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物

类别:其他 作者:老舍字数:2554更新时间:23/03/02 14:03:11
我不能供献你,朋友,什么奇伟的思想;我不能供献你,朋友,甚至于一首悦耳的歌;我自幼就懂得,可是,怎么把一个钱当作两个花: 穷困中的经验——穷人的狡猾也是正义! 可是呢,一世界的苦恼还没压碎我的心;我不会用一根头发拴住生命的船;我的想象,象春天才有花,是开在我的经验里:我知道自己不会跌倒,因为我时时刻刻都在挣扎。 那么,我所能供献给你的,只是我;我小,我丑,但自古至今,只有我这么一个我。 在我之外,我没有半亩田;我的心在身里,正如身外到处顶着一块蓝空,叫作天。 除去我的经验,简直不认识我自己;我的经验中有你:我想起自己,必须想起来你,朋友! 能给你的,我已给过;能给我的,我已接收;我还愿再给,再受;咱们是朋友。 这里面并没有较量,咱们愿意如此,这样舒服。 我们交换的也许是钱,也许是件衣裳;但咱们也握手,咱们互视,咱们一同高声的喊…… 这就够了,朋友,咱们活着,为彼此活着。 咱们还有个相同的理想——咱们活着,生里包括着死。 死是件事实,可也能变成行为;这应落泪的事实, 及至变成了行为,咱们笑着破坏,以便完成。 最多咱们毁了自己,至少咱们也完成一点,哪怕是一丁点,真正的破坏,建设是另一个名儿。 假若一旦死分开你我,噢,那是必不可免的事实; 我或你先卧在地下,我或你来到坟前——或者连个坟头也没有——我或你踏着那地上的青草, 何必含着泪呢,在记忆中咱们曾在一块儿活着过: 你我的价值,只有你我知道;死去的永远静默, 活着的必须快活;假若咱们没享受过,为什么再使后来的哭丧着脸呢?咱们毁了生命, 就是埋在地下还会培润几条草根,使草叶有老玉样的深绿;这草叶上有你有我,笑吧,死便是生! 笑吧!假若咱们没那样的活过,咱们再活一百回, 有什么意思呢?生死一回就够了,因为这一回咱们尽了力;一个霹雳就收住了雨,那七色的长虹, 那戏水的蜻蜓,雨后自有人来观赏;认定了吧,那不是咱们的事。朋友,我供献给你什么呢? 什么呢?假若不是鼓励,我怎伸得出去手呢! 载一九三五年五月八日《益世报》 恋歌 自从梦笔生花,才思赡富,真乃风声鹤唳,草木皆诗,信手拾来,俱饶奇趣。观已将瓜皮小帽换为桂冠,特此声明,谨防假冒。 自从那天我看见您,姑娘,我才开始觉得了生命。 您看,往常一顿吃四个馍馍,那天,我吃了整整一个锅饼;我那憧憬之胃,正如那歇司特力之心,从那天起,一齐十二分的发痛! 您那满身的曲线,和那双安琪儿的眼睛, 我告诉您,我若是敢形容,便是天大的反革命! 我愿化为一只可爱的小猫,在您怀中咕噜咕噜,三年也咕噜不尽,咕噜的都是妹妹我爱您,毛毛雨,和请您看电影。 姑娘,你发点慈悲,为您我害着相思与胃病! 我在梦中,唤过您多少声“笛耳”,和多少声“大耳令”,那只因为,慈心的姑娘,我还不晓得您的名和姓。 告诉我吧,您是姓张,王,李,赵,还是洋钱声儿的宋? 您若不肯,我只好学福尔摩斯,四面八方用科学方法去打听。 先告诉您些,我不完全属于无产阶级,但您如愿意,我也可以去革命;您若不以为然,那么,我可以坐着汽车天天把鲜花送。 只要您愿意,什么都成,您一张嘴,咱们马上可以把婚定。 我现在是真正的独身,虽然在乡间,有个老婆脸黑得象吕宋; 那不要紧,您自然也不在乎;您更应当可怜我,那是有志青年的大不幸;假如您在乎,我向天赌誓,明天,明天我就下乡把她往娘家送。 每月供给她块半大洋钱,凭良心说,这总不算侮辱女性。 钻石戒指,您的,我决定去选挑,只等您那玫瑰之唇那么一动。 假如,我的爱之晶,您说声NO,天大的希望与狗命一条将同时坠了井;那么一来,姑娘,您瞧,宇宙,汽车,鲜花,跳舞,便都要一干而二净! 载一九三二年十二月《论语》半月刊第七期 流离 家何在? 前路茫茫! 是万恶的日本, 使我们家破人亡; 家何在? 有血性的, 打回故乡! 载一九三八年五月《抗战画刊》第十一期 蒙古青年进行曲 北风吼,马儿欢,黄沙接黄草,黄草接青天;马上的儿女,蒙古青年——是成吉思汗的儿女,有成吉思汗的威严! 北风吹红了脸,雪地冰天,马上如飞,越过瀚海,壮气无边! 蒙古青年是中华民族的青年! 国仇必报,不准敌人侵入汉北,也不准他犯到海南!五旗一家,同苦同甘。 蒙古青年,是中华民族的青年,快如风,人壮马欢! 把中华民族的仇敌,东海的日寇,赶到东海边! 蒙古青年,向前! 守住壮美的家园,成吉思汗的家园! 展开我们的旗帜,蒙古青年! 叫长城南北,都巩似阴山,中华民族万年万万年! 载一九四○年一月《政论》第二卷第六期 谜 说,什么是生命? 啊,不过给别人制个谜。 你猜不着我, 我猜不着你; 不然,同床的爱人为何你朝着东,我朝着西? 母子们为何闹脾气? 不然,为何独自祷告上帝? 我就是我, 你就是你; 活着,最好彼此笑嘻嘻,死了,咱们谁也不理谁。 你说我有点小聪明, 十二分对不起! 我看你脸上没雀斑, 天大的可喜! 就这么着吧, 假装你我是亲兄弟。 哥哥是个谜, 弟弟是个谜; 好吧,多握几次手, 少争几回气, 你知道,咱们死了, 谁也不理谁! 载一九三三年五月《文艺月刊》第三卷第十一期 怒 作这首小诗的动机,是文协的诗歌座谈会拟于最近出《抗战诗歌》,大家干得起劲,所以就编这么几句,仿佛是先来预贺一下。 怒火胸里烧红, 脸上烧红, 对沧海, 对青峰, 要狂喊,狂喊! 喊哪! 喊出冲杀, 喊出战争, 是诗歌, 是呼喊, 是无可压抑的热情。 喊哪! 喷出怒火, 吐尽不平, 火热的字, 爆炸的声, 一首诗一片火, 忍辱积郁一概烧清。 泪烧干, 在眼前, 红的月, 红的天, 红的花草, 红的山川, 冒着怒火的眼里, 红的宇宙在血里急旋。 中华的铁喉, 高歌,狂喊, 诗人的怒火, 民族的抗战。 以中华为心的心, 使万众的歌喉激颤, 山海应声, 战!战!战! 在这心中, 怒火烧红, 一只小猫的迫害, 一个眼色的不恭, 都是难消的忿怒, 怒火教人格高崇。 况且, 五六岁的儿童, 古稀的老翁, 民族的尊崇, 血,血,他们的血, 凝在暴敌的刀锋。 还有, 天堂的苏杭, 静美的村庄, 敌人一阵发狂, 只剩下焦土血浆。 工厂, 市场, 铺户, 楼房, 在魔鬼设计的地震里,连静物也难逃死亡。 碎骨碎瓦碎铁, 随着血雨落满池塘。 最大的仇, 最大的辱, 为雪此仇, 我们发怒, 神圣的怒火, 每颗心里一株火树, 火的花, 照明血路, 去复仇, 去雪辱, 把魔鬼大盗烧残, 和平的血旗荣耀着国土。 唱吧, 诗人! 民族之心, 民族之琴, 在正义的弦上, 调好胜利的歌音。 如闪如雷的字句, 教人人怒吼狂奔, 教这四万万五千万, 结成一个抗战的决心! 载一九三九年三月二十一日《大公报》十三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