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个五十五元

类别:其他 作者:胡也频字数:26522更新时间:23/03/02 14:03:05
假使不因为这样挨一个的记着价目,恐怕到后来,连他自己也会记不清白究竟曾弄了多少个吧。象这一本账簿,虽说并不特别珍惜似的也和“马料开支簿”放在一起,但有一个生朋友来的时候,总难免又故意去翻开,让别人知道,好象这账目正不亚于那少校肩章的光荣。 我们的书记官对于这本账簿有一句很好的赞叹: “这比委任状好多了!”他说。 这真不是一句过誉的话。一张委任状在现职的军官眼中已经是寻常的东西了。可是这一本账簿却不寻常,它实在有它的新鲜异样的地方。譬如说,那账目中,虽然所记的全是多少元,但是元之中就有那各别的意义——如同四十元等于一个女人,三十五元则又等于别一个女人。而且这四十元和三十五元的每一元又等于这个或那个女人的某一部分。单在这一点上,当然,比起那死板板的委某某某为什么什么什么的委任状,好多了。所以我们的军需长对于这一句话是十三分地受用的。 那末在他写着第几个和多少元之时,那心中的快乐和骄傲,实在不是别的人所能够知道了,至少总比他从军需上揩油的欢喜,要增加好几百倍吧。 那末这一夜我们的军需长又有了这种心情,因为他又在这本账簿中加上一笔了。这一笔是挨着那“第七”添下去的,不消说是“第八个”,并且数目是“七十元”——这是比其余的价钱都大。 “这一个可不贱!”我们的军需长是这样觉着的。其实呢,七十元在他的身上真不算什么,他那一夜不在赌博中输赢一两百。 不过女人究竟比不上麻将牌。我们的军需长是能够在牌桌上并不在乎的输上两三百,但他总不肯弄一个女人用上一百元。这一个七十元的确算是很不贱了。 为什么我们的军需长会这样的贱视女人?自然,这有他的理由。他觉得无论怎样女人都不能和麻将牌相比的,打牌有输也有赢,钱是来来往往的,说不定昨天输了一百今夜反赢了两百。女人呢,可就不同了,花去了四十就是四十,一百就是一百,是永远捞不回半个铜板的。因此在他的灵魂中便有了一种不可磨灭的真理,这真理又变成格言了,是: “宁肯在一付麻将牌上尽输,却不能只和一个女人在床上尽睡!” 所以还不到两年的光阴,我们的军需长,截至此刻为止,是一个又一个,没有间断地把女人弄到八个了。在每一个新的女人弄到时候,那旧的,便象一床旧毡子似的弃掉了,于是由军需长个人取乐的玩具落为兵士们共同撒野的游戏场了。 在这里,谁能够不这样的承认么?一个女人,纵然七十元,但是你看,多便宜! 一个村子 正在刈稻的九月间的一天,太阳如人意地灿烂着,金光似的平铺在广阔的田野。 一片蔚蓝的天,清得象湖水色的幕,无边地笼罩着一个村子,使得村子里的一切,都显现着光明的生动和喜悦的气象,似乎这村子是一个永远快乐的村子。 人,牲畜以及飞鸟,在工作着,而同时又在歌唱,恍然在整个时代中,毫无一点忧愁和不幸的事实。 大家都在欢跃或私心默默的庆幸,因为这一个照例的秋收,是三代以来的第一个丰年,遇着这百载难逢的盛时,真使人值得发一生的疯狂的。 丰年还不止于五谷的收获而已。多年都不结实的枇杷树也生出大硕的枇杷了;狗尾草也开了紫色的花朵了;荒地也长出青草了;久病的人也恢复了许多康健了;牲畜的生殖也更多了;一切的现象都表现着一个难有的好天时。 这时候几乎是全部的农人都在工作了,一丛丛的聚在田野上,大家裸露着上身,哼着,唱着,活动着,努力地干着这仅有的,比什么都要快心的秋收的农事。 熟透了的稻,微微地动着,在充足的阳光中闪耀,仿佛无数金色线纬。那刈下了的一层层地躺着,远看去象极了黄海的波浪。 许多丰硕饱满的稻穗,从有力的臂膀上打到稻斗里,每一穗上都发生许多轻轻地坚实的响声,这响声便等于打稻人心头的欢喜。 绕着稻斗的周围,一群活泼的鸡,大家寻觅着而且争先地啄去了那落于地上的谷;间或有一只忠实的狗还狂跃地赶走了从天上飞下来的雀儿。 每一个田里都有着几个小孩子。大一点的小孩子便也学大人一般地拿着一把弯弯的刈稻的刀,或者站在稻斗边也照样地打去手中的稻。稍为小一点的小孩子便深入于稻草中,密探似的捉着蚱蜢。那四五岁的小孩子便只能带着欢喜和羡慕的神情,看着这许多的各人各样的活动,而口中吃着嗑嗑有声的炒蚕豆,流着鼻涕和口水。 每一个田里也都有几个女人。无力的老太婆坐在板凳上看她的鸡鸭。并且关心于稻斗中的增高的谷粒。中年的妇人便说着闲话和故事,增加了男人的许多趣味和勇气。一面又时时骂着嚷着喊着小孩子们。年青的媳妇便只做着倒茶,拿烟,点纸煤的事,此外便一言不说的做着女红,或者为小孩子绣着为过年穿的红缎鞋子的梅花。 这所有的年轻年老的男男女女,以及小孩子们,仿佛为了这一个富丰的收获,一个似乎不能再有的幸福的秋收,和这秋收时候的九月间的景象,把一切都忘了。 不消说,在这样时候的农人的心中,是有着新的希望,新的幻想,新的梦的。有许多人想重修他们的祠堂和祖坟,想重新把茅屋改为木屋。有许多人把自己一家的命运都建立于快乐的光明之中,生了储蓄的心理,和别种事业以图发展的想念。有许多人便乘机为儿子定媳妇,想着抱孙。自然也有许多人为这个特别丰年而回忆到昔日的水灾旱灾,但是在每一人的心中,总免不了闪着命运的金光,和显着生活的富裕的感念,悄悄地满心欢喜。 然而在人间,总也免不了意外的事,如同在晴空中终免不了有过风雨。这一个充满着安乐的光辉的村子忽然发生变故了。 事情的发生正是在大家欢乐地在田野上工作的时候。开头由一个农人带来一种可怕的消息:省军完全打败了;那仇敌的军队已陷落了县城,野兽似的蹂躏着一切,而且进攻到这村子来,枪声已隐隐地可以听到了。 这仇敌的军队,所以成为仇敌的,是因为去年的那一次战争,这一个县城里的居民——尤其是这村子的农人,曾明目地内应了省军。那末这一次敌军的重来,便没一个人不感到危险了。 “逃命呀!”立刻,这思想象一条毒蛇,深入地便穿进了全部农人的头脑。 大家都惊慌了。没一个人不弃掉这百年罕有的丰收的农事,而惶惶地,失措地,毫无主意地用恐怖的眼光看着,彼此陷入于无可挽回的悲惨的命运里面,发狂似的跑到自己的屋子去。 和平的一切便完全扰乱了。 这之中,男人是失去男人应有的勇敢的气魄了。女人呢,迷信的老太婆只声声哀怜地念着全村子都迷信的“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主妇们便忙于收拾那家中的细软,把许多东西都饱饱地用宽的布带捆在腰间,并且牵着抱着儿女们;年轻的少妇便担心她自己的节操和她丈夫的性命,只管危惧地打着抖。 一瞬之间的情景,便显得怎样的悲惨和纷乱。许多人开始逃命了。 都是全家人,带着全家里所能带的东西,扶着,拖着,哭声的喊着。失火似的向着东方的田野跑去。 太阳的光依样是灿烂的,照在田野上,所有未刈的稻都还是一种金色的波纹,闪耀而且颤动。复杂的人影在这阳光中就更见复杂了。 人的哭喊的声浪也嘈嗷地越加增高,于是那牲畜的——第一是狗的狂吠,便震撼了空间,变成一种万物动摇的可骇的景象。 鸡鸭也盲目地在地上乱跑了;牛儿也跑出了栏外,用沉重的头摆动着,哼着非常凄厉的变态的声调;笨伯的猪还是照旧的笨伯,只知在猪窝内愚蠢地打圈;驯性的山羊便万分觳觫地躲在墙角;这许多的畜牲也和人乱在一团了。 逃命的人是极其狼狈可怜地跑去了,那继续逃命的人还慌乱地继续着,这个村子已不成为一个和平的村子了。 但是那枪声,丧人魂魄的砰砰的响,已分明地步步迫近了来,尘土也一重重地飞起了,隐隐地在阳光中便现出了马队。 马队是一营人,在空中,高高地,散乱地飘扬着三角形的旗子标明是扑灭一切的军队,也正是这村子农人的敌人。 一切都绝望了,纵然是第一个跑得最快的逃命者,也不曾跑出这村子的界限,马队便铁墙似的把整个的村子围满了。 那还想逃命的农人,便在枪声的响中,跌倒了,躺在黄金色田野的上面,一个又一个的,接连着男人和女人。 于是经过了长时间的人类最悲剧的一幕,充满着极端的叫喊和啼哭,一种碎胆的可骇的纷乱之后,这一营的队伍才吹上胜利凯旋的号,还示威地又响了三声枪,开走了。 浩浩荡荡的,这经过单面进攻的马队,便游行队似的走在田野上,仿佛并不曾作过什么屠杀的事,大家都显得非常安闲的样子。除了那刺刀上的血迹,还闪动于夕阳的晚照中,现着一点红色,以及在每一个人的心中还余留着满足的快乐之外,便只有马蹄的声音和人影了。 然而留在这村子的一切,从马队走后便更显然了。所有的男人都流血地倒在田野上,菜园里,小溪边,……狼藉地倒着,有的只剩着半个脑袋的。所有的女人,除了几个吊在屋梁上,几个全身赤裸裸地一动也不动的躺在床上,便也和男人一样,死完了。小孩子呢,他们本是可以幸免的,但也有几个被丢到路边,有的肚子中穿成了小洞的挂在树枝上。并且有许多鸡鸭被踏成粉碎了,泥浆似的也成为血肉混合的一小团;许多牛羊都受伤地呻吟着;每一条狗都张不开眼睛了……一切都是变样的,只有那按时而来的月光,还继续着太阳的灿烂,皎洁地照着这一片广阔的田野,现出那丰满的稻穗,吹在夜风中,带一点微微地银色的波动,以及满地上都寂寂的躺着不完形的尸首。 这村子便变成一个古怪的村子了——一直到十年以后,除了几个垂死的老太婆,便都是差不多高低的十岁和十一岁的小孩子。 美的戏剧 白峰伸开手臂,弯腰地打了一个呵欠,因为他写完了名为“美的戏剧”一篇剧本,觉得十分疲倦了。 夜已经很深,日间里所响动所叫嚣的一切声音都寂然了。如同这烦杂的社会也和困顿的人类一样休息着。这幽默的情景,证明这时候并不是工作的时候。 他看了表,不现着何种表情,却暗暗地诧异,辰光是如此之快地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两点多钟了。 虽然他觉得应该去睡觉,但在他的头脑中,还剩留着那剧本的人物,以及这剧中的情节,结构,对话,仍然象烟似的,氤氲着,飞来飞去。这复杂的,几乎是零零碎碎的想象的余影,使他感着疲倦而又兴奋。他便又从头看了一遍剧本。原稿是四十页。一页一页的看,看完了,想着,但是都找不出毛病来,甚至于除了一两个错字之外,要改动一字也无从下笔的。他觉得这一篇剧本实在是好剧本,或者,如果坦然的说,这剧本是他的成功作品,也并不为过。于是在他的心中,便感到满足的浮荡着一重欢喜了。他立刻把原稿封入一只信封,决心寄给女神月刊去,这月刊是纯文艺刊物,说是代表了中国整个文坛的。 贴好了邮票,一种新的希望便落到他的心坎上了。他忽然感到,这剧本,一发表出来,纵然不敢说会轰动文坛,使许多作者惊诧,使无数读者倾慕,但在落暮似的黯淡的文艺上涂了新的色彩,却是毫无疑义。那末,努力于研究新剧的团体便立刻把这剧本排演去,自然也不是十分意外的事了。 想到得意的事上,白峰的脸上便微微的显了笑容,但同时他又觉得应该睡觉了。 他灭了电灯,这房子在一瞬间便完全黑暗了。一到他躺在床上只看见一片淡薄的月光。这月光从溟色的天空中穿进窗子,使人可怜似的怯怯的躲在墙角上,而且,正对着他的脸。他不愿看。他用力的把眼睛闭上了。可是这月光依样在他的眼中。他想不去理会这一片白色,但他反联想到和这白色有关的夜,以及夜里的一切了。甚至于他想到这时候在四马路上也许还站有拉不到逛客的野鸡吧。 “天不久就要发亮了呀!”他自语的想。然而他是兴奋的,一种过分的疲倦使他的精神散乱了,他已经不能安心地让瞌睡管理了他。慢慢的,他的思想便愈加复杂起来了。但他已经忘了月光,因为别种有力的思潮淹没了这白色的印象。他又想到他的剧本。这一次对于剧本所生的想象,是大胆的,堂皇的,得意而且美满。他恍然——如同真实地走到了人生最荣誉的地步。因为他开头便想到那“美的戏剧”被公演了。这剧本公演的广告登遍了上海的报纸。在这时他自愿捐赠了他的排演权。可是人家又专诚地来请求他的指导。于是他自己便在这戏剧试演时说些意见,而同时便得了许多尊敬的恭维,大家都把他看做一个天才。并且有一个艺术家模样的人还简单称呼他做莎士比亚。然而他对于这些崇拜的言词并不觉得可贵,因为他骄傲的自尊心已超过别人的赞叹。于是他联想到公演的这一天。本来演剧团曾请他坐特等包厢的,所以——其实隔开幕的时间还远呢——那个总干事便亲身用一辆汽车把他接了去。到了戏院门口,这戏院在许多天以前就有人告诉给他,但他为了欢喜和骄傲的心情把名字忘了,这时他也不及去细看,只让那许多招待员把他挤上楼去,在人群中他俨然比别人都高一等的。虽说空空的坐在这样讲究的包厢还是他生平第一次,但他不知道什么缘故,总觉得他应该坐在这包厢。因此他的屁股挨着有弹力的椅子,也就不觉得有点新鲜,并且坐得一动也不动而且端正。他很想有人知道他坐在这里。而他自己的眼光,却是悄悄的,如同并不看人的一样,落到这边,落到那边,至于不曾忽略了一只空椅。其间他也常常意识着有许多眼晴,大大小小的眼睛,然而是同样充满着敬畏和羡慕的光芒集于他的一身。觉到这些眼睛在看他的时候他便微露一点笑意,他希望别人所感得的是他的尊严而又和气可亲。他听见许多听不清白的声浪,而这声浪,从一个两个的交头接耳的谈话看来,大概有一多半是在谈他的艺术,谈他的一鸣惊人,或者在研究或推想着他的身世,总之他是这成千观众的谈话集中的材料。如果能给他听清白一句,不管这一句是谈他的什么,他都愿立时给这个人同意或改正。不过他没有达到这一种欲望,因为人越来越多而声浪也越加混杂了。 在每一只空椅都坐满了人之后,开演的铃声便响了。 急骤的铃的响声,便一声声的响到他的心里,他的全身都起了一阵近似拘挛的作用,这实在值得他心虚和狂喜的,因为这铃声响后几乎便是他这一辈子的生死关头。 可是铃声响过了都不见动静,这缘故便使他的皮肤中又通过了一道电流,他实在担忧呢。 然而幕终于拉开了,就在这幕分开的当中,他一眼便看到比他的命运还紧要的两行字,字有斗大,写着: 白峰先生,最艺术的作品 美的戏剧 手掌的声音便立刻把人的耳子震得嗡嗡的了。的确,观众对于这几个字发了热狂,而同时就有无数的眼光射到这一个包厢里来了。白峰呢,他的心是跳着;或者说他的心中有一只擂得不绝的鼓,不过为了那飞来的眼光,他又做了十分漠然不动于中的神态,他觉得他应该是一个稳重的,不被掌声所激动的胸有成见的作家,因为喜形于色将使人家瞧不起。在他傲然俨然的时候,他不能瞒过他自己,他是惊愕地想着他变成这戏场里的惟一中心人物,实在连梦想也不曾想到的。同时他对于他自己便生了一种懔然起敬的心理,为的他从前不曾料到——不,是忽略了他卓绝的天才和立世的荣耀的。一面就对于他自己声誉的飞腾便大大的惊讶起来。 “哼,也有这一天……”他不出声的自语了。这句话,是有着缘因的,就是他从前投稿给什么刊物,而编辑先生说他太幼稚退还给他了。于是他想到如果这个编辑还活着,还记得曾退过他的稿子,而且如果也知道了他的成名,不知要怎样的徬徨和惭悔呢。他很想就站到这个编辑先生的面前,但又一想,觉得那小子应该自己来请罪的。 他还想……然而掌声又响起来了。 于是“美的戏剧”的第一幕便开演了。一切的声音都寂然,这戏院忽然变成了教堂的样子。台上的布景是怎样的美丽而又逼真呵。那有色的电灯,吐着温柔的光,使舞台成为人间最可贪恋和失去一切忧愁苦恼的福地。这布景,使他吃惊了,因为当他写着这景致的时候不过是随随便便的写,想不到竟是如此的入妙。他觉得这剧本在实演中,一定更显著的表现了他的天才,这是实在的,并不是他向他自己夸张,因为他无须乎这种虚荣。不是么,这许多专为看他剧本表演的观客,单有这许多,不就是证明他不必再有什么欲望么?他实在满足得太多了。他除了用全力去记忆别人给他的恭维之外,一切工作都是多余的,似乎连第二篇纵然也可以成为名著的剧本也不必写了。其实他写了这么一篇已经算得对全人类的贡献了。无论什么人不能再向他有所希求。他也不能让他自己再给人什么了。他这一生的工作——不,单单这一篇“美的戏剧”,他是很有资格而且很可以充分地享他下一辈子的清福的。 在他想得正浓郁甜香的时候,掌声又起了,原来他已忽略了舞台上的表演,第一幕已闭幕了。 人声便嘈杂起来。不消说,这人声是等于戏剧成功的证明,因为每一个观客的脸上都现着心满意足的样子,笑容可掬。 刚刚一停又继续开演第二幕。 自然,白峰的心情只是更难于形容了。总之,如果他没有什么顾虑,他一定从包厢里一直跑到舞台上,向大众宣称说: “中国的——其实是世界的戏剧可以不要再写了,因为戏剧已达到它最高的一点,因为我已经写出了这一篇‘美的戏剧’呀。” 当几个招待员又拥着他下楼去的时候,在挤来挤去的人群中,这一次是着实地感到实在比别人高一等的。 于是在作过了而且还保留着这灿烂辉煌的幻想的第四天,这一天实在值得记忆的,因为那代表了整个文坛的女神月刊寄来了一封信,一张开便跳进他眼中的是这几个使他几乎是消魂的字: “美的戏剧真是美极了,单在一幕上接了二十四个的吻便是出人意外的美……敝刊决提前登载!” 他恍然觉得他有实现那许多幻想的希望。 船上 船停着。 本来,账房的挂牌是铁准夜间十二时开船的,但天色已朦朦地发亮了,那吊货机还在隆隆铿铿的响,运夫们也依样在搬掮那笨重的货物而哼着单调的粗鲁的歌声。在隐约的晨曦之中,在黯淡而且稀小的灯光底下,那些小贩子,客人,苦力……等等来来去去的拥拥挤挤,把尘土带来又带去,给弥漫了,使人要无缘无故的感到被什么东西压迫在心头,鼻孔窒息,喉管里痒痒的——有一种欲呕的味儿;而且因神经受了各种的喧嚷,纷扰,响动,在微微地颤震,头脑昏昏沉沉的,一个人,也象是从深睡中,给人拖到礼拜堂去诵圣经那样的渺渺茫茫……。 在将要收锚而还在上货的海船上的搭客,都会有这一种的感觉吧。 船,远看去,宛如一座小小的孤山;倘若说小点,迫肖些,却象一条鱼,尖头圆尾,上面微红下面墨样黑的。那深黄色围着窄窄白圈的烟筒,时时喷出或淡或浓的烟,缕缕的袅上天空去,飘散了,成为水边薄薄的朝雾。象这船,如果浮荡于无涯碧波的海里,在清晨,在晚上,或在霞影,星光,和微雨里游行,给雅致的人们看去,是很有一种异样的天然的美吧;但这时,却呆呆的停泊在满着黄泥水的小河中,依傍水泥做成而带有怪臭气的码头旁边,并且船上是那样纷乱的拥挤满各样各色的人,再和那岸上一堆堆如坟墓的货物相衬,便现着讨厌的,笨重与丑陋了。 因船过了挂牌的时刻还停着,隆隆铿铿的在上货,许多的客人都心焦了,有的从床铺上昂起头来,但多半都把脸贴在枕头上,在倦眼惺忪中,纵不认识,也勾搭着你一声他一句的说出关于船还不开的话,其中便带着不少诃责,生气,却不怎样的专心和激昂。那些小贩们,正因这机会想售尽那筐里篓里的余货,反分外有劲的大声大声叫卖。自然也有许多极亲切的人们,为不得已的分离,含情相对,而悄悄地侥幸着——欢慰这开船时刻的迟延。 船还不开,天却大亮了,太阳照得江水通红。 许多搭客们,这是官舱,房舱,和吊铺的搭客们,于是全起来,大家对于开船的误时,便生了较大而且较有力的喧嚷。 打统舱船票的搭客哩,他们因为货还在上,不准入舱,只一个或几个的挤成一块,密密杂杂的堆在船栏边,看去只象是猪之类的牲畜吧,那样的蜷伏着,简直不是普通人的模样,他们一面小心的看守那极简单的行李,一面给疲倦围困着,不安宁的一下一下的在打盹。这些人,听到那些人对于船上的账房加以种种攻击的论调,便用同情的声浪去响应,却只是忽然的,零碎的,不敢说出整句责备或生怒的话来,为的恐怕那势利的茶房们,要向他们哼一声,或用极鄙夷轻蔑的眼色,代表这意思:“你也嚷什么,住统舱的!” 其实,船无期的尽停着,那些归乡,服务,以及情形不同而目的一样的客人全心焦了,这也难怪;因此,便有等得不耐烦的客人,一个两个的到账房去质问。 “船怎么还不开?” 说这话若是属于住官舱的客人,那末,账房先生的答语,就很和气,有时竟把含笑的脸儿去表示一些谦让。若是去质问的人是房舱的搭客,这还可以。要是住吊铺的客人也去质问,那账房先生的神气就有点懒洋洋了。至于打统舱票的那些茶房们所最轻蔑的穷客,关于开船或别种的事,要直接和账房先生去说话,就莫想,假使冒险地去尝试一下哩,到结果,讨得一个没趣,是无疑的,因为账房先生的眼光,对于这一伙人,是非常的善用那鄙视,尊严,和冷酷的。 “快,快”,若答应,账房先生总是说出这两字,声音是极其流利,习惯了的;一面他又把手指头沾了一些口沫,轻轻的捏开那不平叠着的许多洋钱票。 “快。太阳都出了,货还没有上完……”听到客人这很不耐烦的诘语,账房先生也始终保持着原有的态度,眼睛从金丝边眼镜上面向客人看看,倘若这客人的服装很阔绰,或是神态很尊严,总而言之是上中等社会之流的,便含笑,很温和的回答了,然而所答的话依然是“快,快,……” 因质问所得的结果不是准确的开船的时刻,心焦的客人们愈见愤愤了,便散散的聚拢着,又开始你一句他两声的说出许多连刺带骂,生气和警告的话。其中却充满了各人的懊恼及焦灼。 “退船票去!”也不知是谁忽然嚷出这一声来,大家便因此起了一个波动。 “对了!对了!”这是一个脸上有八字胡须的。 “退船票去!”这句话接连地回响着,并且愈传愈远了,不久就成为有力的,含有暴动性的一种号召。 大家很激昂的喧嚷,可是账房先生却依然安静的做他的公事——数着花花绿绿的洋钱票。 “退船票去!”许多时候都酝酿这件事。 看看太阳从河边升到天上去,渐渐的,各种在阳光底下的 影,便将由斜而正了。然而这个船,货还在上,显然在午前是没有起锚希望的!于是那些心焦的搭客们便真实的愤怒了。 “退船票去!”八字胡须的客重新号召,接着他自己就叹息一般的喃喃说:“真是,岂有此理,真是——” 不少的客人就附和,而且实行了。 “退船票去……” 大家嚷着走去,到账房门口,那账房先生还在低着头,数着洋钱票。 “船到底还开不开?” “快,快,” “那不行……” “退票就是的!”客人中却喊。 “快,”可是刚说出口,第二声就赶紧咽住了,账房先生抬头看这许多人。 “什么?”他问。 “退船票!”这声音是复杂的。 “退船票?我们这船上没有这个规矩。” “不开船,那不退船票不行!” “退船票!”这声浪更汹涌了;因为那些打统舱票的所谓穷客,在平常是忍耐着茶房们和账房先生的侮辱,这时却藉著人众的气魄,便乘机发泄他们的含恨,于是自然的参加到这人堆里来了。 “船就要开的,退船票可不能。” “不能不行!” “不能退!”账房先生也很坚决。 “不行!” 形势更紧张了,退船票的人愈聚愈多。 茶房们得了账房先生的叫唤,便雄赳赳的想拖开众人,但在这一刻中,完全的成为一种暴动了。 “打!”两方面都用这口号。 本来这船上的声响是非常纷乱的,但是到这时,各种的动作都停止了,只听见喊打的声音,以及关连于肉搏的一些响动,和板凳,木杠,碗,这之类的飞腾。 集拢着要退船票的客人是很多的,大约总在五六十左右吧,但到了打,其实只在茶房们动手时,便有大多半的人——这自然是所谓上中流社会的人,必须爱惜和珍重他们的身体的缘故,所以在别人用起武来,自己就宁可示弱些,不当冲的悄悄地跑开了,这样的并且还可以旁观其余的人是如何的在那里挥拳,踢脚及流血。因此,茶房们虽然只有十来个,却也很从容的对付那些不曾走或不及走的余剩者了。 然而到结果,因了打统舱票的那些穷客,大家为私仇或公愤,自愿的冲进战线去,茶房们便屈服了,血脸肿鼻的,有的鲜红的血在脸上、手上、腿上流着,垂头的跑开了。账房先生也不知在什么时候,抱着洋钱票躲在床底下,怯怯的,脸色变了青白…… 因了客方面的胜利,最先喊打而又作观战的那些官舱和房舱的恍若绅士们,于是又有劲的大声叫: “退船票!” 然而铁链子已沙沙哗哗的响着锚,起上了,船身就摆动起来,开驶了。 茶房们象被征服的鸡,一个个无精丧气的,无力的散坐着,自语一般,说出掩羞的,凡是战败者都难免的那些不服气的话,但只是低声的,几乎低声到除了自己就没有人会听见。但他们,一眼瞧到红鼻子,蓝眼睛,脸上被过多的血所充满而象是长着斑点似的外国人,大约是英格兰的土产吧,同几个山东的水手阔步的进来,样儿就变了,精神而且勇敢,也象临死得救的一匹狼或狗,和垂头丧气比起来简直是两个人,然而在这样快的一瞬间,能如此大变,真亏他!账房先生也抖去他衣服上的灰尘,暗暗的欢慰着这个外国人的来到。 看模样,这红鼻子先生,象那样傲慢的昂着头,眼中无人的向周围看望,是船主,大副,或大车之类吧;他尊严的开口了。 “闹什么?”用他本国的言语,声音却是不耐烦的。 虽说这红鼻子先生的蓝眼睛并不曾望到任何人。但账房先生却立正着,垂直手,卑恭得几乎要发颤,便用不准确的英语回答: “客人要退船票。”身体却不禁的畏缩了一下。 “为什么?” “因为开船迟了时刻。” “是谁这样的?” “那些——” 账房先生便用手指着官舱,房舱,和吊铺。然而这些客人,在发现外国人进来的时候,也不知是什么心理,便各自关起门,住吊铺的也躺下去把棉被盖到脸,每个人也象要避免一种危险,或表示任何不好的事情都与己无干似的。 “还有——”账房先生的手又指到那些打统舱票的所谓穷客。 这红鼻子先生把尊严而同时又是轻蔑的眼光向这些和那些毫不经意的看一下,随着又格外现出那英格兰土著特有的傲慢的神气。 “象一群猪,这蠢货!”对那些穷客发过这判断,红鼻子先生才开始微微的快乐的一笑。 “不准退船票!” 他命令,于是走了;强壮的山东水手又无声的跟在他后面。 账房先生既得了保障,茶房们也得意的扬眉了。幸而搭客们却无条件的表示了退让,安安静静的各归各的位,纵不断的听见茶房们很难堪的冷语和嘲笑,有时竟至丑骂,也依样严守着纯粹的无抵抗主义了。 能够不发生第二次冲突,不消说,这是在茶房们所夸张的意料之中,同时又是使他们继续着夸张的许多资料。 到夜里,因了红鼻子先生的命令,统舱的大门——其实只有两方尺大的一块四四方方的铁板——给锁住了。那些所谓“象一群猪”的穷客,便实行象猪一般的露宿在船栏边;在那里,他们可以听见那官舱里面的客人从小小的圆窗中流出来的鼾声,或别的声响。 船在呼呼风声中,就肯定的向黑黯的渤海前进。 珍珠耳坠子 一天下午,在富绅王品斋家里忽然发生了一件事情。 这事情发生的原因是: 当这个富绅用快活的眼睛看他所心爱的第三姨太太时候,无意中却发现在那娇小的脸庞旁边,在那新月形的耳朵底下,不见了一只珍珠耳坠子。 他开始问: “看你,还有一只耳坠子呢?” 姨太太正在低着头,用小小的洋剪子剪她小小的指甲;她好象还在思想着什么。 “看你,”他又问:“还有一只耳坠子呢?” 她斜斜地仰起头,看他,一面举起手儿去摸耳朵。 “在那边?”她含笑地问他。 “左边。” 证明了,她的脸色就现出寻思和踌躇起来。 “怎么……”她低声地自语。 他用一种等待回答的眼光看她。 她开始向化装台上,衣柜上,茶几上,……这间房子里面的东西全溜望过了,然而都不见,并且她用力去思索也没有影响,她是完全不知道究竟这耳坠子是失落在何处。于是,一种恐惧的观念就发生了,她的心头怯怯地担负着很重的忧虑。因为,象这一对珍珠耳坠子,纵不说价值多少,单凭那来源和赠与,就够她很多的不安了。她知道,倘若这耳坠子真个不见了一只,为了金钱和好意两方面,她的这位重视物质的老爷,纵喜欢她,也一定要发气了,这场气又得亏她好久的谄媚,撒娇,妆气,以及想尽办法去伏侍,满足他的快乐。这是怎样为难的苦事!其次,为了这对耳坠子,在两个星期前,她还和正太太和二姨太生了争执,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得到胜利,可是现在把它丢了,这不消说,是使她们嘲弄和讥笑的。还有在她自己爱俏的心理上面,忽然损失了一件心爱的妆饰品,也是很惆怅,郁郁的,很不快乐。因为以上的种种缘故,她的心里又忧又苦恼又焦灼,脸色就变了样儿。 她许久在踌躇着。 她的老爷却又追问她: “怎么,真的不见了么?”这声音,显然是有点气样了。 “是的!”她想回答,可是她不敢,未来的一种难堪的情景展布在她眼前,使她害怕了。 她想,假使说是无缘无故的丢了,这是不行的,因为这一来,那各种的诃责和讥笑是怎样忍受呢? “那么,”她悄悄地计划道,“我不能忍受那样的诃责和讥笑,我应该撒一个谎……”于是她端正一下脸儿,作了一种记忆的样式,把眼光凝望到脸盆架上。 “怎么,真个丢了么?” 关于这声音,这一次,她已经不象先前那样的局促;她是有了把握了,爽利的回答: “丢了,”她说,“不会吧,我刚才洗脸时候,放在这上面……”手指着脸盆架上的胰子盒旁边。 “那,那不会丢。”她的老爷有点喜色了;接上说:“找一找看……” 她就站起来,走过去,妆作十分用心的寻觅了一会,就诧异的,疑惑的自语说: “不见了……奇怪!” “怎么就会不见呢,放在这儿?”她接着说。其实在她心里,却觉得有一种自欺自骗的可笑意思。 她的老爷刚刚现出的喜色又变样了,近乎怒,声音急促的问: “真丢了?放在这儿么?岂有此理!” “记得清清白白的……” “有人来过么?” 这句话,忽提醒了她,于是一种卸责的方法她就想到了,她故意低下脸儿,作寻思模样。 过了一会,她说: “除了小唐,没有别人来;陈妈吴妈她们都在外面……”她觉得老妈子们都年纪大,怕会争辩,而小唐却是哑巴嘴,易于诬赖的。 所谓小唐,那是一个小孩子,十六岁了,他的矮小却只能使人相信是十二岁,他是王老爷的乳妈的孙儿。这个老妇人在三年前的一天死了。当她还有感觉的时候,她凭了自己在中年时所牺牲的乳浆和劳苦,她带点眼泪的把小唐送到王家来,作点轻便的差事,算是小厮吧。因为她的儿子当兵去,一离家就没有消息;媳妇呢,是渐渐地不能安居,到外面去和男人勾搭,终于不明言的坦然结伴去了。……这小唐,在他祖母死前半年的那天,也象一匹羊,就送到王家来了。虽说他是来当小厮,但无事可做,却成了同事们的一件极妙的开心物件,因为关于他母亲的故事便是最好给人家取笑的资料;可是因他的模样小,又老实,王老爷就常常叫来吹纸煤子,侍候水烟袋。…… 只要王老爷在家里,他便常常进到内房来。 这时,为了珍珠耳坠子,这个姨太太却想到他。 然而王老爷却回答:“小唐?不会吧,他很老实的!” “那么,没有别的人进来,我的耳坠子怎么会不见呢?” 这自然是一个很充足的理由。王老爷不说话了,他开始呼唤佣人们。 连续进来的,是三个老妈子。她们知道了这件事,为了地位和自私心,都极力的摆脱去自己,又殷殷勤勤地在房子里盲目的乱找,一面象叹息又象是诅咒般的低声小语。 “不用找了!”她说,“陈妈,你去叫小唐来,这自然是他——”脸上,显然是充满着怒气了。 不久,一个只象十二岁模样的小孩子默默地跟着陈妈走来,他似乎已知道了这不幸的消息,神色全变了,眼睛发呆,两只手不知着落的在腿边。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跨过门槛,进了房。 看情形,他害怕了,怯怯地紧站在门后边。 “小唐,”王老爷对他说,“你刚才在这儿,你看见那脸盆架上,姨太的一只珍珠耳坠子么?”声音虽然很平和,可是眼光却极其严厉。 他吓慌了,连连地摇起头。 “说出来,不要紧的!”姨太好象忘记了是诬赖,当真样说出类乎审判官的口吻了。 “对了!”王老爷同意她的话。“你拿出来,就算了,什么事也没有。” “拿出来,不要紧的!”陈妈也插嘴。 “拿出来。不要紧的!”其余的人都附和。 然而小唐被这样严重的空气给压住了,他不但害怕,简直是想哭了。他不知应该说出怎样的话。 “不说么?想赖,那是不行的,只有你一个人在这儿——自然是你!” 象这类考究的话,姨太太,王老爷,老妈子,他们把各种的恐吓,温和,严厉,以及诱惑,全说过了,可是小唐却始终紧紧地站在门后边,没有回答。因此,由贼人胆虚的原则,看小唐那样的恐慌,王老爷就把这罪犯确定了。他最后怒声的说: “小唐,你再不说话,拿出来,我就叫人用皮鞭子抽你五十下了!” “皮鞭子!”这三个字的声音真象一把铁锤,在小唐的心上痛击了。他不禁地战栗起来。因为,在平常,当年纪大力气大的同事们拿他作乐的时候,他们曾常常舞动过这皮鞭子,有时故意的落到他身上,纵不曾用力,却也使他经过了两三夜,还觉得痛。现在,忽然听见主人家要抽他五十下这皮鞭子,想起那种痛,他的全身的骨骼都几乎发了松,他哭了,眼泪大颗的连着滚下。 因了哭,王老爷更发怒了,暴躁象得了狂病。 “滚去!”他粗声喝道:“滚去……这不成器东西。”同时,他又转脸向吴妈说,“把这坏东西带去,叫刘三抽他五十下皮鞭!哼……” 小唐想争辩,但又害怕,他知道这件事是冤枉,是一种诬害,然而怎样说呢?他战栗着! “不是我……”他全身的力量都放在这上面了。 然而没有一个人理会他,吴妈并且走近来,拉他走;可是他站着,怯怯的,却又象钉在门上似的紧挨着。 “滚!快滚……”王老爷的怒气更盛。 小唐发怔了,他好象没有意志似的随着吴妈走出去,眼泪便不住的代表他的诉苦。 “真可气……”姨太太还唧哝着。 “都是你,”王老爷却埋怨,“要不放在那上面,怎么会丢呢?” “这孩子近来学坏了,好象刘三他们说,他常常跑到小庆街,在江苏会馆门前睹摊子……”也不知是讨好,还是幸灾乐祸,但多半总是为夸张自己吧,陈妈忽带点笑意的说。 “自然是他——” “丢了看你怎么办?” “你再买一对给我就是了。” “再买?那里有这许多钱!就是再买,横直老大和老二她们,也是要说闲话的。” “我不怕;让她们说去好了……” 在对话中,从外院,忽然传来了隐隐的哭声,这自然正是小唐挨着皮鞭子。 虽说房子里严重的空气稍变成温和,可是这一件事情总未结束,大家都还各有所思。在王老爷的心中,他非常懊恼地想着耳坠子的价值是三百元。姨太太却挂念那正太太和二姨太的嘲弄和讥笑。老妈子们,那不消说,她们是悄悄地感到侥幸,以及设想更完全的方法,免掉这件事的干系。 在很久的时间中,这一家人几乎是这样的混过。 到夜里,在小唐被逐出大门外去睡觉的时候,姨太太照常样,伏侍她的老爷到床上,老爷因体弱而厌睡了。她忽然在枕头底下,发现了那只珍珠耳坠子。这时,她不禁暗暗地失笑,她想到这只小东西,一定是在昨夜的疯狂中,不知觉地丢下来的…… 耳坠子得着了,这自然可免掉那嘲弄和讥笑,并且又有了一件心爱的妆饰品,老爷也欢喜了。 想着,想着,快乐终把她引到睡梦去。 黎蒂 她自己名她的名字做黎蒂。 黎蒂,她是孤独地飘泊到北京来的一个飘泊者。因为她看见这红墙黄瓦的都城,还是初次,故在此地没有熟人;她所认识的,全是为她自己冷清清地住在公寓里,感到寂寞,无聊,时间悠长和空间压迫的缘故,用这“黎蒂”名字写信给那些曾听说而不曾见过面的献身于艺术的人——是这样认来的几个朋友。象这些朋友,自然,对于她的身世,家庭,和其余的一切都渺茫极了;他们所明显地知道她的,只是她生得又美丽,又飘逸,又有使人不敢怠慢的庄严和骄傲——除了这些,便是从她闲谈和歌吟里面,辨别出她的声音是属于湖南的腔调了。可是,虽然他们知道她的仅是这些,这些全属于感情外表上的认识,但他们却都非常的表现着敬重:因为在她平常的谈话里,他们觉得她有超越的思想,丰富的学识,和一种足使人叹服的豪放和坦白;因此,那先前对于这个奇怪的飘泊的女友所生的许多推测,以及过分的怀疑,都倏然消灭了。并且,当他们几个人在一处说到她的时候,还常常带着怜惜的意思叹息着—— “黎蒂,她真是一个奇怪的女子!” 这句话,在他们每个人的心里都发生了效力,他们的全部思想几乎只被这一点点的事情占有去了。因此,为了要解除这个纠缠不决的问题,在这些朋友中,曾有几个自认和她有相当友谊的人,极诚恳的问过她: “黎蒂!假使你承认没有错认了我们,我希望你这样:你可以告诉你的一点历史,让敬爱你的朋友更深的了解你么?” “不能!”她总是这样的回答,“我是极力的想忘掉我的过去!”接着她便缄默了。 得了这样的一个失望,朋友们却以为在她过去的生活里有什么不幸的事,都不愿去触动潜隐在她心中的痛苦,便各自静默着,不再多问了。由是,他们以为象这样一个又年青,美丽,又有学识的女子竟已遭遇了不幸的事,觉得宇宙间是太惨澹了,叹息着,同时又带些愤怒,虽说其中也有好多人,因为她严守着她过去的一切,曾觉得她的神秘,并且疑惑着,不安着,甚至于把她过去的生活,揣想出许许多多异样的不幸……可是,到结果,也和别的朋友一样,不能确定的带着叹息地懊恼了。 “真奇怪!……但也许是我们还不配去了解她!” 在想着她而懊恼时,他们常常说这样的话去宽慰自己。 其实呢,黎蒂,她也的确是一个不易给人了解的人;因为她从知道曾存在在这个宇宙间时候,她就没有真切的了解过她自己。她只是沉沦在破灭的希望和无名的悲哀里面,但又不绝地做梦,不停地飘泊,痛惜而终于浪费她的青春和生命……总之,为了寻求某一种的生活,忽而欢乐,忽又沉郁,她是这样的女子。 她因为带着这样的一个命运,无形中便炼成了异常刚强,果敢,善于悲愤而又富有热情的性格。她常常觉得自己的超越,有的是不凡的抱负,聪明,便微微地笑了;但一想到她所曾经历的人生道上,和所遭遇的种种使她厌恶,悲愤,甚至于灰心的事物,便又惨然沉默了。在她沉默时候,她看出这宇宙是一片茫茫的沙漠,没有春的温暖,秋的凄清,更没有所谓同情和爱;可是在她倨傲地笑着的时候,她又忘却了一切丑陋,愚蠢,无聊,以及人类的卑劣,和她自己所有的不幸了,便又迷醉在许许多多象清泉里面的霞彩一般的既逝的美梦…… 因为她的心灵在瞬刻间会变幻出两极端的灰色和灿烂,所以她不能安静于固有的习惯的生活。她是在某一个地方住了两个月或竟是两个星期便感到陈旧,不满和厌烦了,于是又开始飘泊到另一生疏的地方去——这样不断地增长她的年岁,同样,她对于朋友,虽说也曾发生相当的友谊和诚意,但不久——也象对于地方一样的——便感到感情的疲倦了。……总之,简单地说,到了一个新的地方,用一个新的名字,寻找几个新的朋友,黎蒂是这样的生活着。 她这次飘泊到北京来,又是这种生活的演进了。 北京,象这个古国的都城,虽然她曾觉得有不少异样的意味,但同时也有很多的事情使她觉得讨厌,可悲,和可笑的;因此,要使她发生浓烈的兴趣和难舍的依恋,却也同其他的地方一样,在她的眼睛里面,不久就会变成讨厌的一件东西了。 至于在北京认识的新的朋友,黎蒂对于他们,除了关于她的历史的考察,她依样是坦白,豪爽,倨骄,和他们谈论一切,玩耍一切,并且肆意的说着凡是女子多不肯说的话。有一次,几个朋友来到她那间小小的寓所,大家闲谈着,好象是从电影,公园,马路,至于抢劫,革命,战争,……但也不知怎的,忽然谈到中国现代妇女的身上了。 “女子只配当姨太太!”她说。 朋友们以为她说这句话的意思,是含着讥诮或愤懑,便都静静地,各用一种惊疑的眼光望着她。 “你们不要这样看我,”她泰然地说。“事实确是这样的:现在可说是没有一个女子曾独立过!” “那末,”一个朋友因她的态度很温和,故意的质问她:“你为什么不去当姨太太呢?”又带点戏谑。 “我么?”她正经地回答,“我连这样的资格都没有!”于是她又缄默了。 在她缄默的时候,她照样是不愿有一个人在她的周围,刺戟她的感觉。为了这一种无可忍耐的自私,在她低着头追索她的青春,欢乐,希望,以及她的烦恼,伤心,和怜悯她的不幸的命运里面,她突然昂起头去,坚毅有力的说: “朋友,你们走吧,我现在是痛恨我自己也居然是人类!”她的眼里充满着泪光。 虽然不认为是侮辱,并且还能深深地原谅她心中的隐痛,但朋友们终因她的悲欢太无常,觉得空气由活泼变成静寂,变成严肃,此外还为了不愿增加她的痛苦的缘故,便都默默地走出去了。 “真奇怪!”他们在路上全叹息着。 然而,孤独地坐在静悄悄的房子里,不久,黎蒂又慢慢地感到寂寞了。 于是她又热烈地盼望着任何一个朋友来到。 “给我快走吧,你们!” 这是黎蒂常常烦恼地驱逐朋友的话。但说也奇怪,受了这样无端的怠慢,朋友们却都能安静的忍受下去,还替她抱着很大的不安,并且彼此暗暗地想,“算是朋友的,是应当使她快活些!”似乎她有一种使人不能遗弃的魔力。 在这样的朋友中间,若说比较来得极其诚恳,忠实,殷勤,依恋,……差不多把整个热烈真纯的心献给黎蒂的,要算是罗菩了。罗菩,他认识黎蒂的第二天,在太阳的光辉还隐约在云端的时候,便把一朵含露的鲜艳的蔷薇,放在一个淡青色精致的纸盒里面,送给她;并且,在花枝上头,他还系着一张摺垒的纸条子。 “如果这一朵花儿能使你减少一点寂寞,那我的愿望就是达到了!”纸上面的字是写得非常的秀丽和端正的。从此,他便常常——几乎是每天一清早,便到黎蒂这小小的寓所来;只要黎蒂不向他说“走吧,你!”他会毫不疲倦地一直坐到夜深,到黎蒂实行就寝时候,这才惘惘地回转去。他对于黎蒂,已是这样的超越过友谊的了。然而黎蒂却没有何等异样。虽然她也曾知道他的好意,但这样的好意在她的眼里看来,是太平常了,只象一只乌鸦从树枝头飞过去一样。因此,她对于罗菩,也象和其余的朋友,在她得意,欢乐,狂放,或倨傲的时候,大家谈谈,笑笑,玩玩,……到了疲乏和厌倦了,便同样的使她怀疑,鄙视,至于很不高兴地说,“愿你和别的人一样,不要在我的周围!”听了这一句难堪的话,在每次,罗菩都很伤心,他想:“我确是和别的人异样呵!”可是他终于低声地说,“好吧!”便掩着脸无力地走开了。 有一夜,因为黎蒂又无端地烦恼起来,罗菩又被她驱逐了;但他只走到那小小的胡同口,便从他的又凄凉又迷惘的心里,强烈地浮上起不安来了。 “我应当去慰藉她!”他想。这时,他已被某一种的力主宰着,统统忘记了黎蒂给他的无情,冷酷,以及许多使他难堪和伤心的事了。他急忙地转过身去,走向黎蒂住的那房子。 “她为什么总是很烦恼似的?……”在短短的路上,他默默地想,脚步却走得更快了。 薄弱的灯光从绿纱上透出来,很刺戟似的映到他眼里,他觉得胸部热烈着,身上有点颤抖了;但同时,一种高亢的,激越的,却又很凄惨,很缠绵的箫声,从窗里流荡出来,于是他倾着耳朵悄悄地听着,便痴呆地站住了。 “我不能不可怜你!”他想着;眼泪便落下了。 仿佛经过了很久的时间,他才听见箫声慢慢地低弱去,模糊去,近于停止了;可是,紧接着这模糊的箫声,又陡然的奔起了极坚毅极沉痛的叹息,和嘤嘤的哭声了…… “真糟糕!”他叹息了。这时,他觉得要安慰她,是不能再等待了,心头流荡着无限热诚和希望的举起手腕,推开房门,进去了,象一个得胜回家的勇士似的。 房子里充满着又阴森又凄凉的空气。 “那个?”她厌恶的问。 “我……”他嚅嚅地回答,走向她面前去。 黎蒂便从床上奋然坐起,怒目地望着他,严厉地说:“你又来做什么?”声音却嘶哑了。 “我……我只为我的不安!” “请你不要这样!”她还愤怒着。 罗菩失望了;垂着头。 “我是不须乎可怜的!”她又说。 “这算是可怜么?黎蒂!” 黎蒂缄默着。 于是罗菩又接着说: “听我的话吧,黎蒂!要是这样放浪的烦恼下去,你真是太作孽了!” “不要理我!”她冷冷地说。“走吧,你!”便懒懒地躺下去,又吹起洞箫了。 另一个深夜。 在万籁都寂寥得象死了,只有一盏黯澹的半明欲灭的油灯,默默地立在桌头,象有无限悲哀地望着黎蒂喝酒的时候,那房门突然轻轻地启开了,进来的是罗菩。 “又是你!”黎蒂见到他,不耐烦地说。“你又来做什么呢?”手里的一杯酒便喝了下去。 “……”罗菩想说什么似的,嘴唇微微地动着。 “让我一个人吧!”她又说。 罗菩便耸一下肩膀,用了很大的力气,颤声地说,“唉!你怎么又这样不要命的喝酒?” 她听着,却狂笑起来,非常倨傲地望着他。这样的表现是大出罗菩的意料了!他低声地问: “怎么,你醉了么?” “我醉么?”她的声音又雄勃又清脆。“你记着:在世纪的末一日,也只有醉人才是醒者呵!” 罗菩于是缄默了。 “让我一个人吧!”她又倾了一杯酒。 “不能!”他嚅嚅地说,声音已颤抖了。 黎蒂便侧过头去,用一种轻蔑的眼光望着他。 “不能!”他自语般重复地说。 “为什么呢?”她问,顺着又喝下那杯酒。 罗菩这时候象着了凛冽的寒风似的,全身抖擞着,眼睛呆呆地望着黎蒂,又耸一下肩膀——这仿佛是用来增加他说话的力量。 “我……”他的声音却依然是颤抖极了。“我能够怎样向你说明呢?……呵!但这不是你的不幸!” “够了!”她打断他的话。 “不要这样的矫情吧!”他深深地呼吸一下,接着说:“总之,黎蒂,我不能让你这样任性地糟蹋你的生命!” “我还有生命么?”她又狂笑了。 “但是,我不能听你这样说。” “让我一个人吧!”她又冷冷的。 “请你做一点公德,黎蒂!”他的脸色苍白着,声音更颤抖了。“不要这样说吧。” “那末,”她的态度突现正经了,很安静地说,“你要知道,无数曾和你一样的朋友,我现在统统把他们忘记了。” “我不管这个!”他坚定地说。 “象这样,你是只顾着爱我了。”她安静地望着他。 但罗菩却低下头去,静默着。 “为什么一个男人定要一个女人呢?”她轻轻地叹息一声,便接下说:“男人,如果他只是一个孤独者,那末,在这个宇宙里,是没有比他更自由,更快乐,更能骄傲的东西了。”她望一下罗菩。 罗菩的全身颤抖着。 吐了一口气,黎蒂又说下去了:“顶好一个男人不要女人!要了女人便糟了,任何事情都不能自由了……” 忽然罗菩打断她的话,说:“可是……”喉咙似被什么东西塞住,不成声。 于是黎蒂又接着说:“罗菩!你何苦也学别人那样傻呢?” “不!”他用力回答,“我是只有这样的——”以下的声音又模糊了。 “你定要这个样么?”她放下酒杯,现着尊严,同时又是很惨澹地说:“好吧,让我忠实的告诉你:爱情,呵,爱情!象这样的东西在别人的身上或是值得幸福,值得赞颂,是可贵而且神圣不可侵犯的;但是在我的眼里,却太平常了,我看去只象看一匹黑的猫,或象在某一篇小说里看见一个地名和人名,不过这样罢了!那末,罗菩,你又何苦在枯原上去求水呢?”她的声音也有点嘶哑了,眼里一层层地闪起了泪光。 听着,罗菩便掩着脸,隐隐地哭了起来。 “做一个聪明人吧!”她很诚恳地说。 于是,她又狂笑着,将瓶中所有的白兰地,倾到嘴里去了。 这一夜黎蒂是痛饮得沉醉了。她象死一般的直睡到第二天黄昏时候才清醒。她醒起时,罗菩已走去了,她想到过去的事,不禁地又凄凉又惨澹的叹息道: “天咧!人生为什么总要不断的演着这样的戏剧呢?”于是她便写了一封信给罗菩,信里说:—— “我是明早便离开这古国的都城和在这都城里面的朋友了,但我没有留恋,只象离开别的地方一样,觉得在不久的时间,又会有一个新的境界,和几个新的朋友,来消磨我的未满的岁月了!当然,因了我过去的经验,你也无能单独地成做例外,是照样的和其余的朋友一齐被我统统地忘记丢了。” 这时候,正是深秋时节,凉风吹进窗棂,送来了萧萧瑟瑟的秋雨的消息,于是她丢下笔儿,无力地斜躺在椅上,凄惨地狂吟着—— 槭槭秋林细雨时, 天涯飘泊欲何之? 热烈地奔流的眼泪,便落满了她的脸上和胸襟。 两个妇人 不起劲的煤油灯的光,带着晚景的颜色,薄弱而且黯澹,却也把许多圆的,尖的,三角的,以及奇奇怪怪的形状映射在桌面上,那是一些酒具和菜碗之类的影子。 在这张桌的旁边,是两个妇人,她们的年纪差不多都将近三十多岁了。右边这一个是长长的脸,虽然脸上还留着一些粉质,却也显然是很黄,很瘦,一种过于愁苦的病态。相对坐着的那一个,比较胖些,但她的样子也带着忧郁的成分,似乎命运给她的也并不是快乐。这两个人所梳的髻子是一样的S髻。从这髻上,这两个人,在眼前的时代里,便证明是一对旧式的。 这时候,外面的许多炮仗声音,突然又响了一声雷,原来今天是十二月二十四,这一个小县城里,大家还照旧地过着阴历的小年。 于是这长脸的妇人便自语似的叹息说: “又是一年呢!” 胖的那一个也感慨地应和说: “这世界越没有我们的份了!”便怨恨似的乾了一杯酒。 她的伴也拿起酒杯,但只在嘴唇上挨了一下,又放下了,好象放下了一件很伤心的事,嘘了一口气。 两个人暂时不说话。 在灯光下,这两个人的眼光,便看到那白磁青花碗里的清沌鸡,鸡头半浸在清汤里,和几只碟子里的香肠皮蛋等等,显着可怜的凌乱的模样。这些东西,都安静地放在桌面上,然而是寂寂寞寞,如同排在祭祖台前的物品,不象被活人吃的。这景象,便触动了长脸妇人的孤独生活的感想,她开口说: “这小年过得才凄凉呀!” 微微发颤的声音,给了对面人的注意,那个胖的妇人便从沉思里偏过脸来说: “好在我们俩一样的。”这话似乎带点劝慰的意思。其实在她的心里所感想的也正是这单调的,毫无趣味的活寡生活。她觉得自己是一个坏命运,所以在走到这种人生最该诅咒的境况,在新时代里成为旧式的女人。因此她暗暗地埋怨她父亲,因为他不让她进学校,只把她关在家里读女孝经和朱子治家格言。她也恨到她的母亲,因为是那样严厉地把她的脚缠得又仄又小,只成为掌中的东西,以致于永远放不大。然而又怨又恨又伤心的是想着她的丈夫,他太没有良心了。当他娶她的那晚上,她是人间最可爱的宝贝,他尊称她做皇后。并且还说些男子自甘卑贱的语言。一直到他赴省进大学之前都是很恩爱的。这薄情的男子!他一进大学就变心了。甚至于到了外国刚刚三天便来信说:“看见博物院中展览着中国的三寸金莲和红缎绣花鞋,真是何等的羞辱呵!”他居然会忘记他自己曾沉迷于这小脚上面呢。想到这一点是可恼,可气,而且可恨的,于是她便重新斟满了一杯酒。饥饿似的乾了下去,如同这杯酒便是他丈夫的心。她近于悻悻的说: “男子的血比十二月的河水还冷,心肝是铁的!” 长脸的妇人正在沉默着,牙齿间咬着一块鸡翅膀的骨,咬着,如同从这骨之中消磨着她心头的怨恨。于是便回答说: “谁说不是呢?偏偏女人又会上他的当!”说了,在心中,便飒飒的经过一阵酸的情绪。她想起来了,她也曾怎样地给过她丈夫的欢心。这是上当的,一个女人把全身心都献给一个男子,并且完全信他。其实这怪不得女人,因为天赋给女人的是温柔,是懦怯,是容易迷惑于男子而受他的播弄。女人有什么能力呢?一生来便铸成属于他丈夫的。譬如丈夫赞美她象西施,象杨贵妃,虽然她自己的脸上是有着什么雀点班点的,或者身体上有着某种的缺陷,而且她完全不知道所谓西施,杨贵妃是怎样的美人儿,但也觉得她丈夫的赞美也有几分对。女人便是这样子!有什么救药呢?从苦楚中救出女人的还是男子呀。这是真的,如果她不是嫁给她丈夫,换一句话说,如果是她的丈夫嫁给她,或者是,她就是一个男子,那末她也可以赴省赴京去进大学,去留学外国,去做一切这社会上须要人做的事了。然而女人究竟是女人,而且——唉,现在她已经三十多岁了,甚至于她不能象别的解放的新的女人,因为单单在她的一双脚上面就失去一切权利,她的脚是想尽方法放了好几年都只是如同萝卜和冬笋的样子。想到这样的脚,那一种酸酸的,没有力的,又是使人软弱的情绪便兜上她的心,使她灰心地想到这一辈子是不用说什么,一切都完了的。她好象吐出了满腔心事的把咬得稀烂的鸡翅膀的骨头吐出来了。这骨头正落到酒杯中去,那杯中的酒洒了一桌。 老嬷子正端上热气熏熏的炒猪肝,便给她主人的客添满了酒。 “三太太要多干几杯。”老嬷子一面抹桌子一面说。 “干了不少呢,今夜的菜倒难为你。” 老嬷子含笑地又走到厨房去了。于是她便说: “趁菜热,我们干一杯吧,想那些干什么呵!” 她的老朋友便赞成她的话,立刻拿高了酒杯,同意的说: “好,还是学古人极时行乐吧!”然而她的心中却不能这样的坦然无波。她几乎整个的心都沉没于异常复杂的感情的急流。她是不平的,荡荡的,回忆着一切欢乐和苦恼的往事。她并且用全心灵去设想一个男子,就是把她丢到愁惨孤寂生活中的她的丈夫。她想他这时候已经留着很尊严八字胡子了,(他从前的嘴唇上便有八字胡子的表徵)那末他一定更象一个男子了。他应该和他自由恋爱结婚的女人过着很快乐的日子,他是幸福的。他上前年和这女人生了一个孩子,并且是一个男孩子,这小孩必定是很好看的,如果象他的爹爹。她又想到了她丈夫自从革命成了功,就不当国立大学的教授了,听说他现在已做了什么委员,还兼有进款很容易的阔差事呢。然而她一想到她丈夫还依样每月只寄给她三十元,这一点钱就等于养老金,便愤愤地想到她丈夫在大学里缺乏经费的时候,还是她换了陪嫁的金镯子给他读书的。于这她又重新觉得她丈夫太对她无情了。她一面又懊悔她自己太蠢,既然她丈夫是现在的情形,倒不如从前让他失学,让他回家来种田,这样她和他也许还是很恩爱的。一个人,至少是一个女人对于丈夫给不得好心的,给了丈夫的好心这女人便变成不幸了。于是她又联想到她自己对于她丈夫实在是够好的,她已经尽了一切做妻子所能尽的力。不是么,当她丈夫告诉她京城中的女人是如何的漂亮,如何的会妆饰,并且寄许多相片和图样给她,告诉她应该如何如何,她不是三夜都没有睡,悄悄的躲在房里,把裹脚布解开,把可怜的脚放在冷水里去泡,为的要放大么?这是怎样难于忍耐的痛苦,把二十年来缠得象磁器的小脚,给松开,硬要放大地给泡在冷水里,唉,真痛得一颗心要裂成了好几片的。然而她忍耐了。一切新鲜的——不,实在是奇怪的,凡是她丈夫告诉给她,她完全都做了。譬如她丈夫要她在信上不要称他“夫君”,要称他做“最亲爱的”,她也不怕别人取笑的照办。并且她丈夫不要她带着首饰,她就把她所有的金银珠玉都收藏起来;她丈夫要她不要穿贴身的小坎肩,她也大胆地把两只乳房的形状显露在外衣上。她真的什么都做了。但,只有——唉,一双缠死了的脚无论如何放不大,这能归咎于她么?死心蹋地的放也放不大,她有什么法子呢?至于放不大反成了被人嘲笑的“半路出家”的样子,这是她的错么?从前她为缠足很忍受着人间最奇酷的苦刑,以后为放脚,这差不多同样的苦刑又给她重新尝了一遍,那时她只以为这苦刑有一种代价,就是这痛苦的意义是在乎将来的乐趣,然而……这时她的心中好象被什么坚锐的,有稷角的东西撞了一下。 杯中的酒已经渐渐的冷了,那炒猪肝的热气也渐渐的低了下去。 她忽然想起了对面的人,便拿起酒壶来想去斟酒,以为她的朋友至少在她的感想中已干了三杯了。其实这时候长脸的妇人,是完全忽略了这桌上的一切。她也是沉默着而细细地感想着她的一生。她开始想她做孩子的时候,那是怎样可贵的黄金的童年。她有三个姊妹,她居二。她有一个小弟弟,他比她小多了。那时候她的父母最喜欢她,如同她最爱她的弟弟一样。她母亲说她降生是有来源的,因为生她的头一天梦见了观世音菩萨。这是做父母的最认为值得夸耀和骄傲的事象,这梦见了万人礼拜的菩萨之一便生她,因此大家都说她有一个好命运。偶尔间她母亲告诉她这故事的时候她自己也窃窃地欢喜着呢。然而,可不是,为了这个梦,她父母为她择配的标准就把她当做皇后,于是这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