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种的缺点,几乎成了中国新文学作品通有的缺陷。
类别:
其他
作者:
王统照字数:24528更新时间:23/03/02 14:03:19
以上这两种观察,如果我是错误了,自不成问题;如我们的文坛上确有我的“不幸而言中的”现象,则爱好文学者,似乎应该注意!
道旁的默感
——中山先生移柩日所想
死果然是个奇妙的世界,可以泯却了一切的爱与憎,欢乐与猜嫌;这是躯体逃入了虚空?还是虚空来遮蔽了躯体?当没人敢作答言,但死总是个奇妙的世界。
伟人的死,诗人的死,美人的死,以及有情无情一切的众生的死,一律的终究避免不了蒿里的留连,土块的翳埋,这奇绝的宇宙中,死的事实与恐怖及悲哀,弥满了所有的空间,是谁也不能逃避。
在郊外的平林芳草中,偶然看见了一座新坟,那土花的润湿,酒奠的余痕;或有个穿白衣的妇人,跪在那里宛转哀泣。像在这春日的柔靡的晴风的温和中,蓦见此现象,便不由地使我们伫足掩巾。死者安荣的在陇下长眠,又何预于一个游春的过客?生未识颜,也没曾听见过他的言笑,这陌生的人儿,他是一息没有了在窀穸中惆怅着他的灵魂时,却将我们的意识加蒙上一种泪珠的织网。
从秋风的檐下巡视,看见昨夜烂开的黄花,已被秋风吹殒,枝儿欹侧,叶儿纷披。她已将生机断尽。主人便呆立在晓雾中怊惘!思寻她幼时的娉婷,她盛年的丰润,她那鲜明的颜色,滞人的芬香,一夜西风却吹向何处去了?空余下的是霜帘的幽痕,是风窗的忏恨。生的机能有什么奇迹;种子的萌坼,枝叶的敷荣,雨露的滋生,葩薁的灿烂,到头来却只有如此了结!湮葬了她的灵根!你要狂唱着傲霜的奇卉之赞美的歌曲,你要在心灵中称扬他的清高,但在你的流连眷恋内,终难除怅念的余思,虽说夕落黄英,是一句妙言;然而终不能不将对此不尽的恋思,泛溢在你的记忆里。
虽说死是奇妙的世界,但也正是悲念的源头;虽说是安息的一重难关,却是记忆之边缘的起首。
一只蝴蝶瘦死在枯花上,一片秋叶飘堕在细雨声中,一瓣玫瑰花儿凋落在清流的池畔,都足以使我们低首徘徊,深深地凝思,凄悒的眷叹!这是生机灭绝的最后的灵光,这是它另行搏造一个活动中的宇宙。……所余留在我们的心头上的微颤的余痕,只剩有依恋切思,除此外更无一物。
这样阴沉沉的天气,在大空中充溢着疲醉与温煦,街尘的坌起中招展开无数的白旗,连奏着凄悒的音乐,几千万个的头颅在人海中翻动,来看那三尺的黑棺;来吊送那黑棺中不满七尺的男子。我每每怕在这样激昂跃掷的大群中,参加什么集会,因为我易感的神经每每把持不住自己的感动,听他们一致的高呼声浪,看他们的热诚或是严肃的面色,用一种普遍与打击的暗力,将群众的精神合一。尤其是在诚敬之中,举行齐动的礼仪,每每听到那万众静立中的一两声钟音,或是万头攒动中的高处的喊语,立刻我便感到有一种激感的凄惨,从心头酸到鼻端,周身的筋络为之痉动。况在今日,这人海中的前浪后波,全来拉拥这桐棺内的男子,他的灵感与诚力,似隐隐地在空中引导与激励,这已死的躯壳,这永存的精神,全在这翻动的白旗中举起。我俯首立在道旁,目送着这簇簇的群众,遥听着红衣人儿奏着曼音与咽调的挽歌,不禁泪痕溢在眶内。
在这混沌的大块流形之中,什么生前的荣曜,什么死后的遁形,据那些自称哲士的人们看来,还不是混万流于一科,体形掩却,百事澄澹,质化灵没,更有什么可说;况且一例的华屋,究竟还是一例的山邱,何苦来向生前争竞?更何必向死后萦思?这是超人的盛议,这是修道士的秘语,我便不须论辩,但在惊风沉雨的时中,有作震雷的声音,来呼出春之革命的剧响,使蛰虫俱由沉窟中蠕动,使败卉俱由凋落中复生,那末,这等响声即使时过境迁,还依然常震撼你的耳膜,掌声在你的心声中,作澎湃的返响。所以一死,诚然是个奇妙的世界,泯却一切,消除一切,但真正男子的“死”,便不能不使你恐怖,更增你的悲哀,因为这春之革命的雷声,是谁曾经忘记了?
人生的梦境,却也不全是惝怳迷离,要在你自己去感受领悟。这迅如电射的流光,固然是断送一切的利器,是谁也经不起在此中的几次沉浮。功勋,智慧,德望与名誉,崇敬与恋爱,其来也茫然,去也倏然,似乎万法,万缘,都只在空虚中搏动,消灭。又值得什么寻思,什么记忆?但一切法与缘,都如月夜的花影,在皎皎的清空中摇动,迨至月落影消,便以为一切皆幻;不过在我们,却不能这样寻思。影虽没了,而“痕”却常住。虽不是故意执着,却终不能不令人回念花影著地的留“痕”,诚然这是个人的怪想,但世界中如果没有“痕”的眷恋,寻忆,那末,那真是令我们如在梦中徘徊了。
与其说我们是神移于当前的景物,不如说是受感念对于过去的旧“痕”之追慕。诚然一片秋叶,一瓣玫瑰花儿凋落了,枯萎了,一个陌生的陈死人,眠在土垄之下,又与我何干?却偏不自主地从想象中,或者也从经验中,去作憧憬的感叹,或凄想。以为这便是人性对于“痕”的眷怀。已听过的,已见过的,已知过的,固常悬撞在你的心头;即是未听过的,未见过的,但你却有推知的本能,在你的想象中泛动。不然,生也若觉,死也若寐,他人作永息的安眠,却何劳我自己的涕泪感伤?
我这些呆想,是枉然的,也是可以自知不足以语人的。但在那白旗飞扬之中,凄音悠扬之中,我对于这安眠的男子,却不能不自抑地凄念!功勋,事业,名誉,德望,固然不过是人生迷梦中的一种技艺,但这技艺是非常人所能持守的,他这技艺正是使我们的梦境真切,使我们的心灵激越,使我们心头的火光燃烧得起。那么,对于这死者的人格令闻,固然毋庸像我辈者去加以评议,但是他那点永留不去的“痕”,长充溢浮漾于人们的心中,这便不能不令人感到自然的凄悒与追慕了!
死是这样奇妙的世界,它可以泯却一切,它又可以重生一切。固然不能免了蒿里的留连,土块的翳埋,但也不能不使死者的灵魂活跃于此不可见的世界中,在那儿鼓舞激动。我们对于秋风吹殒的一棵黄花,对于道旁的不相知的新墓,尚能令我们惘怅唏嘘,那末,这留痕于我们最深,最色泽明丽的男子的死后,在那春尘坌起,万众前导中,怎能不令人追念怀思!
世界一日未至于末日,则人类的灵明的火焰永久长燃。伟大的死,是他的灵明的火焰高举的时期。这已足令人生无限的景望,无限的永怀,无限的想象力在燃烧这体魄合成的世界了。
呜呼!此磊落卓毅的男子,——中山先生之灵,今日暂閟向翠林佳处,此永留之“痕”可以常浮漾于人间。在各色旗帜展飏之中,我道旁独立,不禁低徊乱思了上面一段的心感,目送着这长列的男女远去了,人儿散尽,军儿匆匆,但我终感到此灵明的“痕”刻在心头,时时觉得有凄楚与激越的味道,不能分析,也不能扫除。
微言
偶来的不可抑压的零碎感想,记之于此,无精义,也无系统,不过聊记个人的心感,所以名之曰“微言”。
改革与人才
“国破山河在”的景状现在虽尚没有实现,然而我们苟尚有少年的热血,可以外看各国露刃相向的恶态,内看军匪政客的肆恶,终觉得这风雨飘摇中无从安顿我们的生命;无从寄托我们的精神;无从觅得一条光明的道路。十有四年以来的民国,其荼毒,邪恶,贿赂公行,草菅小民的生命,较之从前的专制国家如何?较之法兰西未举行大革命以前的状况如何?以言教育,以言经济,任何问题都是纷如乱丝,恶德日彰,这不用一一举出例证。尤其令人神昏心警的,是一二年来的军人专横,外人的肆虐,老实说:聊以优游,如在水火,这是我们的生活,这还成甚么国家?长此沓泄着下去还有甚么希望!抢惯了手,杀红了眼的盗首;争惯了位子,耀惯了荣誉的名流;吹惯了歪调,滥腔的假学者,造了多少罪恶,因果相生,遂至于今日,真是所谓虽有善者亦莫如之何!但我辈究竟相信造风气的力量比一切的制度、法律都坚固而有力。每一种时会的治乱,大都由于几个人的转移;固然,我们并非迷信首领主义,以为一件改革的大事业,只全放在几个人的手里,但越在风雨如晦,万方多难的时会之中,确需要有几个精心远瞩胆大意定的人来担负提倡的责任。讲平民主义,诚然是十分对的话,但也不能抹却领袖二字。如今百孔千疮的中国,须从根本上下一个总解决的方法,绝不是今天有一个新名目,明天开一个救援会,乌烟瘴气,空言一顿,便能得补救;也绝不是这次说说联邦论,再次谈谈地方自治,便足以树之风声,造成舆论的。讲学,修艺,这自然是国人所应为,而且能以增长文化的,但在此时期,若只倚仗清谈,亦复何用。我们想在这样列强环伺,内威如炙的时机中,以言大改革,绝非可等诸儿戏。即有几个人拼命提倡,亦非合全国人的筹思运用不为功。至于取何政略,用何种手段,在此不及详述。但最重要的却是人才。国内人才,在各方面看去似乎济济多士了,但这其中有一定的识见,一定的目的者有几位?既有识见,有目的,而肯舍却一切奋臂而起者又有几人?至起后,有其百折不回之毅力,其有出生入死之决心,其能将所有之富贵势厚抛置脑后,惟向其抱定之目的而前趋不返者又有几人?谁敢轻量天下士者!而一念及此,殊不能不题外生枝为中国之人才惜!暮四朝三,前为志士,今为佞臣者何可胜数。而即有少数学博识高可为青年先导的,又复迟回顾忌,甚则苟安恋位;甚则以名流为托身之所,以望重为不轻动之资;甚者则因缘而为这会……那会的备员,企在现在臭腐而死气沉沉的政治界中得一立足地,得一领薪所。士气!士气!尚复何言!一般人更无足论了!他们为甚么这样的自馁?这样的自弃?这样的聊以度日?我们觉得在这种无可如何的状态中所谓少有可望的人才大都如此消沉下去令人生无穷感慨。我以为要实行将来的大改革,非有若干坚苦卓越识高学足而又有恒毅之力的人才不为功,然现相如此,我们却也只有默默地向天公祝祷,希望他也重抖擞一番吧!
“自崖而返”
曾有人比方中国的情形是“山雨欲来风满楼”,果真那震惊的勇敢的骤雨快来,能以一洗这烟雾层层的河山,使之澄鲜清爽,那真是我们的幸福!我们的祝告!我们的欢喜赞叹!但每况愈下,岂惟山雨不来,就连这使人稍快的风,也早跑出楼外,另走向他一世界去了。固然,风息了,灯灭了,人卧了,只有唧唧喳喳的鬼语,只有无力的蚊声,然而已几乎全沉入黑暗之渊,静候强盗的宰割,静待悍仆健奴的虐待。主人呢?入梦去了!饮酒去了!就是这样现相,难道还可用曾前的比方么?退一步是一步吧,还不是“自崖而返”吗?但崖下是否平安?是否让你这些怯懦的,聋聩的,半途而返的可怜虫平稳地向后转?人家自此而远,我们究竟还就是在这峭险的崖头恒舞酣歌自乐其乐吗?
恒毅
现在还用着说到这两个字,一般人看了大以为无聊,这是办杂志呵,不是抄语录。然而中国人的老毛病终改不掉,还是要饶舌一番,即令人说是迂腐。
这两个字的要义谁都知道,不用抄《说文》,也不用写经典。但我所要说的,是行的上面的程度问题。孙中山的议论,是“匪行之难,而知之难”,但这也是有别种的诠解。所谓不能实行的,不能行之不止,不惧的,便还是知的不切,如果有真知便可行了。这是中山先生的意思。不过我究意不甚十分相信。讲到精深的科学妙理,以及学术上的切劘,主张,诚然即知即行,原不能剖而为二。但论到一切事业的实行上说,是“匪行之难”未免是立论过高。我们知道有好多人,无论是现在的,过去的人,他们对于“知”的程度上,容或很高,但的确是知,而非沿门乞火的“知”,何以竟不去行?何以竟违其所“知”,而走倒路?若说他们还是“知”之不精,故不能信任自己,乃如池面之萍,随风飘转吗?王阳明所说:“行之明觉精察处便是知,知之真切笃实处便是行”,这种透辟的议论,实是圆满。但知之真切笃实以后,恐怕还有点力量为其“行”上的帮助,便是,“恒”与“毅”。有恒有毅,而后方能见出沉舟破釜,扎硬寨,打死仗的本领;有恒有毅,而后才不到有“见利忘义”,“见异思迁”的病根。我以为这两个老生常谈,听之似令人生厌的字,对于知,对于行上,有莫大的补助。我觉得中国人在学术上缺乏科学的研究,在事业上少恒毅的能力,所以笼统,迁就,朝三暮四,忽仆忽起的现象充满中国内。学术上少统系的研究,与精密的发明,作事业者则徒骛虚名,不能力行,若说尽归于不“知”上,也未免太为过言。然知而不行,行而不力谁说这不是缺乏恒心没有毅力的原故?秀花虽丽,不禁风摧,涌流虽急,终属无源,沉沉死气罩遍中国,何莫非无恒毅二字为之后盾?外人讥我们是五分钟的热度,这还不是说我们只凭一时兴奋,没有持久的力量?然而任重致远之材,难道尽销沉于此五分钟内吗?我愿我们当一洗斯言之耻?
悲壮
春风,秋月,啼花,恨草,这其中已深深含有无限的悲哀,在中国人前此的文艺里,思想里,表现得不少。我们以为这是人类灵感的微妙处,也不可一例排斥:但徒能这样柔弱的,荏苒的悲哀,却如何得了?所谓词人,只是消极的悲哀,而少伟壮的气概,这真不是我们所望于今日的词人!人类的思想恒不能脱却当时社会的背影,历数古今的文人其所以不朽的,令人景仰的,令人永久思慕的,即其情感的真挚,与文词的优妙。而情感是复杂的,是变化的,不过终不能超出文人当时的环境。(这种问题过于复杂暂不多述。)我们知道艺术家他们的精神往往是高远的,尚且如此,则其他各种人的思想能有不受现代的情形所影响?
不必号召躃踊方才是悲,不必叱咤怒目方才是壮,但在棘地荆天不可一日居的时候里,我们总深深的感到悲切?在火焰将燃及毛发,霜刃横飞于目前时,我们还能否有容忍的力量?悲是内在的感到不安,悒怅,壮是向外的奋然表现这两个字能联在一起,方足见少年的精神!如闻凄笛在霜月之下,如听雁唳在重云之中,纵万籁无声,而大风将作,纵天地昏黄,而旭光将露。惆怅不使之憔悴,愤激不使之卤莽。然后方可以将此等真纯有力的烟士披里纯,合而为一,所向无前,无坚不摧,无锋不挫。我们的少年!今日何时?中国的今日正是悲壮精神的酿造所,也是我们真纯有力的烟士披里纯有表现的机会。我们宁能目睹此沉沉河山使之日日的黯淡无色?我们宁能听那些饱飏饥鸣的外族的箝制?我们宁甘受这些暴君们的掊克聚敛,恣欲肆杀?我们宁愿袖手以听异族及同族的妖魔的宰割?我们宁愿低首下心以丧失中国少年的精神与人格?呜呼!悲壮的精灵何在?在此风雨如晦中,你们为何还深藏在人人心里,不敢起舞?不敢高呼?不敢奏一曲哀切淋漓的曲调?呜呼悲壮!
国民心理与革命事业(上篇)
风起了,叶儿落了,夜鸟啼了,沉沉的秋夜便听到了肃杀的骚动的声音,于是我不能安眠。幻想的迷梦,虽然愿意它在此长夜如年,虫声凄苦中来安慰我的忧悒,寂寞;然幽梦都随云中的鸿雁远远地飞去,所留予我的只是绕室的徘徊,与卧床的辗转;而窗外萧萧的落叶声声中,又似告我以秋候的降临,将来的繁霜,飞雪,都在无形中由天公安排妥贴,预备给我们享受,我一番踟踌,更加上一番忧惧!不仅想这宛宛良时不复我与,即在未来中万阻千难,正待我们去及身而试!披衣出户,则凉月盈阶;她那青白色,正表象出惨淡的哀切的阴沉的色调,四面悄然,却又似一切都归于静默,秋气已深,不复再现出丰满繁茂的光景,只有此凉月,寒萤,共伴我寂寞的不眠者。然偶来的一阵透衣的夜风,便听得万籁俱鸣,繁杀的凄戾的声音都如飞桨似的打碎我的心波。我顿然醒悟了!这便是令我踟踌,令我忧惧的鸣声。然而也同时是不能使我沉酣入梦,绕室徘徊,终至于披衣出户的原因。
风起了,叶落了,夜鸟啼了,这一刹那中由心理上而起的感应似比我读书十年的趣味还深。而使我怅然以思,瞿然以起的冲动,——谢此冥冥中主宰者的力!我乃幸未曾深入梦里,以负此凉宵中的景色。
呜呼!心理感召的力量,如是!如是!这无怪掀天之浪,乃起于蘋末的微风了。
就个人的心理感召说:当此秋深木落中,中夜徘徊,便有不能自已,不能自知的情趣涌上心头,而同时又彷徨,凄咽,若有所丧,若有所求。……然而今日的中国,其纷乱,其疮痍,其杌楻不宁的现象,宁非一繁霜飞雪预来的先期?宁非一万木萧萧,叶脱声繁的时候?所谓外人虐毒的惨杀,军人肆欲的横行,而偷安自娱的政蠹,尚且粉饰太平,盗名欺世;所谓士气,所谓民风,所谓热烈反抗的精神,乃多同秋蓬无根,随风四散!只有巧佞取容,媚俗固位的现象;只有妥协调和的空谈;只有风花月露的文字,实则居此时代大多数的国民心理究居何等?或者他们各将饮了毒血的心埋在地狱的深处,不敢重见天日,而一任毒素分布于全体终至于麻痹,至于瘫痪,至于知觉全失,宰割任人?
我今先言国民心理与一个时代的改革事业,而后再比论中国现在的国民心理呈何现象,究须如何诊治,如何奋兴。
国家的成立由于多数国民的集合,但此集合系有组织而又有系统,方可以建成一较大的有法规有界限的社团以成国家。不过此见,层出不穷,然任其千变万差,举不出于强夺民财,宰割中国之二语,与虎谋皮宁能有幸在这等状况之下,乃希望社会事业日有进步,民众能力增高继长,此真欺人之谈。不必高陈学理,种种现象所给予我们的警戒,已至深且著。于今而尚不想作政治改革者,其人尽可理乱不知,独向空山后面壁生活,否则醇酒妇人自适其适,否则滑稽处世随人俯仰,聊穷地位饱食以嬉耳!我们以为今日中国的政治改造,并非请愿于什么门,什么府;或则讨论什么权,什么会所能达其目的,其万无可避免之事,实则必要以革命之手段出之。
以革命手段而思改造中国者,此不过是一种论理学的大前提,而必用何种革命的方略以达于结论,而蕲其完成,此不能不在国民心理上下一番观察,鼓舞,激刺的工夫。所谓国民心理,虽有潜伏的影象,然不受相当的外来触感,则影象不易与感觉融合为一,则精神上的联合表现亦无由实施。居今日而思以政治革命以达于改造中国之述的,其取何主义,用何手段,暂不论及。然应如何利用国民今日的心理诚属一大问题,于此我乃记起一切确的譬喻。苏轼曾谓:
“人固有暴猛兽而不操兵,出入于白刃之中而色不变者;有见蛇蝎而却走,闻钟鼓之声而战栗者,是勇怯之不齐,至于如此。然闾阎之小民争斗,戏笑卒然之间而或至于杀人,当其发也,其心翻然,其色勃然,若不可以已者,虽天下之勇夫无以过之。及其退而思其身,顾其妻子,未始不恻然悔也,此非必勇者也。气之所乘,则夺其性,而忘其故。……”
苏轼这段议论的确能以分析个人心理的勇怯,变化于俄顷之间,然发于卒然,其气不能持续,倡者无人,徒凭意气,或不待战而先气馁。所以他又主张“致勇莫先乎倡”,所谓“天下有急而有一人焉奋而争先,而致其死,则翻然者众矣。”又说:天下之大,可以名劫;三军之众,可以气使。”如此议论虽有一部分有类策士空谈,而其实能深合乎国民心理之应用。所以想在中国励行政治革命之事业,绝非徒恃大声疾呼所能克奏敷功,因一时的激奋往往不久即失其效力。例如民众集会,慷慨自许,断指仰天,血泪交下,然事过时易,方且嗒然若丧,莫知所然。此心理上一时的冲动,万无有持久之理。故今日而思改造中国,必先改革国民的心理。阅者且勿疑此言乃缓不济急之谈,以为时不吾与,迟以时日,其何能淑?不知由心理上所造成的社会的势力(Social force)较之一切为有力量,可以立于不败的地位。必先由心理上经过真切的酝酿改革,而后易达于成功之境。所以历史上重大改革的事业,在与国民心理之变动攸关。蓝朴勒曲(Lamprech)曾说:“历史是一种社会心理学的科学。在历史调查中新倾向与旧倾向中间的争斗,此主要问题就是由社会心灵所作成,以与个人心灵之要素相比较相对证是一样,或者说的多少简要一点,——对于某种状况,或某种英雄豪杰的了解——在历史的过程中,则所谓社会心灵的争斗乃是一种推动的威权”我们任管讲主义,讲才略,以力行改革事业,而绝不能蔑视历史上的事实。——亦即不可惯认一国国民他们在历史上所保留的影像。人类在历史上争斗,只不过如蓝朴勒曲所说的新旧两种潮流中的一种社会心灵的争斗。于此可见在今日之中国,欲力行革命事业以建立将来的新中国的人,万不能蔑视我国民今日大多数的心理。尤不能不注意到国民在历史上奋斗的影象。以期鉴既往,以励将来。合此二者然后可以有革命的方法,与革命后的建设。一群之众,建立一国家,自有其不可磨灭的国民性存在,然后内培实力,外抗强权,则虽以此棼如乱丝之国家情形,或亦不难徐徐就理。但此自非容易,不过我们相信革命的气概要如黄河千里;而革命之前的观察,则不妨细若秋毫。然后方可不至有即幸而成功,乃东涂西附莫知所措,以再伏三次五次大改革的根须的弊病。国民心理易于乐成,而难于图始;然始之不慎,亦将贻患永无穷期。否则中国果使在十四年前有澈底周密之革命计划及其实施者,又何至于今日。政治革命要在创设一种新计划,而使同在此一国家共营生活的群众照此新计划而作一切政治的设施消去前弊,而使民众有更新的快乐。法规是活动的,在建设改革事业者,因势应宜,不拘,不仿,以施行之,而最重要者则不能违反国民大多数的心理表现,须利用他们心理上的感动,而共同以改造此多难之国家“以力服人不如以心服”的简单学说,在吾国几千年前已成定论,而西哲亦言见屈于力的,乃由于势力,而非由于意志,可见国民心理的趋向,转移,与一国家的大改革事业其关系如此密切,徒凭一时的威力,绝不能有良好结局,若鲁莽行之,即侥幸一时,遂种恶因,不特无以造成社会的势力,反将本可有为的社会的势力破灭无余,则结果所呈,当非当时谋国者的希望呵。
今日的中国国民呈何种心理状态?其在历史上所保留的影象又居何等?倡言革命者应如何斟酌激动国民的感觉而使有有力而完全的精神表现?凡此诸种问题,容俟下篇再续述所见。然心理一变,则风云变色,岂惟入梦不能,并且百死无悔。此锋之锐固未易挫;而此机的道行,利用,亦必以审慎出之。
然而今日的中国却已是落木萧萧的秋季了!繁霜飞雪的为期或不甚远,长夜如年,在绕室徘徊之顷,我便不能自禁地欲向秋风凉月中陈此浅见。
生活—时间—思想的争斗力
生活是一条丝绵织就的绳索,它固然没有钢铁般的硬度,但同时在捆缚挣扎之中,也足以令你呻吟,令你悲怨,令你周身的纤维化作燃烧的火星,令你一体内的血液冲决而成江河。
时间性会将生活横穿连锁,使你不能托地跳出,纵身云外,只索“相煞有介事”似的,在时间内磨销你的才力,减损你的智慧,烧毁销镕你的身体,也或者粉碎了你的灵魂。但生活的威权,绝不能丝毫将你饶恕!你既向生活低头,于是时间就是你头上的“矮帘”了。
如果我们能以安安舒舒清清闲闲地任凭时间的支配,任凭生活的播弄,它们愿意松了我们的绑,我们便伸个懒腰缓过一口气,如果它们愿意加紧羁束力,我们便瞠目,闭气,静待它们的处分;这实在是再好不过的。“不乐寿,不哀夭”,“忘己以入于天”,岂不快哉!也岂不写意!更何苦来去忙忙的追求,去怅怅的寻思,去糊里糊涂的“时势……英雄”“英雄……时势?”更不必说甚么在风雨如晦中听鸡儿鸣。月上柳梢后去玩寻芳步幽的把戏,以及捻着髭儿吟诗,把着臂儿入林等等更琐碎的事了。然而,而生活的榨压,内心情绪的沸腾,再加上时间老人的撩拨,于是在安乐椅上明明坐得十分舒适的便立起来绕室徘徊了;明明立在房门口剔着牙签儿的姑娘,也忽而引巾拭泪要同那一群群的呆雁短叹长嘘了;明明是可以大嚼肉饵大可逍遥的,忽而要试试二角机上的刀锋滋味;明明是在她沉眠的清晓时间,也有人大作其丧气梏亡的慨叹了。生活简直是十分奇异的一个空中怪物,它这样的去来无踪,这样的使人人受到它的激励,况且它又能变化得神妙莫测,随时幻形。于是,它乃摇身而成一条丝绵织成的绳索,不硬不软的将这些恒河沙数的可怜虫整个儿捆得结实,使你跑不掉,走不脱。
因此话又说回来了。我们不能否定生活,我们更不能超出于时间之上或时间之外,那末,便须在某时间内找我们的生活。生活的味道,辛,酸,甜,苦,固然不止一种,就是平陂崎岖也不一定是一样的路途。记得从前我曾打过一个譬喻,说:“宁为藕花,不为浮萍,这两句微妙的话方是了悟生活的真实意义。”“生”的“生的闷脱儿”不能一日幻作空花,那“生”的冲进,“生”的搏斗,“生”的膠扰,便永远留在人间。时间是生活的外延,而生活也便是时间的酵母。
与此中乃迸跃出思想的火花,纷射,乱集,燃烧,蔓延,将瞬时中的宇宙,可以使之“变形易色”。
思想的权威能以变化一切,支配一切,掀动一切,破坏一切,也能建立、完成一切的一切。这并不是说着好顽的话,打开人类的进化史一看,还不是一部相斫书?也就是一部争斗史。这相斫争斗得动力,便是奇怪的思想。而人类为什么有许多的思想?没有别的话可作解释,我以为全是由生活力与时间性酝酿而成的。
如果思想永远是统一的,是集合的,是没有破裂分化的时候。那末,生活便不成其为生活,时间也永远是千古不变了。我们所说的思想,自然是包括多方面的:如政治的,科学的,文艺的种类上的区别;又如苦痛的,快乐的,失望的,满足的性质上的判分。总之从具体上讲来,思想是人类一切的哀痛之渊,愉乐之府,也可以说是侥幸的机运,踌躇的原力,是人类活动的大本营,也是世界造成的根本要素。而能为其左右两翼,助之摇旗呐喊,金鼓齐鸣的,就是时间与生活。
由思想而形成的争斗,甚而至于形成实力的交手仗,在我们看来都非常有趣,不但有趣,实在也觉得这是人生本能的真实挥发。必须有这样精摇神动,毫发竖立的争竞,有这样的声色力量都十分充实,十分饱满的战斗,才能现出人生活剧的焦点(Climax)。像这样淬厉的,猛锐的,壮旺的由思想之力的支配,由思想之翼的扇动,由思想之源泉所喷发出的争斗,真所谓“崔乎其不得已罄乎其未可制”(节取庄子语意)的人力的隐德来希在挥动呢。
假使没有苏格拉底,没有耶稣,没有项羽,刘邦,没有马拉,拿破仑,纳耳逊,没有梅得涅,玛志尼,加利波的,没有华盛顿,李宁……种种的人类争斗的领袖与多少无名的英雄——不管它是专制的暴君,也不管他是无政府的党人,——则人类历史岂不甚黯惨无光,没的可看,也没的可作,而且人类之淬历的,猛锐的,壮旺的精神,也更踏破铁鞋无从觅到。然而伟大的争斗者,我们可以说他是思想的主人,也是思想的奴隶;他是时间与生活所产生的骄儿,也就是时间与生活的败家之子。然而我们崇拜思想,崇拜思想的挥动是人类之力的活跃,所以喜欢看世界中一切的争斗;其实世界一切的争斗,只要从自由严正思想的威权中爆发出来的,它那四散的火星总是灼灼显光彩的。
可怜我信手写了上面的两段文字之后,便忽而低头想到中国了!——在这样的中国里,我们所消费的是什么时间?我们所度过的是哪种生活?请诸君为下一转语!想有思想的人,也不能不像我一般的低头了!也或者有人能昂头些。在……时间,……生活中,思想呢?由思想之力而挥发出来的争斗呢?在哪里?在哪里?哼!就是这天高气爽中有两面光采灰暗的五色旗儿在公园门外,新华宫前遥遥相望吗?或只是疲倦苦呻的哀号,喊“赏一个大”的肉体生物在车尘马足中宛转着吗?还是彼此冷酷的讥笑声?还是“银样蜡枪头”的雪光一亮哩?
我们的时间是整个儿安贴贴地躺在地上了么?我们的生活是被抽血的机器全个儿抽净了么?由思想中而来的争斗呵!你们何不托地跳出,灿烂光明的为这沉沉古国新演上一场活剧!——只要是活剧便好!我们看烦了,看厌了傀儡的把戏了。——为这招牌上大书深刻的十四年的令人漠然的“国庆节”来预备点砌末!耍卖彩头!
从前读过一本非我们贵国的一位著作的文字,他说:
“我们不明白奇怪的种种思想在我们心中的激动。这种种声音是喊动我们到许多伟大的效果,许多沉重的工作上去的。虽然我们还不能了解这些声音的意思,而且藏在我们之中的种种回响所能回答的是扰动,不清楚,而且是哑默的。”
到底要问一句绝对为什么而作?为什么“为”而为的。那末,真正伟大的效果,沉重的工作,便不易期其实现了。
所谓这样十有四年之国庆日之后,能否有伟大的效果,能否有沉重的工作之实现?就是要看从此后的思想的争斗力若何了!
伏园要我为京副国庆日作文,我久不愿作无味的文字,尤不善于作应时的文字,在百忙而且微病中草成这篇拉杂的东西,可是不应时,更不是为应个景儿,凑个份子,更不必说甚么“善颂善祷”了。
我们的意思
近二三年来定期刊物,真的,如“雨后春笋”了,特别是所谓文艺刊物正各自在这大时代中争着,奋跃着,挣扎着,呻吟着他们未来的命运。这究竟是一个蓬勃的现象。虽然在社会上,在思想上,在我们这样民族的国家里,而一切时代意识的认识已给予我们对于渺茫的前程有微光的启示与希望。这是暴风雨后的澄明?或是暴风雨的前夜?谁敢说定。然而时代的飞涛确已迅疾地掠过了我们古旧思想的防岸,与卷没了它的荒芜枯干的平原,我们在此中沉浮?我们在此中随流?还是我们在此中奔越呢?时代是无情的转轮,自有天然的力之推动,但是我们呢?
光彩绚烂的微光正射在我们的远处,时代思想更从无形中在后面向我们追逐着,于此中我们自不容其迟疑,回顾,我们想借文艺的力量来表现我们的思,感,与希望;但这并非是以文艺作品作何等宣扬,与思,与感,与希望,在任何伟大与超越的文艺中能脱却、避免时代意识的明指或暗示呢?
文艺自不能以地域为限,但在这风景壮美及近代的新都市的各种刺激与现实的青岛,我们平常想望着有这种刊物,这不是为“河山生色,乡土增光”,或是迎合社会需要之陈旧的与投时的货品的观念,但在天风海水的浩荡中迸跃出这无力的一线青潮也或是颇有兴致的事吧!
我们的意思只是这样的简单与笼统吧,我们只希望借此小刊物同大家来以时代意识认明什么是文艺品,以及由文艺品来点清我们的人生。至于再进一步问何为文艺品?何为时代意识?则自有他们的本质在,这绝不能以何种定例,原则,可以归纳,可以范畴,可以不许它跑到圈子外边去的。
至于共同来办这个刊物的只不过三四人,作始也虽不必不简,但我们以诚实的希冀盼望好文艺的朋友们的助力!
也正如某杂志一样,这刊物内最古的与最新的作品一例容纳,只以作品的价值为准,这也是须附告的一句。
就这一点——如大海中微波一点,我们借她飞流着赠给大家。
古刹
——姑苏游痕之一
离开沧浪亭,穿过几条小街,我的皮鞋踏在小圆石子碎砌的铺道上总觉得不适意;苏州城内只宜于穿软底鞋或草履,硬邦邦的鞋底踏上去不但脚趾生痛,而且也感到心理上的不调和。
阴沉沉的天气又像要落雨。沧浪亭外的弯腰垂柳与别的杂树交织成一层浓绿色的柔幕,已仿佛到了盛夏。可是水池中的小荷叶还没露面。石桥上有几个座谈的黄包车夫并不忙于找顾客,消闲地数着水上的游鱼。一路走去我念念不忘《浮生六记》里沈三白夫妇夜深偷游此亭的风味,对于曾在这儿做“名山”文章的苏子美反而淡然。现在这幽静的园亭到深夜是不许人去了,里面有一所美术专门学校。固然荒园利用,而使这名胜地与“美术”两字牵合在一起也可使游人有一点点淡漠的好感,然而苏州不少大园子若一定找到这儿设学校,各室里高悬着整整齐齐的画片、摄影、手工作品,出出进进的是穿制服的学生,即便不煞风景,而游人可也不能随意留连。
在这残春时,那土山的亭子旁边,一树碧桃还缀着淡红的繁英,花瓣静静地贴在泥苔湿润的土石上。园子太空阔了,外来的游客极少。在另一院落中两株山茶花快落尽了,宛转的鸟音从叶子中间送出来,我离开时回望了几次。
陶君导引我到了城东南角上的孔庙,从颓垣的入口处走进去。绿树丛中我们只遇见一个担粪便桶的挑夫。庙外是一大个毁坏的园子,地上满种着青菜,一条小路逶迤地通到庙门首,这真是“荒墟”了。
石碑半卧在剥落了颜色的红墙根下,大字深刻的什么训戒话也满长了苔藓。进去,不像森林,也不像花园,滋生的碧草与这城里少见的柏树,一道石桥得当心脚步!又一重门,是直走向“大成殿”的,关起来,我们便从旁边“先贤祠、名宦祠”的侧门穿过。破门上贴着一张告示,意思是崇奉孔子圣地,不得到此损毁东西,与禁止看守的庙役赁与杂人住居等话。(记不清了,大意如此。)披着杂草,树枝,又进一重门,到了两庑。木栅栏都没了,空洞的廊下只有鸟粪,土藓。正殿上的朱门半阖,我刚刚迈进一双脚,一股臭味闷住呼吸,后面的陶君急急地道:“不要进去,里面的蝙蝠太多了,气味难闻得很!”果然,一阵拍拍的飞声,梁栋上有许多小灰色动物在阴暗中自营生活。木龛里,“至圣先师”的神位孤独地在大殿正中享受这霉湿的气息。好大的殿堂,此外一无所有。石阶上,蚂蚁、小虫在鸟粪堆中跑来跑去,细草由砖缝中向上生长,两行古柏苍干皴皮,沉默地对立。
立在圮颓的庑下,想象多少年来,每逢丁祭的时日,跻跻跄跄,拜跪、鞠躬,老少先生们都戴上一份严重的面具。听着仿古音乐的奏弄,宗教仪式的宰牲,和血,燃起干枝“庭燎”。他们总想由这点崇敬,由这点祈求:国泰、民安,……至于士大夫幻梦的追逐,香烟中似开着“朱紫贵”的花朵。虽然土、草、木、石的简单音响仿佛真的是“金声玉振”。也许因此他们会有一点点“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想法?但现在呢?不管怎么样在倡导尊孔读经,只就这偌大古旧的城园中“至圣先师”的庙殿看来,荒烟,蔓草,真变成“空山古刹”。偶来的游人对于这阔大而荒凉破败的建筑物有何感想?
何况所谓苏州向来是士大夫的出产地,明末的党社人物,与清代的状元、宰相,固有多少不同,然而属于尊孔读经的主流却是一样,现在呢?仕宦阶级与田主身分同做了时代的没落者?
所以巍峨的孔庙变成了“空山古刹”并不稀奇,你任管到哪个城中看看,差不了多少。
虽然尊孔,读经,还在口舌中、文字上叫得响亮,写得分明。
我们从西面又转到什么“范公祠、白公祠”那些没了门扇缺了窗棂的矮屋子旁边,看见几个工人正在葺补塌落的外垣。这不是大规模科学化的建造摩天楼,小孩子慢步挑着砖灰,年老人吸着旱烟筒,那态度与工作的疏散,正与剥落得不像红色的泥污墙的颜色相调和。
我们在大门外的草丛中立了一会,很悦耳的也还有几声鸟鸣,微微丝雨洒到身上,颇感到春寒的料峭。
雨中我们离开了这所“古刹”。
清话
——姑苏游痕之二
幸有贤主人我可有舒适的眠、食。每日游罢归来,泡一杯清苦的香茗,夜雨凄清中与陶君杂话。不定说到哪儿去,文艺、风俗,人情,世事的纠纷,都是谈料。主人安闲和平的心情正如这小客室中所挂的“狄平子”的字幅一样,在圆润中藏有他独立的锋芒,在平稳后面有他的骨力。讲到现代人的字,我顶爱狄氏的字法,如果将中国字作为艺术品,而还不要加以鉴赏便是落伍的罪名时。他既没有江湖派的戾气,犷野气,又绝非规规于摹仿前人的笔法而无变化,不出奇,不使性,不矫揉造作,稳圆,秀劲,每逢见他的字我总要细细看一回。将字比人,也就是陶君的真实态度。固然太稳重点,然而蔼然可亲,言笑皆从肺腑中向外发,不退缩也不偾兴,外圆而内方。如果见过狄平子的笔墨而又与陶君相熟的人可以说我用书法作比并无不妥。
就是陶君的家庭亦有他的凝合点,安和,闲静,在那小小的略仿西式的房子中可以半天听不到一点声响。与大街隔的远,又是陋巷,人力车两辆便不能并行,真是“门无车马喧”的境界。如果住在乡村中此境并非难得,但在从前久已称为纸醉金迷的苏州城里能找到这个静僻的地方,陶君可谓善于择地。屋系去秋所建,一连四大间,每间前后用木槅分开又可作两小间,三面走廊,可以闲坐,可以罗列盆花,可以读书,可作小孩们雨天的嬉游地。
院子中没有大树不免美中不足,因为新毁的地基,原来的百年乔木都被伐作柴薪,所以独有新栽的一棵碧桃在小鱼缸旁边开着笑脸。苏州城里城外像这类桃花到处都是,但在尚没有其他花木的小院中倒分外显出它的美丽的姿态。比人高出有限,浅紫色的柔梗上贴着尖簇叶,花是深红浅白相间的,同一朵上有两种颜色,这是碧桃的变种,在北方也不少。不过那么细的树干枝头上却已开了几十朵的花,虽当春末,仍留下娇艳的风姿,微风摇曳,花光斜动,如同早婚的小妇人提抱着婴孩却不会减少了她的青春的光泽。陶君夫妇对花草颇为爱护,饭后时时观察,十一岁顶小的男孩放学归来也参加锄土除草的工作。
有一天快黄昏了,忽然有人敲门,原来两个工人送进一个高大的藤罗,老干已有玻璃杯口的粗细,带了几条蔓枝。于是陶君夫人忙着照呼,命他们栽在大门的左侧。她一面看着工人如何挖土,铺根,一面对我说:“苏州有许多园子颓废了,主人家没饭吃,只好将土地出卖。园中的花木自然有很好的,可惜的是老了,移栽不活,太大的连树冠带着差不多送不进大门。上月有一家卖一棵绿梅,好得很,年岁太久了,并值不了多少钱,但是我们没法将他搬到门内,后来大概是砍掉了。那家急于卖地方顾不得这些,真可惜!”
接着陶君也说这几年由上海来作寓公的太多了。都市的经济力恰好打在旧日没落的地主绅士人家的身上,他们守着祖上遗留下的田地,租税既重,佃农也无力缴租,那一班好吃爱玩的少爷们架子丢不下,用费省不了,可是两手空了用什么来应付一切?结果只有出卖田地、房屋。乡间的地不值钱,少人要,独有城中的旧房空地,老园子,倒容易出脱。你不见,一带一带的上海弄堂式的房子,洋楼式的新建筑,也在苏州城里出现了。近几年的事……当年,那些显宦或是流寓吴下巨公们的园林居室,大半都改造成灰泥红砖的建筑物……
不错,苏州距上海、南京都不远,地点适中,风景还好,而到处又有软性的享乐,小吃品特别著名,风俗还是旧日的存留,一般有钱有势的人很欢喜在这儿找地方作退休地,好吃好玩,清静中不缺乏普通西洋化的物质享受,到城市外尽多可以游谈遣日的地方,无怪城里的新房子日见加多。
陶君的母亲快七十岁了,走路言谈都十分健朗,只是有点重听,好在这位老人一句普通话讲不来,我的苏白也蹩脚得很,除掉饭时照应一两句话之外用不到谈什么。不过看陶君四十岁以外的人尚有老母,而且那样健康,时时使我回想到我的故去的母亲!为家境,为我与姐妹们这一群早丧父的儿女,劳苦一生,刚五十六岁便没法延长她的积劳成疾的生命!于今,每见到陶君这样的家庭,不禁低头自叹!人情是世间的维系,母子之爱是最纯真的天性,尤其像我,一切的教养全是母亲的力量,往日回思,哪能无“寸草春晖”之感!
记得十几岁时看到“方孝孺”的《慈竹轩记》开头那一段小舟冬行的描写,与望见岸上丛竹登岸访友,(即慈竹轩的主人)拜见他的老母……文字是那样从容,温和,著语无多,感人至深。直到多少年后,我还是憧憬着那篇文字的真美,忘不了读时所受的感动。但近来国文选本中未曾见到有这篇文字。
在陶君家中,每一次与他的母亲一桌吃饭,恍惚间便记起当年所读的《慈竹轩记》。
我住在陶君客室内木槅后的一间屋里,晚上睡得颇早。陶君是生活上很有规律的人,早眠!早起!他不作深夜的写读工作。但那些日子雨偏多,江南的黄梅季虽还没到,而残春之夜的凄风,苦雨,不知怎的,每晚上我躺在床上总要过一小时方能入梦。窗子上的“雨打”时时响动,墙边的檐溜也不住地淅淅沥沥,“乾坤万里眼,时序百年心!”回忆这两年来的生活,遥思、微感毫无端绪地纷然袭来。也知道何苦如此,但四时盛衰正代表着人间的繁荣,颓落,自然的变化能使一个人联想到许多事,欲罢不能。
在陶君家中吃过美味的鱼,与由白马湖来的青菜,涩中略带苦味。每晨为了我这远来的客人,给预备莲子羹,或别的食品,类此琐记述正见出一个家庭优待来客的精细。
陶君前后十几年的上海生活使他厌倦了,由去年秋天搬回他的故乡。无论在家庭经济上,小孩子读书上打算,都为合适,即就个人作文学的创作起见,也清静多了。上海固然是生活争斗的大都市,难道不在上海便是退出争斗线吗?上海要忙,竞争,耍花样,但那是一个巨大的冶炉,她可把你锻成精钢也可把你烧成废铁。陶君虽在苏州,每月仍然往上海几次料理他的文字事务,这样精神上容易得到调剂,并不是退缩的隐居。
有一晚上无意中谈到文章作法,他说:“我现在力求清、力求简,当多余的字,多余的句完全不要。所以写不出长文来。想给读者容易明了,给自己文字上一种锻炼,以通俗简便为准则。”
“这是你的一贯风格。”我回答。“不过近来更见显著。你倒可以办到‘文清如水’的地步,无余字,无剩意,惭愧,我便不成。无论如何简,写不到这个地步,也许个性使然。不过据我想,完全叙述的,或不多用描写的文字应该如此,但有时我们也不可看轻丰富的刻划,只要是得当,多点似也无妨。”
陶君点点头道:“自然也有这个道理,如果刻划丰富还能不惹人厌,倒也无啥。怕的是着力于此罗唣过度罢了。”
又谈及文言中的许多成语,到现在仍然在白话文中常常应用,一时没有甚多的代替字,例如“参差”、“错落”、“寂寞”等等。我又举出一个例子,譬如形容来回走步用的“蹀躞”这太古董了。
陶君用手在空中摆着,“用不得,用不得,‘蹀躞’用不得!”
我也笑了。
吴苑
——姑苏游痕之三
吃茶不止是江浙人们的生活必需的点缀,更不是单独苏州的茶馆最讲究、最多。江南哪个较大的城市与集镇上没有这样中国特有的俱乐部?把吃茶看成一种了不得的罪恶,或者提到苏州人就联想到他们的游惰生活,上茶馆居其一,因此将颓废、低级趣味、游手好闲、无聊等等的话,全加在这个城中的居民身上,这未免有点不公平,实在吃茶何尝是大罪恶,更非苏州人独有的恶习。
自然,一般人从清早到中饭,从中饭后到晚饭前,老是坐在茶馆中消磨着整天的光阴,聚谈着无聊的新闻,不是一个健全社会的好现象。但这般人即使不在茶馆,怕也不见得能“修己利人”,善用他们的良时。社会制度的畸形发展,他们有产业无事业,亦不求知识的进益,这个问题是多方面的。上茶馆与否对他们无多大关系。一个人自愿作惰民,有这样可以作消遣的地方,坐一下午的茶馆,比起整夜在跳舞场中的摩登男女来,并不见得会加重了罪恶,而且比较上茶馆究竟不同于舞场。
一种是社会制度没有根本的改革,一种是民间无相当的娱乐。自然,传统的习性与清雅之流的懒惰也不是小原因。然而在江南,即是一个小小的农村有一爿茶馆并不稀奇,难道我们能说江南乡村凡是到茶馆中坐一歇的便是流氓与惰农么?(乡下的茶馆也有与城市中的不同处。)
这一回旧地重游,我一定要去尝试这大城中著名茶馆的味道。从玄妙观转了一个圈子,我与一位久住苏州的朋友便往一家的“吴苑”去。这真够得上是大规模而且有历史的茶馆。大厅小室有五六处,一进门是次等的地位,茶资便宜些。东面一个厅中有说书台,下面一张张桌子坐着些吃茶的听众。两个人对口说白,正好是说唐伯虎的风流故事——《三笑姻缘》。这道地的说书不知重说了几千次,然而仍然有她的听众。说书的那一位是黄脸的瘦子,一把折扇在他手上借以表演姿态。我去站了一会,他满口苏白,我幸而还懂得几句。这里太热闹了,我们又出去,向西面的一个厅子走。拣临着外廊的玻璃槅扇后的座位坐下。仅木方桌、椅子,光铜的痰盂,足以表示这个厅是全“苑”中最阔气的所在。然而不论清茶、红茶,每人还不过小洋一角,你尽管从清早坐到黄昏。只要你有容量,茶博士不到一刻钟准会去给你添一次开水。
厅中像这样座位总在四十个以外,在座的人,老头子、及西服的青年,(只见过一位)穿制服的公务员,(似是)以绸衫缎履的中年人最多。有的聚谈,有的看小报,有的则在对奕,还有五六个旁观者。也有好清静的,独坐吸着香烟,或者想什么心事,然而从他们的神态上看,一定不会深刻的作想,也不是入迷的沉思。
嵌着大理石的挂屏,精巧的四角玻璃灯,由天花板上垂下来,静静的一丝风都没有,廊子外面断断续续的雨丝在阴沉的空间闪耀着。
我们要了一壶绿茶,又一壶红茶,刚把清色的茶水倒在杯子里,来了报贩子,卖五香豆的,炸花生、蚕豆的小糖食,他们倒不强要客人买,走来手里抓着食品小包叫叫名字,看你不理,又从容地提了竹篮到另一个桌子旁边去找主顾。
廊子上也有一层玻璃格,有小几,单座,好清静的老人往往在那里。椅子是木靠背,直板板的并不舒适。为什么他不躺在家中的藤椅子上或柔软的床上,也泡上一壶香茶,那一定比在“吴苑”中便宜得多。却来这里孤零零地打坐?
我武断地说除开消闲的意义另有一个原因,就是这里还有社会的意义!
也许有人冷笑了罢?这末耽误工夫,消灭志气的地方还有社会的意义,正不知是何解释!且慢冷笑,让我们作进一步的分析。夏秋间乡村的夜书场,打地摊的具有原初戏剧式的小戏,(包括北方与南方的磞磞,扭股,弹词等,)冬天早上,农民们的晒日黄,乡间的趁墟赶集、赛会类如这些不是一个人的,而愿合起众人的会聚,除却它们专有的因素,是音乐的激动,喜怒的表现,谈话的趣味,交易的需要,迷信等等之外,我仍然武断地说,它们都多少有点社会的意义。
假如一个人看戏,一个人在市上选购物品,一个人作赛会的观众,(应该称“观独”)怎么样?晒日黄倒还可以单独坐在那里怕也是无意味,果是这等事他一定意味索然,赶快向回头跑。世间的一切,“独乐”两字不能通用,即在“乐”,也竟得有天地茫茫之感。鲁滨逊在荒岛上称王称帝,逖克推多,飞鸟与野兽绝不妨害他的名义上的自由呀,不成!鲁滨逊即使有了宫室,珍宝,一切东西,他能永久地在那岛上“独乐”吗?争斗、战、组织,抛不开人群,即是在生活暇豫中要消遣,要适意,要使自己的观感有处安排,说是要接触着人群。纵使是颓废的老头子也一样有这样的要求。虽然有许多老人在叫着,“岩栖谷饮”“与木石居,与鹿豕游”,那都是大言,与年青人坚持着过铁的生活正是一个反比。即问诸那些“心怀羲皇”的老头子,他心里怎么样?
话说远了,我认定除掉习惯力能把这古城中的老者孤独地引到吴苑中来,说句流行话,他来因为这里有群众!
自然,这里所用的群众不是所谓Masses的严格解释,普通上可说是“人群”。
人终是群的生物,虽在茶馆中,即使有许多不认识的面孔,然而从他们的言谈与动作上也可分享点人间味!这也许是老人们能够靠在木背直椅上坐茶馆的一个原因?
苏州人善做小点心,也讲究吃,不过这不是如一般人所说的奢靡的浮华,二十个铜板的水饺,不到一只小洋的软糕,味道与色彩都满足你的味觉与视觉的享受。苏州的风尚,人与物,都小巧玲珑,吃的点心也一样不出此例。
我的那位友人,他虽然又在这古城的一隅住家,但很少到茶馆中来,没有时间,又提不起这样的兴致,这次是特别为了客人来的。他看见两个穿青色袍,已斑白了头发的报贩子,弯着腰在大厅中来回转,我的朋友说:
“从十五年前我来这边吃茶,他就做着这个营业,如今他老了,我自然也与从前不同,他不认识我了!”
外面的雨滴沥不止!我们也似乎上了茶瘾,尽着一杯一杯地饮下去。
我默默地看见旁边有位先生叫了理发匠给他剪发,坐在小圆凳上意态安舒,绝不感到丝毫不便。
“你看这是为了什么?那里及得上在理发馆中的舒适。”
“但正是因在里,他才乐意!”朋友已加上这一句的解释。
我对于“吴苑”,仅有这一次的经验,说句古董话是“赏雨品茶”,但据我想他们固然是游手好闲,固然是一种消费时间的不很好的习惯,不过我总觉得茶馆所以能够天天招引这么多的所谓上流、中流以及下流人到此,化几十个铜板,坐几个钟头,是有隐秘的社会的意义。不是肤浅的只用颓废、无聊、低级趣味这类名词能搔到坐茶馆者的痒处的。
噩耗
相差四个月整,高尔基逝世之后鲁迅先生突然也与世长辞。(高尔基死于六月十八日鲁迅先生是十月十九日早去世。)这消息太使人惊讶了!因为在夏间他的病曾经有过很危险的时期,竟能安然度过这些日子并无病剧的传闻,而且在一星期前我曾与他在北四川路匆匆相遇,谈过几句话,面容只是黄瘦,不像病人,语音还是那样清劲,想不到才隔几日便在今日清晨撒手人间!
鲁迅先生于今可谓盖棺论定了。关于他的思想、学问、文艺上的造就,将来自有许多人作详尽的叙述,现在只就个人所感略写数语。
鲁迅先生是战士,是不服气的健者,是思深而行坚的人物,是不避艰困的播种者,综其一生,即除却文艺的成就不论,已令人叹服其个性之强,眼光之锐,见事用思之鞭辟入里。如果他不从事于文艺的活动,作别种事业,我相信他也能独辟蹊径,有与一般人不同之处。
平庸模棱,将就,对付,是中国人对一切的态度,无所可又无所不可,过了今日等明日,由种种因袭的传统观念养成这个民族的老态。放一把野火,断一团乱丝,是就是,非就非,爱成真爱,憎即真憎,爽快锐利,不在两可之间浮游,不向是否中敷衍,试问我们这民族到现在还有这份精神否?鲁迅先生早已以善于动火气著名于文艺界中,也许会有人抓住这一点批评他。但依我想,这正是鲁迅先生的特长。如果在世界上都能对付得四平八稳,无所可否,永远是不偏之谓中,不易之谓庸的态度,只不过会圆滑而已,以言促成人群的进步求有朝气,绝不是文艺界的同人。
不顾虑,不打算盘,如何见便如何说,这不是一个确能认真,有刚气的人办不到。
鲁迅先生的为人,写文字,以及他的精神都可用这极通俗的几句话作代表。
处于多少年来麻木、瘫痪、会计算、讲对付的中国民族的今日,社会与个人都需要这样健强不息的精神作治病的峻利之剂,而鲁迅先生便是一个最能投以猛剂的好医生。
但我们的病菌还在漫延着而有能力有定识的好医生先自去了!只就这一点上想使我们发生如何的感叹!
何况国难至此,风雨日急在思想界中正自需要有健者作廓清的提示,使我们这遭际艰难的民族更添上要挣扎,要奋斗的生力,谁说鲁迅先生不是一个这样的领导者?
然而恰在此时鲁迅先生病故的噩耗已传遍了全中国与全世界!
这岂止是中国文艺界的重大损失,怀念着这多难的国家,麻木的民族,使一个有心人听到这个噩耗能不发生四顾苍茫之感!
教育的结果还是民族蛮性的遗留?
“文化”这两个字不是容易解释完全的。组成文化的种种成份,因时、因地、因民族性有种种的不同点,聚合成熟,必在某种文化的本体与客观条件的附凑、融合,然后,那样的“文化”方可形成而有所表现。但“文化”并非固定后即无变化,或完全是一直向前进的,有时由于某种原因,能将已成熟的文化损毁,崩溃,以至于烟消火灭;有时即去其一部分,而存留一部分,弃旧、吸新,重行造成另一种的文化体。粗略言之,如是,征引甚多,兹不具论。
既了然于“文化”的组成与毁变必有其本体的变动与客观条件的牵引,便知亘古以来的“文化”变迁,此起彼衰,并不足奇。盖所以生成与所以毁变之故仍在“人为”!一个文化集团的活动,与其认识、思想、行为,处处有密切之关系。何以一个文化集团能有其个别的认识、思想、行为?则教育的力量实足统制一个文化集团的精神与其对时代应偿还的代价。
现在我们无暇对此作周密的引证。但平情而论,我们的敌国——日本,无论如何,我们痛恨他们黩武的军阀,他们残暴的士兵,但我们总不能武断说日本是无文化的国家。日本民族原是无文化的民族,不错,他们的文化起初是得自中国,后来是传自西方。(这在日人亦无法强辩,事实所在,自有明证。日本的文字、书册、礼教、典章,多是从隋唐时由中国介绍过去的。在汉武帝时日本初使驿使通于中原。北齐王芳时命太守弓遵遣建中校尉梯隽等奉诏书印绶诣倭国,拜假倭王。倭王上表谢恩,遣使献贡。隋炀帝时他们的使者始由中国得《法华经》以归。唐时,他们常遣生徒诣国子监学习种种文物,返日摹行。终唐一代东使来往不绝。)但这也何妨,世界上的许多国家起初往往借他族文化的启迪,与他们自己善于仿效、融化,终成独立的文化集团。日人如能平心,大量想想,这并非可羞的行为,亦无庸虚饰自夸。
日本原来受中国文教的浸润,虽也不免有些缺点,但大体上讲礼节,重然诺,励忠勇,修廉耻,表现于他们的轶事与文艺中的尽多美德,我们亦不能一笔抹杀。即与西洋海通以后,励精图治,解决其国内封建式的纷争,明定政刑,广立学校,以坚毅果决的行动撷取西洋科学的精神与力量,舍旧图新,几十年间突成强国。如果说他们毫无文化,或不善仿效融化他民族的文化,不但日本人不甘心佩服,即我们也不能那样轻视事实,只图口快。近若干年,他们在各种学术方面的努力,民众的团结力,亦能使世界对之改观。不过未来呢?他们若永远在军阀的力量与毒药压迫、引诱中过日子;永远扩大他们的骄矜与迷信武力,长此下去,则他们摹仿他民族融和他民族的文化是否能保持得住?即使日本有识之士自己想想,也应不寒而慄!
文化之凝成至非易易,然欲其销毁或分化却适得其反。日本本无坚强自守的文化,东仿西取,得诸他族,如能时常自警,善为保持,毋夸毋纵,假以岁月,自能变化生长纯为其自己的文化集团。无论在个人与国家,因满自溢,以狂生非,事证具在绝非迂阔之论。日本既属岛国,民性褊急,好大喜功,复易诡诈。在平时尚可自隐于和平的面幕后,一至战时民性便容易暴露。虽以多少年的文化浸润之力,至时竟不抵其狂怒疯行。我们对一般日本平民,对主张公道与有正义感的日本人士,亦知其处境之苦,发言之难。但被其军阀派遣来华作战的日本军士,在世界见闻的上海,竟发现种种毫无人道,不讲情理的残酷行动,比诸蛮族部落相差无几。而以堂堂一国之政府,信义轻掷,饰词强辩,视世界人士皆如儿童;将自己颜面乱涂白黑,真使人不信一个尚有文化的国家与民族会有这样的怪现象!
两国交战,自以全力消灭对方之武力与拥有武力之军士为目的。日本既倾其全力想踏平中国;想使中国屈膝长跪,我们还没有全被敌人的铁骑踏平,还没有那样软骨头,则奋起抗战,惟力是视!未来胜负且待未来!我们在此种种冤苦种种耻辱中,除与我们的敌人拼到最后无从收场!是非所在尽人皆知,我们现在更不用申诉空呼。但战则战耳!日本号称世界列强之一,水陆空军大力所在,“膺惩”,“征服”想随“尊便”。但要使中国俯首请降恐亦非日人所敢预定!战则战耳!惟力是视!平民何辜?死于日人之锋刃,非武装区域与文化机关竟历遭日空军之轰炸,难民三五亦必大弹纷投,置之死地!其实,日本军人能将中国四万万五千万之人口全毁灭否?既要灭其半数是否非一场迷梦?乡农草屋,横江帆舷,纵令尽付“焚如”,便因此可消灭中国之战斗力耶?积恨种于众心,讥笑来自世界,增我们的同情,露他们的狂妄,此等心理所在,如出自蛮族或尚可说,然而日本国家与其民族不也是一种文化的集团吗?
与友人谈起日军人的暴行,除却痛恨之外,我们便有一个重大的疑问:所谓日本的新军人既系由征役而来,又都受过强迫的教育(最低限度),而其空军中的驾驶人员至少亦应该是有过中等教育程度的青年,虽然与中国战争,竟会残酷无理至如此程度,是他们这些年军阀主义之教育的效果呢?还是民族中蛮性的遗留,一经战事即将面幕揭开暴露其狂野的面目?两说相衡,或各有其一部分之理由,但我以为日人这若干年对于他们的士兵灌注以侵掠与狂暴的教育,使之变成此等面目的成分为多。
无论促成他们这样暴行的原因何在,但长此下去,则所谓日本的文化集团在未来能否存在是一疑问吧!
我们拼定牺牲生命,财产,都须在战争后清算,无论如何,我们绝不会因日军人的暴行便怯懦畏葸。实则更加强了民众抗敌的决心。
由日人看来,他们如以为这种种行为是可引为矜夸与满足的,那末,销毁与崩溃他们的文化(不论是仿自中国或来自西方的)的便是他们自己。
遥忆老舍与闻一多
前几年,每值春秋佳日或风雨晦冥之时,斗室枯坐——俯倚在书文堆迭的写字桌前,往往引动对过去旧迹、故里风俗,以及连年剧战久已隔阻的良朋的回思。愈思愈怅惘,愈理愈纷乱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