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飞机的声音把人们从睡梦中嗡醒,静玲高
类别:
其他
作者:
靳以字数:26508更新时间:23/03/02 14:14:11
她赶紧披上衣服跑到外边去看,在布满阴云的天空上,正是两架旭日徽的飞机在低空飞翔,她厌恶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口水。
当她再抬起头来,正看到那飞机的后边冒出一股白烟,她的心里正在想,他们来放毒了,那白烟却渐渐地成无数的小白点,翩翩地向地面上落下来。恰巧有一张落在墙角那里,她就跑过去拣起来看到那原来是一张属名“华北救国会”的传单,在那上面,照例又应用他们那一贯的挑拨离间,又是说日本完全没有侵略领土的野心,又说政府冷淡了华北,又说××军完全没有战斗力,又说华北人民应该赶紧起来自治。
她看完了,气愤地把它撕成更小的碎片纷纷落到地上,正在扫院子的老王,过来拾起那些纸片就搭讪着和她说:
“五小姐您看这时局要落到怎么一个份上?”
这问询虽然很简单,也很难答复,她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他才好,她不忍心骗他那么老实的一个人。
“不要紧吧,不是昨天有了通电,那就得好好打一阵了。”
“可说万一这里守不住怎么办?”
“那那,我想不会,——”
“我也这么想,昨天门口拉车的老胡说,咱们的兵可真能,日本兵看见就跑不动,象老鼠见了猫似地,咱们的老总就要他们朝东跪下,一刀削下了五个脑袋!——”
“有那么快的刀?”
“可不是说么,我说‘我不信,’他就说‘哪个儿子撒谎,磨剪子的老江亲自和我说的,’老江还和他说那些把刀都是他开的口。”
“那怪不得,不是他的手艺好,就是他的嘴好,——”
雨落起来了,炮声又响起来,象很吃力地钻过那紧密的雨脚,机关枪声却能很灵巧地透过来,它好象一点阻碍也没有。
她走到屋子里,觉得出玻璃窗都震得打抖,老王也跟在她的后边走进来。
“五小姐,您听这是哪方的声音?我耳朵背,就听见嗡隆嗡隆的。”
“我,我也听不出,多得很,有远有近。——”
“那就怪了,我怎么还觉得地动呢?”
“那怕是炮弹和炸弹震的——”
“五小姐,咱们不逃难么!”
老王又低低地凑到她近前说。
“逃到哪里去?都锁住了,一步也走不开,——不过也不要紧。”
“那就好,那就好,鬼子没有人性,别又象那年八国联军进北京,那可真是活该百姓遭殃!”
静玲没吭声,就又走上楼去,这时候,人们差不多都起来了,母亲正在怜悯似地说。
“唉,这么大的雨,打仗的兵们怎么受,真是收人的年月。”
到中午,一片号外声把雨声都搅乱了,孩子们不顾雨水会淌进去,张着大嘴在叫。“瞧号外呵!——瞧×××军克复××的号外,——”
跟着老王就拿着那张号外进来了,人们都聚到母亲的房里瞪大了眼睛只为看那几个特号字排的象标题一般的新闻。
“好了好了,这一下子日本人丢了根据地,××就平安了!”
静玲兴奋地叫着,母亲接着就念了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那就好了。”
“妈,您打开收音机,听听里边说些什么。”
“真是我这一向都不打开它,我都怕听,唉,难得有这么好的消息。”
母亲一面旋着一面说。收音机里传出来这样的声音:
“本台确讯,××及××已经克复,”
“您听,××也克复了!”
“这下子日本人更没有办法,他们只得退兵了,退不及还得被中国兵消灭。”
父亲还显着他那份镇静,他不说什么,只是微笑着,静玲早已跑着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躺在床上的静婉去了。
正在这时候,赵刚跑来看静玲,他是特意来告诉她日本人已经打过××,那边正是军官训练团的驻在地。
“那向大钟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我就知道那边打的很厉害,方才的爆炸声音,好象就在那方。”
“不是说我们各处都打了胜仗的么?”
“那谁知道,我也有点摸不清,走,你跟我到街上去看看好不好?”
“我怕我爸爸不答应。”
“你去问问,我在这里等你。”
“好,我去问问看!”
她去了一下之后,又带着笑脸回来了,后边还跟着静纯。
“你认得吧,这是我的大哥,——这是我的同学赵刚。”
“我好象在哪里见过。”
“走,我们去吧。”
他们三个就走到街上,雨还在下,可是他们的心是炽热的,每听见炮声就好象很在行似地侧着耳朵试探它的方向。
街上的人也在笑着,关了许多日子门的店铺,这时又把幌子挂出来,慰劳队和救护队塞满了街头,成群的日本飞机仍自在天空中翱翔着。
人们并不怕,虽然没有高射炮却用那空拳向着天空做势。
在××大街,遇见两个空手的兵,他们的一身都是泥水。静玲就很兴奋地迎上去说:
“同志,你们从哪里回来的?”
“××,——”
“呵,××,有个姓向的你认识不认识?”
“你先生是说军官团的吧?”
“不错,就是军官团的,——”
“那我不知道,我们是增援的部队。”
“你们打得怎么样?”
他先摇了摇头,然后才说:
“不成,上去就打散了,连珠的机关枪打得个密实,干什么都来不及。”
“他们军官团呢?”
“那不知道,怕不会有好结果。”
赵刚的心里一沉,想着:这一下向大钟可完了。
除开了私人的关怀之外,也想到整个的战局,尽管看着那些欢欣的市民们,他们也打不起一点精神来。雨还是下着,他们乘着雨回来,赵刚又回到学校去,在分开的时候赵刚说:
“有什么消息常通着点,要是有向大钟的信息更得告诉我,不管好坏!”
静玲点着头,最后和他说:
“学校住着不方便,可以住到我的家里来。”
到晚间,随着深沉的夜色,枪炮的声音也寂静下去了。整个的城都象死了一样;到第二天早晨,当大地苏醒过来的时节,这个城还死沉沉的睡着,没有人声,没有市声,更没有枪炮声,天板着那死沉沉的脸向下望着,人们也仰着那没有表情的脸望着天。
静玲早晨又跑起来等号外的时候,老王就悄悄地和她说:
“五小姐,可不好了,×××军全退了。”
“没有那回事!谁跟你说的?”
“扫街的人清早来说的,他说是汉奸卖了国了,宋××连夜跑了,×××军的全体南撤,……”
“我不信,我偏不信!”
静玲执拗地摇着头。
“您不信就到这街口去看看,一眼就明白,可是您别走远,看一眼就回来,否则这个责任我可担不起。”
“好,我去看看就回来。”
她偷偷地溜到街口,伸出头去望着。街上简直没有行人,摘下了帽徽的警察指挥工务局的大卡车拆除工事,——正好把那些沙包填平了坦克车的陷坑。没有兵了,可是破烂的军帽和军服街旁倒有的是,每一家都还关着门,这个城仿佛从此就预备长眠似的。
她看过这一眼就走回来,正赶上那个报差送报来,在极重要的地位上印着这几个字的大标题:
“时局急转直下,宋××长离×赴保,×××代理委员长职务……”
那么倔强的孩子,也忍不住嘴一撇,眼泪就顺着鼻翼的两条纹路淌下来。
三十一
“××简直变成一个死城了!——”
静玲就这样起始她的信,她又忍不住流泪了,这三天的日子象过了三年,一分一秒都是提心吊胆地过去,一切的希望也都没有影子。
“——你知道我是顶不爱哭的了,现在我倒变成终日以泪洗面了,你相信么,我写着这封信的时候,我一面还在流泪呢!
这几天,死一般的日子够使人的精神和身体受折磨的了,我们是一城的死囚,既不能进,又不能退,只在这里等候敌人的宰割,我们将有什么样的命运,如今我一点也猜不到。
我从来没有受过这种刺激,也许我太不能应付环境了,我竟变成好哭的孩子。我为陷在这个城里的千千万万居民哭,我为我们的国家哭,可是更使我想起来就难过的,还是那些为国而战的士兵。
现在的××,完全陷在无人治理的情况下,说也怪,还是那么井井有条的,这就是我们这些百姓呵,他们只是一群驯顺的羔羊,静卧在那里在等候那个拿着尖刀的屠夫。
可怜那些伤兵们,他们挂了彩回来好容易钻进这个城门楼子,就看到这个景物全非的局面,他们破口大骂,可是还不得不赶紧脱下那套制服把枪丢在路边,换上便衣,从此就在街头过着乞讨的生活,谁还尊敬这些卫国卫民的勇士们?谁还会高高地把他们举在头上,从此他们的命运不过是看着那些行路人的脚底而已。
当×××军撤退了的那一天傍晚,忽然又听到一阵沉重的枪炮声,当时大家都还以为我们的人打回来了,失去的欢快又爬到我们的脸上,到后来我们才知那是反正过来的保安队,以为到××来可以和×××军会合,谁想到来到了城根,倒冷不防受了日本兵的一阵攻击,他们就带着俘虏朝西下去了。
关于这件事,我想你那里一定也看到详细的记载吧?有人还说到人道的问题,可是,试想一想,我们的敌人什么时候和我们讲过人道?而且这几年来身受的苦痛把他们的灵魂都压扁了。一朝得着复仇的机会,他们自己也不能做自己的主宰了。至于说到妇孺,我们的孩子和女人,不知道有多少直接间接地死在日本人的手里了。
可是当他们完成了这工作,扑向自己人这一面,想不到却受了日本人的无情的射击;那情绪是可以猜想得到的,该正象一个向着母亲怀里扑去的一个孩子不提防却扑了一个空!
在城里丑剧不断地扮演着,沐猴而冠的新贵用那不知羞耻的嘴这样说着:‘兄弟这二年来革命就是为打倒政府,不为别的,说我是汉奸,我就是汉奸,说我是卖国贼,我就是卖国贼!’他要警察收缴军械过后,又连同警察的土枪一并送给日本人,这些天警察们又用那根半短不长的哭丧棒了。
那个跑到××的宋××发表书面谈话:‘本人近来因火气上冲,耳鸣殊甚,不能与大家面谈……’还有一个将官也说自己在吐血,这倒真应了‘病夫’这两个字的评语。
日本兵虽然还没有进来,他们的司令官的布告早已张贴出来了,我知道他们迟早还是要进城的,——
那些负治安之责的警察们已经在准备了,家家传信,要大家把碍眼的东西收一下,说是怕日本兵进城会挨户检查。
亲爱的茵姐,我就是不相信,××就这样落在敌人的手里?”
她才写完这封信,忽然有一个生人推开门进来了,她极其惊讶地站起来,那个人立刻把眼上的墨晶眼镜摘下去,她才看出来是李大岳。
“幺舅,你怎么来了?”
她立刻跑到他的身前,抓住他的手,很关切地又说:
“你在这里很危险,万一被他们抓去,——”
“就是因为这里太危险,我才来的。”
他微笑着回答,他的精神倒很好,皮肤黑了些,显得比从前更健康。
“幺舅,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才到,才走进门就先来看你,——”
“你还想在这里常住下去么?”
“不,当然不,三两天我就要走,我打算带走一批学生。”
“带到什么地方去?”
“不远,就是西郊的××山上,——”
“到那里做什么?”
“准备训练打游击。”
“幺舅,我也去好不好?”
“我得看你的父亲的意见怎么样。”
“您还没有看见我爸爸吧?”
“我方才不是告诉过你了么,我才进来。”
“噢,我忘记了,你告诉我,你这半年多的日子怎么过的?”
“我不用告诉你,如果你跟我走,早晚你就会经历的,那时候你自己告诉你自己吧!”
正在这时候,老王又进来和她说:
“五小姐,外边有一个,有一个穿破烂的要见您。”
“好,好,我先到上边去看看。”
李大岳说着先出去了,静玲却有点莫名其妙,她反问老王一句:
“你让他进来没有?”
“您这是怎么说的,这样的年月我会随便让人进来,我自然要他在外边等,我还真就没有看清楚他,我是隔着门缝看的。——”
“那么我也先隔着门缝看看是什么人再说。”
“那也好,那也好!——”
她赶到大门那里,找到门缝一看,她立刻就把门打开了,高兴地叫着:
“向大钟,想不到是你,快点进来。”
她和他拉手,原来他的魁梧的身材,显得瘦下去了,他不但穿的破,脸上也全是污泥。
“你这是怎么回事?”
“我讨饭回来的,——我就是一个叫化子。”
“前些天,我们还问一个弟兄,他说他是××来的,问起你来,他连影子也不知道,不过他可知道你们的损失很大。”
“不用提了,三千人只滚出来三四百个,这一回可真够我受的。”
“回头再谈,快进去吧,你也得先洗洗脸,换换衣服,我想我大哥的你穿得着——”
“我不要长衣服,我就穿短的好了。”
“也真巧,我的幺舅也才来。”
“呵,他也回来了?”
“可不是,不过他三两天还走。”
“我跟他去,反正我这一条命是白捡的了,我还总得好好和鬼子拚!”
“好,好,我们回头再谈,我告诉他们给你预备水,我到上边给你拿衣服去。”
三十二
当她才走上楼去,母亲就叫住她:
“静玲,你来,我有话跟你说。”
她顺了她的话,就走到母亲的房里,原来除开静婉,大家都在那房里。
“你和你么舅说过要去打游击,是不是?”
静玲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
母亲立刻就忍不住地说:
“怎么,玲姑儿,你怎么也要离开妈妈?”
可是母亲的话,却被父亲拦住了,他就说:
“她走开也是正理,青年人,将来总要出事情,还不如早走开为妙,不过,我不赞同你去打游击。”
“爸为什么?”
“因为你是一个女孩子。”
“女孩子为什么就不能去打游击?”
“不要和我辩论,我就这么办。”
“假使我是一个男孩子呢?”
“那我决不留难你。”
“那么爸爸,我倒愿意跟幺舅去。”
这是静纯接过去低沉地说。
“怎么你也要走?”
母亲张着两只愕然的大眼睛问。
“妈,我是要走,我想跟幺舅在一路,再妥当也没有了!”
黄俭之没有话说,他只又问了一句:
“你有那决心去么?”
“我有。”
“好,那你去就是,你们都走了也好,省得我多担一份心,现在连我也摸不清日本人的路道了。”
“他们都要走呀,那我们,我们……。”
母亲说着哭起来了,黄俭之仿佛看开了些的,解劝着她:
“在这种局面之下,他们走,倒是一条活路,——”
“那我们呢,我们就在这里等死吗?”
“我们不要紧,这两天出来的还都是旧人,就是有个什么风吹草动,多少也总有个关照。静纯呢跟着他幺舅,没有错,一年半载就可以回来,玲姑儿到茵姑儿那里去吧,有个照应,茵姑儿也真能干,难为她这么些年——”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的眼睛里也闪着泪光,可是他顿了顿,把这点情感抑压下去,又接着说:
“爸爸不是不明白世事的人,到时候总得放开你们,这份‘国破山河在,的岁月,我把你们都留在家里干什么?从此你们一个个都是国家的孩子了。”
大家都没有话说,静宜也低下头去垂泪,不知事的青儿,看到有人在哭,就哇地一声哭了。
“好,我们再不谈了,用钱先告诉我一声,给你们准备,哪一阵方便,你们哪一阵走,但愿将来,将来我们能平安相见!”
“唉,”母亲哭着说,“我们哪一辈子才见呵!”
“不久,不久就可以见到的,我总还打算回南边去,只要有适当的机会,咱们全家都走,玲姑不过比我们早走一步,静纯呢,只要逃出这个圈子,哪时都可以到南方去的,当然有一天我们的军队又打进来全家还在这里相见,那自然是最美满的,可是,可是,——”他说着不断地摇着他那个秃亮的头,“那怕不可能,不可能!”
若是在平时静玲一定又要争论一番;可是这一次她不敢再说话了,她只是低着头,两眼望着他,她不敢看别人的脸,她没有哭,她却随时提防着眼泪会迸出来。
如果往常她要是得着机会到S埠去,那么她也会被快乐填满,一心都是丰富的幻想;可是现在她的心被什么塞住了,没有一点空,没有一点兴趣,她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一直到父亲说:“好了,你们各自去预备吧。”她才缓缓地移动着那两只仿佛生了根的脚走出去。
“好妹妹,你要是走了,我们可怎么办呢?”
当她到了静婉的房里,静婉就紧紧地拉着她的手哭着说。
“爸爸说了,道路平安了全家都回南方去。”
“唉,我可怎么走,我到现在还不能站起来,我是一定要死在这里了。”
“不会,三姊,你不能这么想,路不只一条,我这一走也说不定怎么样。你看现在还没有通车,通了车又不知道是怎么一份情形?听说××也被日本兵封锁了,如果不能通过,那又怎么能上轮船,反正我们青年人有一个高远的目标,谁知道能不能达到?只要尽了自己的力,也就是了。”
“你看,我连力也不能尽。”
“两三个月后你能好了,那时候我们说不定在江南见面,手拉手向前跑!——好,三姊,你休息一下,我还得到下边去。”
“幺舅回来了?”
“是,另外还有我的一个同学,——”
说到这里,她心中一想:“糟了,还没有给他到大哥那里要衣服!”她就赶紧离开静婉的房,走到静纯那里去。青儿正爬在他的膝头上,他的面前就是青芬的相片。看见她进去,他就把脸转过来。
“大哥,你给我几件旧衣服好不好?”
“是你穿?”
“不,我的一个同学,他才从××跑回来,那身衣服简直不能穿了。”
“他在哪里?”
“就在我们楼下,我留他住在这里,他也准备和幺舅去打游击。”
“好,等一下我自己给他拿下去吧。”
“可快一点,他已经等了好半天。”
她说完就又走出去,正碰上静宜走过来,就和她说:
“我正要找你们去,爸爸说一切都不可声张,怕万一那些用人生歹心害了你们不好,连累了家也不好,记住,碰见他们也跟他们说,要注意,千万可注意!”
“是,我知道,我就要到下边去,——”
她一边应着一边走下去,她生怕大姊又拉住她说些什么,她自己知道她的心已经象一片在秋风中抖索的叶子了。
当着她走到楼下去,从那没有关紧的门正听见向大钟洪亮的语音,她轻轻地拉开门,又把门关好,就看到李大岳正坐在那里静心地听着,她也拣一个座位坐下去,向大钟光着上身,正在指手划脚,满嘴飞着唾沫星地说着:
“——那可怪,打了四小时,谁都找不到谁了,他妈的鬼子也看不见我们,我们也看不见他们,就是蹲在高粱地里乱放枪。我们的工事经不住鬼子的几炮就给打烂了,要不是跳得快,早就给埋在里边……我们那个熊队长一看找不到人了,他还吹集合哨,这可把我气急了,我自己一边跑一边骂:‘这兔崽子,这阵还吹哨,怕日本人找不着呵!’……等我跑到他跟前,照着他的屁股就是一脚。……他一踉跄,就把他妈的那个宝贝哨给丢了,他回过头来一看是我,他就咆哮起来:‘向大钟,你冒犯官长!’……我没有好话说,我只是破口大骂:‘你还吹雄哨,日本人正找不着我们,——’我提醒了他一半,可是他还觉得满有理的,指着他身边的一架轻机关枪,向我说:‘我不叫人怎么办,这架机关枪,’……我的气一来,就把那架枪抱起来,嘴里还是骂:‘这他妈的算个鸟!你拿子弹,我们两个干!’……我们两个才走了几步;鬼子的机关枪就朝这边扫过来了。我们赶紧换了一个方向,跑几步,卧到那田洼子里。……那时候我真想再揍他两拳,因为这都是他招来的祸,可是我一看他,他的脸发白,袖子都红了。……我当他没有种,给吓坏了,我小声地说:‘不要怕,队长,等过这阵咱们再跑,我们找一个合适的地方得好好跟他们干一气!’又说:‘你的袖子上那里来的血?’……他一听见我的话,自己一摸,脸就更白了,叫着:‘我挂彩了!’……这一下子,我可麻烦了,子弹又得我背上不算,还饶上他这么一个大汉子要我架着走,……有时候我可真急了,他又走不动蹲在那里,我就想,‘算了吧,他妈的,反正也逃不出去了,我先赚几个再说,’我就一个人把住那个机关枪干了一阵,倒是我们那个队长比我惜命,他说:‘不要打了,引来鬼子的机关枪,我们两个怕不成两个大马蜂窠?’这我可没有听他,可是鬼子也没有发现我们,鬼子的飞机还不断地在头上转……我可真不明白怎么滚出来的,我想九成九是完了,日本人还不包得严……我们的队长也又淌汗又流泪说他完了!……可巧我们摸到一个老百姓的家,只有一个老头子蹲在白菜窖里,我把那个队长送下去,我呢,我就换上他给我的一身裤褂,顺着他指给我的路连夜跑,跑了一夜今天清早赶到××门,我就装成难民混进城来了。”
向大钟说完了,用手把他的脸一抹,吐出一口白沫来。李大岳静心地听着过了一会,就向他问:
“你们的×教育长怎么牺牲的?”
“那真可惜,我虽没有看见,告诉我的人可亲眼看见的,平常他就是跟我们一样穿士兵的服装,出事的那一天,也不知道怎么一阵心血来潮,他把衣服换了,又是高筒皮鞋,又是指挥刀,还骑了一匹又高又大的马,那还用说,他比谁都高了一大头,被日本兵发现,就是一排机关枪,他连一声也没喊出来,就连人带马栽到高粱地里去了,真可惜,他很有一套,人又好,全团的人没有不对他好的。”
“那个赵××呢?”
“他本来不在我们那里,他在×县打了一个胜仗,听说我们这里出了问题,他就赶着到这里来增援。他来得真急,我想他一定知道我们都是些没有见过阵势的,他在路上就被鬼子的飞机追上了,紧跟着投弹,先就把他给炸伤了,可是他真不含糊,照样要汽车开来,后来又是一颗炸弹直接炸中,人和车都飞了!这,这才是我们中国的军人!谁象×××,会跑到日本人的手下来做官,真他妈的不是好种!”
“不要这样说,也许还有别的关系,我是一个军人,我总不相信军人也会象政客那样无耻。”
向大钟一眼看见静玲就和她说:
“你给我借的衣服呢?”
“呵,我大哥一下就送来。”
“我还等着衣服要出去。”
“你到哪里去?”
“我去看赵刚,——”
“吃过中饭再去吧,还得早点回来,保不定哪一阵就要戒严。”
“我知道,要是戒严之后我还没有回来,那我不是让他们给关进去,就是留在赵刚那里。”
“好,我也知道了。”
三十三
李大岳他们走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知道,只是早晨起来的时候不再见了,静纯和向大钟也不见了,静玲还知道,赵刚方亦青也随他们走的。
可是到静玲要离开的时候,她几乎被一家人的眼泪给绊住了,母亲虽然最忌远行人要上路时家人的眼泪,可是这一次她连自己也管不住了,她不断地抹着眼泪,她的嘴里一直重复着:
“唉,我的孩子,咱们哪一年才能再见呵!”
菁姑简直尖着嗓子号叫,父亲用手绢擦干了眼泪谴责地说:
“你这是怎么回事呀,万一被外边人听见怎么办?”
“哭,还有假的么?——”菁姑把脸一沉就收住了泪,“生离死别本来是难受的,又是这样的年月,谁知道路上遇得上什么呀!”
“你这是怎么说话?”
父亲听不惯,就不高兴地和她说。
“好,我不会说话,我还是回我的楼上去,我知道我不合别人的眼,可惜枪子没有眼睛,要不早就打死我,顺了别人的心。”
菁姑说过后一跳一跳地跑上楼去了,静玲始终没有说话,父亲表示很满意向她说。
“处社会就是这样子,多看多听少说话,逆来顺受不要在人面前逞强……”
静宜只是一边流泪一边为她清理衣物,她仔仔细细检了一次,又要她自己看过一次,生怕有什么不妥,静宜又看了一遍,在一个衣袋里她找出一张捐款收条,她就说:
“真险,要是被日本人搜出来,可怎么办,那他们一定说你是抗日份子。”
“我想他们也不会查得这么细——”
“可别这么说,你一定得小心,出了事一家人可怎么办?”
“路上你小心就是了,万一出了什么事,你就提孙××,他是我的老朋友,我想为了我的儿女,我也只得和那个丧心的汉奸卖一回脸了。”
“我记得,爸爸,我知道小心的。”
可是当她去和静婉告别的时候,她又紧紧拉住她的手,她是连哭带说:
“好妹妹,你就是这样离开我了么?你就是这样离开了我么?”
静玲勉强地笑着,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只得劝她好好养病,过后不久大家都会相见了。
“我的情形可不同,一来是我的病,二来是××的情形,也许城是无恙的,可是我早已躺到地上了!”
“三姊:你为什么要说这些话?你应该要强硬起来——”
“是,我知道,如果我不死的话,我就和你们走同样的路!”
“好,我等着你,我等着你,——”
静玲就这样子离开了流着泪的一家人。当着她坐在车上的时候,她自己就哭起来了,她还象从前似地抓起衣襟来擦,低头看到那华贵的衣料她又不忍地把两只手背在眼睛上抹着。她的心又一下落在她那可爱的洋囡囡的上面,自己都觉得有一点不好意思,她就赶紧忘了它。
那正是大清早,星星还挂在天边,街是静悄悄的,只有车夫的脚步和送他上站的老王的咳嗽。远远望到车站了,它也是静静地躺在那里,可是当她走到近前,才看见它是被旅客和行李给挤满了。
把行李摆在站口张望着,左右看那个约好了的李明方是否已经到了,她想也许她会看不出她来,那是父亲的主意,不许她平日的装扮,要她打扮成一个十足的阔小姐,甚至于她的头发也卷起来,一缕一缕地打着圈子。
正当她看着的时候,去买票的老王气喘喘地来到她的近前,哭丧着脸说:
“五小姐,我挤了半天也没有挤进去,人多着哪,象铜墙铁壁一般!”
“好,你看着行李我自己去买。”
她从老王的手里把钱接过来,就跑到票房的前边,她简直看不见窗口,黑压压的全是人。
“糟了,”她心里想,“今天要走不成了!”
正当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的时候,一个工人模样的人轻轻地和她说:
“小姐要票么?”
“要,要,”
“要几张?”
“一张,一张就成。”
“我这有一张给您吧,——”
他把一张票送到她的手里,那是头等票,她就把一张十元的钞票给了他,他又轻轻道着谢走开了。
她走到站口,挥着手,把老王叫过来。老王就把一只衣箱放在肩上,一只提在手里,嘴里还在咕哝着:
“还是五小姐能,有办法,我连票房也没有看见!”
车站里,列车无言地躺着,凡是买到车票的人都用极匆忙的脚步,赶着上了车,老王把她送上车去,箱子放好,才必恭必敬地站在那里说:
“五小姐,您还有什么话吩咐没有?”
“没有,没有,回去告诉老爷太太和大小姐,就说一切都好,请他们放心。”
“您什么时候回来?”
“我——”她接不下去了,顺手从钱袋里取出两块钱送给他,“这是给你的,留着买烟抽。”
“我哪能要五小姐的钱!我只盼您快点回来,好再侍候你几年!日子长了,我,我可就怕等不及了!”
“别说这个话,把钱拿去,等我回来有钱了再多多赏你。”
“好,那,那我就好了。”
老王伸出他那粗糙的颤巍巍的手,把钱接过去之后,给她鞠一个大躬。可是当他抬起头来再看她的时候,他那两只火眼变成水汪汪的了。
她不说什么,把情感和言语都哽在喉咙那里,她望着他那迟缓移动着的背影朝车站的出口行去。一直到她什么也望不见的时候,她才坐到座位上。这一阵她才感觉到被家人丢开了那种悲哀,她低下头。
汽笛低沉地叫着,车开始蠕动起来,她把脸贴向车窗,望着那晨曦笼罩着的大好的城头,那面一方日头的旗子无耻地招展着。
三十四
迅速行驶的列车把一切都丢在后面:城池,房屋,树木,小河。倚在车厢里的静玲,把车轮击打着铁轨的有规律的声音,都幻成不屈服的叫喊。眼前的景物飞一般地倒驶下去。
她忽然记起了李明方,她就站起来想到前边的车厢去看。才站在过道那里,就看到前面的一节车象装满了的箱子一样,无论如何也下不去脚。她又颓然地坐到座位上,茫然地想着:
“这可怎么办呢?她又没有来,到××住到什么地方去?再说要是遇到盘查我也不能说是她的姊妹了,我也不能说是到她的家——”
当她被这些烦乱的问题所扰的时候,车嘎然地进了站。月台上的木牌写着××门三个大字,在这里她看见那凶眉恶眼的日本兵值岗,端着上了刺刀的枪。稍远的地方有一架机关枪,也是朝着这个方向。在车边,有两个军官模样的人,顺着列车把他那长着杂乱的胡子的脸朝每一个窗口张望一下。过了许多的时候,这列车才继续行驶。
没有几十分钟,又停住了,那是××。车上的人低低地说,芦沟桥就离这里不远,她就把眼睛极目地望出去,可是她看到的只是那无边的土地,她的眼得不着一个着落。而且在这里她也看不到那咆哮的永定河。
在××列车停了更久的时候,从另外铁轨上飞驰驶过去的都是那些装满了日本兵和军火的车,在这里,曾经有过激烈的战斗,在报上说起来是早已化为平地,她所看到的虽然不是溜平的地面,却也找不到一间完整的屋子。半截墙和一堆瓦砾,还有烧焦了的梁柱,狗在那上面嗅着,随即失望地走开了。
在树林前面的草地上。成群的战马在啮着草,它们有时也象得意似地仰起头来嘶鸣,在树林旁的小河里日本兵赤裸着身子在游泳,他们那粗犷的笑声把林中的鸟惊得在天空盘旋。
她的心象被绞着似地疼痛,她盼望车能即刻开驶,可是因为这个车站上的员工已经不见了,执行管理的是日本兵,所以他尽是把那些兵车放行,却把他们这列车给停在这里。
她只得装成睡着了的样子把眼睛闭起来,一直到车又开始驶行,她才又睁开了眼睛。
原来只需要二小时半的行车时刻,如今却用了十一小时,当着火车快要到××的时候,已经是暮色沉沉了。
车渐渐慢下来,也经过一番激战的××市区,眼睛只看到废墟,夕阳里染血的旗子在灰紫的苍茫中翻飞,短促的不与人喜的号音在空中激荡着。
“到××了!”
人声在空中激荡着。
“到××了!”
有人这么说着,各自都有了一番戒心,早就知道这是从××出来的人们一道难关。每个人都象深思似地想着。
车终于停下来了,人们又从那一长行的列车里漏出来。她也随着人们走下来,一个脚夫拿了她的行箧才在走的时节,突然觉出来有一个手轻轻地拍拍她,她的心一沉,回过头去,才象一块石头落了地。
“李明方,原来是你,我还当你不来了呢。”
“你坐在哪里,我就没有看见!”
“我也没有看见你,我还想到找你,可是连看都看不过去,不用说走了。”
“我买的二等,可是挤在三等里,好不容易,真难为这一路!”
李明方长长吐了一口气。
“一路上都在耽心,我想你没有来可怎么办!我坐的是头等,买的飞票。”
“连车票也有卖飞的,真想不到了,一块到我家去住些天吧。”
“看吧,我还要赶路。”
这时,她们已经随了人的流走近栅门了。在栅门的外边,有两排日本兵,在那后边还有几个便衣的日本人和中国人。他们用那冒着凶焰的眼睛在每个人的脸上扫着,随时有不顺他们眼的,就给拉到行列外面去。李明方看了黄静玲一眼,她们两个就象姊妹般地并肩走着!
走在她们前头的是一个商人模样的旅客,不知道那个日本人怎么看上了他,一把抓住他,他的脸立刻就吓得雪白,那张嘴简直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我,我,……”
她们全被这情景抓住了,停住脚步呆呆地看着,可是一只手把黄静玲一拉,同时还有那粗暴的声音在叫:
“看什么,还不快点走!”
她们吓了一跳,走过去才回头看,原来就是那个帮助日本人检查的中国人,他乘着那个日本人和那个乘客打麻烦的时候,用他的手不断地推着拉着:
“走走,快点走,他妈的,再不快点老子要打人。”
他虚举起拳头来,并没有落下去,那些乘客就象赶着过栅栏的羊群,迅速地钻出来。
她们站在那里看了一下,才满怀感触地移动她们的脚步,她们的心里不断地说着:
“中国不会亡,中国还不会亡!”
走出车站,天已经黑下来了。两旁的街屋也是一片瓦砾,黑漆漆地躺在那里,只有那不十分亮的街灯,照着那条冷静的街。
黄静玲默默地随着李明方走,她自己连方向都辨不出,可是她知道李明方一定很熟悉,因为她的家在这里。
还没有走多远,就到了一座大桥前,在河的那边,灯火照样辉煌地照着;可是这边却是死一般的黑暗,在桥头,穿制服的巡捕大声叫着:
“快走呵,快走呵,就要拉桥了!”
于是那些可怜的羔羊,又争先恐后地挤进去,过了桥,那些没有地方可去的,就把行李摊在路边,身子坐上去;可是她们很快地就叫到两辆洋车。
人照样地挤着,还都是那么高兴,戏园,酒馆的门前堆满了人,笑语在街上嚷着。巡捕用木棒没头没脑地打着车夫,汽车和电车挤着在街上奔跑,把那个交通巡捕忙得只是淌汗。可是当他打起手势来还一点也不含糊。
“这就是租界!”
三十五
黄俭之这几天都成夜睡不着,天一亮,他就爬起来了,穿好衣服,一个人背着手在院子里转。
全城都还是寂静的,他的这座屋子也是寂静的,一想到偌大的一座楼,只住了五个半人,他就不得不摇着头:
“完了,完了,一个个都散了,还有什么运气,想不到老了的时候倒要做亡国的人民!”
他转了一圈又是一圈,时时望着那深掩着的窗门,和那变得发了霉的黑色,他的心全被不愉快给压住了。
当他正走到大门那里,忽然有拍门的声音,跟着从门缝里送进一封电报来,老王把电报送给他,就回到门房把收条打了图章又送出去。
“好了,好了,静玲到了××!”
他简直是说给自己听,接着又说:
“这可真是好消息!”
“您说,您说五小姐平安到了么?”
“还没有到,不过,把顶难走的一节走过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就走进去,他赶着把这个消息告诉那些还在睡的人,大家果然都很高兴,母亲更愉快地说:
“我早就许了愿,只要知道小五到了天津,我们全家吃一天斋。”
“好,好,听凭你吧,在这个现世的年月,我们还求些什么?还不是求个平安?我就知道今天日子好,才起来喜鹊就迎面叫了三声,我猜就要有喜信,果然不出我所料,这个大喜信来了。”
“可是静纯自从走了以后也没有消息!”
母亲很关切地说着。
“他怕什么,他是一个男子汉,再说又有大岳,一点事也不会有,——去,去,阿梅,告诉下边,今天吃素,怕晚了他们又都预备好了。”
正在这时候,忽然老王进来说:
“老爷,孙大老爷来拜您——”
说着他捧上一张大名片,他接过来一看,心里一怔,不知道有什么事,就说着:
“先请客厅坐吧。”
他匆匆站起来,想先到“俭斋”去换一件衣服,他才跨出门,老王又过来很严肃地低低说:
“还有一个日本人,另外有八个日本兵,在门外站上了!”
“怎么,怎么,这是什么事?不要慌,不要慌,我去看看就明白了。”
他的嘴里和老王说不要慌,可是他自己的心里可真慌了,他下楼的时候心里就在想:
“是不是静纯出了事?把我给牵上了?或是他们查出静玲的旧案,来逼我交人?要不怎么会有日本人上门?”
他急急地换了一件长衫,就三步并两步地跑进客厅,那个在维持会中得意的孙仁甫拱手微笑地向他招呼,他也照样拱着手回答。
“俭翁,俭翁,很久不见了!”
“仁翁,仁翁,久违,久违!”
等他们两个对拱过手之后,孙仁甫才恭顺地向他介绍那个日本军官。
“这是沙田大佐,最近调派的日本特务机关长——这是黄俭之先生!我的老朋友。”
沙田大佐既不会说中国话也不会拱手,只是把嘴唇上的小胡子一皱,露出一排发着黄光的金牙。
“请坐。请坐。——”
黄俭之说着自己先就下位坐下。
“俭翁我们几年不见,你的气色倒很好,哈哈,哈哈!”
孙仁甫首先说。他还是那么好用哈哈来结束他的话。
“唉,我就是过惯了这闲散的日子,好象无忧无虑似的,还说不上什么气色好,老兄近来倒很忙,真是能者多劳。”
“有什么法子呢!赶上这个年月,又是自己的桑梓之地,何忍那些老百姓流离失所?这也是无可奈何聊尽棉力,服务乡里,哈哈,哈哈!”
“您这拯民水火的苦心,真不可埋没。”
“可不是么,还有那么混帐东西骂我是老汉奸,说我是汉奸,我就是汉奸,是非自有公论,何可争一日之长短,俭翁,您说是不是?”
还没有等黄俭之回答,他接着又说下去:
“这次造府拜访,也是诚心诚意,请您出山共维大局,将来事毕之后,再归隐山林,您说好不好,哈哈哈哈。”
这几句话象一盆冷水从头上浇下来,他打了一个寒战,可是他又不得不装成很镇静的样子说:
“您这一番盛意我非常感激,只是贱内身体不佳,家事缺人照料,恐怕没有法子抽身,这一点,这一点还请您原谅。”
“我,我倒没有什么,哈哈哈哈——”他把眼向斜处一瞟,“沙田大佐也是这个意思,我想在三十六小时之内,您下一个决定吧,我们过天再详谈。”
他说着站起来,那个沙田大佐,也站起来,黄俭之气得两条腿发抖,可是他只好勉强地把他们送到门外,看到那八个又短又粗的日本兵。
客人走了,他简直是爬上了楼的。他气急了,到了母亲房里,脸变成青白,母亲很关心地问着:
“俭之,有什么事?”
可是他却这样回答:
“走,我们一定得走了!”
“什么事呀,俭之?”
“我黄俭之是贰臣,是汉奸,那你们就别想,别的是假事,这一点我还弄得清。你们来逼我,我走,我不受你们的气,哼,咱们看谁拗得过谁!”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
“我不愿意说,打点打点咱们明天走!”
“走,这么多东西可怎么走?”
“不成,这里不能住下去,拣要用的带在身边,其余的就存在这里好了。将来我们的军队打回来的时候,我们再回来。”
“明天走,天啊,你要我怎么办啊?这真成了晴天的霹雳了,你简直是要我的命!”
可是他并没有留在她的房里,他把要走的消息告诉每个人,要他们赶紧准备,可是那个菁姑又坚决地反对。
“要走你们走,我可不走,我有什么怕的。”
“你不走,要你留在这里丢脸!”
“我也丢不上你的脸,我丢我死去的丈夫的脸。”
“呸!别说这种话,赶紧得弄好,明天一路走。”
“要走我得跟他一块!”
她说着,就指着那个人高的照相镜框。
“你要疯啊,谁为你扛那么一个大东西?还不可以把照相取下来,卷好用纸包起,镜框将来再配也就是了。”
“那,那只好委曲他了——”
菁姑好象还是不十分情愿似地应着,可是黄俭之没有那么多的功夫和她说话,他又匆忙地跑到楼下。他四处看了看,觉得有办不完的事情要办,他反倒什么也不想做了。把水烟袋捧起,好象很悠闲似地抽着。他的心思也很杂乱,简直抽不出一个头绪来,他想着:走,走,拿什么走,走到哪里去?
“去天津也可以,那边说,还可以找得到寄住的亲友,可是怎么走呢?包汽车,怕没有人肯去,坐火车日本特务机关的人还不下卡子?跑,哪里跑?好,那可怎么办?想不到,想不到我黄俭之有这么一天!”
末了这几句话他叫出来了,这正好使推开门进来的老王怔住,他笑得满脸堆皱纹,口吃地说:
“老爷、老爷,我们的四小姐回来了!”
“谁,你说是谁?”
他好象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四小姐,就是结了婚的四小姐。”
“去,去,我不见她,说我不在家!”
“老爷,她已经上楼了,在太太的屋里说话呢!”
“怎么?——”他陡地跳起来,他的眼睛不断地眨动,把水烟袋朝桌上一放,大声地吼着:“谁叫你请她进来的?谁叫你请她上楼的?你这个混帐东西,我的家,难道我做不了主!——”
当他正在跳着的时候,静珠和静宜已经站到他的面前了,静珠低低地说:
“爸爸,您这一向好!”
他站在那里呆住了,铁青着脸闭紧了嘴,一句话也不说,他那一只眼仍是不停地眨动。
“爸爸,您不要气了,我,我来向您认错了。”
静珠说着,流下两行泪!
“我没有那份福命,我沾不得那么好的亲戚!”
“爸爸,您不要说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您总得高高手让过她去,到底她也是您的女儿啊!”
这是静宜在说着。静珠这时候悲伤得仰不起头来,她把脸伏在静宜的肩上。父亲好象也站不住了,他的嘴角有一点抽动,从他眼角那里滚下两颗大泪珠,他咬咬牙,又忍住,还是那么强项地说着:
“坐吧,坐吧,——”他挥着手,同时把自己安顿在一张圈手椅里,“不用说他们是要你来劝驾。”
“不,不,爸爸,他们也没有和我说,我也不做那样的事,我来是想尽点力,给您一个方便——”
“你有什么方便给我?”
“我早就知道您要走的,我打算派我的车把您送到××。”
“你的车还不就是那个汉奸的车,我,我不坐!”
“爸爸,您听我的话,就要利用那点关系才可以把您平安地送到××,这是做女儿的一点真心,此外我也知道我不能讨您的欢心,您还是好好想想看。”
他果真坐在那里想了,想过后才消去脸上的怒容回答她:
“好,就照你那么办,明天清早五点钟开来,我明天就要走的。”
三十六
咆哮的海把她载向自由的口岸,在蓝得可爱的海面上,白色的海鸥任意地飞着,凭栏倚视的静玲心中时时这样想:
“我就是那个自由自在的鸟,飞向遥远的地方。——”
这真是一个寂寞的旅程,当着船才开的时候,她一个人只是睡在床上过了二十四小时,她就能自如走出来,站到外边望着海和天连起来的边沿。好容易逃出了敌人的魔手,那些青年人在舱面上又起始歌唱着,而且每个人都很快地就做了朋友。
她还清晰地记得,当着轮船从河开到海口的时候,那些横暴的日本兵怎样跳上来翻箱倒箧,可是在他们的前面早有他们手下做事的中国人,奉命大叫:
“检查来了,检查来了,快点把箱子都打开!”
在这大声之外,他还悄悄地说:
“碍眼的东西赶紧丢啊,扔到河里去,——”
她看到那不死的人心,她又坚定地反复想:
“中国不会亡,中国不会亡!”
被船劈开的海水翻滚着,泛着雪白的花,向后移去,留在后面的是一条白色的长痕,还有浮在水面的污秽的杂物。
她忽然想起了家,到××的时候,对于×城的消息就不十分清楚了,可是现在她走向遥远的地方,不知怎样她忽然记起了两句:
“离愁却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眼前可没有春草,无边的海充满了视野,她想,在世界上海大约是最纯洁的了。
终于海还有它的尽头,眼看着碧绿的水渐渐转黄了,轮船已经进了江口。
那群青年人早就聚拢在船栏杆那里,向遥远望着了,同时,还不断地用手指点着:
“我看见岸了,我看见岸了!”
那个说的人边说边跳,他的胸中已充满了喜悦,可是人们顺着他的手指望去,那不过是一条黑线而已。
但是那条线渐渐地粗起来了,于是看得出那是土地,在土地的上面是树林。
船鼓着轮机前进,每个人都嫌它慢,可是水手却在说××口就要到了。
“××口?——”有的人就惊喜地叫着,“不是‘一二八’的时候×将军守的么?”
“可不是,就在那边——”
这时船好象转了一个方向,那个人的手就指点着那一带深密的丛林,人们都伸着头望过去,想看到那座炮台或是伸出来的炮口;但是什么也望不见,只在同一个方向的江面上,看到几只停泊的军舰,那一半以上是悬着太阳旗。
“真讨厌,又是它们!”
人愤恨地咒着,一个宁波水手,从吸着烟卷的嘴边说出来:
“东洋小鬼邪气坏,伊老早来S埠开仔交关个兵船,怕没几日就要打起来了。”
“打起来怎么办?”
“格有啥,中国兵也交关,打就打好来!”
这时候走进更狭些的江面去了,这边是工厂,那边是堆栈,多是外国人的产业,江面上也停了不少只外国兵舰和商船,静玲的心里就暗自想着:
“怪不得别人说S埠不是中国的一角,就看这些象是属于外国的,在这种情形之下怎么办?”
船愈向前行进,她愈看得清楚,那高大的楼房,接连不断的大码头!最后她真看到那摩天楼了,下边的电车和汽车象小玩具似地行驶着,这时她突然觉得有一点怕了,她就和船上认识的在S埠有家的那位×小姐说:
“万一我的姊姊不来接我,千万劳你的驾把我送到她的住处。”
“没有关系,你不用客气,这里我熟得很,我一定把你送到。”
她明知道静茵不会来接她,一听到这些话她悬着的心才放下去。
船好象不在移动了,水静静地从船边溜过去,满江都是船,有的船小得象一半花生壳在水上漂着,车马行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就要到了,我们还是坐到房里去吧,你不看那些脚夫已经从小船攀上到大船上来了么?他们是要抢行李的,许多没有来过的生客要吃他们的亏。”
这是那个×小姐说。
她看过去,果然有许多人象猴子一样地攀到舱面上,他们已经起始在抢别人的行李了。
一个老妇人被抢,赶上去拉,又被那个穷凶极恶的脚夫给了一拳,那个孩子也哭起来。
她呆呆地在那里出神,很想去帮他们的忙;可是×小姐和她说:
“我们赶紧去照顾自己的东西吧,万一被他们抢去也麻烦。”
她的胸中充满了不平,也只好怏怏地去了,她再回头一看,舱面上全起了这样的纠纷。
船停定了,更大的嘈杂,使她的头脑都发胀。这时一个穿制服的脚夫上来了,她们就把行李全交给他,由他又找来了一个人。
她们随着他们走下去,经过了海关的检查,立刻就把行李送上路旁停着的一辆汽车,把钱付过,那辆车就开了。
“你的姊姊是住在×××路,××里吧?”
“你的记性倒好,我还得看看——”说着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记事册来,看过后就点着头:“不错,是的。”
×小姐就吩咐那个汽车车夫去把车开到那个地方。
正是下午四五点钟左右,天很热,街上塞满了汽车,象成串的羊群,一头一头地走着,可是走得那么慢,使她的心里不耐烦。
“怎么汽车走得这样慢?”
她终于忍不住说了。
“你不知道这时间正是下公事房,所以车子特别多,过这一段就好了。”
“这是什么路?”
“这就是大马路。”
“噢,大马路,——”
她想起来五月三十日的事,她把头从车窗那里望向地面,她看不到陈血的斑痕,就是说那值多少银子的红木路面也看不见,那只是一片黑色的柏油,有的溶了正象那在太阳下指挥车辆的辛勤的印度巡捕的脸色。
街旁都是人挤着,吵着不断的话语,不停的脚步,还怕这条街不够热闹,许多商店门前的播音机张开大嘴在叫着。
这第一个印象给她的就不好,她好象被人压挤着不能自在地吐一口气,而且那么多陌生的语言都象很凶地朝她说。
“你喜欢S埠么?”
偏在这个时候×女士这样问她。
“我,我还说不出。”
她微微笑着,这时汽车停止了,×小姐就说:
“你到了。”
她显得有一点慌急,拉开车门走下去,自己把两件箱子也拿下去,正待要拿钱付车费,×小姐就笑着和她说:
“不用了,我们就交个朋友吧,想着到我家里去玩。”
那个车立刻就开走了,转一个弯再也看不见,她心里想着:
“她的家我还忘记问,她的家在什么地方?”
三十七
她吃力地提起那两个箱子站在那条里的前面望着,可是许多招牌早已把那里名遮住了。看见里口的一家纸烟店她就很客气地问:
“劳您驾,这是××里么?”
一个数钱的店伙连头也不抬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他的回答。
“您知道这里面有一家姓黄的黄小姐?”
“啥个黄小姐,个许多人家,啥人转得清爽,侬自己到里厢去寻好哉!”
她听不懂那许多话,只知道他有点不情愿,她也就不道谢了,提着箱子走进去。
她记得是二十号,可是迎着里口的门牌就是三十五号,走进去的时候,原来才看到里边有几条平行的小路。
她好容易找到挂着二十号门牌的黑漆大门,就高兴地拍着。没有回应也没有人声,她再仔细看,才看到门上的尘丝和蛛网,她又用力地在那生了绿锈的铁门环上敲着,这时好象从天空上落下的声音:
“寻啥人啊?”
“有位黄小姐在这里么?”
“走后门去,走后门去,——”
那不是回答,是对她的吩咐。无可奈何地她又提起来两只显得更沉重的箱子绕过了一条小路,她一家家地数着知道那是二十号了,就朝里边一个正在烧饭的女仆问:
“请问这是二十号吧?”
“啊是,找哪一个?”
“我找我的姊姊黄小姐,我是才从××来的。”
“噢你进来吧,——”那个女仆很平静地说着,把门为她拉开,她就又提着那两个箱子走进去。她的心不由得怦怦地跳;她想她就要和分别几年的茵姊见面了。
“她住在二楼亭子间,就是这上边。”
那个女仆还是毫无表情地指着屋顶说。
“你是她的用人么?”
“我不是,我帮她的房东的。”
“她在家么?”
“我不知道,你到二楼上去看吧。”
“好,谢谢你,——”
她赶着上楼去,离开那个阴暗潮湿还发着一股臭气的厨房。
“亭子间,好美丽的一个名字,天热住也许好,冬天可受不了,——”
她一面迟缓地跨着楼梯一面想着。楼梯也很暗,她很仔细地一步步走着,一直到把楼梯都跨完了,迎面却站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她喘着,满脸都是汗,那个女孩好奇地问她:
“你找哪一个?”
“我找住在亭子间的黄小姐。”
“黄先生她在二楼,我领你去。”
“好,好,——”
她又走下来,原来那个亭子间是楼下和二楼之间的一间矮小的房子。
“她不在家,她的门锁着。”
“你知道她到什么地方去了么?”
“我不知道,也许她去吃饭——”
“那么我在这里等她吧。——”
她说着把箱子放在地上,掏出手绢来擦过汗就扇起来。
“你是她的朋友么?”
“不,我是她的妹妹。”
“唔,你是黄先生的妹妹,我是她的学生,我给你拿把扇子来。”
那个女孩说着又跳到楼上去了,她拿来一把蒲扇,还有一杯冷开水。
“真谢谢你!”
她接过杯子一口就喝了,那把大扇子又给了她清冷的风。
“要不你到我家里坐坐吧。”
“不,不,这里就很好。”
“那我要上去吃饭了,吃过饭再来看你。”
“请你把杯子带上去吧,我不要了。”
她安静地坐在那里,看看那个“亭子间”,不由得想起来家里的那座宽敞的楼房,随后就想静茵这几年一定过了很苦的日子。
这时一个黑影从楼梯上来了,她睁大了眼睛望着,就立刻跳起来叫:
“二姊,——”
那个黑影跳上两步也叫着:
“小五,怎么,怎么,你怎么会来的?”
静茵一跳上来就把她搂住了。许久她们都再也说不出话来,静茵只是喃喃着:
“我真想不到!我真想不到!……”
等一下,她才象记起来似地说:
“把门打开,我们坐到里面去。”
静茵站起来打开门,她就看到那间房子,真可以算做“斗室”了,一张床,一付桌椅,此外就是一个书架和一个洗脸盆,此外什么也没有了,什么再也放不下去。
“二姊,你一直就住这么大的房子?”
静茵笑着点点头,就用洗脸盆替她倒一盆冷水来和她说:
“你先洗个脸吧。”
“你真大了,要不是你叫我,我怕不敢认你,这些天我正惦记家里,不知道有事没有?尤其是你,我怕日本人会捕你们,怎么,你倒有胆子跑出来?”
“不跑出来怎么办,他们不会放过青年人的,连大哥也走了,——”
“大哥到什么地方去?”
“他跟么舅去打游击。”
“这我可真想不到,他去打游击,我连做梦也想不到!大姐呢?”
“大姐还是那样子,她的身体,我看更不如从前了,今年那个梁道明回国来看她一次,好象在做最后的请求,大姊回拒了,三天之后,他就和另外一个女子结婚了,这些男子的心理我真猜不透!”
“你也犯不上用那么多的精神去猜,告诉我,家里的人还都好吧?”
“都好,都好,爸爸还说呢,路要是通了他也要回到南方来。”
“南方?南方怕也要有战事了。”
“那就好,我们应该发动全面抗战,二姊快告诉我,这里最近的情形怎么样?”
“说起来话长着呢,我们还是先吃饭去吧。”
“就在家里吃不好么?”
“家里就没有饭吃,——”静茵苦笑着:“我每顿饭都到外边去吃。”
“怪不得楼上那个小姑娘说你,也许到外边去吃饭了,你真辛苦,每顿饭都要跑出去!”
“我是吃过了,我陪你去吃吧。”
说过后,她们就又把门锁起来,手拉手走到楼下去了。
三十八
“我们真是着实地苦闷了一大阵,自从‘七七’事变发生以后,我们都准备迎接全民抗战的到来,没有想到,还是纹丝不动,好象不是打在自己的肉上似的!连援兵也没有!”
“你们只是苦闷,我们可是焦急了,想去干也干不了,耳闻眼见是敌人的大炮和飞机,我们还相信义和团时代的大刀片,到了,不成功,溃散了,有守土之责的人乘机一溜完事,把大好河山和千万老百姓都白白地交给敌人,你说这种事可气不可气?”
“过去的事也不必说,现在可好了!”
“好些什么?”
“这里也要和日本人打起来,也还是日本人来寻衅,不然,我们决不会动手。”静茵说到这里顿了顿,又接着说:“据报纸上说,昨天有日本海军到飞机场,他们坐的是机器脚踏车,卫兵阻拦,他们把卫兵打死了,中国保安队把他们也打死了,——”
“打得好,打得痛快!”
“看今天的晚报说,今天两边会商了一天,情形很严重,住在北区的居民,已经在搬家了。”
“怪不得我们今天经过大马路的时候,有那么多的汽车!——”
静玲自作聪明地这样说着,可是静茵笑着说:
“那不是,天天都是那样子,逃难人不大经过那条路。”
“我就不相信,为什么要消极的逃,而不积极的打!”
“是要打的,一定要打的,——”
“既然要打,为什么不快些下手?几次的教训还不够么?先把日本鬼子撵出去再说,单等别人都准备好了,才来动手,那不是要多吃亏!”
“我也这么想,可是他们还是交涉会商,好象一辈子也弄不完这一套,——我问你,你累不累?”
“我不累,下船之后好象还坐在船里似的,这一阵完全好了。”
“那我们到外边去看看,我可以领你去看看S埠的夜。”
说着她们付过钱站起来,走出了饭馆,已经是夜了,强烈的灯光照着,仰起头来也看不见一颗星星。
“二姊,我从来不怕的,可是到这里我有时觉得可怕,——”
“有我你什么也不必怕,——其实住熟了也就好了。好,你等等我,我到那边去打一个电话,我不能出席妇女救国会的干事会,这两天我们的工作正忙。”
当着静茵去打电话的时候,静玲一个人站在街头,说起来这算是一条僻静的街,并没有许多车,人也很少,也很悠闲,灯光把法国梧桐的肥大的叶子很清晰地照到地上,可是在那边,一个醉了的外国水兵走来了,朝她一扑,她闪过去,那个兵就象一条死狗似地睡到马路边再不起来。
这一惊,吓了她一身汗,她不愿意再独自站在那里,她就去找静茵。可巧她正打完电话,她们就一齐朝北走过去。
那条横街是一条颇为宽大的路,许多辆卡车、洋车和铁轮车在街道中间流着。在堆得很高的物件的上面,还坐着垂头丧气的人,一辆过去了,又是一辆,好象永远也没有完似的。
“你看,这就是特别现象了,从来没有人在夜间搬家,这都是因为风声紧,许多人都搬到租界里,这一两天,旅馆都挂出客满的牌子,房子也都涨了价,而且没有人介绍,简直找不到。”
“难道租界就是乐土么?”
“我也没有说呵,不过大家总觉得真要是战事起来,租界一时可以不受影响。”
“将来怎么样?”
“那就很难说了,难道我们还会拥护租界的存在?不过现在,它倒是有一点作用。你看,汽车来了,我们可以坐一圈,看看大致的情形。”
那辆高大的两层汽车,就在她们站的地方停下来,她们上了一条狭窄的钢梯,就到了上层,一直走到最前面坐下来。
“我还从来没有坐过,这倒看得清楚,怎么,等一会它还把我们送回来么?”
“只要你不下去,当然它还原路回来,你看,你看,街上有多少踯躅的人,那些带着行李的,到晚上找不到住处,就只好睡在街边了!”
静玲朝前望去的时候,好象在空中的红灯绿灯就一直向她的怀里扑来了,她好象在躲闪着似的,静茵就用一只手拢了她的身子,低低地说:
“不要紧,不会出事情。”
可是街上有那么多人奔来奔去的,从她的眼睛看起来,好象轧在汽车的下面了,可是那辆车还是毫不顾忌地横冲直撞过来。
“我看得真眼晕!”
“那么我们回去吧,”
“没有关系,我倒不怕,就是有点担心,到了S埠,我真成了一个乡下人了!”
当着她们坐的那辆车从原路回来的时候,马路上还是不断地流着搬家的车子。
“你看,我想今天一夜怕都有人搬家,有许多人搬家真可笑,真是一草一木也都是好的,——”
“妈要搬起家来怕就是这样子,怪不得这么几年总想回来,也没有回来得成。”
这时,她们又走在路上了,在那偏僻的路边,已经有人睡在那里,所以她们走着的时候必须很小心。
静玲忽然想起来问:
“二姊,你离开家的这几年里,你不想家么?”
“我有时候也想起来的,不过我一想到更大的更重要的国,我就把家忘了。怎么你想家了?”
“我倒并不是想,它一直在我脑子里晃,好象我现在是做梦,一觉醒来还是睡在家里的床上,你说那时候我是欢喜呢还是不欢喜呢?”
“我又不是你,你怎么要我猜你的心?我知道你是才离家,自然有点不惯,——”
“说起来我是一直在家里长大的,连学校的宿舍都没有住过,——”
“人是愈磨炼愈好,咬住牙根没有过不去的事,这就是我在外边奋斗几年的经验,你看我变了没有?”
“你比从前黑瘦了点,可是显得比从前更有毅力,我呢?”
“你长大了,身体和精神都很健全了,唉,我有个这样的妹妹,真值得骄傲!”
她们走回里口的时候,静茵又掏出铜板来买了一支洋蜡,静玲就问着:
“买它干什么?”
“你不知道我们的房东十一点钟就关总电门,没有它,我们只得摸黑了。”
三十九
事情的发展已经到了顶端,再也没有转圜的地步,在北区,日本的军队布防了;接近那一带的地界,有几日几夜陆续不断开来的正规军防守。
“如果你不怕,我还可以领你到北区走一转回来。”
这是静茵对静玲说,静玲就霍地站起来,回答着:
“我什么都不怕,要是能去我们就去看看。”
“昨天还有人去看,不知道今天又怎么样?你要是有那兴致,咱们就去吧。”
她们各自掠了掠头发,把衣袋里的物件,仔细看了一次,就一同走出去,这一次,她们搭上了一辆向东北的电车。
人并不怎么多,被这几天不好的情形搅动得人心更不安了,有许多人爽性就躲在家里不出来。
电车转向北走的时候,乘客就更稀少了。过了桥,到了北四川路,一辆车里不过有四五个人。
路边的店铺早已关上门,有的还在抢运货品。有些人还在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