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诗歌(2)

类别:其他 作者:戴望舒字数:5647更新时间:23/03/02 14:08:24
  (载《新文艺》第一卷第四号,一九二九年十二月)   百合子   百合子是怀乡病的可怜的患者,   因为她的家是在灿烂的樱花丛里的;   我们徒然有百尺的高楼和沉迷的香夜,   但温煦的阳光和朴素的木屋总常在她缅想中。   她度着寂寂的悠长的生涯,   她盈盈的眼睛茫然地望着远处;   人们说她冷漠的是错了,   因为她沉思的眼里是有着火焰。   她将使我为她而憔悴吗?   或许是的,但是谁能知道?   有时她向我微笑着,   而这忧郁的微笑使我也坠入怀乡病里。   她是冷漠的吗?不。   因为我们的眼睛是秘密地交谈着;   而她是醉一样地合上了她的眼睛的,   如果我轻轻地吻着她花一样的嘴唇。   (载《新文艺》第一卷第四期,一九二九年十二月十五日)   八重子①   八重子是永远地忧郁着的,   我怕她会郁瘦了她的青春。   是的,我为她的健康挂虑着,   尤其是为她的沉思的眸子。   发的香味是簪着辽远的恋情,   辽远到要使人流泪;   但是要使她欢喜,我只能微笑,   只能像幸福者一样地微笑。   因为我要使她忘记她的孤寂,   忘记萦系着她的渺茫的乡思,   我要使她忘记她在走着   无尽的,寂寞的凄凉的路。   而且在她的唇上,我要为她祝福,   为我的永远忧郁着的八重子,   我愿她永远有着意中人的脸,   春花的脸,和初恋的心。   (载《小说月报》第二十一卷第六号,一九三○年九月)   ① 日本舞女名。   梦都子①   致霞村   她有太多的蜜饯的心—   在她的手上,在她的唇上;   然后跟着口红,跟着指爪,   印在老绅士的颊上,   刻在醉少年的肩上。   我们是她年轻的爸爸,诚然   但也害怕我们的女儿到怀里来撒娇,   因为在蜜饯的心以外,   她还有蜜饯的乳房,   而在撒娇之后,她还会放肆。   你的衬衣上已有了贯矢的心,   而我的指上又有了纸捻的约指,   如果我爱惜我的秀发,   那么你又该受那心愿的忤逆。   ① 日本舞女名。   我的素描   辽远的国土的怀念者,   我,我是寂寞的生物。   假若把我自己描画出来,   那是一幅单纯的静物写生。   我是青春和衰老的集合体,   我有健康的身体和病的心。   在朋友间我有爽直的声名,   在恋爱上我是一个低能儿。   因为当一个少女开始爱我的时候,   我先就要栗然地惶恐。   我怕着温存的眼睛,   像怕初春青空的朝阳。   我是高大的,我有光辉的眼;   我用爽朗的声音恣意谈笑。   但在悒郁的时候,我是沉默的,   悒郁着,用我二十四岁的整个的心。   (载《小说月报》第二十一卷第六号,一九三○年九月)   单恋者   我觉得我是在单恋着,   但是我不知道是恋着谁:   是一个在迷茫的烟水中的国土吗,   是一枝在静默中零落的花吗,   是一位我记不起的陌路丽人吗?   我不知道。   我知道的是我的胸膨胀着,   而我的心悸动着,像在初恋中。   在烦倦的时候,   我常是暗黑的街头的踯躅者,   我走遍了嚣嚷的酒场,   我不想回去,好像在寻找什么。   飘来一丝媚眼或是塞满一耳腻语,   那是常有的事。   但是我会低声说:   “不是你!”然后踉跄地又走向他处。   人们称我为“夜行人”,   尽便吧,这在我是一样的;   真的,我是一个寂寞的夜行人,   而且又是一个可怜的单恋者。   (载《小说月报》第二十二卷第二号,一九三一年二月)   老之将至   我怕自己将慢慢地慢慢地老去,   随着那迟迟寂寂的时间,   而那每一个迟迟寂寂的时间,   是将重重地载着无量的怅惜的。   而在我坚而冷的圈椅中,在日暮,   我将看见,在我昏花的眼前   飘过那些模糊的暗淡的影子:   一片娇柔的微笑,一只纤纤的手,   几双燃着火焰的眼睛,   或是几点耀着珠光的眼泪。   是的,我将记不清楚了:   在我耳边低声软语着   “在最适当的地方放你的嘴唇”的,   是那樱花一般的樱子①吗?   那是茹丽萏②吗,飘着懒倦的眼   望着她已卸了的锦缎的鞋子?……   这些,我将都记不清楚了,   因为我老了。   我说,我是担忧着怕老去,   怕这些记忆凋残了,   一片一片地,像花一样,   只留着垂枯的枝条,孤独地。   (载《小说月报》第二十二卷第一号,一九三一年一月)   ① 樱子,日本妇女名。   ② 茹丽萏,法语的音译,妇女名。此处用以指诗人心目中的美女。   秋天的梦   迢遥的牧女的羊铃,   摇落了轻的树叶。   秋天的梦是轻的,   那是窈窕的牧女之恋。   于是我的梦是静静地来了,   但却载着沉重的昔日。   唔,现在,我是有一些寒冷,   一些寒冷,和一些忧郁。   (载《小说月报》第二十二卷第一号,一九三一年一月)   前夜—一夜的纪念,呈呐鸥兄 ①   在比志步尔启碇的前夜,   托密②的衣袖变作了手帕,   她把眼泪和着唇脂拭在上面,   要为他壮行色,更加一点粉香。   明天会有太淡的烟和太淡的酒,   和磨不损的太坚固的时间,   而现在,她知道应该有怎样的忍耐:   托密已经醉了,而且疲倦得可怜。   这个的橙花香味的南方的少年,   他不知道明天只能看见天和海—   或许在“家,甜蜜的家”里他会康健些,   但是他的温柔的亲戚却要更瘦,更瘦。   (载《现代》第一卷第一期,一九三二年五月号)   ① 呐鸥,即刘呐鸥(1900-1939),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作家。   ② 托密,一日本舞女的绰名。   我的恋人   我将对你说我的恋人,   我的恋人是一个羞涩的人,   她是羞涩的,有着桃色的脸,   桃色的嘴唇,和一颗天青色的心。   她有黑色的大眼睛,   那不敢凝看我的黑色的大眼睛—   不是不敢,那是因为她是羞涩的;   而当我依在她胸头的时候,   你可以说她的眼睛是变换了颜色,   天青的颜色,她的心的颜色。   她有纤纤的手,   它会在我烦忧的时候安抚我,   她有清朗而爱娇的声音,   那是只向我说着温柔的,   温柔到销熔了我的心的话的。   她是一个静娴的少女,   她知道如何爱一个爱她的人,   但是我永远不能对你说她的名字,   因为她是一个羞涩的恋人。   (载《小说月报》第二十二卷第十号,一九三一年十月)   村.姑   村里的姑娘静静地走着,   提着她的蚀着青苔的水桶;   溅出来的冷水滴在她的跣足上,   而她的心是在泉边的柳树下。   这姑娘会静静地走到她的旧屋去,   那在一棵百年的冬青树荫下的旧屋,   而当她想到在泉边吻她的少年,   她会微笑着,抿起了她的嘴唇。   她将走到那古旧的木屋边,   她将在那里惊散了一群在啄食的瓦雀,   她将静静地走到厨房里,   又静静地把水桶放在干刍边。   她将帮助她的母亲造饭,   而从田间回来的父亲将坐在门槛上抽烟,   她将给猪圈里的猪喂食,   又将可爱的鸡赶进它们的窠里去。   在暮色中吃晚饭的时候,   她的父亲会谈着今年的收成,   他或许会说到他的女儿的婚嫁,   而她便将羞怯地低下头去。   她的母亲或许会说她的懒惰,   (她打水的迟延便是一个好例子,)   但是她不会听到这些话,   因为她在想着那有点鲁莽的少年。   (载《小说月报》第二十二卷第十号,一九三一年十月)   昨.晚   我知道昨晚在我们出门的时候,   我们的房里一定有一次热闹的宴会,   那些常被我的宾客们当作没有灵魂的东西,   不用说,都是这宴会的佳客:   这事情我也能容易地觉出,   否则这房里决不会零乱,   不会这样氤氲着烟酒的气味。   它们现在是已经安分守己了,   但是扶着残醉的洋娃娃却眨着眼睛,   我知道她还会撒痴撒娇:   她的头发是那样地蓬乱,而舞衣又那样地皱,   一定的,昨晚她已被亲过了嘴。   那年老的时钟显然已喝得太多了,   他还渴睡着,而把他的职司忘记;   拖鞋已换了方向,易了地位,   他不安静地躺在床前,而横出榻下。   粉盒和香水瓶自然是最漂亮的娇客,   因为她们是从巴黎来的,   而且准跳过那时行的“黑底舞”;   还有那个龙钟的瓷佛,他的年岁比我们还大,   他听过我祖母的声音,又受过我父亲的爱抚,   他是慈爱的长者,他必然居过首席。   (他有着一颗什么心会和那些后生小子和谐?)   比较安静的恐怕只有那桌上的烟灰盂,   他是昨天刚在大路上来的,他是生客。   还有许许多多的有伟大的灵魂的小东西,   它们现在都已敛迹,而且又装得那样规矩,   它们现在是那样安静,但或许昨晚最会胡闹。   对于这些事物的放肆我倒并不嗔怪,   我不会发脾气,因为像我们一样,   它们在有一些的时候也应得狂欢痛快。   但是我不懂得它们为什么会胆小害怕我们,   我们不是严厉的主人,我们愿意它们同来!   这些我们已有过了许多证明,   如果去问我的荷兰烟斗,它便会讲给你听。   (载《北斗》第一卷第二期,一九三一年十月)   野.宴   对岸青叶荫下的野餐,   只有百里香和野菊作伴;   河水已洗涤了碍人的礼仪,   白云遂成为飘动的天幕。   那里有木叶一般绿的薄荷酒,   和你所爱的芬芳的腊味,   但是这里有更可口的芦笋   和更新鲜的乳酪。   我的爱软的草的小姐,   你是知味的美食家:   先尝这开胃的饮料,   然后再试那丰盛的名菜。   (载《北斗》第一卷第二期,一九三一年十月)   三顶礼   引起寂寂的旅愁的,   翻着软浪的暗暗的海,   我的恋人的发,   受我怀念的顶礼。   恋之色的夜合花,   佻   的夜合花,   我的恋人的眼,   受我沉醉的顶礼。   给我苦痛的螫的,   苦痛的但是欢乐的螫的,   你小小的红翅的蜜蜂,   我的恋人的唇,   受我怨恨的顶礼。   (载《小说月报》第二十二卷第十号,一九三一年十月)   二.月   春天已在野菊的头上逡巡着了,   春天已在斑鸠的羽上逡巡着了,   春天已在青溪的藻上逡巡着了,   绿荫的林遂成为恋的众香国。   于是原野将听倦了谎话的交换,   而不载重的无邪的小草   将醉着温软的皓体的甜香;   于是,在暮色冥冥里,   我将听了最后一个游女的惋叹,   拈着一枝蒲公英缓缓地归去。   (载《小说月报》第二十二卷第十号,一九三一年十月)   小.病   从竹帘里漏进来的泥土的香,   在浅春的风里它几乎凝住了;   小病的人嘴里感到了莴苣的脆嫩,   于是遂有了家乡小园的神往。   小园里阳光是常在芸苔的花上吧,   细风是常在细腰蜂的翅上吧,   病人吃的莱菔的叶子许被虫蛀了,   而雨后的韭菜却许已有甜味的嫩芽了。   现在,我是害怕那使我脱发的饕餮了,   就是那滑腻的海鳗般美味的小食也得斋戒,   因为小病的身子在浅春的风里是软弱的,   况且我又神往于家园阳光下的莴苣。   (载《小说月报》第二十二卷第十号,一九三一年十月)   款步(一)   这里是爱我们的苍翠的松树,   它曾经遮过你的羞涩和我的胆怯,   我们的这个同谋者是有一个好记性的,   现在,它还向我们说着旧话,但并不揶揄。   还有那多嘴的深草间的小溪,   我不知道它今天为什么缄默:   我不看见它,或许它已换一条路走了,   饶舌着,施施然绕着小村而去了。   这边是来做夏天的客人的闲花野草,   它们是穿着新装,像在婚筵里,   而且在微风里对我们作有礼貌的礼敬,   好像我们就是新婚夫妇。   我的小恋人,今天我不对你说草木的恋爱,   却让我们的眼睛静静地说我们自己底,   而且我要用我的舌头封住你的小嘴唇了,   如果你再说:我已闻到你的愿望的气味。   (载《小说月报》第二十二卷第十号,一九三一年十月)   款步(二)   答应我绕过这些木栅,   去坐在江边的游椅上。   啮着沙岸的永远的波浪,   总会从你投出着的素足   撼动你抿紧的嘴唇的。   而这里,鲜红并寂静得   与你的嘴唇一样的枫林间,   虽然残秋的风还未来到,   但我已经从你的缄默里,   觉出了它的寒冷。   (载《现代》第一卷第一期,一九三二年五月号)   过.时   说我是一个在怅惜着,   怅惜着好往日的少年吧,   我唱着我的崭新的小曲,   而你却揶揄:多么“过时”!   是呀,过时了,我的“单恋女”   都已经变作妇人或是母亲,   而我,我还可怜地年轻—   年轻?不吧,有点靠不住。   是呀,年轻是有点靠不住,   说我是有一点老了吧!   你只看我拿手杖的姿态   它会告诉你一切,而我的眼睛亦然。   老实说,我是一个年轻的老人了:   对于秋草秋风是太年轻了,   而对于春月春花却又太老。   (载《现代》第一卷第一期,一九三二年五月号)   有.赠   谁曾为我束起许多花枝,   灿烂过又憔悴了的花枝?   谁曾为我穿起许多泪珠,   又倾落到梦里去的泪珠?   我认识你充满了怨恨的眼睛,   我知道你愿意缄在幽暗中的话语,   你引我到了一个梦中,   我却又在另一个梦中忘了你。   我的梦和我的遗忘中的人,   哦,受过我暗自祝福的人,   终日有意地灌溉着蔷薇,   我却无心地让寂寞的兰花愁谢。   (载《现代》第一卷第一期,一九三二年五月号)   游子谣   海上微风起来的时候,   暗水上开遍青色的蔷薇。   —游子的家园呢?   篱门是蜘蛛的家,   土墙是薜荔的家,   枝繁叶茂的果树是鸟雀的家。   游子却连乡愁也没有,   他沉浮在鲸鱼海蟒间:   让家园寂寞的花自开自落吧。   因为海上有青色的蔷薇,   游子要萦系他冷落的家园吗?   还有比蔷薇更清丽的旅伴呢。   清丽的小旅伴是更甜蜜的家园,   游子的乡愁在那里徘徊踯躅。   唔,永远沉浮在鲸鱼海蟒间吧。   (载《现代》第一卷第三期,一九三二年七月号)   秋.蝇   木叶的红色,   木叶的黄色,   木叶的土灰色:   窗外的下午!   用一双无数的眼睛,   衰弱的苍蝇望得昏眩。   这样窒息的下午啊!   它无奈地搔着头搔着肚子。   木叶,木叶,木叶,   无边木叶萧萧下。   玻璃窗是寒冷的冰片了,   太阳只有苍茫的色泽。   巡回地散一次步吧!   它觉得它的脚软。   红色,黄色,土灰色,   昏眩的万花筒的图案啊!   迢遥的声音,古旧的,   大伽蓝的钟磬?天末的风?   苍蝇有点僵木,   这样沉重的翼翅啊!   飘下地,飘上天的木叶旋转着,   红色,黄色,土灰色的错杂的回轮。   无数的眼睛渐渐模糊,昏黑,   什么东西压到轻绡的翅上,   身子像木叶一般地轻,   载在巨鸟的翎翮上吗?   (载《现代》第一卷第三期,一九三二年七月号)   夜行者   这里他来了:夜行者!   冷清清的街上有沉着的跫音,   从黑茫茫的雾,   到黑茫茫的雾。   夜的最熟稔的朋友,   他知道它的一切琐碎,   那么熟稔,在它的熏陶中   他染了它一切最古怪的脾气。   夜行者是最古怪的人。   你看他走在黑夜里:   戴着黑色的毡帽,   迈着夜一样静的步子。   (载《现代》第一卷第三期,一九三二年七月号)   微.辞   园子里蝶褪了粉蜂褪了黄,   则木叶下的安息是允许的吧,   然而好弄玩的女孩子是不肯休止的,   “你瞧我的眼睛,”她说,“它们恨你!”   女孩子有恨人的眼睛,我知道,   她还有不洁的指爪,   但是一点恬静和一点懒是需要的,   只瞧那新叶下静静的蜂蝶。   魔道者使用曼陀罗根或是枸杞,   而人却像花一般地顺从时序,   夜来香娇妍地开了一个整夜,   朝来送入温室一时能重鲜吗?   园子都已恬静,   蜂蝶睡在新叶下,   迟迟的永昼中,   无厌的女孩子也该休止。   (载《现代》第一卷第三期,一九三二年七月号)   少年行   是簪花的老人呢,   灰暗的篱笆披着茑萝;   旧曲在颤动的枝叶间死了,   新蜕的蝉用单调的生命赓续。   结客寻欢都成了后悔,   还要学少年的行蹊吗?   平静的天,平静的阳光下,   烂熟的果子平静地落下来了。   (载《现代》第一卷第六期,一九三二年十月号)   旅.思   故乡芦花开的时候,   旅人的鞋跟染着征泥,   黏住了鞋跟,黏住了心的征泥,   几时经可爱的手拂拭?   栈石星饭的岁月,   骤山骤水的行程:   只有寂静中的促织声,   给旅人尝一点家乡的风味。   不.寐   在沉静的音波中,   每个爱娇的影子   在眩晕的脑里   作瞬间的散步;   只有短促的瞬间,   然后列成桃色的队伍,   月移花影地淡然消溶:   飞机上的阅兵式。   掌心抵着炎热的前额,   腕上有急促的温息;   是那一宵的觉醒啊?   这种透过皮肤的温息。   让沉静底最高的音波,   来震破脆弱的耳膜吧。   窒息的白色帐子,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