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
类别:
其他
作者:
胡也频字数:7578更新时间:23/03/02 14:03:04
是一个秋天落雨的夜。
秋夜的雨,急遽地落着,把一切的虫鸣都压住了。就在这一家的院子里,也只是充满着不断的密密杂杂的雨,和从水槽里溢出来的雨漏,泻到石板上去,发出了更大的水声。
但不久,一种强烈的呻吟,就把这水声超过了。这是一个女人正在要分娩的时候。
女人是躺着,薄薄的棉被盖到胸脯上,几乎是山坡的样子,而且时时的波动,这显然她的腿是弯曲着,全身都在用力,抵抗,挣扎……
她的髻已在辗转中打散了,头发象乌云一般的堆在枕边,就更明显地现出了一个苍白的脸,满布着忍耐的痛苦的表情,然而也依然可以想见是一个年轻的颇美的脸。
在她呻吟到强烈的时候,便从这呻吟中挤出了可怕的一声:
“要命呀……””
稳婆便时时走近来,用一种习惯的语调说:
“忍耐一点,太太!”说了,又现出自满的老练的神气,忙着去清检一下那已经预备好的——那净布,草纸,温水,……一面便喃喃的自语着:“头一胎,谁个都是这样的……第二胎可就容易多了!”
然而产妇却慢慢的由强烈的呻吟而变成惨厉的喊叫了。最后,她的手抓着床柱,用力的拉,好象从其中,将报复了一种情感,或者要免掉她所感受的痛苦,于是这个很坚实的钢丝床便整个的响动起来了,发出如同许多铁器在相打的声音。
稳婆在照例的罗哆着之外,便是无所表情的模样,慢慢的来回的走,间或又望望各种应用的物件,并且把手常常伸到木盆去,试了,便抖掉指头上的水,喃喃的说,“忍耐些,太太!”却走到一边去,另外点上了两枝洋蜡烛。
烛火的焰,和着一盏电灯的光,把这个秋天雨夜的房子,便照得很明亮。同时,那产妇脸上的汗珠,也就非常分明地,仿佛豌豆似的,不绝地从皮肤里沁出来,流下了,浸湿了那一团散漫的头发。
她的声音又慢慢的低弱下去,床的响动也随着平息了。
稳婆还在自言自语的说:“忍耐呀,太太!”
刚刚安静了一会,产妇便又极惨厉的喊叫起来,那最末的一声,仿佛是一面铜锣打碎在许多哭声里面。
于是,她软软的躺着,昏过去了。
稳婆便急急的跑来,窃窃自喜地,要凭她那简单的经验,去实行那已经习惯了的,却时时惦记在心里的手术,但是一翻开那棉被,突然,便吃惊了,叫苦似的想:“天咧,又碰上这个难产了!”
房子外面便叫进一声来:“怎么样了?”
稳婆便立刻把手放到胸脯上,去镇压那不安定的心,走到房门边,从门缝中向着外面说:
“快了,马上就……您放心!”
这时站在门外的是一个留着八字须的约有五十岁的男子,官僚模样,虽说身体很魁武,却现着恹恹欲睡的倦态,吸了一口香烟,便又躺到摇椅上,眼前便朦胧了。
在房子里,除了雨水声,是一切都安静了。但正因为产妇还没有哼声的缘故,那稳婆的心便恐慌了。她不住地踌躇着,忧愁地这样设想:“假使……万一……应该怎样说才好呢?”她想着,希望有一种又圆转又切当又堂皇的措辞,可是她想不出有这样合乎她所须要的句子,觉得更恐慌了。过了许久,仿佛一种聪明来指示她,忽然想起那常常用过的,那自创的成语:“哼!这样的难产,才真正的希奇呢!别说我接生接到这样老,从没有看见过,其实谁也没有听见过……天老爷!这一定是在平常不小心,劳了力,或者是……自然,在五个月以后行房事也会把胎儿弄翻……”她觉得这些话很妥贴。于是她立刻安心起来,却想:“钱呢?却自然因难产的缘故要增多的。不过,应该怎样说呢?”便想到:“接一个难产,真的比接五个普通产还要吃亏呀……”
她觉得没有什么事可想了,这才把眼光注意到产妇。
产妇已恢复她的感觉了。忍耐着痛苦的呻吟,又慢慢的响了起来,而且,慢慢的大声,不久又成为很惨厉的喊叫了。
稳婆却咕噜着说:“又碰上这么一个——”
产妇又抓住了床柱,现出极力的,似乎将变成发狂的样子:但经过了一阵猛烈的痛苦之后,便又晕过去了。
于是稳婆又挨近去,施行她的手术。
产妇便从失了知觉中狂喊起来了。
“恭喜!恭喜!……”稳婆笑声的向房外说。
那个男子便带着不足的瞌睡走进房来。
这时候,产妇有点清白了。她觉得,在这一瞬中,仿佛她走到了另一个世界,已经过了许多年月了。她想起她曾经生产过的这一回事,也象是一个梦,并且她不知道她自己还是和原先一样,躺着,痛苦而且疲乏。她张开眼。眼皮是疲惫得一点也没有开张的力。但她从这眼睛中却模模糊糊的看见了许多幻景,这就是在平常给她忽略过去的,属于女人——单是女人,的悲哀的境地,其中有无数年轻的女人是裸体的,半身都浸沉在一个污浊的血池里面,而这血池便是一切男人的性欲的发原地。她的心害怕得发颤了。她好象她自己的身体也被那种的血沾住了。她想伸手去探试,看看那污浊的血是否已真实的沾住她,但她的手又仿佛已脱离了她,任她怎样的想用力,也只是软软的,无力的,抬不起来,如同是蜡做成的刑具。她害怕得要哭了。她想喊,想说出她一生的悲哀,想说出为了钱的魔力而被那个老头子——毫无人心的冷酷的动物——把她买来了,想起一个有情的正在青春的女人每夜还得让那个老奸滑的兽性去蹂躏,想到……然而她的嘴唇也不由她,只是半开着,半开着,却不能发出一些声音来。一切的动作都停止了么?她自己也已经死去了么?不!她在别一方面却又确确实实的知道,她是活着,一切也都在活动。并且,她觉得,她的心是空的,她的眼泪奔流在眼睛上欲寻出路。随后她仿佛又做了梦,看见天使的幡一般的灵魂,在半空中飘来飘去,好象在引导着什么。不久这灵魂飘远了,不见了。于是便现出一个巍然的城郭来,象一坐野蛮的山,许多黑色的丑脸便挤满在这城墙上,有的还暴露着灰白的牙齿,向她悠悠的作着一种胜利的鄙俚的笑。在城墙下,垃圾一般堆着的,是一丛骷髅,女人的骷髅,而每一个骨节上都深刻着许多伤痕——这伤痕有的被一种威力,有的被一种道德,有的被一种金钱,然而也有的被一种爱情,总而言之都是被男子有意地或无意地的伤害。她不自禁地伤心起来,她危悚了,恍恍惚惚的,觉得自己还处在一个可怜的,无法逃脱的险恶境地。她知道了她也是一个女人,而那个留着八字须的官僚就是伤害她的一个男子。真的,她被伤害得真够了,仅仅在年纪上面,一个年轻轻的二十来岁的姑娘配着一个无情的老痞子,不就是一种很大的伤害么?于是那过去的种种,每一种都象一个黑夜,有许多黯澹的悲哀潜伏着,而重新伸展到她的心上来了。最后她想到她自己做了一个不相称的一个男子的性欲的玩偶,于是怀了孕,于是那生产的苦刑便加到她身上。这的确是,为什么把生产单单放在女人这一面?她想责问一个人,然而她不知道这个人究竟是谁,她又只好把这不幸的愤怒忍耐着了。于是她又觉得,活在这个世界上,仿佛正在走向那极远极莫明所在的路,路上是荒凉的,却满满散布着铁的家伙——象猎人所安设的捕兽的弶,而在这弶上,每一个弶上,都沉沉的压着年轻的女人,不能动弹的被压着,没有力量去抵抗的只流着眼泪。这无数的弶便是那无数的男子。……
她接着又看见了许多幻景,如同经历了她的一生。
随后,她的眼睛又朦胧起来,心空着,一切又都变成黑色了。
在这时,那稳婆已做完了她的事,接过十块洋钱,捏得紧紧的放到衣袋去,慢吞吞的说:
“不要紧的,让她躺着……”便故意现出细心的样子。看一看那躺在竹摇篮里面的婴孩——婴孩响出低低的啼声,于是便胜利似的摸一下洋钱,走去了。
那八字须的男子也就走到另一个房子去,不久,就尽量的打起鼾声了。只有一个老嬷子,还撑持着倦态,伴着产妇和婴孩,时时在打盹。
外面的雨已慢慢的停止了。房子里也充满了寂寞。那些蜡烛的火焰已熄灭了,电灯的光便非常孤独的照着四壁,现出一片沉寂的淡漠的凄凉。一切都似乎在暗示着一种将来的可怕的预兆。
于是窗子上慢慢的现了灰白色。
这是第二天了。在雨后显得分外明耀的阳光里,一只小小的匣子便放在一个大的白色的棺材上面,由八个工人抬进了这一家。
那个八字须的老头子到衙门里去了,在家里只有一个老嬷子在一个尸首面前低低的哭了几声。
傻子
一
在我们人类中,常常听见到许多人叫或一人做“傻子”;说别人是傻子,则自己自然是通人。说别人是傻子,象这些人,看去好象他们每一人都知道“傻子”这字的意义;其实,要是把他们对于这意义的解释拿出来比较,却是一百人一百样。
但无论他们怎样的解释不同,对于“傻子”这名称,是含着嘲笑,轻蔑,则无疑。
以我想,所谓傻子就是十分诚实的一个人。
譬如,在我故乡中,大家都叫他做“傻子”的小二,就是属于我所想的那种诚实人。
据说,这小二,原先他是一个叫化子。他从八九岁时候就随着他母亲——一个跛脚,烂眼睛,用破裂的声音叫喊,丑而且瘪瘦的女人——整日的流浪在街上,巷中,菜场里,讨一些铜钱,剩饭,和别人遗弃的一些杂东西。夜里就睡在土地庙门外。
凡是一个叫化子,虽说整日的显现在人前,却没有人会把他记念到心上,所以这小二,就在这种被卑视的生活中,无人注意的,渐渐地长大起来。
以后他母亲死去了,那时候他已经十六七岁。
剩他孤独一个人,他便改了业,不去传袭他母亲的嗓子,象那样三步两步一扬声的整日去叫化。可是到夜里,他还得睡到土地庙。
因为小二所改的业,不是卖花生,也不是扛轿子,自然更不是当强盗;他也象是叫化一般的,整日流浪在街上,菜场里,用眼光去溜望,寻找可以让他自己去帮忙别人的各种机会。譬如他看见一个店铺的柜台给狗疴了许多尿,给人吐了许多痰和沫,是很脏,他便十分诚心十分敬意的向店老板说:
“老板!你给我一块抹布,一桶水,我把你的柜台洗干净……”
倘若他见到赶场去售货的做生意的人,喘吁吁的挑着沉重的货物,想快步而又很吃力的时候,便急急跑上前去,要那人把沉重的挑子放到他肩上。
他又用一把竹扫帚,每天下午到各店铺各住家的门前,去清道。
他并且常常替代那贪酒贪烟贪赌的懒惰地保去打更。
以及……
总之,他是用真的心愿和劳力,去做那于别人有益的事,自己从其中,就随着别人的喜欢,慷慨,或怜悯,给他一点点使他感激的酬谢。倘若竟有人白白的承受了他的益处,他也不去争,不报怨,并且还继续用他的心愿和劳力,去帮忙那些肯让他去帮忙的人。
这样的,不久,对于浪荡的叫化子的生活,他便改革了。
他差不多成为一个公共的仆人,什么人都可以使用他,象大家使用那河水似的。
于是许多人便叫他做“傻子”!
人所以说他是“傻子”,是因为他不限量的把劳力去供给别人,而别人一给他一点点微末的酬报,他便欢喜得象忘了他自己。
有一次,一家豆腐店老板娘所养的鸡落到井里去,这是供给许多人家饮料的井,窄而且深,看下去是一小洞不可测的冷清清的水,那鸡便在这水面沉溺着。
因为使用那竹竿和钩子之类的家伙去捞这被浸得半死的小生物,全无效,所以大家为保存井水的清洁缘故,不愿那鸡死在井里,而生出有毒的蛆来,便提议用一个人坠到井里去拿。
可是人的脸一接近到井口,心就颤抖了。
“这么深!”一个女人急急的缩转颈项来,失声叫。
大家便现出难色,闪着忧愁的眼光,互相看来看去。
鸡只剩了翅膀浮在水面上。
但在人声喧嚷中,小二跑来了,他听了或人告诉他,他就奋勇的大声说:
“不要紧,让我坠进去!”
这话全出人意外,大家突然现出惊诧来,接着便都欢喜了。
“对了,只有你才有这种本领!”豆腐店老板含着笑,一半赞扬,一半嘲笑的脸向小二。
“这算个什么呢……”小二分不清的回答。
于是由磨房的一只牛身上,解下一条粗麻绳来,捆着小二的胳膊,他慢慢地坠到井里去。
在井口上,便突然蜂拥了乌黑和青白的头,这是围绕在井栏外的男人和女人,大家争先的看这把戏似的罕有的举动。
小二的身体愈坠下去,那井外的笑声也就愈大了;好象大家都忘记了那只鸡,只是娱乐一般的,聚神到渐渐深沉和渐渐缩小的小二的影子。
小二的叫声便从井里响了起来。
“往上拉呀!”他喊。
然而许多乌黑和青白的头还依样错杂的充塞在井口上,并且笑声更强烈起来。
“往上拉呀!”他又喊。
这声音一连响了好几次,大家才勉勉强强的把粗麻绳收拢来,小二便挟着那柔软的鸡,慢慢地上升了,他是满身水淋淋而且染着许多污泥的。
“好小二!你真有这种大本领!”
小二只含笑。
然而从这次,小二是一个“傻子”,便毫无犹疑的被大家确定了。
二
也许正因为说小二是“傻子”,所以无论什么人,凡是自己不愿意去做的那笨重的吃力的事件,便叫小二来。
因此,小二是整日的忙碌着。
他常常被店老板叫去打扫铺面,被屠户叫去扯猪毛,被锯木匠叫去抬木柱,被有田的人家叫去挑谷子,……
有时他成了泥水匠,被吝啬的人家叫去合石灰,涂墙壁;有时又有人叫他钉地板,修理那长条的活了腿的板凳;又有时在什么人家有了喜丧事,他也变成了一个办酒席的厨子的副手。
可是他永远吃别人剩下的,差不多等于喂狗的饭和菜。
假使人问他:
“小立!你替人家做了这样卖力的事,怎么还吃冷饭呢?要一点热饭和好菜,不是应该的么?”
他的答话便是:
“这饭并不冷呀……你瞧,泡上了开水,不是很热的么?能得到饭吃,就超过我的份儿了,还要好菜,那太罪过……”
他说了,便快快的吃他的饭,接着又勤勤地去给别人做工了。我们从没有见到他有空闲的时候,或象别的人,在手足劳动中,用嗓子向同事者去交谈,说一些关于天时,人事,和最时行的甘蔗行和米铺的打官司,各种生意的纠葛,以及间或讲一些隔乡某女人和某男人的暧昧事情,……
虽说在他的劳动中,也免不了有人和他讲上两句话,但这只是别人先开口,他回答;倘若对于任何人,他会先说话,这就等于白天里美的梦,稀有的一个奇迹。
他几乎完全是,整天的,象一匹惯于耕田的牛,不作声的竭他的精力为别人做着工。
为了他这样能耐苦,能不计酬报,别人全需要他。
可是,对于他,谁也都依样的用另眼看待。
“小二么,做工倒是顶勤快的,一个人能抵过三匹牛,然而究竟他是一个傻子啊!”
听到别人说自己是傻子,小二只含笑。
这样,在许多人的需要和轻蔑中,他生活着,一年又一年。
在一个夏夜里,小二遇见了一件非常的事。
这非常的事使他惊心。对于惊心的事,小二生平只两件,第一是他母亲的死,其次就是这一件事了。
那夜里的情形是这样:
因为地保保躺在烟馆里,到时候小二就替他去打更。
打更这事于他已很习惯了。
他照样的一手拿粗大的麻竹管,挂着油纸灯笼,另一手就用一根杉木棒,和缓的,有规则的敲打着,发出“噗噗,噗噗”的响声,这是打二更的时候,他慢步地走过大街和小街,宽巷和窄巷,以及……他环绕了这一整个的乡村。
夜象笼罩着一重薄的淡烟,濛濛地,将要下雨的模样。既是没有月,星光又不显明,所以那屋宇,那街道,那小小的土山和窄长的河,那各种地上的一切,都非常模糊,同样在黯淡的黑暗中隐秘着。
轻的风也没有,到处的树木都象参禅的和尚,静寂着;那茂盛的顶枝,覆盖着的,远看去是一团厚大的云块,在眼前就好象一堆黛色绸子的帐幕。倘若在树间,微微的有了鸟儿在巢中的动作,小鸟的啼叫或母鸟的拍翼,这声音便容易开阔去,很远都可听到。
空间象一个迷离的梦境,静悄悄的,又朦胧,使人猜不透那里面所藏躲的是一些什么东西。
人也都已安睡。只有那河边的蝈蝈,断断续续地叫着;此外,流荡在这夜里的,就是这麻竹管上所响出来的打更的声音了。
二更打过不久,便是打三更开始的时候。
“噗噗,噗!噗噗,噗!”
小二换上一支蜡烛,和缓的,又上上下下地动着杉木棒,从土地庙里出发。
这土地庙是坐落在这个乡村极东的边界上。所以每次的打更,是向西去,其中经过了许多横横直直的街和巷,以及界乎东西南北之间的怪僻的路,最后便到那极西的观音河,从河西的观音堂门口再转身打回来。
关于这打更的路线和转折,小二已熟悉了;并且因为这经验和他日常做苦工的缘故,差不多这一乡的人家,那一间屋子是谁人住的,他全知道。
这一次,也和往次一样,他打着麻竹管,凭那灯笼里淡薄的烛光,慢慢的走,渐渐地走近观音河。
河水是很满的(因为初夏时闹了大水),浸溺到堤边柳树的半干,这在白天,可见到那水面流荡着青萍,堤边和水上有许多蜻蜓飞舞着。但在夜里,并且是这样模糊的夜色,小二只能够听到河水漫流的声音,象鸟叫似的。
“幸而这水不再涨,要是不,这许多屋子就完了!”他望着河,心想到闹大水的时候了。
“噗噗,噗!噗噗,噗!”
他一面打,慢步地往前去。
三
忽然有一种东西,流星似的,闪到他眼睛来,随着那小点就不见了。他以为这亮儿是贼中探路的所谓纸火把,便用力的打起更,算是他的一种和善的警告。
同时把他的眼光张到更远的前面去,他发现了两个黑的人影,这人影的中间是横着一件象箱子或被卷的更黑的东西,快快的,很慌忙的样子,向河边走去。
“一定是那家伙!这也不知道是谁家的东西给偷走了!”小二想,眼光就不停止的瞪着前面。
他本想再用力的打他的更,使那人影受点恐吓,而弃下那赃物来。可是他又一想,往河边走去干什么呢?河边,是死路,既没有船只,水又澎涨,贼是决不会往这条路走的。于是他疑惑起来了。
他想,“假使不是贼,在这样夜静时,快跑到这河边来,并且是抬着那么大的沉重的东西……说不是贼,又可疑!”
那人影将走近河边了。
小二就下了决心,他想去看个究竟,便轻轻地吹灭发亮的灯笼,蹑脚的,顺着河边直跑去。
那人影似乎乏了力,脚步迟慢了。
夜色还是很朦胧,虽说小二已渐渐地逼近那人影,却看不清究竟是谁,只模糊地辨别出那身体的模样。
“这奇了,”他想,“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心里更疑惑了,又蹑脚的再逼近去。
他忽然听到一种惊颤的,尖小的声音。
“我害怕……”
“怕什么!?”这又是一种声音,很粗的。
“刚才不是地保在打更么?我们给他瞧见了没有的?”
“不要紧,地保是我姑妈的儿,我嫡亲的表哥哥,就是给他知道,也不碍事!……你别害怕啊!……”
“我实在气力都用完了啊……”
“马上就到河边的!”
从这些小语中,小二恍然知道了,那男人就是亨元羊肉铺老板,那女人是万兴豆腐店老板娘,人家都叫她做“王家三嫂”的。
“这必定是这一回事了!”
小二想;可是他登时又觉得,倘若是偷偷地干这一回事,为什么两个人又抬着那东西呢,而且想走到河边去?
这时那人影又开始努力的抬起那东西,往河边急急的走,却向着小二走来的这一边。
小二的心便慌了起来,因为他和那人影,几乎要接触了,他赶紧爬到河堤上,把身体埋没到满着露水的野草中间。
那人影喘喘地走过小二的前面。
从润湿的青草中间,小二张开眼,定睛的看着那人影,和被抬的那件沉重的东西。
于是在小二的心中,便突然颤震了一种不曾有过的非常的惊愕。
“什么!?……”他暗暗的恐惧的叫。原来那件远看去象箱子或被卷的东西,是一个人,这人是小二所熟识的,是万兴豆腐店的老板。
“这是怎么的?难道……吃晚饭时候还活着,就死了么?就是……那也不……”小二左右的想,他的眼光更疑惑而且恐惧的瞪着那两人。
在河边,毫无抵抗的,被抬的那东西,就忽然“统”的一声,丢到河里去了。
“哎唷!……”小二几乎叫了出来,他用力的把手掌按在胸脯上,制止他的心的惊跳。
那一对男女,就转身来,又走过小二的前面,吃吃的笑着,走远了。
四
很久以后,小二才抖抖地从草中爬起来,拣起那麻竹管和杉木棒,提着无光的灯笼,无力而又用劲的,赶急地跑回土地庙。
这一夜他反反复复的,辗转在木门做成的床上,睡不着,纵是紧闭着眼睛,他也依然会看见到那两个黑的人影,和更黑的那件抬着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