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太阳照到院子时候,在鲜明的晓光之中,现出
类别:
其他
作者:
胡也频字数:7279更新时间:23/03/02 14:03:03
在房子里,大学生是躺在床上,摊着四肢。
那个大学生还会哼戏。
他哼的戏是整出的“武家坡”,所以常常是很雄迈的唱了一句,紧接的却是女子的尖声音。每当他唱到愈加高兴的时候,便摇头,并且把全身都摆动起来,脚儿用力的拍到地上,或者他的手指头也帮了这个忙,敲着桌上,发出哒哒哒哒的响声。
在唱戏中,他也常常拉起二胡来协调,可是那弦上所发的声音,却象猪入屠场的喊叫,——这不但恼别人,他自己也生气。
“见阎王去!”生气到极点,胡琴就在他手上哗剥的打断了。
这样不灰心的学胡琴,是嗜好于音乐的一种志愿吗?不。
那末,他为什么要这样学?
其中是隐藏着一个秘密在。
秘密是从他和他的朋友们谈话中间暴露出来的。
他说:“妈拉爸,越拉越象牛叫!”眼睛便狠狠的望到胡琴上。
“慢慢来,”一个朋友说,“象瞎子走道似的,总有一天,达到你的目的。”
“捧角有耐心,”又一个说,“难道学胡琴反没有?”
“可不是!”那个大学生似乎叹气了。“然而那个鬼——她就知道,要我受这个苦!”
“别说鬼——鬼给人家听见了,不怕她不要你下跪!”
“鬼,这名字,真是侮辱人!你真不对,为什么把心爱的人叫做鬼?”
“那不是成心的。”大学生分辩说,“不说她,就是我自己,我也忍不得心——”
“肉麻话!”
哈哈便打起来了。
他急急的又说:“别开玩笑!这几天胡琴老拉不好,心焦透了!喂,老王!你可不可以替我说情去,拉琴换别的条件,不成吗?”
“谁叫你要和她合唱‘武家坡’呢?要合唱,那就得会拉胡琴……”
“为什么定要我拉?”
“那也许对于你太蜜咧!”
“什么‘蜜’!她简直是给我苦——”
“那不对。人家怎么知道你老是拉不好呢?”
“哼,”大学生又叹气了。“总而言之,我倒运!什么都行,就是胡琴拉不好,单单人家就要我拉得好胡琴,这不是故意和老陈开玩笑吗?他妈拉爸……”
“要想吃天鹅肉就得有吃的本领。”
“…………”
这谈话的结果是努力,是加勉,是挺奋而前,于是大学生便下了决心,差不多是整天的,抖起嗓子,尖起声音,唱着“衣服破了”“自己缝”等句,一面就小小心心的勤勤地拉着胡琴,然而那琴声却象不可驯服的野兽一般,始终是倔强的,如同猪之类临死的喊叫。
大学生便气愤的自语说:
“和老子捣麻烦,——妈拉爸……”
虽然如此,然而那个大学生在另一方面,究竟还表明他是一个大学生,这表明就是那些簇新的,不曾染过指纹,其中的每一页都如同处女的心,是隐秘着,从没有给人的眼睛游历过的英文书。这些书,是满满地,端端正正的排列在书架上,——而这书架就等于这些书籍的永远的一个坟墓。
然而在这些书的外表上,大学生却很能够尽他的殷勤,常常是极其谨慎的,用鸡毛帚拂去灰尘,尽诚尽意的保护那每本封面的漂亮颜色,和辉煌眩眼的金字,——便成为这房子里顶雅致顶美丽的一种装饰。
他又致力于几个洋式信封上面。这信封是放在墨水瓶和“英华对照字典”中间,写着英文花字的中国地名和姓名,虽说曾很早就贴上了邮票,却永远不付邮去,只是安放着,安放着,几乎象了一种古物陈列品,也就是他的用意:仅在这一点,不是已显明的表明他自己懂得英文了么?
但是为什么不更随随便便的打开一本书,平平地放在桌上呢?这不难说,多半是因为他还不曾想到这种妙法的。
他又特别的做出官僚模样,歪着嘴,咬住五六寸长的假琥珀烟管,吸着香烟,因为这烟气散到脸上来,就半眯着眼,摇摇摆摆,慢步的走了出去。
这一走,常常是直到夜深时,才把公寓的大门擂得象鼓响,进房了,便酒气汹汹的开始唱“武家坡”。
“哈哈……”
并且这笑声,在静寂的夜里,象是一声雷,响到远处去了。
倘若那个大学生遇见了同寓中的或一人,而这人的衣服是近于寒伧或朴素,他立刻就高高地抖起蓝色华丝葛长袍,故意弄得飘扬了,并且还露出那水红色环白边的里子,露出那浅湖色的裤脚,又露出一小节苹果绿的裤带,……极力显现他自己漂亮得象一个类于妖精的女人似的。
但在他脸上,却是堆满着自傲自夸的飘然神气。
一个星期后我搬到另一家公寓去了。
虽然是逃脱了那个大学生,但在或人用大的嗓子喊伙计时候,我就会不自主的想起他,以及属于他的各种可骇的事象,好象我的心还飘荡在这种外来的扰乱之中,耳边又响起一种声音来了。
“妈拉爸……”
于是那个大学生就又活现在我眼前。
北京
海岸边
天黑了。
在浓厚的夜色里,凛冽的北风又悄悄的跑来,而且,发了狂,仿佛什么饥饿的恶兽一般的哮吼着,空中便密密的布满了使人心悸的凶险的景象。
堆积在地上的雪花也飞起了,和着许多赤裸裸树枝上的残叶,象暴雨的点往四处乱飘。
离这地上不远的海岸边,拥上了澎湃的海水,冲着冰块,一阵退了一阵又来,这浪头的反响声音,更加了海水喊叫的力量了。
住在这临海的葛沽的人民,这时候,没有一个人能够安睡,大家都不间断的忧愁着,小心翼翼的听着风声和海水,生怕又起了更猛的风,把茅屋刮跑了,或是海水冲过这岸边来,把一切的东西都冲走了。
年老的便叹气说:
“活到快死了,这样的天气还是头一次呵!”
做母亲的摇着她的小孩子。
“明天怎么能做工呢?”男人们多半烦恼了。
什么地方都没有行人。
那常常飘在海面上过夜的捕鱼的船,也早就躲到港里了,灭了灯,水手们都爬到舱里去,彼此拥挤着,时时从颤抖的嘴唇中吐出白气来,低低的叫了一声:“冷呵!”
一种暴乱的怪响的的确确把整个宇宙都占据了。
然而在海岸那边的荒野上,却有两个人挣扎的活动着,就是捕鱼的王大保和他的伙伴。他们是午后到临近市镇的地方卖鱼去,因为这天的生意不好,直等到太阳落山了才剩下三条鱼,却是较大的,所以回家来就很晚了。
他们的茅屋都在海岸这边。
这海岸和那市镇的距离有二十多里路,他们走不到五里就迎面刮起风来,而且越刮越大了。忽然,一阵更大的风就刮走了他们的两只挑在肩头上的鱼网,那里面有三条半活的鱼。
王大保就失声的叫了。
“这家伙,这家伙,刮走了咧!”于是追逐去,然而网和鱼在黑暗中就不见了。
他的伙友就埋怨说:
“早就该用力些!刮走了,追也是白费劲,这样的大风,又这样的黑!”
“谁知道呢?”其实,他已经暗暗的懊恼了——丢了网,又去了鱼,这损失是太大了。
“鱼的钱不说,这两只网也得一块大洋呀!”他伙伴把脸向着他,还补足一句说:“老王,你瞧,这怎么办呢?”
王大保没有回答,他只想,“一块大洋,多么大的数目呀,足够好生生的捕三天的鱼!”
他的伙伴虽看不见他的脸色,却也知道他在懊恼,就大家都不说话了。
两个人默默的在黑暗中几乎是摸索的走去,幸而是平日见熟了的路,还不至于走错了方向。然而北风却越刮越大了,挟着残雪和沙粒,盲目的狂乱着,打到身上来就发出嗑嗑的响,在晚上就如同刺柏的尖。
两个人又直了一下身子,挺一挺胸,都束紧了青布的腰带。四只手时时掩在脸上,时时又放到短棉衣里面去取暖,或把手指放到嘴里去,呵了几口热气。
因为强暴的风仿佛好几次都要把他们刮离了地面,于是两个人更低低的弯着腰,几乎是四条腿的畜牲模样,匍匐地,非常困难和吃力的走着。
海水的喊叫更其雄壮了,凶厉了,遥应着风声,就把这两个正在荒野上挣扎的行人的心,震得也更其发颤了。
他们都悄悄的恐怖着,生怕走不到家,就给风刮到海里去,或是就在荒野上冻死了。
两个人都把那两只网和三条鱼忘记了。
王大保只想着他家里的人,于是便勉强的张开嘴说:
“假使……这就不得了,我的妻子是在月里,孩子又是病的。”
“大声些!”
他的嘴便挨到耳朵去。
“假使……”他的伙伴回答说:“真说不定的呵!我死了倒不要紧,我是光溜溜的一个人,只是那个大麻子,他一定要骂我说,赊他两斤白干,还没有清账呢。”
只说了这两句,冷风已贯到喉咙去,好象是一条冰冻的蛇滚到肚子里面了,心脏等便立刻起了一个痉挛。
两个人又默默地,奋勇地,挣扎的走向回家的路。
然而渐渐的,王大保就觉得腰背酸痛起来,手是完全冻僵了。
他问:
“还有多少路,我想已走了十五里,对么?”
“差不多吧。”他的伙伴接着说,“怎么,你问起路程来了,这是你从来没有过的。”
“我有点不起劲呀!”
预感着死的那恐怖,于是又兜上他的心,就象是几堆黑云。
他的伙伴呢,虽是说,自己是光溜溜的单身人,但一想到死,而且又是这样不平安的死,为了人类一种普通的心理,也有点害怕。
“还是鼓起劲……不然,倒下了,这才是冤枉呢!”所以听了王大保的话,便回答。其实,他自己也觉得,纵比王大保少几岁,然而已将到半百年纪的人了,量量劲,也不敢相信有充足的力量去抵抗这样大的冷风。
因之,两个人便都知道,是处在同一命运的危险境地了。
他们时时在不停止地发颤的心里,作着这种希望:突然的风平静了,或者小一点……那海水自然也不会这样喊叫得怕人。
凭这一星星希望的光,两个人就又挣扎着,好象用这一个生命去救别一个生命似的。
但是不久,王大保便已经从脚趾一直麻木到大腿上,膝头不能转弯了,而且,酸痛的腰背也坚硬起来,全身的皮肉都象有许多刀尖在割,要零零碎碎的破裂了。他的脚步停止了。
“怎么的?”
“唉……”王大保悲哀的说,“我不中用了!要冻死呢!”
“什么?”
“我完全不中用了呀!”声音是战栗的。
“努力一点吧,你想,你是有妻子和孩子的……”他的伙伴说,便挽住他的手臂,扶着他。
王大保又挣命的鼓起勇气,用了力,可是刚走了几步,就把全身的重量都挂在他伙伴的手上了。
他的伙伴便带拖带抱的挽着他走。
在他们的前面,黑夜是无穷尽的展布着,好象是一个永远走不到边际的世界,自自然然的那矮小的茅屋,是无从见到了。
没有间断地显示给他们的,依旧只是那发狂的风声,和喊叫的海水,以及在互相痛击的雪花和沙粒。
又勉勉强强的走了好几步,终于,这两个孤单的人,便一齐停止在荒野上。王大保弯曲的坐着,他的伙伴便紧紧的握住他冻僵的手,蹲在他身旁。
他非常低弱的说:“不要管我!难道两个人都冻死么?不要管我!”
他的伙伴没有回答。
他又说:“回去,……我裤袋里面还有二角钱,三十多个铜子,你带给我家里去,说是——唉,假使我比较不这样穷,也不会在这个地方冻死!可不是,有钱的人谁会冻死呀!”
他的伙伴又没有回答。
他便睁开眼,但是四周围都是黑暗。
“已经走了么?”他想,便祷祝他的伙伴能走到他的茅屋。于是他就看见了他自己的家,他的妻子正在月里,还是那块蓝花的布裹着头,身旁睡着一个初生的发病的婴孩,床里边又睡了那个十五岁还不会说话的哑巴。
1928年4月于葛岭
雪白的鹦鹉
一
雪白的鹦鹉在一只黄铜的架上跳着。每天,好象这生物都满快活。它时时把勾似的坚实的嘴放到杯子里,饮了水或吃了粮食,便跳起来了,脚练响着,使得那悬在空中的架子不住的摇动。当它吃过了粮食或饮了水,它的嘴便磨着架上,磨了许久,这动作,如同人类吃了东西之后要擦嘴或洗脸的习惯。它常常玩着脚练子,发出金属的声音,好象这就是一种游戏。它高兴了,最高兴的时候,便是展开它的翅膀,叫着它本能的语言……
这鹦鹉在这一家宅,已经有两年之久了。
当主人把它买来的时候,它还是一只雏鸟,小而且弱,然而现在已经非常的强壮了,又丰满,又美。这如同一个小女孩到了少女时代。它的冠,那奇怪的绿色的冠,高贵地长在她全身纯白的头顶上,便显得这鸟儿也有一种特别美观的装饰:这一点绿色的冠是衬出了多少那羽毛雪白的光泽。
她的主人是一个曾受了三等嘉禾章的退了职的官员,是一个因营养的丰富而颇康健的将近六十岁的老头子。自从退了职,这是五年前的事,他便足足化了两万元,在临城不远的野外修了一座别墅,就归隐在那里。这老头子,虽说除了妻之外,还拥着两个正在青春的如夫人,然而他也非常沉溺于古雅的嗜好——这就是一种隐士生活的憧憬使他修了这个别墅,而且,他买了鹦鹉。第一只鹦鹉买来时就是半老的,所以过了春,便死掉了。这于他,因为觉得自己是一个隐者,隐者应该有这样博爱,便模仿了古名士的风流而亲身把她埋了,立一块碑,上面刻着“鹦鹉冢”之外还附着一首诗。于是为了隐士所居必有的一种点缀,他又买了一只鹦鹉——这就是现在在黄铜架上跳着的。
这鹦鹉是挂在繁密的洋槐树旁边的游廊下面。在那里,每天——几乎是时时,她的主人便同着两个年轻的女子,站着,仰着头看她。并且向它做出各种亲昵的模样。每次都拍着巴掌,一面教它说:“来客咧……”鹦鹉呢,却只是跳着,或是张一张翅膀,叫几声人类所不懂的语言。
然而这样的经过了许久,有一天,鹦鹉终于跟着说话了。
“来客咧……”鹦鹉学着叫,先是很含糊,不久就分明了,而且每见人来时便叫。
二
这一天,近于薄暮的时候,残照的余辉映到游廊上,鹦鹉的雪白毛羽上披了淡淡的红光,感着快乐似的在架上跳着。
它看见来了一个人影,便叫起来了:
“来客咧……”
正在低着头走向这边来的人影,便停了步,仰起头,惊愕的四顾,显然这个人在家宅中听见这叫声,还是第一次。
“来客咧……”鹦鹉又继续叫。
这声音便吸住了那个人的视线。他便走近来。
鹦鹉更叫得大声了,并且跳着,张开翅膀,好象表示它真正的看见了一个生客。
那个人便站到游廊的一边,看着这鸟儿。这时,一种新的感想便拢住他,使他不禁的凝望着,发了许久的呆。随后他走开了,心里还不住的这样想:“可怜的鸟儿……毛羽这样纯洁……却锁在铜架上……”
鹦鹉还在叫,然而这人影已走进一间房里了。那里面,电灯的光灿烂着,点着装饰华丽的四壁,一个银铸的“寿星”在横桌上反吐出白光;一切的器具都有一种夺目的色彩。两个年轻的女子便仓皇的,想回避生人似的站起来……
“一家人……”坐在她们对面的,隐者模样的老头子,看清了走进来的人,便这样说,于是她们又坐下了。
“你从那里来?”他问。
“从妈那里。”少年沉静的回答;他站到一只花盆架前面,抖开手巾去揩那流出的鼻水。
“怎么,你受了凉?”老头子属于关心的诧异的问。
“大约是吧。”
“那末,吃一点姜茶——”一个女子便亲切的插口说。
“对了。你吃过没有?”
“不,”少年只是机械似的回答:“不用。”
看着这少年的神气,老头子便有点感触似的,摸着一小丛半白的胡须,侧着头,不知想着什么去了。少年便转过身,无聊似的玩着花盆上的天冬草的子。两个女子也都默着。钟摆声便充满了这房里。
过了一会,老头子偏过脸,感慨的喃喃说:
“你还是这样的固执……”
少年便转过身来问,“爸爸,你说的是我的不吃姜茶么?”说了,便又玩着天冬草。
“流鼻水,又不吃姜茶,这固然也是你的固执……但是我说的不是这件事。”
“你说的是我的婚事么?”少年冷静的问,并不转过脸。
“虽然……然而我也不愿说。你呢,在北京读了几年书,现在变得什么都不如你的意。你是一个新人物!我呢,年纪老了,老年人自然免不了他的见地,不过——若说到你的婚事,我无非是替你着想,自由结婚的人常常马上又离婚了……不,我现在不说,”老头子一面说,一面便慢慢的红起脸。因为他的儿子不作声,便又接下说:“你做小孩的时候多可爱……不,这也不说!我不是说你现在有什么不好……但是,许多人都说你是一个——你不要冷笑——你到底是不是,我自然不能知道,不过象你这样子,实在也很使我不安。你想,家里面还有钱,至少过这一辈子总也足够的,何必做什么——一年到底行踪不定,象一个叫化子。你冷笑什么呢?……自然,我也知道,现在象我这样的人,也是你要打倒的!……”这老头子越说越激昂起来,终于那半白的胡须在鼻尖下颤动了。
那少年便低声的说:
“爸爸,你不要说这些好么?假使要说话,我们只谈父子之间的事情……你这次买了电车公司的股票么?”说着,他折了一根天冬草,佩到胸领上,转过身,向着老头子微笑。
“没有买——”老头子还愤愤的说,“我已经成为老朽了,谁知道还能够再活到多少日子……”
这时候少年忽然发现到,不知在什么时候,那两个他父亲的如夫人,已悄悄的不见了。于是他不禁的便想到那乌黑的头发和半白的胡须,在这之间,而感着一种被热血所激荡的那不平的敌意。他冷峭的望了他父亲一眼。
“我是快死的人了!”老头子忽然很难过的,太息了这一句。
“不要这样说,爸爸!其实你是很有福的,住在这样好的别墅里,并且还有两个……世界上找不出有许多象你这样的人。”
“你又在骂我?”老头子闪起眼光。
“一点也没有这意思。”
于是两个人便默着。这沉默一直拖延下去,到了一个仆人进来请吃夜饭的时候。
鹦鹉还在叫:“来客咧……”
三
在非常明澈的月光下,少年现着异样苦闷的脸色,缓步的,循着那鹅蛋石的曲径,走到了挂着鹦鹉的游廊边……
“来客咧……”鹦鹉又叫起来了。
他站住,好生感慨的看着这鸟儿。月光正软软的射着毛羽,鹦鹉显得柔润而且放光,使人会想到神话中的美的天使。
“然而你依然是一只可怜的鸟儿,”少年想,“丑的老鸦也比你自由得多了!”因而他想到那两个青年的女子,他父亲的如夫人,不正象这只鹦鹉,三者是同一的命运么?他愤然了,一种同情心的鼓动使他作了这样的反抗:
“飞去!人没有权利来锁住你!”
于是他走近去……鹦鹉却受吓了,不住的跳,惊慌的左右躲避,而且叫着近于悲哀的声音……并且,有几次还用那坚实的嘴来啄少年的手,以及用锐利的脚爪来抓。那鲜红的血,虽是已涌了出来,沿着手面流到肩膀上,然而少年还不住手,只管想法解开那鹦鹉的脚练。不久,脚练除下了,少年感着愉快的望着,一面拿出帕子来擦去手臂上的血痕。他便祝福似的大声叫:
“飞去,可怜的鸟儿,你已经有你自由了!”
可是,那鹦鹉,那得了解放的鹦鹉,却弯起脚,拖开一只翅膀,感着失了习惯的那种不方便,而惊疑着。
“飞去……”少年喊,扬起染着鲜红血的手帕。
鹦鹉却只管站在架上。
“飞去呵!……”少年把手帕飘近了,鹦鹉便又吃惊起来,错乱的跳,又用脚来抓。
少年不住的喊,不住的飘扬手帕,鹦鹉也就不住的而且更惊慌起来,甚至于怯怯的,虑着什么伤害似的死命抓住那铜架。少年有点懊恼了,心想:“这东西,经了人们的镣锁,反忘了它的本能!”这样想,又觉得这鹦鹉的可怜,便又喊:“飞去!”而又用手帕去赶它。
鹦鹉还是那样的惊慌,怯怯的抓住架子。
终于,少年有点生气了,便用力把鹦鹉捉下来,向空中一放……在月光中,这雪白色的鹦鹉变得更美了,象一小堆雪花似的飘着。然而,一刹那,这鸟儿又无力的从空中落了下来,站在草地上。少年又懊恼着。他于是又悄悄的捉住了它,拿了一只扶梯,爬上去,把它放到满着绿阴的洋槐树的枝上。这鸟儿便站在那里。少年感着异样快乐的把微笑向着它,祝福道:
“飞去,到你的世界去,现在,你比我好多了!”
为了这种事,这一夜少年睡了一个好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