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灾难的岁月 (2)

类别:其他 作者:戴望舒字数:2532更新时间:23/03/02 14:08:20
  几时可以开颜笑笑,   把肚子吃一个饱,   到树林子去散一会儿步,   然后回来安逸地睡一觉?   只有把敌人打倒。   几时可以再看见朋友们,   跟他们游山,玩水,谈心,   喝杯咖啡,抽一支烟,   念念诗,坐上大半天?   只有送敌人入殓。   几时可以一家团聚,   拍拍妻子,抱抱儿女,   烧个好菜,看本电影,   回来围炉谈笑到更深?   只有将敌人杀尽。   只有起来打击敌人,   自由和幸福才会临降,   否则这些全是白日梦   和没有现实的游想。   等待(一)   我等待了两年,   你们还是这样遥远啊!   我等待了两年,   我的眼晴已经望倦啊!   说六个月可以回来啦,   我却等待了两年啊,   我已经这样衰败啦,   谁知道还能够活几天啊。   我守望着你们的脚步,   在熟稔的贫困和死亡间,   当你们再来,带着幸福,   会在泥土中看见我张大的眼。   等待(二)   你们走了,留下我在这里等,   看血污的铺石上徘徊着鬼影,   饥饿的眼睛凝望着铁柵,   勇敢的胸膛迎着白刃,   耻辱黏住每一颗赤心,   在那里,炽烈地燃烧着悲愤。   把我遗忘在这里,让我见见   屈辱的极度,沈痛的界限,   做个证人,做你们的耳、你们的眼,   尤其做你们的心,受苦难,磨炼,   仿佛是大地的一块,让铁蹄蹂践,   仿佛是你们的一滴血,遗在你们后面。   沒有眼泪沒有语言的等待:   生和死那么紧地相贴相挨,   而在两者间,颀长的岁月在那里挤,   结伴儿走路,好像难兄难弟。   冢地只两步远近,我知道   安然占六尺黃土,盖六尺青草;   可是这儿也沒有什么大不同,   在这阴湿,窒息的窄笼:   做白虱的巢穴,做泔脚缸,   让脚气慢慢延伸到小腹上,   做柔道的呆对手,剑术的靶子,   从口鼻一齐喝水,然后给踩肚子,   膝头压在尖钉上,砖头垫在脚踵上,   听鞭子在皮骨上舞,做飞机在梁上荡……   多少人从此就沒有回来,   然而活着的却耐心地等待。   让我在这里等待,   耐心地等你们回来:   做你们的耳目,我曾经生活,   做你们的心,我永远不屈服。   过旧居(初稿)   静掩的窗子隔住了尘封的幸福,   寂寞的温暖饱和着辽远的炊烟——   陌生的声音还是解冻的呼唤?……   挹泪的过客在往昔生活了一瞬间。   过旧居   这样迟迟的日影,   这样温暖的寂静,   这片午炊的香味,   对我是多么熟稔。   这带露台,这扇窗,   后面有幸福的窥望,   还有几架书,两张床,   一瓶花……这已是天堂。   我没有忘记:这是家,   妻如玉,女儿如花,   清晨的呼唤和灯下的闲话,   想一想,会叫人发傻;   单听他们亲昵地叫,   就够人整天地骄傲,   出门时挺起胸,伸直腰,   工作时也抬头微笑。   现在……可不是我回家午餐?……   桌上一定摆上了盘和碗,   亲手调的羹,亲手煮的饭,   想起了就会嘴馋。   这条路我曾经走了多少回!   多少回?……过去都压缩成一堆,   叫人不能分辨,日子是那么相类,   同样幸福的日子,这些孪生姊妹!   我可糊涂啦,是不是今天   出门时我忘记说“再见”?   还是这事情发生在许多年前,   其中间隔着许多变迁?   可是这带露台,这扇窗,   那里却这样静,没有声响,   没有可爱的影子,娇小的叫嚷,   只是寂寞,寂寞,伴着阳光。   而我的脚步为什么又这样累?   是否我肩上压着苦难的年岁,   压着沉哀,透渗到骨髓,   使我眼睛矇眬,心头消失了光辉?   为什么辛酸的感觉这样新鲜?   好像伤没有收口,苦味在舌间。   是一个归途的游想把我欺骗,   还是灾难的日月真横亘其间?   我不明白,是否一切都没改动,   却是我自己做了白日梦,   而一切都在那里,原封不动:   欢笑没有冰凝,幸福没有尘封?   或是那些真实的岁月,年代,   走得太快一点,赶上了现在,   回过头来瞧瞧,匆忙又退回来,   再陪我走几步,给我瞬间的欢快?   …………   有人开了窗,   有人开了门,   走到露台上——   一个陌生人。   生活,生活,漫漫无尽的苦路!   咽泪吞声,听自己疲倦的脚步:   遮断了魂梦的不仅是海和天,云和树,   无名的过客在往昔作了瞬间的踌躇。   示长女   记得那些幸福的日子!   女儿,记在你幼小的心灵;   你童年点缀着海鸟的彩翎,   贝壳的珠色,潮汐的清音,   山岚的苍翠,繁花的绣锦,   和爱你的父母的温存。   我们曾有一个安乐的家,   环绕着淙淙的泉水声,   冬天曝着太阳,夏天笼着清荫,   白天有朋友,晚上有恬静,   岁月在窗外流,不来打搅   屋里终年长驻的欢欣,   如果人家窥见我们在灯下谈笑,   就会觉得单为了这也值得过一生。   我们曾有一个临海的园子,   它给我们滋养的番茄和金笋,   你爸爸读倦了书去垦地,   你妈妈在太阳阴里缝纫,   你呢,你在草地上追彩蝶,   然后在温柔的怀里寻温柔的梦境。   人人说我们最快活,   也许因为我们生活过得蠢,   也许因为你妈妈温柔又美丽,   也许因为你爸爸诗句最清新。   可是,女儿,这幸福是短暂的,   一霎时都被云锁烟埋;   你记得我们的小园临大海,   从那里你们一去就不再回来,   从此我对着那迢遥的天涯,   松树下常常徘徊到暮霭。   那些绚烂的日子,像彩蝶,   现在枉费你摸索追寻,   我仿佛看见你从这间房   到那间房,用小手挥逐阴影,   然后,缅想着天外的父亲,   把疲倦的头搁在小小的绣枕。   可是,记着那些幸福的日子,   女儿,记在你幼小的心灵:   你爸爸仍旧会来,像往日,   守护你的梦,守护你的醒。   在天晴了的时候   在天晴了的时候,   该到小径中去走走:   给雨润过的泥路,   一定是凉爽又温柔;   炫耀着新绿的小草,   已一下子洗净了尘垢;   不再胆怯的小白菊,   慢慢地抬起它们的头,   试试寒,试试暖,   然后一瓣瓣地绽透;   抖去水珠的凤蝶儿   在木叶间自在闲游,   把它的饰彩的智慧书页   曝着阳光一开一收。   到小径中去走走吧,   在天晴了的时候:   赤着脚,携着手,   踏着新泥,涉过溪流。   新阳推开了阴霾了,   溪水在温风中晕皱,   看山间移动的暗绿——   云的脚迹——它也在闲游。   赠内   空白的诗帖,   幸福的年岁;   因为我苦涩的诗节,   只为灾难树里程碑。   即使清丽的词华,   也会消失它的光鲜,   恰如你鬓边憔悴的花,   映着明媚的朱颜。   不如寂寂地过一世,   受着你光彩的薰沐,   一旦为后人说起时,   但叫人说往昔某人最幸福。   萧红墓畔口占   走六小时寂寞的长途,   到你头边放一束红山茶,   我等待着,长夜漫漫,   你却卧听着海涛闲话。   口号   盟军的轰炸机来了,   看他们勇敢地飞翔,   向他们表示沉默的欢快,   但却永远不要惊慌。   看敌人四处钻,发抖:   盟军的轰炸机来了,   也许我们会碎骨粉身,   但总比死在敌人手上好。   我们需要冷静,坚忍,   离开兵营,工厂,船坞:   盟军的轰炸机来了,   叫敌人踏上死路。   苦难的岁月不会再迟延,   解放的好日子就快到,   你看带着这消息的   盟军的轰炸机来了。   偶成   如果生命的春天重到,   古旧的凝冰都哗哗地解冻,   那时我会再看见灿烂的微笑,   再听见明朗的呼唤——这些迢遥的梦。   这些好东西都决不会消失,   因为一切好东西都永远存在,   它们只是像冰一样凝结,   而有一天会象花一样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