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回 争党见新旧暗哄 行新政母子生嫌

类别:其他 作者:蔡东藩字数:11728更新时间:23/03/02 14:06:53
却说德国兵舰突入胶州湾内,占据炮台,惊报传至总理衙门,总署办事人员,都异常惊愕,忙派员去问德使海靖。海靖提出六条要约,大致是将胶州湾四周百里,租与德国,限期九十九年。何不凑成一百年?还要把胶州至济南府的铁路,归他建筑,路旁百里的矿山,归他开采。若有半语不从,立刻要夺山东省。看官!你想中国的海军,已化为乌有,陆军又一蹶不振,赤手空拳,无可打仗,除奉令承教外,还有何策?只好一律照允。但胶州湾的地方,照中俄密约,已允租与俄国,此番又转给德人,俄使自然不肯干休,急向总署诘问。总署无词可答,奈何奈何!好似哑子吃黄连,说不尽的苦楚。亏得李伯爷一场老脸,出去抵挡,把胶州湾一处,换了旅顺、大连湾二处,还算是中国便宜,租期二十五年,与德国相较,少了七十四年,这才是中国的真便宜,可惜不好算数。准他建筑炮台,并展长西伯利亚路线,通过满洲,直到旅顺为终点,才算了结。   总署人员,因俄德交涉,已经议妥,方想休息数天,饮酒看戏,挟妓斗牌,不意英使又来了一个照会,略说:德国租了胶州湾,俄国租了旅顺、大连湾,如何我国终没有租地?难道贵国不记得从前约章,有“利益均沾”四字么?可见从前约文,都有伏笔,苦在中国不懂,铸成大错。总署不好回驳,只得仍请这位李伯爷,与英使商议。英使索租威海卫,并要拓九龙司租界。九龙司在广东海口,北京和约,割界英国,英人屡思展拓租界,苦无相当机会,此次适得要挟地步,遂与威海卫一同索租。李鸿章允展九龙租界,拒绝威海卫。两下争论多时,英使拍案道:“贵国何故将旅顺、大连湾租与俄人?胶州湾租与德国!俄德据了这数处地方,储兵蓄械,一旦南下,是要侵占长江的范围。长江一带,是我国通商的势力圈,若被他侵占,还当了得。所以我国索租威海卫,防他南来,并非我国硬要租借这地。”鸿章还要辩论,英使怫然起座道:“你若能索还旅顺、大连湾、胶州湾三处,我国不但不租威海卫,连九龙司也奉还中国。如若不能,休要固执!”言毕,碧眼骤张,虬髯倒竖,简直是要开仗的情形。比马关议约,还要难受。鸿章无可奈何,结果是唯唯听命。前日英名,而今安在。威海卫租期,照俄国旅顺、大连湾二处。九龙司展拓租界,照德国租胶州湾年限,这都是光绪二十四年的事情。   翌年,广州附近,突有法国兵官,被中国人民戕害,法人效德国故智,把兵舰闯进广州湾,安然占踞。总理衙门料知无力挽回,乐得客气,与法使订约,将广州湾租与法国,限期如德租胶澳例。国耻重重,何时一洒。   俄德英法都得了中国的良港,顿时惹起欧美各国的观感,欧洲南面的意大利国,无缘无故,也来索租浙江的三门湾,总署这番倒强硬起来,简直不允。意大利国总算顾全友谊,不愿硬索。廷臣以各国纷索海口,不如自己一律开放,索性给各国通商,还可彼此牵制,免生觊觎,虽非上策,却不失为下策。乃自把直隶省的秦皇岛,江苏省的吴淞口,福建省的三都澳,尽行开埠。各国见海口尽辟,无从要索,才算罢休。自此以后,中国腐败的情状,统已揭露,朝野排外的气焰,索然俱尽,且渐渐变成媚外风气。外国侨民,势力益张,华民与有交涉,不论曲直,官府总是袒护洋人。郁极思奋,愤极思通,中国从此多事了。暗为拳匪伏线。   且说光绪帝亲政,已是数年,这数年内丧师失地,一言难尽。光绪帝很是不乐,默念衰弱至此,非亟思变法不可。只朝臣多是守旧,一般顽固的官员,恐怕朝廷变法,必要另换一种人物,自己禄位不能保住,因此百计营谋,私贿李莲英,托他在太后前极力转圜,不可令皇上变法。太后因中日一役,多是皇帝主张,未经慈命,轻开战衅,弄得六旬万寿的盛典,半途打消,未免生恨;又经宠监李莲英,从旁撺掇,遂与皇帝暗生嫌隙。只是外有恭王弈,再出为军机大臣领袖,老成稳练,内有慈禧后妹子醇王福晋,系光绪帝生母,至亲骨肉,密为调停,所以宫闱里面,还没有意外变动。光绪二十四年二月,恭王得了心肺病,逐日加重,太后率光绪帝视疾,前后三次,又命御医诊治,统是没效。四月初旬,病殁邸中,遗折是规劝皇上应澄清仕途,整练陆军;又言一切大政,须遵太后意旨,方可举行。恭王虽亦阿附太后,然心地尚称明白,遗折劝光绪帝遵奉慈命,亦是地位使然。若恭王尚存,戊戍之变,庚子之乱,当可不作。太后特降懿旨,临邸奠辍,赐谥曰忠,入祀贤良祠,即令恭王孙溥伟承袭亲王。光绪帝亦随附一谕,命臣下当效法恭王竭尽忠悃。懿旨在前,太后之有权可知。但天下事福不双行,祸不单至,醇王福晋又生成一不起的病症,缠绵床褥,服药无灵,竟尔溘逝。慈禧后未免伤心,光绪帝尤为悲恸,外失贤辅,内丧慈母,从此光绪帝势成孤立,内外没有关切的亲人。   当时军机处重要人材,一个是礼亲王世铎,一个是刑部尚书刚毅,一个是礼部尚书廖寿丰,一个是户部尚书翁同龢。这四个军机大臣内,刚毅最是顽固,翁同龢要算维新。刚毅在刑部时,与诸司员闲谈,称皋陶为舜王爷,驾前刑部尚书皋大夫,“陶”本读如“遥”,他却仍读本音;每遇案牍中有“庾毙”字样,常提笔改“瘦”字,反叱司员目不识丁;到了入值军机,阅四川奏报剿办番夷一折,内有‘追奔逐北’一语,连说川督糊涂,拟请传旨申斥。适翁同跂在旁,问他何故?他道:“‘追奔逐北’一语,定是‘逐奔追比’四字误写。”翁同龢仍茫然不解。他又说道:“人人称你能文,如何这语还没有悟到?逆夷奔逃,逐去捕住,追比他往时劫掠的财物,方是不错。若作逐北字样,难道逃奔的逆夷,不好向东西南三面,一定要向北么?”讲的有理,我倒很佩服他。翁不禁失笑,勉强忍住,替他解明古义。他尚摇头不信,只不去奏请。算他知几。   翁同龢系光绪帝师傅,帝五岁时,翁即入宫。他本是江苏省常熟县人,江苏系近世人文荟萃的地方,翁又学问淹博,看了迂疏愚蠢的满员,好似眼中钉,满员遂与翁有隙。光绪二十年,翁曾奏参军机孙毓汶等,经光绪帝准奏,罢斥孙毓汶,此外亦有数人免职,遂将翁补入军机。还有李鸿藻,潘祖廕二人,亦同时补入。李鸿藻系直隶人,与同治帝师傅徐桐友善。两人为北派领袖,素主守旧。潘祖廕亦江苏人,与翁同龢友善,为南派翘楚,素主维新。两派同直军机,互争势力。守旧派联结太后,维新派联结皇帝。于是李党翁党的名目,变称后党帝党。后党又浑名老母班,帝党浑名小孩班。   门户纷争,不祥之兆。   光绪二十三年,潘、李统已病故,徐桐失了一个臂助,遂去结交刚毅、荣禄诸人。刚与翁本无夙怨,不过刚毅生平,素有满汉界限,他脑中含着十二字秘诀。看官!你道他是那十二字?乃是:“汉人强,满人亡;汉人疲,满人肥”十二字。无论什么汉人,他总是不肯相容。徐亦汉人,何故友善。荣禄因翁曾讦发私事,应八十三回。暗地怀恨,徐桐与他联络,势力益固。这边翁师傅孤危得很,恭王在日,尚看重他的学问,另眼相待,恭王一死,简直是没有凭藉,单靠了一个师傅的名望,有什么用处?况这光绪皇上,名为亲政,实事事受太后压制;还有狐假虎威的李莲英,常与光绪帝反对,从中播弄。这李莲英本是宫监,专务迎合,为什么单趋承太后,不趋承光绪帝?其间也有一个原因,小子正在追述祸根,索性也叙了一叙。   莲英有个妹子,貌甚美丽,性尤慧黠,并识得几个文字。莲英得宠,挈妹入宫,慈禧太后见她韶秀伶俐,极力赞美;入侍数月,太后的一举一动,一嚬一笑,统被她揣摩纯熟,曲意承欢。慈禧太后怜爱异常,比李莲英尤加宠幸,常叫她为大姑娘,每日进膳,必令她侍食,且赐旁坐。连太后自己的胞妹,还没有这般优待。六旬万寿的时节,醇王福晋蒙懿旨特召,入园看戏,福晋因自己身分,反敌不过莲英妹子,佯称有疾,不肯赴召。嗣经懿旨再三催促,勉强入园。慈禧后还按礼接待,那莲英妹子,却昂然列坐,连身子都不抬一抬。福晋眼中,实在看不过去,仍托疾避席,还归邸中。但莲英献妹的意思,不是单望太后爱宠,他想仗着阿妹的恣色,盅惑皇上,备选妃嫔,将来得生一子,作慈禧太后第二,自己的后半生,还好比前半生威显几倍。第二个李延年。因此光绪帝入园请安时,他的妹子,起初遵兄吩咐,很献殷勤,眉挑目语,故弄风骚。偏偏这假痴假呆的光绪帝,对了这种柔情,好象守着佛诫,无眼耳鼻舌生意,恁她甚么美艳,甚么挑逗,总是有施无报,惹得美人儿生了懊恼,遇着皇帝入园,索性一眼不睬。这还是笼络手段,莫认她是无情。光绪帝才窥透心肠,暗想李莲英如此阴险,不可不防,辜负美人厚情,皇帝真也少福。于是把莲英也渐渐疏远。   莲英一计不中,又生一计,时常到太后面前,捏报光绪帝过失。慈禧后起初倒也明白,遇皇上请安,只劝他性情和平,宽待下人。后来经莲英兄妹,百端谗构,遂添了太后恶感。太后回宫,皇帝必在宫门外跪接,稍一迟误,便生间言。若皇帝到园省视,也不能直入太后室中,必跪在门外,候太后传见。李莲英又作了一条新例,不论皇亲国戚,入见太后,必须先索门包,连皇上也要照例。外面还道皇上什么尊贵,谁知光绪帝反受这样荼毒,积嫌之下,不免含恨。本可与别人谈叙,借为排遣,奈内外左右,多是太后心腹,连皇后也是个女侦探,替太后监察皇帝。旁皇四顾,郁将谁语?只有翁师傅素来密切,还好与他密谈两三语。翁师傅见皇帝忧苦,遂保荐一个人材。看官!你道是谁?就是南海康先生有为。   此时康先生才做了工部主事,他生平喜新恶旧,好谈变法事宜,只因官卑职小,人微言轻,没有一人服他伟论。独翁师傅竟垂青眼,一手提拔。光绪帝特别召见,奏对时洋洋数千言,仿佛淮阴侯坛上陈词,诸葛公隆中决策,每奏一语,光绪帝点一点头,良久方令退出。自从清朝开国以来,召见主事,乃是二百数十年来罕有的际遇。康主事感怀知己,连上三疏,统是直陈利弊,畅所欲言。光绪帝本有意变法,经他迭次陈请,自然倾心采用,遂于二十四年四月中,接连降旨,废时文,设学堂,裁宂员,改武科制度,开经济特科,又下决意变法的上谕道:   数年以来,中外臣工,讲求变法自强。迩者诏书数下,如开特科,裁冗兵,改武科制度,立大小学堂,皆经一再审定,筹之至熟,妥议施行。惟是风气尚未大开,论说莫衷一是。或狃于老成忧国,以为旧章必应墨守,新法必当摈除。众喙哓哓,空言无补。试问时局如此,国势如此,若仍以不练之兵,有限之饷,士无实学,工无良师,强弱相形,贫富悬绝,岂真能制梃以挞坚甲利兵乎?朕惟国是不定,则号令不行,极其流弊,必至门户纷争,互相水火,徒蹈宋明积习,于国政毫无裨益。即以中国大经大法而论,五帝三王不相袭,譬之冬裘夏葛,势不两立。用特明白宣示,中外大小诸臣,自王公以及士庶,各宜努力向上,发愤为雄,以圣贤义理之学,植其根本,又须博采各学之切于时务者,实力讲求,以救空疏迂谬之弊。专心致志,精益求精,毋徒袭其皮毛,竞腾其口说,务求化无用为有用,以成通经济变之才。京师大学堂,为各行省之倡,尤应首先举办,着军机大臣总理各国事务王大臣,会同妥速具奏!所有翰林院各部院司员,各门侍卫,候补候选道府州县以下,各官大员子弟,八旗世职,各武职后裔,其愿入学堂者,均准入学肄习,以期人才辈出,共济时艰。不得敷衍因循,徇私援引,致负朝廷谆谆告诫之至意,将此通谕知之!   这谕未下的时候,光绪帝也预备一着,先往颐和园禀白太后,太后亦未尝阻挠,恰说:“变法也是要紧,但毋违背祖制,毋损满洲权势,方准施行。”太后自问,曾毋违祖制否?又言:“翁同龢断不可靠,应及早罢官为是。”光绪帝唯唯而出,遂一意饬行新政,特设勤政殿,谘商政要。常召康主事密议一切,拟旨多出康手,康荐同志数人,如内阁候补侍郎杨锐,刑部候补主事刘光第,内阁候补中书林旭,江苏候补知府谭嗣同,统称他才识淹通,可以重用。光绪帝便各赏四品卿衔,令在军机章京上行走。康有高弟梁启超,及胞弟康广仁,亦经康主事荐引。因他未曾出仕,一时不能超拔,只好缓缓录用。但这班维新党人,统是资卑望浅,一旦擢用,盈廷大员,靡不侧目。且朝变一制,暮更一令,所有改革事宜,多需礼部核议,弄得礼部人员,日无暇晷。礼部尚书怀塔布,系太后表亲,又有许应骙,亦是太后平日信任,两人素来守旧,见了这番手续,愤闷已极,恨不得将维新党人,立刻撵逐。因此一切新政,关系礼部衙门,免不得暗中搁置。御史宋伯鲁、杨深秀,与康有为等气味相投,上书参劾许应骙,说他阻挠新政。光绪帝览奏震怒,本拟即行革职,因碍着太后面子,令他明白复奏。许即按照原奏,逐条辩驳,并劾康有为妄逞横议,勾结朋党,摇惑人心,混淆国事,请即斥逐回籍。光绪帝见许复奏,揭康短处,心滋不悦。过了数日,御史文悌,又参奏:“宋伯鲁、杨深秀二人,欺君罔上,若非立加罢斥,必启两宫嫌隙。”顿时触怒天颜,斥他莠言乱政,挑动党争,命即夺职。   文悌忙求怀塔布往颐和园乞救。太后不答,但迫令光绪帝速斥翁同龢。一经下手,便劅本根,太后手腕,毕竟不同。光绪帝没法,只得令开缺回籍。次日,又由太后特降懿旨,令简荣禄为直隶总督,裕禄在军机处行走。光绪帝又不能不允。两禄揽权,明夺光绪帝天禄。暗中探听消息,乃是从怀塔布谗构所致,遂也赫然下谕,把礼部尚书怀塔布、许应骙,及侍郎坤岫、徐会澧、溥颋、曾广汉等六人,一律免职。守旧党见了这旨,吓得神志颓丧,陆续至颐和园,钻营运动,求太后重执朝政。太后恰从容不迫,谈笑自若,城府深沈。暗地里恰着着安排。   还有一个不自量力的王照,次第上书,先请翦发易服,继请皇帝奉太后游历日本。这等奏牍,守旧党闻所未闻。又有最关重要的一着,触犯李总管莲英。维新党人,以欲行新政,必斥太监,光绪帝深恨李莲英,正想乘此开刀,急得李莲英走头无路,率着娇娇滴滴的妹子,泣诉太后,磕头无数,不由太后不从,当下与莲英密议,定了一个秘计,密寄荣禄。荣禄随即上折,请帝奉太后往天津阅兵。光绪帝览到此奏,满腹踌躇,即到颐和园禀闻太后。太后很是喜欢,命光绪帝即行下谕,定期九月初五日,奉太后赴津阅操。光绪帝回宫,虽遵照慈命,准即阅操,心中总怀疑不定,遂传召一班维新人物,到勤政殿面议。康主事造膝密陈:“此去阅操,前途很险,预乞圣裁!”光绪帝连忙摇手,令他出外商妥,入宫详奏。康主事退出,与同志暗地商量,议定一釜底抽薪的计策,先杀荣禄于天津督署内,既杀荣禄,即调陆军万人,星夜入都,围住颐和园,劫太后入城,圈禁西苑,俾终余年。无权无勇,奈何得行此策。商定后,即由康主事入宫密奏,光绪帝沉吟不答。经康力劝,方说待天津事定后再办。康乃退。   这时候,朝旨已命全国立官报局,任康为上海总局总办。又设译书局,命康徒梁启超总办。康梁因密图大事,尚留住京师。光绪帝听了康主事秘计,筹划了好几日,暗想畿内兵权,握在荣禄手中,不便轻举,除非得一胆大心细的人物,先夺荣禄兵权,万难成事。日思夜想,觅不出这样人材。适值直隶按察使袁世凯入觐,光绪帝闻他胆大敢为,当即召见,先问他新政是否合宜,袁极力赞扬。光绪帝不得不信,随又问道:“倘令汝统带军队,汝肯忠心事朕否?”袁即磕头道:“臣当竭力报答皇上厚恩。一息尚存,必思图效。”未必未必。次日即降谕道:   现在练兵紧要,直隶按察使袁世凯,办事勤奋,校练认真,着开缺以侍郎候补,责成专办练兵事务。所有应办之事宜,着随时具奏!当此时局艰难,修明武备,实为第一要务。袁世凯当勉益加勉,切实讲求训练,用副朝廷整饬戎行之至意!钦此。   守旧党见了此谕,彼此猜疑,急去禀报太后。其实宫廷内外,太后已密布心腹,时令传达,就是康有为入宫,亦经内监密报。只谋围颐和园的事情,尚未闻知。太后曾令光绪帝下谕,凡二品以上官授任,当亲往太后处谢恩,此番袁世凯擢任侍郎,官居从二品,理应照敕奉行。到颐和园谢恩时,太后立即召见,细问召对时语。袁一一照奏,太后道:“整顿陆军,原是要紧,但皇帝也太觉匆忙,我疑他别有深意,你须小心谨慎方好!”袁自然答应。到八月初五日,袁请训往天津,光绪帝出乾清宫召见,用尽方法,不使言语漏泄。殿已古旧黑暗,晨光透入颇微,光绪帝坐在龙座,已是末次了。告袁密谋,命袁往津,即向督署内捉杀荣禄,随即带兵入都,围执太后;俟办事已竣,当续任直隶总督,千万勿误!袁唯唯趋出。临行时付他小箭一支,作为执行证据。袁即坐第一次火车出京。光绪帝总道是委任得人,十有九稳,不意下午五句钟,荣禄竟乘专车入京。人耶鬼耶?俗语有道: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   毕竟荣禄何故入京,容待下回说明。   ----------   清室不竞,外患迭乘,此时不革故鼎新,万不能挟强返弱。顽固诸徒,迂腐荒谬,固不足责,无论刚毅之显分畛域,自速其亡,即如徐桐、李鸿藻、怀塔布、许应骙辈,但务株守,各争党见,亦何在不足误国。但维新党人,锐意更张,亦未免欲速不达。善医者诊治弱症,必先培其元,然后可以祛邪,元气未培,猛加以克伐之剂,恐转有立蹶之弊。为政之道,何以异是?且围园劫后之谋,名不正,言不顺,慈禧究非武瞾,维新党人之力,宁及五王?乃欲冒天下之不韪,以皇帝作孤注,甚为计不亦太疏乎?经著书人按事铺叙,随手抑扬,益知守旧派固无所逃罪,维新派亦不能免讥。一击不中,十日大索,可恫亦可惜也。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说".天 堂 第八十七回 慈禧后三次临朝 维新党六人毕命 却说袁世凯上午赴津,荣禄下午抵京,此中隐情,不烦小子说明,看官当一目了然。含糊得妙。荣禄抵京这一日,正值慈禧后还宫,亲祭蚕神。祭毕,退入西苑。照清朝故例,外省官员入京,非奉有召见特旨,不得入宫。荣禄不管禁令,他不用人引导,径至西苑叩谒。当由守门人阻住,荣禄忙道:“咱们有机密要事,入禀太后,恳迅速引见。”守门人本是太后心腹,与荣禄联同一气,且荣禄系太后亲戚,仓猝入宫,必有特别大事,便引了荣禄直至太后前。荣禄急忙下跪,磕头如捣蒜,太后忙问何故?荣禄泣道:“求老佛爷救命!”老佛爷三字,乃是满人尊称帝后的徽号。荣禄因乞命要紧,所以不称太后,直呼老佛爷。太后道:“禁城里面,你有什么事要我救命?这里没有甚么危险?宫里也不是你避难的地方,你如何冒昧前来?”荣禄请屏去左右,太后即令内监退出,只留李莲英一人。荣禄即将皇帝密谋,一一陈奏。太后问:“此事可真么?”荣禄从靴中取出小箭一支,作为确证。这支小箭,系光绪帝亲授袁侍郎,如何落在荣禄手中?太后大怒,立命荣禄传集满亲贵数人,并守旧党首领世铎、刚毅等俱到,又有怀塔布、许应骙二人,亦蒙特召,皆会集太后前,黑压压的跪满一地,叩请太后速出训政,挽救危机。太后准议,饬荣禄带兵入卫。荣禄答称亲兵已有数千人来京,大约此时可到。荣禄确有智识,无怪太后宠任。太后道:“甚好,甚好!”随令荣禄召兵进来,将禁城内的侍卫,一律调出。再命荣禄仍回天津,截住康党,毋任狡脱。荣禄奉命而去。   不防会议的时候,有个孙姓太监,素为光绪帝所亲信,得了这个消息,忙去报知光绪帝。光绪帝知事已泄漏,恐康有为必遭逮捕,忙自草一谕,令孙太监密递康主事。其谕道:   谕工部主事康有为:前命其督办官报局,此时闻尚未出京,实堪诧异!朕深念时艰,思得通达时务之人,与商治法。康有为素日讲求,是以召见一次,令其督办官报,诚以报馆为开民智之本,职任不为不重,现筹有的款,着康有为迅速前往上海,毋再迁延观望!钦此。   康主事瞧罢,见确是皇帝手笔,且谕中有召见一次的话儿,亦系掩饰耳目,暗伏机关,明人不用细说,便谢了孙太监,送别出门,自己匆匆随出,不暇通报同志,连阿弟广仁,也不及详告。行至车站,天已微明,当即乘火车出京,一抵塘沽,忙搭轮直往上海。及荣禄到京,康有为已乘轮南下。荣禄忙电饬上海道速即查拏。   这时候,光绪帝已被撤政柄,幽禁瀛台。原来八月初六日清晨,光绪帝登太和殿,方阅礼部奏折,预备秋祭典礼,忽由宫监传出懿旨,宣召帝至西苑。帝出殿,宫监已在殿门外竚候,引帝入西苑内,即由李莲英带领阉党,簇拥光绪帝登舟,直达瀛台。瀛台系西苑湖中一个小岛,环岛皆水,光绪帝到了此间,料知没有好结果,不禁泪下。李莲英厉色道:“太后即来,皇后亦至,难道万岁爷还怕寂静么?”言毕自去,留内监守卫。约一时许,太后已到,皇后珍妃等亦在后相随。光绪帝忙即跪接,太后怒目视帝,戟指叱道:“你入宫时,年只五岁,立你为帝,抚养成人,今已将二十年,不是我一力保护,你哪得有今日?你要变法维新,我也不来阻你,你为什么听人唆弄,忘我大德,还要设计害我?你试细想一想,应该不应该的?”光绪帝跪伏地上,战栗不能出声。我为光绪帝道,此后愿生生世世,勿生帝王家。太后又叹道:“我想你的薄命,有何福气做皇帝,现在亲贵重臣,统请我训政,没有一人向你。就使汉大臣中,有几个助你为恶,你还道是好人,其实统是奸臣,我自然有法处治。”说至此,恨恨不已,似乎有即行废立的形状。恼了一个珍妃,突出皇后前面,向太后跪下,吁请太后宽恕帝罪,勿加斥责。太后怒道:“象你这种狐媚子,也配着与我讲话么?”珍妃愤极,不觉大胆道:“皇帝系一国共主,圣母亦不能任意废黜。”这句话尚未说完,面上已扑的一声,受着一个嘴巴,粉靥陡起桃花,不禁垂首。但听太后厉声道:“快与我将这狐媚子,牵了出去,圈禁宫内。”当由内监请珍妃起来,带领回宫,引到一个密室,把她幽闭。长门寂寂,谁慰寂寥,免不得珠泪莹莹,长此愁苦,这且慢表。   单说慈禧后尚在瀛台,痛责光绪帝,经李莲英从旁解劝,只有他还配讲话。方命还跸,令皇后留住帝处,监视皇帝言动,此外不准擅召一人。太后回宫,飞饬步军统领,逮捕维新党人,当时拿住杨深秀、谭嗣同、杨锐、林旭、刘光第、康广仁等六人,下刑部狱中,一面密议废立事件。王大臣等都不敢决议,慈禧后究属聪明,暗想骤然废立,恐惹起中外干涉,乃即以帝名降谕道:   现在国事艰难,庶务待理,朕勤劳宵旰,日综万几,兢业之余,时虞丛脞。恭溯同治年间以来,慈禧端佑康颐昭穆庄诚寿恭钦献崇熙皇太后,两次垂帘听政,办理朝政,弘济时艰,无不尽美尽善。因念宗社为重,再三吁恳慈恩训政,仰蒙俯如所请,此乃天下臣民之福。由今日始在便殿办事,本月初八日,朕率诸王大臣,在勤政殿行礼,一切应行礼仪,著各该衙门敬谨预备!钦此。   这谕下后,眼见得光绪皇上,与废立无异了。只是维新党首康有为未曾拿获,太后哪里肯饶恕他?再饬步军统领,挨户搜查,务期拿获严办。十日大索,仍无影响。时康已乘轮赴沪,全然不知京内消息,轮船上又毫无风声,自己更不便探听,只好闷坐房舱中,消磨时日。过了三四天,轮船已到吴淞口,有为正开窗了望,但见有小火轮一艘,迎面而来。小轮上站着西人,喝令大轮停止,他即驶近大轮,一跃而上。手中持有照相片一纸,向舱内四处寻人,寻到康有为,将照片对证。形容毕肖,便将他一把扯住。有为未免着忙,随问何事?这个西人已通华语,便道:“你在京中闯什么祸,由上海道严密捉拿。”有为颇谙西国法律,便说:“奉旨来办官报局,出京时,并没有这般消息,现在不知何故被逮。想因康某倡行新政,被旧党挟嫌的缘故。”西人道:“你便是维新党首康先生么?据你说来,也不过是政治犯,西国律例上不便引渡,你且放心,快随我前去!”有为不便多说,即随着西人,换坐小轮。吴淞口本是西人范围,哪个敢来过问?有为一走,大轮自然放汽进口,到了码头,见沪兵已布列岸上,遇客登岸,加意侦察。谁知这位康先生,早随西人到关上,改坐英国威海司军舰,直赴香港去了。命不该死,总有救星。   还有梁启超闻风尚早,逃出塘沽,径投日本兵船,由日本救护,直往日本,至横滨上岸,借宿旅馆,专探康先生下落。歇了好几天,康自香港到来,师弟重逢,好如隔世。谈起诸同志被拿,不胜叹息,泪下沾襟。从此师弟两人,逋亡在外,游历各地,组织报馆,倒也行动自由,言论无忌。直到宣统三年,革命军起,方才归国,这是后话。   且说八月八日,清廷大集朝臣,请出这位威灵显赫的皇太后三次临朝,光绪帝也暂出瀛台,入勤政殿,向太后行三跪九叩礼,恳请太后训政。太后俯允,仍命遵昔时训政故例。退朝后,光绪帝仍返瀛台。嗣后虽日日临朝,却是不准发言,简直同木偶一般。这班顽固老朽的守旧党,统是欣欣得意,喜出望外。太后又借了帝名,屡次下谕,托言朕躬有恙,令各省征求名医。当有几个著名医生,应征入都。诊治后,居然有医方脉案,登录官报。实在光绪帝并没有病,不过悲苦状况,比生病还要厉害。医生视病时,又由太后监视,拜跪礼节,繁重得很,已弄得头昏脑晕,还有甚么诊视心思?况医生视病,不外望闻问切四字,到了这处,四字都用不着。临诊时不好仰视,第一个望字,是抹掉了。屏气不息,系臣子古礼,医官何得故违?第二个闻字,又成没用。医官不能问皇帝病,只由旁人代述,第三个问字,也可除去。名为切脉,实是用手虚按,不敢略重,寸关尺尚不可辨,何况脏腑内的病症?第四个切字,有什么用处?诸名医视病后,未免得了贿赂,探出帝病形状,遂模模糊糊的写了脉案,开了医方,把无关痛痒的药味,写了几种,上呈军机处转奏帝前,也不知光绪帝曾否照服,这也不在话下。   只是海内的舆论,儒生的清议,已不免攻击政府,隐为光绪帝呼冤。有几个胆大的,更上书达部,直问御疾。一手不能掩天下目,奈何?其时上海人经元善,夙具侠忱,联络全体绅商,颁发一电,请太后仍归政皇上,不必以区区小病,劳动圣母。倘不速定大计,恐民情误会,一旦骚动,适召外人干涉,大为可虑。这样激烈的话头,确是得未曾有,到了太后眼中,顿时大怒,降旨严斥。还有密旨令江苏巡抚拿办。元善恰预先趋避,走匿澳门。太后又密电各省督抚下询废立事宜。两江总督刘坤一守正不阿,首先反对。高冈鸣凤。各督抚遂多半附和。各国使臣,闻着这信,亦仗义力争,于是二十多年的光绪帝,实际上虽已失政,名义上尚具尊称。太后还欲临幸天津,考察租界情形,兼备游览,经荣禄力阻,乃收回天津阅操的成命。召荣禄入都,授军机大臣,节制北洋军队,兼握政治大权。直隶总督一缺,着裕禄出去补授。隐伏拳匪祸乱。太后遂与荣禄商议,处置维新党事,荣禄力主严办,遂由刑部提出杨深秀、谭嗣同等六人,严加审讯,六人直供不讳,又在康寓中抄出文件甚多,无非攻讦太后隐情。六人寓中,亦有排议太后案件。太后闻报,非常震怒,不待刑部复奏,已将六人处斩,并于次日借帝名下谕道:   近因时事多艰,朝廷孜孜图治,力求变法自强,凡所设施,无非为宗社生民之计。朕忧勤宵旰,每切兢兢,乃不意主事康有为,首创邪说,惑世诬民,而宵小之徒,群相附和,乘变法之际,隐行其乱法之谋,包藏祸心,潜图不轨。前日竟有纠约乱党,谋围颐和园,劫制皇太后,陷害朕躬之事,幸经觉察,立破奸谋。又闻该乱党私立保国会,言保中国不保大清,其悖逆情形,实堪发指。朕恭奉慈闱,力崇孝治,此中外臣民之所共知。康有为学术乖僻,其平日著述,无非离经叛道,非圣无法之言。前因讲求时务,令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章京上行走,旋令赴上海办理官报局,乃竟逗留辇下,搆煽阴谋,若非仰赖祖宗默佑,洞烛几先,其事何堪设想?康有为实为叛逆之首,现已在逃,着各省督抚一体严密查拿,极刑惩治。举人梁启超与康有为狼狈为奸,所著文字,语多狂谬,着一并严拿惩办。康有为之弟康广仁,及御史杨深秀、军机章京谭嗣同、林旭、杨锐、刘光第等,实系与康有为结党,阴图煽惑,杨锐等每于召见时,欺蒙狂悖,密保匪人,实属同恶相济,罪大恶极。前经将各该犯革职,拿交刑部讯究,旋有人奏,若稽时日,恐有中变,朕熟思审虑,该犯等情节较重,难逃法网,倘语多牵涉,恐致株累,是以未俟覆奏,于昨日谕令将该犯等即行正法。此事为非常之变,附和奸党,均已明正典刑,康有为首创逆谋,罪恶贯盈,谅亦难逃法网。现在罪案已定,允宜宣示天下,俾众咸知。我朝以礼教立国,如康有为之大逆不道,人神所共愤,即为覆载所不容。鹰鹯之逐,人有同心。至被其诱惑,甘心附从者,党类尚繁,朝廷亦皆察悉,朕心存宽大,业经明降谕旨,概不深究株连。嗣后大小臣工,务当以康有为为炯戒,力扶名教,共济时艰,所有一切自强新政,胥关国计民生,不特已有者,亟应实力举行;即尚未兴办者,亦当次第推广,于以挽回积习,渐臻上理,朕实有厚望焉。将此通谕知之!   看官读这上谕,似除六人正法,严拿康梁外,不再株连,并言新政亦拟续行,表面上很是明恕,不想假名的上谕,又是联翩直下。尚书李端棻、侍郎张荫桓、徐致靖、御史宋伯鲁、湘抚陈宝箴,或因滥保匪人,或因结连乱党,轻罪革职,重罪充军,及永远官报,罢撤小学,规复制艺,撤销经济特科,所有各种革新机关,一概反旧,这便是戊戌政变,百日维新的结果。后人推谭嗣同等六人,为杀身成仁的六君子,并有诗吊他道:   不欲成仁不杀身,浏阳千古死犹生。   即人即我机参破,斯溺斯饥道见真。   太极先天周茂叔,三闾继述楚灵均。   洞明孔佛耶诸教,出入无遮此上乘。   东汉前明殷鉴在,输君巨眼不推袁。   爱才岂竟来黄祖,密诏曾闻讨阿瞒。   十日君恩嗟异数,一朝缇骑遍长安。   平戎三策何多事?抔土今还湿未干。   太后既尽除新党,力反新政,遂貌托镇静,安定了一年。这一年内所降谕旨,不是说母子一体,就是说母子一心,再加几句深仁厚泽的套语,抚慰百姓。百姓倒也受他笼络,没甚变动。不意到光绪二十五年十二月中,竟立起大阿哥溥儁来,究竟是何理由,待至下回再说。   维新诸子之功过,已见上回总评。至若慈禧太后之所为,一经叙述,并未周内深文,而已觉强悍泼辣,仿佛吕武,非经绅商之电争,江督之抗议,各国使臣之反对,几何而不如吕后之私立少帝,武后之擅废中宗也。夫慈禧以英明称,初次垂帘,削平大难,世推为女中尧舜,胡为历年愈久,更事益多,反不顾物议,倒行逆施若此?意者其亦由新党之过于操切,激之使然乎?密谋被发,全局推翻,幸则窜迹海邦,不幸则杀身燕市,自危不足,且危及主上,危及全国,操切之害,一至于此,吾不能为维新诸子讳矣!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说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