做是她的仇敌,她终于叹气了,哭泣了。 但是,在这样不变的,每夜里几乎成为疯子,由不安于贫穷的生活而发生出来的变态的愤激之中,她也曾常常的张着眼,明白地做她的梦;当开始她这个梦的幻想时候,她笑了,她的愁苦的脸上就布上欢乐,以及表现出一种饱满着幸福的得意,在她每次忽然觉得她是阔了,有洋钱,有银锭和金锭,有珍珠,有玛瑙,……屋子是堂皇而且富丽……婢女和仆人……吃饭的筷子是红得透亮的珊瑚,碗是月光一样的白玉,鸡鸭排满着俱是吃腻了,想吃风的脑髓和虎的下巴……在这时,她就俨然是一个主宰一切,任意操纵,尊贵的象什么命妇似的,因而就用她的脚,发怒时蹴到她女儿,一面又威严又傲慢地吆喝: “你这贱丫头,给我跳井去!快跳——” 然而在她作威作福到想着——这就是那幻想突然破灭的时候,她原有的怨恨又膨胀了,并且因为从富贵跌到贫穷,失望和嫉妒使她更伤心,更甚的恢复了类于疯子的那状态;于是小人儿就象是应该似的,也更倒霉了:她妈又把所有的不幸都加到她。 “都是你!——”她妈切齿的说,又用脚去蹴。 因为这一脚蹴去的力量太大了,并且在腰间,小人儿就不能忍耐的叫了起来;眼泪正连续着涌上眼里。 “还敢哭!”她妈又骂,“你这死不掉的,留着累赘人!”并且又用脚去蹴,作为她禁止哭泣的表示。 小人儿害怕蹴,于是缄默着。 虽说她脆弱的心灵被一种权力紧紧的压迫,在惊恐和颤抖,但为她的安全——其实是为避免那无端的迫害——蹴,她忍住眼泪,更其安静的蜷伏着,这完全象一只被征服或将饿毙的畜牲了。 在忍耐中,她的心是抖抖地悬着,因为她妈的自语还依样不休,时时响到她耳边来,使她警觉着自身的危险;她听到大街上打更,板壁中老鼠追逐,以及——凡是在深夜里响动的各种声音,也都使她感觉到恐怖。 然而睡眠,终于来拯救她,她是太倦了。 她慌慌惚惚地做了一个梦。 这个梦,她是做得太多了,几乎成为不变的,在她由恐怖的疲乏而入睡时,就忠实地来了,把她引到高耸的孤另的塔顶去,一只黑的大手抓住她腰间,要把她从半空中摔到地上去,于是她挣扎,她呼喊,然而她没有这种力,她的力全被那只黑的大手抓住了,她只得忍着气,无抵抗的,任凭糟踏;并且,她张眼求救,但她的四周是黑的,黑得象铁锅的底……于是她被摔下去,身体在她自己眼前飞散,每部分都象一粒微细的沙。 她醒觉了;在她神志迷离中,她惊颤地猛然想到,她腰间的痛楚却是因为她妈用脚蹴它的缘故。 于是她又安静地在床尾蜷伏着。 四 当晨曦把夜的黑暗驱逐到屋隅,小人儿就为了习惯,也象在冥冥中有了一种知觉似的,使她的眼睛很困难的张开了,看见她妈正在沉睡,便愈加小心的怯怯地溜下床去,她预备做她应做的工作,赶着羊群到牧场去。 一离开她妈,这小人儿的心就忽然得了宽赦,活泼泼的跳跃起来;在这时,她已经忘却她妈,和那个梦,以及她自己腰间的痛苦了;充满在她心里的,是天真,和一种感觉她自己快乐的情趣。 她和她的影子在路上的阳光里飞跑着,象两个动人的可爱的小鸟;她到王家去领她的羊群。 “土地他说今天会送给我甘蔗,还有……” 小人儿一面跑,一面想。 “小人儿!” 她希望土地即刻就喊她。 不久,闪动在她眼前的,又是那一群使她喜悦的,象雪一般白的羊儿……。 家长 一 张先生又在着晨报。每天的早上在他起床之前,这报纸,于他,也等于烟鬼子的烟瘾,很久就习惯了,差不多成为一种定律,并且是改不掉的,必须看过了才满足。倘若还不曾过完这报瘾,要他下床,是难事,这只看他在阅报时的那神气,坐股正经的,就可知。然而,报,这是每逢节日和某种纪念要停刊的,那末,张先生心里的恻恻,就把他严重的脸色变得更加严重,近于晦涩了,终日里全悒悒的不乐。并且,天明时候他就醒,这也是固定的;他醒了,又用一种固定的话向他的太太说: “喂,起去呀!” 倘若太太还在睡,那末,就毫不客气的,把手去打两下她肩膀,再不醒,就用力的把她身子推着,摇篮似的;这也是固定的办法。 “喂,起去呀!” 太太也常常回答他这句话。然而,究竟,下床去的还是太太,还和她的男小孩,一个六岁和一个八岁。看太太,在别人眼里,确是一个非常朴俭而且能够操作的女人。煮饭,买菜,看小孩,洗衣,凡是家庭中所有的事情全归她撑持和工作的。然而她自己却很深的遗憾于她身子的矮小,眼睛不一样大,鼻子又扁……她的容貌太不好看了!可是张先生是忠心于信佛的人,对于色,尤其是女色吧,并不重视,这只看他满房满壁贴着“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等等梵语,就知道他虽然有了两个儿,也只算是一种“姻缘”,不是欲。当太太连拖带抱地把两个孩子弄起来,下床了,张先生就开始闭上眼睛,盘着两条腿,打起座了。这一直等到他太太把报纸放到他面前时,才张开眼,于是看报。 看报,这于他,在平常除了严重的脸色,是毫无别种的表情的;然而,这一天,却把他平平地排着的两道开阔的眉毛,非常罕有的瞅了一下。太太正拿着稀饭进来,看见了,很吃惊的便问: “有什么事呀?” 张先生还在看。 “是不是革命军打到——” 太太把稀饭放到桌上,脸又朝他。 “部里又裁员,”张先生懒懒的说。 “什么,”太太惊诧了。“又裁员?秘书处总不要紧吧。” “说不定。” 丢下报纸,张先生于是下床去,但他依样是不洗脸,只把湿毛巾向眼角和嘴上抹了两抹,就坐到桌旁,吃他每天在离家之前的固定的稀饭。 太太就忧愁的,眼光呆望他筷子转动。 二 到下午,在傍晚时候,张先生又固定的回家来了。虽然他的脸色依样是严重,没有快乐也没有愁苦的,但他的太太却非常忧虑,好象从他的脸上,已看出什么不幸的事件来,不禁地心中就起了不安。 “……不要紧吧?”她迎面就询问。 “你说的什么?” “秘书处——” “对了,裁去八人。” 太太显然受吓了,眼睛不动的迟疑的望着他。 “你总不至于吧?”她怯怯的问。 “那八人,我也在内。”张先生坦然回答,但态度依样是懒懒的。 她呆了。 张先生就躺到藤椅上,默默地诵着佛经。 太太半晌才开口: “那怎么办呢?” “没有办法吧。” “你不可以运动运动……” “运动那个?每人自己的地位都保不住。” “总长不是行么?” “裁员就是总长的意思。” 太太感到绝望了,更发呆。 “南无阿弥陀佛……”张先生却毫无思虑的在念经。 这时,窗外面,天渐夜了,房子里就黑暗起来,在模模糊糊的余剩的光影中,在太太的眼前忽然现出许多要债者:胖胖的米铺的先生,油滑神气的油盐店掌柜,黑脸的煤铺伙计,还有房东,以及打厕所的,推土车的,甚至于收界捐的警察,也使她为难,窘促,忍辱着,得用和气的声音向每一个人去说,要求再宽容几天……她惶恐了。 “怎么办呢?”她想。 “……阿弥陀佛!”然而,回应她,只是使她更其感到生活之渺茫的这种声音。 望着张先生,纵不能看清他是怎样的脸色,但知道他还在唧唧哝哝地念着经,她也有点发恨,生气了。然而她又想到和他计较是毫无结果的,他是除了念经,什么都不知道,就知道也是不管的。 渐渐地,于是,泪水就浸湿满她的眼睛了。 “怎么办?……”她不住的想。 两个小孩子从外面玩倦了归来,走进房子,挨到她身边,牵着衣,大的那个就开口说: “妈!怎么还不点灯呢?” “我饿了。”小的也说。 做母亲的,是天然有了一种慈爱吧,这太太终于用袖口擦去泪水,忍耐着,走去点灯,又动手去弄饭了。 两个孩子就左左右右的厮缠着她。 本来,吃晚饭,这在平常,是把这小小的一家人聚到一块儿去,除了睡觉,在每天中,要算是惟一的团聚的机会了。然而这一天却异样!虽说张先生还不改他固定的严重的脸色,懒懒的举动,一面吃饭一面看经,可是太太却非常愁苦,她不但把这一餐饭弄得很草率,几乎是不想弄,她简直不曾吃饭,只照顾她的小孩子,就算了。 但是,张先生把这一餐晚饭,是依样的做为他看经的陪伴,无忧无虑而且闲散的。 三 到夜里,张先生照常的打了一回座,念完了几篇经,就躺到床上去,摊着四肢,睡着了。从他严重的脸上,就渐渐地响出一种不住的,但很急促,粗笨而且单调的鼾声了。然而,这太太,她却张着眼,睡不着,只绵绵地想着过去,眼前,和将来的生活情景。其结果,将来的生活使她骇怕,她不敢想;过去那些极少的欢乐,这是初婚的,却也被过多的苦恼所吞灭,成为可诅;排在眼前的又是那样的灰色,渺茫,……于是她又想到那些可怕可厌而又无法拒绝躲避的煤铺伙计,米铺先生……她终于望着那不负责的家长,发恨了。 “可怜的!”她偏过脸,对着那两个小孩子。于是,泪水又满上眼睛了。 当她伤心到极点,她第一就怨命,因而就归咎到她的父母,虽说他们老人家俩是早故了,但她非常懊悔到从小定婚,给这个除了念经以外,什么也不知也不管的男人,挨穷挨饿,看看要饿死了。最后她恨到发裁员命令的那总长……这一个很长的夜,这样的想来想去,就过去了。 她的眼晴,非常疲倦的,看着窗外的夜色渐渐地变成灰白了。 天明时,张先生就醒来,又固定的用手腕向他太太撞了一下。 “喂,起去呀!”他说。 其实,这太太,她一夜全没睡,于是,很快的便起去了。她又照样的,为了固定的张先生的意旨,把她的两个小孩子弄醒来,又连抱带拖的,拉下床了;小孩子还用手擦着模糊的眼睛。 张先生又是开始他每早上不变的闭目打座,接着就看报,不久下床去,吃他按时的固定的稀饭;他出去了。 这一晚他不曾回家。 四 张先生的太太在家里行坐不安的纳闷,并且焦灼,因为张先生破例的没回家,这是很可惊诧的。但她想不到是为了什么。说是生气么,决定不;惭愧么,也不会有;因而她就想各种偶尔的不幸的事,可是她又马上相信那是不至于的。然而,极其明显,张先生是接连着不回家,并且连消息也渺茫了。 这太太终于抱起她的孩子,拼命的,用力的抱着,搂着,摇着,伤心的哭泣了。因为,从她丈夫的一个同事口中,她得悉这小小一家的家长已剃光了头,在普慧寺,落僧了。 当她哭泣时,在那云一般的模糊的泪水中,她又忽然的看见到那些推土车的,打厕所的,以及房东,警察,米铺先生,煤铺伙计,油盐店掌柜……各样各色的使她为难,窘促,压迫她,使她无路可走,想到了该诅的可怕,但是必须亲近的死! 小小的旅途 从常德到汉口,这路上,是必须经过很久的小小仄仄的河。倘若在秋天,纵不说和冬季相联的秋末,水也浅了,仄小的河于是越显出仄小来,如汉寿一带的河道,就只能用木划子去通行了。要是入了冬,即所谓八百里的洞庭湖,有很多的地方,小火轮走着,也是担忧担忧的,把竹篙子去测量水度,生怕一不留神,船搁浅了,这是非常不快意的事。并且,在那个时候,所谓湖,其实已缩小到真象一个池子罢,两旁边——不,是四周围,使人望不尽的全是沙和泥混合的滩,软润和干涸的,给阳光照着,那上面便现出许多闪烁不定的小小金属之类的光。还有捕鱼为业的人,便盖了矮矮的茅屋在滩上面。…… 然而,这一次,从常德动身到汉口去,时正仲秋,为了六月间曾涨了一次大水,所以在仄小的河中,小火轮还可以来往。 我买的是房舱票。 在这个小火轮中,所谓房舱,是大异于普通的江船和海船的。当一个茶房作我的引导,推开那严闭着的房舱的大门(其实没有小门)时候,一股臭气,也象是久囚的野盗得到越狱的机会一般,就神速和有力的冲了出去,使我竟至于头脑昏乱了好久。 “这就是么?”我怀疑。 “就是的!” 丢下铺卷和箱子,茶房顾自走了。 “这怎么能够住……”我站在梯子边想。 “喂!”听到从黑魆魆中奔出这一声来,我这时才仿佛地看见这个房舱的积量:宽约八尺,长只有一丈二,高还不及七尺罢;但其中,却安置着床铺十二架,分作两层,已经住了许多客,也不知他们是在闲谈些什么,喳喳吱吱,如同深夜里竹篙子撑水的声响。 “喂……请关门!”这是躺在梯子边那床铺上面的一个胖子,偏过脸来,向我说。我不禁地纳罕到他的鼻子是长得非常可惊的大。 我看他,是因为这缘故罢,胖子却误会了,举起手儿指到最后面的下层床铺,在那里,暗暗的,只隐隐地可见到两个女人,以及说不定有多少个的小孩子,于是他继续说: “她们……怕风。” 这一句话,在某种的意义上,算是很充足的理由罢,所以不等我动手,这胖子就歪着身子,用力的把门关了;舱里面又恢复了黑暗。 在黑暗中,要找到空的铺位,是很难罢,除了借重到灯光,惟一的,那只能够权为瞎子,茫然,用手去摸索了。 “有人!” 我摸索去,客就喊。其实,因了这初得到的异样新颖的经验,只要刚刚碰到别人的腿,脚,腰,……,或者竟是觉得有生物的热气时,我的手早就神速而且怯怯的,收缩转来了。 “往外面,梯子边,靠左手,那上层,……” 也不知是那个客,出我意外的朗声指示,这确然是一种很可感的好意罢,但是我却愤怒了,觉得健健壮壮的一个人,成了傀儡,供这舱里的客捉弄,随便什么人在这时要我向左就向左,退后就退后,我是完全失了意志的自由和本能的功力了,也象是囚徒或奴隶一般的得受人支配……究竟我终须忍耐住这感想,照着客的指示做去,这才得到空的铺位了。在这铺位旁边,我忽然发现到有一个小小的窗,便把窗板推开,那清爽的空气和可爱的光亮,透进了,真值得说是无可名状的愉快罢。然而,紧接的,为了这舱里其余的窗子全严闭着,那种不堪的臭气,就浩浩荡荡,无穷止地向这里奔来,终使我再不能缄默;我说: “你们的窗子怎么不打开?” “风大……”那胖子先回答。 “对了,风太大。”别的客人就连声附和。 看这情形,无疑的就是更明显地关于常识的话说出来也要等于废物,于是我住口了,但是想:他们这一伙人,纵在没有空气的地方,也会异于常人的依样好好地生存着罢……。 那种臭气终是不可忍耐的,我被逼的跑到舱外去,站在船头,很久了,我恍惚觉得我是受了非常大的一种宽赦,有如自己就是一个什么罪犯。 船上的烟囱懒懒地吐出淡淡的煤烟……在船身的两旁,密密杂杂的围满着许多木划子,这都是做生意,有卖面,卖汤丸,卖香烟饼子,以及凡是旅客们所临时需要的各种东西。这些小贩子,为了招使主顾,便都是及笄的姑娘和半老的婆娘,他们操作着,叫喊着,慌忙着,但有时却也偷闲的向较阔的客人丢一下眉眼,和不在意的说出两三句通俗的俏皮话。间或遇到善于取笑的老油脸,他们纵不愿意,却因为营业关系,也只好勉强的去敷衍那些人含有痞意的勾搭;——然而到末了还是归结到自己的生意方面,就问,“客人,要啵?吃一碗汤丸啵?……”不过凡是老油脸多半是吝啬的,不然就是穷,究竟取笑之后依样是不肯化三个铜壳子,买一碗汤丸吃,他们是宁肯挨着饿到开船后吃船上公有的饭,至于零碎——如油炸粑粑,焦盐伞子等等,那更不必说了,也许那些人在许多年前就和这些东西绝缘了。在这些做生意的木划子上面,倘若有男人,那也只能悄悄地躲在篾篷里,把柁,摇桨,和劈柴烧火这之类的工作,因为在这时假使他们出现了,那生意马上就萧条,坏事是毫无疑义的:他们全知道这缘故。 于是,卖和买,浅薄的口头肉感满足和轻微货鲜的盈利,女贩子和男客人,象这两种相反而同时又是相合的彼此扯乱,叫嚷着,嘻笑着,纷扰着,把这个又仄又小的小火轮越显得没有空处了。看着这种情景,真是的,要使人不困难的联想到中国式厕所里面的粪蛆,那样的骚动,蜷伏,盘来旋去……我又觉得头昏了! “转到舱里去罢。”我想。然而在那个舱里面正在黑暗中闲谈和静躺着的那些怕风者,不就是和粪蛆同样讨厌的一堆生物么?我不得不踌躇,而其实是苦恼了。 幸而这个船,当我正想着上岸去的时候,许多水手便忙着,铁链子沙沙锵锵的响,呀呀呵呵地哼着在起锚,就要开驶了。然而在船身摇动的这一瞬间,那些女贩子,就完全莫明其妙的,抖起嗓子了,分不清的大声大声地乱哼乱叫,其中,有卖面和卖汤丸的,就为了他们的筷子,碗,铜壳子还不曾收到,急慌了,哭丧一般的,带咒带骂的呼喊着,并且凡是“落水死!烂肚皮……”等等恶意的咒语,连贯的一句句极清朗地响亮在空间,远听去,也象是一个年青的姑娘在高唱着山歌似的。 汽笛叫过了,船转了头,就慢慢地往前开驶。那些密密杂杂围满在船身两旁的木划子,这时已浮鸥一般的,落在后面了。 唱山歌似的那咒骂声音,虽然还在远处流荡,但没有人去注意,因为这些客全安定了,爬上铺去,彼此又闲谈到别种的事。 不久,天夜了,并且还吹来风,很冷的,于是我只得离开船头,又归到那舱中去受臭气的窒塞。 “象这种臭气,倘若给从前暴虐的帝王知道,要采取去做一种绝妙的极酷刻的苦刑罢。”我想。 在这时,一个茶房提着煤油灯走进舱来,用两只碗相碰着,并且打他的长沙腔大声嚷: “客人!开饭哩……” 接着便有许多客,赶忙的爬起来,当做床铺的木板子便发出扎扎的响。 这个茶房又用力的把两只碗碰响了一下,大声叫,“说话,你是几个?”他向着那胖子。 胖子便告诉他,并且把船票从腰间青布钱搭子里摸出来,送他看。茶房于是又逐一询问别的客。 最后,这茶房便宣告了,脸向着门外的同伙,高声的,纯熟得也象一个牧师念圣经,朗朗地嚷道: “八个,三个和二个,四个,一个,……大大小小共统二十二个。”说完了,他又非常得意的嬉笑着,把两只碗相碰了一下。站在门外的那同伙,便如数的把碗递进来给他。 这真是可惊的事!完全出我意外的,除了我自己,我才知道这安置着十二架床铺而不得容足的舱中,竟然还住着二十一个人!二十一个人…… “我的天!”我真要这样的叹息了。 因为有了灯光,这舱中便显出昏昏的,比较不怎样的黑暗了,那胖子的家属——用花布包头的宛如年青的麻阳婆,两个中应有一个是他的堂客罢,——就开始慌慌张张的,急急地把一张灰色的线毡打开,用绳子捆在床前的柱头上,作为幔帐,也象恐怕着他们的样子给别人瞧见了,是一种重大的损失和祸害似的。然而这举动正合她丈夫的心怀,所以那胖子便笑嘻嘻的,傲然地得意着,并且不惮烦地把饭碗和筷子,从线毡的边缝间塞了进去。 当茶房把饭碗半丢式的放到我床上来,那碗尘便在我白色的棉被上留下永远的油质圆圈了。这个碗是白地蓝花,粗糙而且古板,看着会使人联想起“三寸金莲”和发辫子这一类东西的,却密密地缺着口,里和面全满着腻腻的油泥。 “喂!换一个。”我说。 “一个样……” 茶房的这答话真是忠实,换到的碗的确缺口缺得更多了。 “真没有办法……”我想;然而我连得担忧着,细想唇儿应当怎样的小心,到吃饭时才不致给缺的碗边拉破了,流出血来。 和这碗同样恼人的,还有头尾一样四四方方的竹筷子。这筷子当着我眼前,曾经在茶房的粗壮而且长满着黑毛的大腿上刮过痒的;因为当他预备把这筷子丢给我的时候,也不知是蚊子还是别种有毒的虫儿正在他的腿上咬着,使他惊跳了起来。 在这样境遇中,虽然有点饿,我也只能够空着饭碗,眼看这舱中的客——他们每个人都快乐的谈笑着,一面又匆匆忙忙,饿馋馋的大口大口地吞下那不洁的饭和菜……然而这些人,他们所用的碗筷不就是和我一个样的么?其中,我尤其不能不佩服到那胖子,象他那样笑嘻嘻的,接连着从灰色的线毡边缝间把饭一碗又一碗的送进去,一面还赞颂一般的说: “多吃些罗!饭还香,菜的味儿也好。……” 大约是不很久罢,这些人便吃饱了,每个人又躺下去,大家勾搭着说一些闲话。但不久,这说话的声音就慢慢地减少了,熟睡的鼾声接连着不断地响起来。 于是,在昏昏的灯光里面,那个不容人看见的用蓝花布包缠着的头,忽然从灰色的毡子里攒了出来,一个完全女人的身体就出现了。她怯怯地向四周看望,鬼鬼祟祟的,低声呼唤另一个在毡子里的女人。这两个人便互相谦让了一会,结果先攒出来的那个,便蹲在木盆上面,袒白的,毫无忌惮的完全显露了凡是女人都非常保重和秘密的那部分;一种水声便响着,和那复杂而又单调的鼾声混合了。接着后出现的那女人便同样的又表演了一次。这小小空间所充满的臭气,于是又增进了奇怪的一种新鲜的伙伴。她们俩经过了商商量量,轻笑着,低语着,挨挨擦擦的并肩走去,就把木盆里面的东西在舱门边倒了出去,然而那一半却流到舱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