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毛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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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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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字数:28374更新时间:23/03/02 14:15: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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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条街上都管他叫毛毛虫。他穿的也怪漂亮,洋服,大氅,皮鞋,啷噹儿的。是他不顺眼,圆葫芦头上一对大羊眼,老用白眼珠瞧人,仿佛是。尤其特别的是那两步走法儿:他不走,他曲里拐弯的用身子往前躬。遇到冷天,他缩着脖,手伸在大衣的袋里,顺着墙根躬开了,更象个毛毛虫。邻居们都不理他,因为他不理大家;惯了以后,大家反倒以为这是当然的——毛毛虫本是不大会说话儿的。我们不搭理他,可是我们差不多都知道他家里什么样儿,有几把椅子,痰盂摆在哪儿,和毛毛虫并不吃树叶儿,因为他家中也有个小厨房,而且有盘子碗什么的。我们差不多都到他家里去过。每月月底,我们的机会就来了。他在月底关薪水。他一关薪水,毛毛虫太太就死过去至少半点多钟儿。我们不理他,可是都过去救他的太太。毛毛虫太太好救:只要我们一到了,给她点糖水儿喝,她就能缓醒过来,而后当着大家哭一阵。他一声也不出,冲着墙角翻白眼玩。我们看她哭得有了劲儿,就一齐走出来,把其余的事儿交给毛毛虫自己办。过两天儿,毛毛虫太太又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出来卖呆儿①,或是夹着小红皮包上街去,我们知道毛毛虫自己已把事儿办好,大家心里就很平安,而稍微的嫌时间走得太慢些,老不马上又是月底。按说,我们不应当这样心狠,盼着她又死过去。可是这也有个理由:她被我们救活了之后,并不向我们道谢,遇上我们也不大爱搭理。她成天价不在家,据她的老妈子说,她是出去打牌;她的打牌的地方不在我们这条街上。因此,我们对她并没有多少好感。不过,我们不能见死不救。况且,每月月底老是她死过去,而毛毛虫只翻翻白眼,我们不由的就偏向着她点,虽然她不跟我们一块儿打牌。假若她肯跟我们打牌,或者每月就无须死那么一回了,我们相信是有法儿治服毛毛虫的。话可又说回来,我们可不只是恼她不跟我们打牌,她还有没出息的地方呢。她不管她的两个孩子。一男一女,挺好的两孩子。哼,捨哥儿似的①一天到晚跟着老妈子,头发披散得小鬼似的,脸永远没人洗,早晨醒了就到街门口外吃落花生。我们看不上这个,我们虽然也打牌,虽然也有时候为打牌而骂孩子一顿,可不能大清早起的就给孩子落花生吃。我们都知道怎样喂小孩代乳粉。我们相信我们这条街是非常文明的,假若没有毛毛虫这一家子,我们简直可以把街名改作“标准街”了。可是我们不能撵他搬家,我们既不是他的房东,不能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况且,他也是大学毕业,在衙门里作着事;她呢,也还打扮得挺象样,头发也烫得曲里拐弯的。这总比弄一家子“下三烂”来强,我们的街上不准有“下三烂”。这么着,他们就一直住了一年多。一来二去的我们可也就明白了点毛毛虫的历史。我们并不打听,不过毛毛虫的老妈子给他往外抖啰,我们也不便堵上耳朵。我们一知道了他的底细,大家的意见可就不象先前那么一致了。先前我们都对他俩带理不理的无所谓,他们不跟我们交往,拉倒,我们也犯不上往前巴结,别看他洋服啷噹儿的。她死过去呢。我们不能因为她不识好歹而不作善事,谁不知道我们这条街上给慈善会捐的小米最多呢。赶到大家一得到他俩的底细,可就有向着毛毛虫的,也有向着毛毛虫太太的了。因为意见不同,我们还吵过嘴。俗语说,有的向灯,有的向火,一点也不错。据我们所得的报告是这样:毛毛虫是大学毕业,可是家中有个倒倒脚①,梳高冠的老婆。所以他一心一意的得再娶一个。在这儿,我们的批语就分了岔儿。在大学毕过业的就说毛毛虫是可原谅的,而老一辈的就用鼻子哼。我们在打牌的时候简直不敢再提这回事,万一为这个打起来,才不上算。一来二去的,毛毛虫就娶上了这位新太太。听到这儿,我们多数人管他叫骗子手。可是还有下文呢,有条件:他每月除吃穿之外,还得供给新太太四十块零花。这给毛毛虫缓了口气,而毛毛虫太太的身分立刻大减了价。结婚以后——这个老妈子什么都知道——俩人倒还不错,他是心满意足,她有四十块钱花着,总算两便宜。可是不久,倒倒脚太太找上来了。不用说呀,大家闹了个天翻地覆。毛毛虫又承认了条件,每月给倒倒脚十五块零花,先给两个月的。拿着三十块钱,她回了乡下,临走的时候留下话:不定几时她就回来!毛毛虫也怪可怜的,我们刚要这样说,可是故事又转了个弯。他打算把倒倒脚的十五块由新太太的四十里扣下:他说他没能力供给她们俩五十五。挣不来可就别抱着俩媳妇呀,我们就替新太太说了。为这个,每月月底就闹一场,那时候她可还没发明出死半点钟的法儿来。那时候她也不常出去打牌。直赶到毛毛虫问她:“你有二十五还不够,非拿四十干什么呀?!”她才想出道儿来,打牌去。她说的也脆:“全数给我呢,没你的事;要不然呢,我输了归你还债!”毛毛虫没说什么,可是到月底还不按全数给。她也会,两三天两三天的不起床,非等拿到钱不起来。拿到了钱,她又打扮起来,花枝招展的出去,好象什么心事也没有似的。“你是买的,我是卖的,钱货两清。”她好象是说。又过了几个月,她要生小孩了。毛毛虫讨厌小孩,倒倒脚那儿已经有三个呢,也都是他的“吃累”。他没想到新太太也会生小孩。毛毛虫来了个满不理会。爱生就生吧,眼不见心不烦,他假装没看见她的肚子。他不是不大管这回事吗,倒倒脚太太也不怎么倒直在心。到快生小孩那两天,她倒倒着脚来了。她服侍着新太太。毛毛虫觉得是了味,新太太生孩子,旧太太来伺候,这倒不错。赶到孩子落了草儿,旧太太可拿出真的来了。她知道,此时下手才能打老实的。产后气郁,至少是半死,她的报仇的机会到了。她安安顿顿的坐在产妇面前,指着脸子骂,把新太太骂昏过去多少次,外带着连点糖水儿也不给她喝。骂到第三天,她倒倒着脚走了,把新太太交给了老天爷,爱活爱死随便,她不担气死新太太的名儿。新太太也不想活着,没让倒倒脚气死不是,她自己找死,没出满月她就胡吃海塞。这时候,毛毛虫觉得不大上算了,假如新太太死了,再娶一个又得多少钱,他给她请了大夫来。一来二去的,她好了。好了以后,她跟毛毛虫交涉,她不管这个孩子。毛毛虫没说什么;于是俩人就谁也不管孩子。太太照常出去打牌,照常每月要四十块钱。毛毛虫要是不给呢,她有了新发明,会死半点钟。头生儿是这样,第二胎也是这样。就是这么一回事。我们听到了这儿,大家倒没了意见啦,因为怎么想怎么也不对了。说倒倒脚不对吧,不应下那个毒手,可是她自己守着活寡呢。说新太太不对吧,也不行,她有她的委屈。充其极也不过只能责备她不应当拿孩子杀气,可是再一想,她也有她的道理,凭什么毛毛虫一点子苦不受,而把苦楚都交给她呢?她既是买来的——每月四十块零花不过说着好听点罢了——为什么管照料孩子呢,毛毛虫既不给她添钱。说来说去,仿佛还是毛毛虫不对,可是细一给他想,他也是乐不抵苦哇。旧太太拿着他的钱恨他,新太太也拿着他的钱恨他,临完他还得拚着命挣钱。这么一想,我们大家都不敢再提这件事了,提起来心里就发乱。可是我们对那俩孩子改变了点态度,我们就看这俩小东西可怜——我们这条街上善心的人真是不少。近来每逢我们看见俩孩子在街上玩,就过去拍拍他们的脑瓜儿,有时候也给他们点吃食。对于那俩大人,我们有时候看见他们可怜,有时候可气。可是无论如何,我们在他俩身上找到一点以前所没看到的什么东西,一点象庄严的悲剧中所含着的味道。似乎他俩的事不完全在他们自己身上,而是一点什么时代的咒诅在他们身上应验了。所以近来每到月底,当她照例死半点钟的时候,去救护的人比以前更多了。谁知道他们将来怎样呢!
樱海集善人
汪太太最不喜欢人叫她汪太太;她自称穆凤贞女士,也愿意别人这样叫她。她的丈夫很有钱,她老实不客气的花着;花完他的钱,而被人称穆女士,她就觉得自己是个独立的女子,并不专指着丈夫吃饭。
穆女士一天到晚不用提多么忙了,又搭着长的富泰,简直忙得喘不过气来。不用提别的,就光拿上下汽车说,穆女士——也就是穆女士!——一天得上下多少次。哪个集会没有她,哪件公益事情没有她?换个人,那么两条胖腿就够累个半死的。穆女士不怕,她的生命是献给社会的;那两条腿再胖上一圈,也得设法带到汽车里去。她永远心疼着自己,可是更爱别人,她是为救世而来的。
穆女士还没起床,丫环自由就进来回话。她嘱咐过自由们不止一次了:她没起来,不准进来回话。丫环就是丫环,叫她“自由”也没用,天生来的不知好歹。她真想抄起床旁的小桌灯向自由扔了去,可是觉得自由还不如桌灯值钱,所以没扔。
“自由,我嘱咐你多少回了!”穆女士看了看钟,已经快九点了,她消了点气,不为别的,是喜欢自己能一气睡到九点,身体定然是不错;她得为社会而心疼自己,她需要长时间的睡眠。
“不是,太太,女士!”自由想解释一下。
“说,有什么事!别磨磨蹭蹭的!”
“方先生要见女士。”
“哪个方先生?方先生可多了,你还会说话呀!”“老师方先生。”
“他又怎样了?”
“他说他的太太死了!”自由似乎很替方先生难过。“不用说,又是要钱!”穆女士从枕头底下摸出小皮夹来:“去,给他这二十,叫他快走;告诉明白,我在吃早饭以前不见人。”
自由拿着钱要走,又被主人叫住:“叫博爱放好了洗澡水;回来你开这屋子的窗户。什么都得我现告诉,真劳人得慌!大少爷呢?”
“上学了,女士。”
“连个kiss都没给我,就走,好的,”穆女士连连的点头,腮上的胖肉直动。
“大少爷说了,下学吃午饭再给您一个kiss。”自由都懂得什么叫kiss,pie和bath。
“快去,别废话;这个劳人劲儿!”
自由轻快的走出去,穆女士想起来:方先生家里落了丧事,二少爷怎么办呢?无缘无故的死哪门子人,又叫少爷得荒废好几天的学!穆女士是极注意子女们的教育的。博爱敲门,“水好了,女士。”
穆女士穿着睡衣到浴室去。雪白的澡盆,放了多半盆不冷不热的清水。凸花的玻璃,白磁砖的墙,圈着一些热气与香水味。一面大镜子,几块大白毛巾;胰子盒,浴盐瓶,都擦得放着光。她觉得痛快了点。把白胖腿放在水里,她楞了一会儿;水给皮肤的那点刺激使她在舒适之中有点茫然。她想起点久已忘了的事。坐在盆中,她看着自己的白胖腿;腿在水中显着更胖,她心中也更渺茫。用一点水,她轻轻的洗脖子;洗了两把,又想起那久已忘了的事——自己的青春:二十年前,自己的身体是多么苗条,好看!她仿佛不认识了自己。想到丈夫,儿女,都显着不大清楚,他们似乎是些生人。她撩起许多水来,用力的洗,眼看着皮肤红起来。她痛快了些,不茫然了。她不只是太太,母亲;她是大家的母亲,一切女同胞的导师。她在外国读过书,知道世界大势,她的天职是在救世。
可是救世不容易!二年前,她想起来,她提倡沐浴,到处宣传:“没有澡盆,不算家庭!”有什么结果?人类的愚蠢,把舌头说掉了,他们也不了解!摸着她的脖腿,她想应当灰心,任凭世界变成个狗窝,没澡盆,没卫生!可是她灰心不得,要牺牲就得牺牲到底。她喊自由:“窗户开五分钟就得!”
“已经都关好了,女士!”自由回答。
穆女士回到卧室。五分钟的工夫屋内已然完全换了新鲜空气。她每天早上得作深呼吸。院内的空气太凉,屋里开了五分钟的窗子就满够她呼吸用的了。先弯下腰,她得意她的手还够得着脚尖,腿虽然弯着许多,可是到底手尖是碰了脚尖。俯仰了三次,她然后直立着喂了她的肺五六次。她马上觉出全身的血换了颜色,鲜红,和朝阳一样的热、艳。“自由,开饭!”
穆女士最恨一般人吃的太多,所以她的早饭很简单:一大盘火腿蛋两块黄油面包,草果果酱,一杯加乳咖啡。她曾提倡过俭食:不要吃五六个窝头,或四大碗黑面条,而多吃牛乳与黄油。没人响应;好事是得不到响应的。她只好自己实行这个主张,自己单雇了个会作西餐的厨子。吃着火腿蛋,她想起方先生来。方先生教二少爷读书,一月拿二十块钱,不算少。她就怕寒苦的人有多挣钱的机会;钱在她手里是钱,到了穷人手里是祸。她不是不能多给方先生几块,而是不肯,一来为怕自己落个冤大头的名儿,二来怕给方先生惹祸。连这么着,刚教了几个月的书,还把太太死了呢。不过,方先生到底是可怜的。她得设法安慰方先生:“自由,叫厨子把‘我’的鸡蛋给方先生送十个去;嘱咐方先生不要煮老了,嫩着吃!”
穆女士咂摸着咖啡的回味,想象着方先生吃过嫩鸡蛋必能健康起来,足以抵抗得住丧妻的悲苦。继而一想呢,方先生既丧了妻,没人给他作饭吃,以后顶好是由她供给他两顿饭。她总是给别人想得这样周到;不由她,惯了。供给他两顿饭呢,可就得少给他几块钱。他少得几块钱,可是吃得舒服呢。方先生应当感谢她这份体谅与怜爱。她永远体谅人怜爱人,可是谁体谅她怜爱她呢?想到这儿,她觉得生命无非是个空虚的东西;她不能再和谁恋爱,不能再把青春唤回来;她只能去为别人服务,可是谁感激她,同情她呢?
她不敢再想这可怕的事,这足以使她发狂。她到书房去看这一天的工作;工作,只有工作使她充实,使她疲乏,使她睡得香甜,使她觉到快活与自己的价值。
她的秘书冯女士已经在书房里等了一点多钟了。冯女士才二十三岁,长得不算难看,一月挣十二块钱。穆女士给她的名义是秘书,按说有这么个名字,不给钱也满下得去。穆女士的交际是多么广,做她的秘书当然能有机会遇上个阔人;假如嫁个阔人,一辈子有吃有喝,岂不比现在挣五六十块钱强?穆女士为别人打算老是这么周到,而且眼光很远。见了冯女士,穆女士叹了口气:“哎!今儿个有什么事?说吧!”她倒在个大椅子上。
冯女士把记事簿早已预备好了:“今儿个早上是,穆女士,盲哑学校展览会,十时二十分开会:十一点十分,妇女协会,您主席;十二点,张家婚礼;下午,”
“先等等,”穆女士又叹了口气,“张家的贺礼送过去没有?”
“已经送过去了,一对鲜花篮,二十八块钱,很体面。”“啊,二十八块的礼物不太薄——”
“上次汪先生作寿,张家送的是一端寿幛,并不——”“现在不同了,张先生的地位比原先高了;算了吧,以后再找补吧。下午一共有几件事?”
“五个会呢!”
“哼!甭告诉我,我记不住。等我由张家回来再说吧。”穆女士点了根烟吸着,还想着张家的贺礼似乎太薄了些。“冯女士,你记下来,下星期五或星期六请张家新夫妇吃饭,到星期三你再提醒我一声。”
冯女士很快的记下来。
“别忘了问我张家摆的什么酒席,别忘了。”
“是,穆女士。”
穆女士不想上盲哑学校去,可是又怕展览会照像,像片上没有自己,怪不合适。她决定晚去一会儿,顶好是正赶上照像才好。这么决定了,她很想和冯女士再说几句,倒不是因为冯女士有什么可爱的地方,而是她自己觉得空虚,愿意说点什么……解解闷儿。她想起方先生来:“冯,方先生的妻子过去了,我给他送了二十块钱去,和十个鸡子,怪可怜的方先生!”穆女士的眼圈真的有点发湿了。
冯女士早知道方先生是自己来见汪太太,她不见,而给了二十块钱,可是她晓得主人的脾气:“方先生真可怜!可也是遇见女士这样的人,赶着给他送了钱去!”
穆女士脸上有点笑意,“我永远这样待人;连这么着还讨不出好儿来,人世是无情的!”
“谁不知道女士的慈善与热心呢!”
“哎!也许!”穆女士脸上的笑意扩展得更宽心了些。
“二少爷的书又得荒废几天!”冯女士很关心似的。“可不是,老不叫我心静一会儿!”
“要不我先好歹的教着他?我可是不很行呀!”“你怎么不行!我还真忘了这个办法呢!你先教着他得了,我白不了你!”
“您别又给我报酬,反正就是几天的事,方先生事完了还叫方先生教。”
穆女士想了会儿,“冯,简直这么办好不好?你就教下去,我每月一共给你二十五块钱,岂不整重?”
“就是有点对不起方先生!”
“那没什么,反正他丧了妻,家中的嚼谷小了;遇机会我再给他弄个十头八块的事;那没什么!我可该走了,哎!一天一天的,真累死人!”
邻居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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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太太的心眼很多。她给明先生已生了儿养了女,她也烫着头发,虽然已经快四十岁;可是她究竟得一天到晚悬着心。她知道自己有个大缺点,不认识字。为补救这个缺欠,她得使碎了心;对于儿女,对于丈夫,她无微不至的看护着。对于儿女,她放纵着,不敢责罚管教他们。她知道自己的地位还不如儿女高,在她的丈夫眼前,他不敢对他们发威。她是他们的妈妈,只因为他们有那个爸爸。她不能不多留个心眼,她的丈夫是一切,她不能打骂丈夫的儿女。她晓得丈夫要是恼了,满可以用最难堪的手段待她;明先生可以随便再娶一个,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她爱疑心,对于凡是有字的东西,她都不放心。字里藏着一些她猜不透的秘密。因此,她恨那些识字的太太们,小姐们。可是,回过头来一想,她的丈夫,她的儿女,并不比那些读书识字的太太们更坏,她又不能不承认自己的聪明,自己的造化,与自己的身分。她不许别人说她的儿女不好,或爱淘气。儿女不好便是间接的说妈妈不好,她不能受这个。她一切听从丈夫,其次就是听从儿女;此外,她比一切人都高明。对邻居,对仆人,她时时刻刻想表示出她的尊严。孩子们和别家的儿女打架,她是可以破出命的加入战争;叫别人知道她的厉害,她是明太太,她的霸道是反射出丈夫的威严,象月亮那样的使人想起太阳的光荣。
她恨仆人们,因为他们看不起她。他们并非不口口声声的叫她明太太,而是他们有时候露出那么点神气来,使她觉得他们心里是说:“脱了你那件袍子,咱们都是一样;也许你更胡涂。”越是在明太太详密的计画好了事情的时候,他们越爱露这种神气。这使她恨不能吃了他们。她常辞退仆人,她只能这么吐一口恶气。
明先生对太太是专制的,可是对她放纵儿女,和邻居吵闹,辞退仆人这些事,他给她一些自由。他以为在这些方面,太太是为明家露脸。他是个勤恳而自傲的人。在心里,他真看不起太太,可是不许别人轻看她;她无论怎样,到底是他的夫人。他不能再娶,因为他是在个笃信宗教而很发财的外国人手下作事;离婚或再娶都足以打破他的饭碗。既得将就着这位夫人,他就不许有人轻看她。他可以打她,别人可不许斜看她一眼。他既不能真爱她,所以不能不溺爱他的儿女。
他的什么都得高过别人,自己的儿女就更无须乎说了。
明先生的头抬得很高。他对得起夫人,疼爱儿女,有赚钱的职业,没一点嗜好,他看自己好象看一位圣人那样可钦仰。他求不着别人,所以用不着客气。白天他去工作,晚上回家和儿女们玩耍;他永远不看书,因为书籍不能供给他什么,他已经知道了一切。看见邻居要向他点头,他转过脸去。他没有国家,没有社会。可是他有个理想,就是他怎样多积蓄一些钱,使自己安稳独立象座小山似的。
可是,他究竟还有点不满意。他嘱告自己应当满意,但在生命里好象有些不受自己支配管辖的东西。这点东西不能被别的物件代替了。他清清楚楚的看见自己身里有个黑点,象水晶里包着的一个小物件。除了这个黑点,他自信,并且自傲,他是遍体透明,无可指摘的。可是他没法去掉它,它长在他的心里。
他知道太太晓得这个黑点。明太太所以爱多心,也正因为这个黑点。她设尽方法,想把它除掉,可是她知道它越长越大。她会从丈夫的笑容与眼神里看出这黑点的大小,她可不敢动手去摸,那是太阳的黑点,不定多么热呢。那些热力终久会叫别人承受,她怕,她得想方法。
明先生的小孩偷了邻居的葡萄。界墙很矮,孩子们不断的过去偷花草。邻居是对姓杨的小夫妇,向来也没说过什么,虽然他们很爱花草。明先生和明太太都不奖励孩子去偷东西,可是既然偷了来,也不便再说他们不对。况且花草又不同别的东西,摘下几朵并没什么了不得。在他们夫妇想,假如孩子们偷几朵花,而邻居找上门来不答应,那简直是不知好歹。杨氏夫妇没有找来,明太太更进一步的想,这必是杨家怕姓明的,所以不敢找来。明先生是早就知道杨家怕他。并非杨家小两口怎样明白的表示了惧意,而是明先生以为人人应当怕他,他是永远抬着头走路的人。还有呢,杨家夫妇都是教书的,明先生看不起这路人。他总以为教书的人是穷酸,没出息的。尤其叫他恨恶杨先生的是杨太太很好看。他看不起教书的,可是女教书的——设若长得够样儿——多少得另眼看待一点。杨穷酸居然有这够样的太太,比起他自己的要好上十几倍,他不能不恨。反过来一想,挺俊俏的女人而嫁个教书的,或者是缺个心眼,所以他本不打算恨杨太太,可是不能不恨。明太太也看出这么一点来——丈夫的眼睛时常往矮墙那边溜。因此,孩子们偷杨家老婆的花与葡萄是对的,是对杨老婆的一种惩罚。她早算计好了,自要那个老婆敢出一声,她预备着厉害的呢。
杨先生是最新式的中国人,处处要用礼貌表示出自己所受过的教育。对于明家孩子偷花草,他始终不愿说什么,他似乎想到明家夫妇要是受过教育的,自然会自动的过来道歉。强迫人家来道歉未免太使人难堪。可是明家始终没自动的过来道歉。杨先生还不敢动气,明家可以无礼,杨先生是要保持住自己的尊严的。及至孩子们偷去葡萄,杨先生却有点受不住了,倒不为那点东西,而是可惜自己花费的那些工夫;种了三年,这是第一次结果;只结了三四小团儿,都被孩子们摘了走。杨太太决定找明太太去报告。可是杨先生,虽然很愿意太太去,却拦住了她。他的讲礼貌与教师的身分胜过了怒气。杨太太不以为然,这是该当去的,而且是抱着客客气气的态度去,并且不想吵嘴打架。杨先生怕太太想他太软弱了,不便于坚决的拦阻。于是明太太与杨太太见了面。杨太太很客气:“明太太吧?我姓杨。”
明太太准知道杨太太是干什么来的,而且从心里头厌恶她:“啊,我早知道。”
杨太太所受的教育使她红了脸,而想不出再说什么。可是她必须说点什么。“没什么,小孩们,没多大关系,拿了点葡萄。”
“是吗?”明太太的音调是音乐的:“小孩们都爱葡萄,好玩。我并不许他们吃,拿着玩。”
“我们的葡萄,”杨太太的脸渐渐白起来,“不容易,三年才结果!”
“我说的也是你们的葡萄呀,酸的;我只许他们拿着玩。你们的葡萄泄气,才结那么一点!”
“小孩呀,”杨太太想起教育的理论,“都淘气。不过,杨先生和我都爱花草。”
“明先生和我也爱花草。”
“假如你们的花草被别人家的孩子偷去呢?”
“谁敢呢?”
“你们的孩子偷了别人家的呢?”
“偷了你们的,是不是?你们顶好搬家呀,别在这儿住哇。我们的孩子就是爱拿葡萄玩。”
杨太太没法再说什么了,嘴唇哆嗦着回了家。见了丈夫,她几乎要哭。
杨先生劝了她半天。虽然他觉得明太太不对,可是他不想有什么动作,他觉得明太太野蛮;跟个野蛮人打吵子是有失身分的。但是杨太太不答应,他必得给她去报仇。他想了半天,想起来明先生是不能也这样野蛮的,跟明先生交涉好了。可是还不便于当面交涉,写封信吧,客客气气的写封信,并不提明太太与妻子那一场,也不提明家孩子的淘气,只求明先生嘱咐孩子们不要再来糟蹋花草。这象个受过教育的人,他觉得。他也想到什么,近邻之谊……无任感激……至为欣幸……等等好听的词句。还想象到明先生见了信,受了感动,亲自来道歉……他很满意的写成了一封并不十分短的信,叫老妈子送过去。
明太太把邻居窝回去,非常的得意。她久想窝个象杨太太那样的女人,而杨太太给了她这机会。她想象着杨太太回家去应当怎样对丈夫讲说,而后杨氏夫妇怎样一齐的醒悟过来他们的错误——即使孩子偷葡萄是不对的,可是也得看谁家的孩子呀。明家孩子偷葡萄是不应当抱怨的。这样,杨家夫妇便完全怕了明家;明太太不能不高兴。
杨家的女仆送来了信。明太太的心眼是多的。不用说,这是杨老婆写给明先生的,把她“刷”了下来。她恨杨老婆,恨字,更恨会写字的杨老婆。她决定不收那封信。
杨家的女仆把信拿了走,明太太还不放心,万一等先生回来而他们再把这信送回来呢!虽然她明知道丈夫是爱孩子的,可是那封信是杨老婆写来的;丈夫也许看在杨老婆的面上而跟自己闹一场,甚至于挨顿揍也是可能的。丈夫设若揍她一顿给杨老婆听,那可不好消化!为别的事挨揍还可以,为杨老婆……她得预备好了,等丈夫回来,先垫下底儿——说杨家为点酸葡萄而来闹了一大阵,还说要给他写信要求道歉。丈夫听了这个,必定也可以不收杨老婆的信,而胜利完全是她自己的。
她等着明先生,编好了所要说的话语,设法把丈夫常爱用的字眼都加进去。明先生回来了。明太太的话很有力量的打动了他爱子女的热情。他是可以原谅杨太太的,假若她没说孩子们不好。他既然是看不起他的孩子,便没有可原谅的了,而且勾上他的厌恶来——她嫁给那么个穷教书的,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赶到明太太报告杨家要来信要求道歉,他更从心里觉得讨厌了;他讨厌这种没事儿就动笔的穷酸们。在洋人手下作事,他晓得签字与用打字机打的契约是有用的;他想不到穷教书的人们写信有什么用。是的,杨家再把信送来,他决定不收。他心中那个黑点使他希望看看杨太太的字迹;字是讨厌的,可是看谁写的。明太太早防备到这里,她说那封信是杨先生写的。明先生没那么大工夫去看杨先生的臭信。他相信中国顶大的官儿写的信,也不如洋人签个字有用。
明太太派孩子到门口去等着,杨家送信来不收。她自己也没闲着,时时向杨家那边望一望。她得意自己的成功,没话找话,甚至于向丈夫建议,把杨家住的房买过来。明先生虽然知道手中没有买房的富余,可是答应着,因为这个建议听着有劲,过瘾,无论那所房是杨家的,还是杨家租住的,明家要买,它就得出卖,没有问题。明先生爱听孩子们说“赶明儿咱们买那个”。“买”是最大胜利。他想买房,买地,买汽车,买金物件……每一想到买,他便觉到自己的伟大。
杨先生不主张再把那封信送回去,虽然他以为明家不收他的信是故意污辱他。他甚至于想到和明先生在街上打一通儿架,可是只能这么想想,他的身分不允许他动野蛮的。他只能告诉太太,明家都是混蛋,不便和混蛋们开仗;这给他一些安慰。杨太太虽然不出气,可也想不起好方法;她开始觉得作个文明人是吃亏的事,而对丈夫发了许多悲观的议论,这些议论使他消了不少的气。
夫妇们正这样碎叨唠着出气,老妈子拿进一封信来。杨先生接过一看,门牌写对了,可是给明先生的。他忽然想到扣下这封信,可是马上觉得那不是好人应干的事。他告诉老妈子把信送到邻家去。
明太太早在那儿埋伏着呢。看见老妈子往这边来了,唯恐孩子们还不可靠,她自己出了马。“拿回去吧,我们不看这个!”“给明先生的!”老妈子说。
“是呀,我们先生没那么大工夫看你们的信!”明太太非常的坚决。
“是送错了的,不是我们的!”老妈子把信递过去。“送错了的?”明太太翻了翻眼,马上有了主意:“叫你们先生给收着吧。当是我看不出来呢,不用打算诈我!”拍的一声,门关上了。
老妈子把信拿回来,杨先生倒为了难:他不愿亲自再去送一趟,也不肯打开看看;同时,他觉得明先生也是个混蛋——他知道明先生已经回来了,而是与明太太站在一条战线上。怎么处置这封信呢?私藏别人的信件是不光明的。想来想去,他决定给外加一个信封,改上门牌号数,第二天早上扔在邮筒里;他还得赔上二分邮票,他倒笑了。
第二天早晨,夫妇忙着去上学,忘了那封信。已经到了学校,杨先生才想起来,可是不能再回家去取。好在呢,他想,那只是一封平信,大概没有什么重要的事,迟发一天也没多大关系。
下学回来,懒得出去,把那封信可是放在书籍一块,预备第二天早上必能发出去。这样安排好,刚要吃饭,他听见明家闹起来了。明先生是高傲的人,不愿意高声的打太太,可是被打的明太太并不这样讲体面,她一劲儿的哭喊,孩子们也没敢闲着。杨先生听着,听不出怎回事来,可是忽然想起那封信,也许那是封重要的信。因为没得到这封信,而明先生误了事,所以回家打太太。这么一想,他非常的不安。他想打开信看看,又没那个勇气。不看,又怪憋闷得慌,他连晚饭也没吃好。
饭后,杨家的老妈子遇见了明家的老妈子。主人们结仇并不碍于仆人们交往。明家的老妈子走漏了消息:明先生打太太是为一封信,要紧的信。杨家的老妈回家来报告,杨先生连觉也睡不安了。所谓一封信者,他想必定就是他所存着的那一封信了。可是,既是要紧的信,为什么不挂号,而且马马虎虎写错了门牌呢?他想了半天,只能想到商人们对于文字的事是粗心的。这大概可以说明他为什么写错了门牌。又搭上明先生平日没有什么来往的信,所以邮差按着门牌送,而没注意姓名,甚至或者不记得有个明家。这样一想,使他觉出自己的优越,明先生只是个会抓几个钱的混蛋。明先生既是混蛋,杨先生很可以打开那封信看看了。私看别人的信是有罪的,可是明先生还会懂得这个?不过,万一明先生来索要呢?不妥。他把那封信拿起好几次,到底不敢拆开。同时;他也不想再寄给明先生了。既是要紧的信,在自己手中拿着是有用的。这不光明正大,但是谁叫明先生是混蛋呢,谁教他故意和杨家捣乱呢?混蛋应受惩罚。他想起那些葡萄来。他想着想着可就又变了主意,他第二天早晨还是把那封送错的信发出去。而且把自己寄的那封劝告明家管束孩子的信也发了;到底叫明混蛋看看读书的人是怎样的客气与和蔼;他不希望明先生悔过,只教他明白过来教书的人是君子就够了。
明先生命令着太太去索要那封信。他已经知道了信的内容,因为已经见着了写信的人。事情已经有了预备,可是那封信不应当存在杨小子手里。事情是这样:他和一个朋友借着外国人的光儿私运了一些货物,被那个笃信宗教而很发财的洋人晓得了;那封信是朋友的警告,叫他设法别招翻了洋人。明先生不怕杨家发表了那封信,他心中没有中国政府,也没看起中国的法律;私运货物即使被中国人知道了也没多大关系。他怕杨家把那封信寄给洋人,证明他私运货物。他想杨先生必是这种鬼鬼祟祟的人,必定偷看了他的信,而去弄坏他的事。他不能自己去讨要,假若和杨小子见着面,那必定得打起来,他从心里讨厌杨先生这种人。他老觉得姓杨的该挨顿揍。他派太太去要,因为太太不收那封信才惹起这一套,他得惩罚她。
明太太不肯去,这太难堪了。她楞愿意再挨丈夫一顿打也不肯到杨家去丢脸。她耗着,把丈夫耗走,又偷偷的看看杨家夫妇也上了学,她才打发老妈子向杨家的老妈子去说。
杨先生很得意的把两封信一齐发了。他想象着明先生看看那封客气的信必定悔悟过来,而佩服杨先生的人格与手笔。
明先生被洋人传了去,受了一顿审问。幸而他已经见着写错了门牌的那位朋友,心中有个底儿,没被洋人问秃露①了。可是他还不放心那封信。最难堪的是那封信偏偏落在杨穷酸手里!他得想法子惩治姓杨的。
回到了家,明先生第一句话是问太太把那封信要回来没有。明太太的心眼是多的,告诉丈夫杨家不给那封信,这样她把错儿都从自己的肩膀上推下去,明先生的气不打一处而来,就凭个穷酸教书的敢跟明先生斗气。哼!他发了命令,叫孩子们跳过墙去,先把杨家的花草都踩坏,然后再说别的。孩子们高了兴,把能踩坏的花草一点也没留下。
孩子们远征回来,邮差送到下午四点多钟那拨儿信。明先生看完了两封信,心中说不出是难受还是痛快。那封写错了门牌的信使他痛快,因为他看明白了,杨先生确是没有拆开看;杨先生那封信使他难过,使他更讨厌那个穷酸,他觉得只有穷酸才能那样客气,客气得讨厌。冲这份讨厌也该把他的花草都踏平了。
杨先生在路上,心中满痛快:既然把那封信送回了原主,而且客气的劝告了邻居,这必能感动了明先生。一进家门,他楞了,院中的花草好似垃圾箱忽然疯了,一院子满是破烂儿。他知道这是谁作的。可是怎办呢?他想要冷静的找主意,受过教育的人是不能凭着冲动作事的。但是他不能冷静,他的那点野蛮的血沸腾起来,他不能思索了。扯下了衣服,他捡起两三块半大的砖头,隔着墙向明家的窗子扔了去。哗啦哗啦的声音使他感到已经是惹下祸,可是心中痛快,他继续着扔;听着玻璃的碎裂。他心里痛快,他什么也不计较了,只觉得这么作痛快,舒服,光荣。他似乎忽然由文明人变成野蛮人,觉出自己的力量与胆气,象赤裸裸的洗澡时那样舒服,无拘无束的领略着一点新的生活味道。他觉得年轻,热烈,自由,勇敢。
把玻璃打的差不多了,他进屋去休息。他等着明先生来找他打架,他不怕,他狂吸着烟卷,仿佛打完一个胜仗的兵士似的。等了许久,明先生那边一点动静没有。
明先生不想过来,因为他觉得杨先生不那么讨厌了。看着破碎玻璃,他虽不高兴,可也不十分不舒服。他开始想到有嘱告孩子们不要再去偷花的必要,以前他无论怎样也想不到这理;那些碎玻璃使他想到了这个。想到了这个,他也想起杨太太来。想到她,他不能不恨杨先生;可是恨与讨厌,他现在觉出来,是不十分相同的。“恨”有那么一点佩服的气味在里头。
第二天是星期日,杨先生在院中收拾花草,明先生在屋里修补窗户。世界上仿佛很平安,人类似乎有了相互的了解。
月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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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我又看见月牙儿了,带着点寒气的一钩儿浅金。多少次了,我看见跟现在这个月牙儿一样的月牙儿;多少次了。它带着种种不同的感情,种种不同的景物,当我坐定了看它,它一次一次的在我记忆中的碧云上斜挂着。它唤醒了我的记忆,象一阵晚风吹破一朵欲睡的花。
那第一次,带着寒气的月牙儿确是带着寒气。它第一次在我的云中是酸苦,它那一点点微弱的浅金光儿照着我的泪。那时候我也不过是七岁吧,一个穿着短红棉袄的小姑娘。戴着妈妈给我缝的一顶小帽儿,蓝布的,上面印着小小的花,我记得。我倚着那间小屋的门垛,看着月牙儿。屋里是药味,烟味,妈妈的眼泪,爸爸的病;我独自在台阶上看着月牙,没人招呼我,没人顾得给我作晚饭。我晓得屋里的惨凄,因为大家说爸爸的病……可是我更感觉自己的悲惨,我冷,饿,没人理我。一直的我立到月牙儿落下去。什么也没有了,我不能不哭。可是我的哭声被妈妈的压下去;爸,不出声了,面上蒙了块白布。我要掀开白布,再看看爸,可是我不敢。屋里只是那么点点地方,都被爸占了去。妈妈穿上白衣,我的红袄上也罩了个没缝襟边的白袍,我记得,因为不断地撕扯襟边上的白丝儿。大家都很忙,嚷嚷的声儿很高,哭得很恸,可是事情并不多,也似乎值不得嚷:爸爸就装入那么一个四块薄板的棺材里,到处都是缝子。然后,五六个人把他抬了走。妈和我在后边哭。我记得爸,记得爸的木匣。那个木匣结束了爸的一切:每逢我想起爸来,我就想到非打开那个木匣不能见着他。但是,那木匣是深深地埋在地里,我明知在城外哪个地方埋着它,可又象落在地上的一个雨点,似乎永难找到。
妈和我还穿着白袍,我又看见了月牙儿。那是个冷天,妈妈带我出城去看爸的坟。妈拿着很薄很薄的一罗儿纸。妈那天对我特别的好,我走不动便背我一程,到城门上还给我买了一些炒栗子。什么都是凉的,只有这些栗子是热的;我舍不得吃,用它们热我的手。走了多远,我记不清了,总该是很远很远吧。在爸出殡的那天,我似乎没觉得这么远,或者是因为那天人多;这次只是我们娘儿俩,妈不说话,我也懒得出声,什么都是静寂的;那些黄土路静寂得没有头儿。天是短的,我记得那个坟:小小的一堆儿土,远处有一些高土岗儿,太阳在黄土岗儿上头斜着。妈妈似乎顾不得我了,把我放在一旁,抱着坟头儿去哭。我坐在坟头的旁边,弄着手里那几个栗子。妈哭了一阵,把那点纸焚化了,一些纸灰在我眼前卷成一两个旋儿,而后懒懒地落在地上;风很小,可是很够冷的。妈妈又哭起来。我也想爸,可是我不想哭他;我倒是为妈妈哭得可怜而也落了泪。过去拉住妈妈的手:“妈不哭!不哭!”妈妈哭得更恸了。她把我搂在怀里。眼看太阳就落下去,四外没有一个人,只有我们娘儿俩。妈似乎也有点怕了,含着泪,扯起我就走,走出老远,她回头看了看,我也转过身去:爸的坟已经辨不清了;土岗的这边都是坟头,一小堆一小堆,一直摆到土岗底下。妈妈叹了口气。我们紧走慢走,还没有走到城门,我看见了月牙儿。四外漆黑,没有声音,只有月牙儿放出一道儿冷光。我乏了,妈妈抱起我来。怎样进的城,我就不知道了,只记得迷迷糊糊的天上有个月牙儿。
刚八岁,我已经学会了去当东西。我知道,若是当不来钱,我们娘儿俩就不要吃晚饭;因为妈妈但分有点主意,也不肯叫我去。我准知道她每逢交给我个小包,锅里必是连一点粥底儿也看不见了。我们的锅有时干净得象个体面的寡妇。这一天,我拿的是一面镜子。只有这件东西似乎是不必要的,虽然妈妈天天得用它。这是个春天,我们的棉衣都刚脱下来就入了当铺。我拿着这面镜子,我知道怎样小心,小心而且要走得快,当铺是老早就上门的。我怕当铺的那个大红门,那个大高长柜台。一看见那个门,我就心跳。可是我必须进去,似乎是爬进去,那个高门坎儿是那么高。我得用尽了力量,递上我的东西,还得喊:“当当!”得了钱和当票,我知道怎样小心的拿着,快快回家,晓得妈妈不放心。可是这一次,当铺不要这面镜子,告诉我再添一号来。我懂得什么叫“一号”。把镜子搂在胸前,我拚命的往家跑。妈妈哭了;她找不到第二件东西。我在那间小屋住惯了,总以为东西不少;及至帮着妈妈一找可当的衣物,我的小心里才明白过来,我们的东西很少,很少。妈妈不叫我去了。可是“妈妈咱们吃什么呢?”妈妈哭着递给我她头上的银簪——只有这一件东西是银的。我知道,她拔下过来几回,都没肯交给我去当。这是妈妈出门子时,姥姥家给的一件首饰。现在,她把这末一件银器给了我,叫我把镜子放下。我尽了我的力量赶回当铺,那可怕的大门已经严严地关好了。我坐在那门墩上,握着那根银簪。不敢高声地哭,我看着天,啊,又是月牙儿照着我的眼泪!哭了好久,妈妈在黑影中来了,她拉住了我的手,呕,多么热的手,我忘了一切的苦处,连饿也忘了,只要有妈妈这只热手拉着我就好。我抽抽搭搭地说:“妈!咱们回家睡觉吧。明儿早上再来!”妈一声没出。又走了一会儿:“妈!你看这个月牙;爸死的那天,它就是这么歪歪着。为什么她老这么斜着呢?”妈还是一声没出,她的手有点颤。
妈妈整天地给人家洗衣裳。我老想帮助妈妈,可是插不上手。我只好等着妈妈,非到她完了事,我不去睡。有时月牙儿已经上来,她还哼哧哼哧地洗。那些臭袜子,硬牛皮似的,都是铺子里的伙计们送来的。妈妈洗完这些“牛皮”就吃不下饭去。我坐在她旁边,看着月牙,蝙蝠专会在那条光儿底下穿过来穿过去,象银线上穿着个大菱角,极快的又掉到暗处去。我越可怜妈妈,便越爱这个月牙,因为看着它,使我心中痛快一点。它在夏天更可爱,它老有那么点凉气,象一条冰似的。我爱它给地上的那点小影子,一会儿就没了;迷迷糊糊的不甚清楚,及至影子没了,地上就特别的黑,星也特别的亮,花也特别的香——我们的邻居有许多花木,那棵高高的洋槐总把花儿落到我们这边来,象一层雪似的。
妈妈的手起了层鳞,叫她给搓搓背顶解痒痒了。可是我不敢常劳动她,她的手是洗粗了的。她瘦,被臭袜子熏的常不吃饭。我知道妈妈要想主意了,我知道。她常把衣裳推到一边,楞着。她和自己说话。她想什么主意呢?我可是猜不着。
妈妈嘱咐我不叫我别扭,要乖乖地叫“爸”:她又给我找到一个爸。这是另一个爸,我知道,因为坟里已经埋好一个爸了。妈嘱咐我的时候,眼睛看着别处。她含着泪说:“不能叫你饿死!”呕,是因为不饿死我,妈才另给我找了个爸!我不明白多少事,我有点怕,又有点希望——果然不再挨饿的话。多么凑巧呢,离开我们那间小屋的时候,天上又挂着月牙。这次的月牙比哪一回都清楚,都可怕;我是要离开这住惯了的小屋了。妈坐了一乘红轿,前面还有几个鼓手,吹打得一点也不好听。轿在前边走,我和一个男人在后边跟着,他拉着我的手。那可怕的月牙放着一点光,仿佛在凉风里颤动。街上没有什么人,只有些野狗追着鼓手们咬;轿子走得很快。上哪去呢?是不是把妈抬到城外去,抬到坟地去?那个男人扯着我走,我喘不过气来,要哭都哭不出来。那男人的手心出了汗,凉得象个鱼似的,我要喊“妈”,可是不敢。一会儿,月牙象个要闭上的一道大眼缝,轿子进了个小巷。
我在三四年里似乎没再看见月牙。新爸对我们很好,他有两间屋子,他和妈住在里间,我在外间睡铺板。我起初还想跟妈妈睡,可是几天之后,我反倒爱“我的”小屋了。屋里有白白的墙,还有条长桌,一把椅子。这似乎都是我的。我的被子也比从前的厚实暖和了。妈妈也渐渐胖了点,脸上有了红色,手上的那层鳞也慢慢掉净。我好久没去当当了。新爸叫我去上学。有时候他还跟我玩一会儿。我不知道为什么不爱叫他“爸”,虽然我知道他很可爱。他似乎也知道这个,他常常对我那么一笑;笑的时候他有很好看的眼睛。可是妈妈偷告诉我叫爸,我也不愿十分的别扭。我心中明白,妈和我现在是有吃有喝的,都因为有这个爸,我明白。是的,在这三四年里我想不起曾经看见过月牙儿;也许是看见过而不大记得了。爸死时那个月牙,妈轿子前面那个月牙,我永远忘不了。那一点点光,那一点寒气,老在我心中,比什么都亮,都清凉,象块玉似的,有时候想起来仿佛能用手摸到似的。
我很爱上学。我老觉得学校里有不少的花,其实并没有;只是一想起学校就想到花罢了,正象一想起爸的坟就想起城外的月牙儿——在野外的小风里歪歪着。妈妈是很爱花的,虽然买不起,可是有人送给她一朵,她就顶喜欢地戴在头上。我有机会便给她折一两朵来;戴上朵鲜花,妈的后影还很年轻似的。妈喜欢,我也喜欢。在学校里我也很喜欢。也许因为这个,我想起学校便想起花来?
当我要在小学毕业那年,妈又叫我去当当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新爸忽然走了。他上了哪儿,妈似乎也不晓得。妈妈还叫我上学,她想爸不久就会回来的。他许多日子没回来,连封信也没有。我想妈又该洗臭袜子了,这使我极难受。可是妈妈并没这么打算。她还打扮着,还爱戴花;奇怪!她不落泪,反倒好笑;为什么呢?我不明白!好几次,我下学来,看她在门口儿立着。又隔了不久,我在路上走,有人“嗨”我了:“嗨!给你妈捎个信儿去!”“嗨!你卖不卖呀?小嫩的!”我的脸红得冒出火来,把头低得无可再低。我明白,只是没办法。我不能问妈妈,不能。她对我很好,而且有时候极郑重地说我:“念书!念书!”妈是不识字的,为什么这样催我念书呢?我疑心;又常由疑心而想到妈是为我才作那样的事。妈是没有更好的办法。疑心的时候,我恨不能骂妈妈一顿。再一想,我要抱住她,央告她不要再作那个事。我恨自己不能帮助妈妈。所以我也想到:我在小学毕业后又有什么用呢?我和同学们打听过了,有的告诉我,去年毕业的有好几个作姨太太的。有的告诉我,谁当了暗门子。我不大懂这些事,可是由她们的说法,我猜到这不是好事。她们似乎什么都知道,也爱偷偷地谈论她们明知是不正当的事——这些事叫她们的脸红红的而显出得意。我更疑心妈妈了,是不是等我毕业好去作……这么一想,有时候我不敢回家,我怕见妈妈。妈妈有时候给我点心钱,我不肯花,饿着肚子去上体操,常常要晕过去。看着别人吃点心,多么香甜呢!可是我得省着钱,万一妈妈叫我去……我可以跑,假如我手中有钱。我最阔的时候,手中有一毛多钱!在这些时候,即使在白天,我也有时望一望天上,找我的月牙儿呢。我心中的苦处假若可以用个形状比喻起来,必是个月牙儿形的。它无倚无靠的在灰蓝的天上挂着,光儿微弱,不大会儿便被黑暗包住。
叫我最难过的是我慢慢地学会了恨妈妈。可是每当我恨她的时候,我不知不觉地便想起她背着我上坟的光景。想到了这个,我不能恨她了。我又非恨她不可。我的心象——还是象那个月牙儿,只能亮那么一会儿,而黑暗是无限的。妈妈的屋里常有男人来了,她不再躲避着我。他们的眼象狗似地看着我,舌头吐着,垂着涎。我在他们的眼中是更解馋的,我看出来。在很短的期间,我忽然明白了许多的事。我知道我得保护自己,我觉出我身上好象有什么可贵的地方,我闻得出我已有一种什么味道,使我自己害羞,多感。我身上有了些力量,可以保护自己,也可以毁了自己。我有时很硬气,有时候很软。我不知怎样好。我愿爱妈妈,这时候我有好些必要问妈妈的事,需要妈妈的安慰;可是正在这个时候,我得躲着她,我得恨她;要不然我自己便不存在了。当我睡不着的时节,我很冷静地思索,妈妈是可原谅的。她得顾我们俩的嘴。可是这个又使我要拒绝再吃她给我的饭菜。我的心就这么忽冷忽热,象冬天的风,休息一会儿,刮得更要猛;我静候着我的怒气冲来,没法儿止住。
事情不容我想好方法就变得更坏了。妈妈问我,“怎样?”假若我真爱她呢,妈妈说,我应该帮助她。不然呢,她不能再管我了。这不象妈妈能说得出的话,但是她确是这么说了。她说得很清楚:“我已经快老了,再过二年,想白叫人要也没人要了!”这是对的,妈妈近来擦许多的粉,脸上还露出摺子来。她要再走一步,去专伺候一个男人。她的精神来不及伺候许多男人了。为她自己想,这时候能有人要她——是个馒头铺掌柜的愿要她——她该马上就走。可是我已经是个大姑娘了,不象小时候那样容易跟在妈妈轿后走过去了。我得打主意安置自己。假若我愿意“帮助”妈妈呢,她可以不再走这一步,而由我代替她挣钱。代她挣钱,我真愿意;可是那个挣钱方法叫我哆嗦。我知道什么呢,叫我象个半老的妇人那样去挣钱?!妈妈的心是狠的,可是钱更狠。妈妈不逼着我走哪条路,她叫我自己挑选——帮助她,或是我们娘儿俩各走各的。妈妈的眼没有泪,早就干了。我怎么办呢?
我对校长说了。校长是个四十多岁的妇人,胖胖的,不很精明,可是心热。我是真没了主意,要不然我怎会开口述说妈妈的……我并没和校长亲近过。当我对她说的时候,每个字都象烧红了的煤球烫着我的喉,我哑了,半天才能吐出一个字。校长愿意帮助我。她不能给我钱,只能供给我两顿饭和住处——就住在学校和个老女仆作伴儿。她叫我帮助文书写写字,可是不必马上就这么办,因为我的字还需要练习。两顿饭,一个住处,解决了天大的问题。我可以不连累妈妈了。妈妈这回连轿也没坐,只坐了辆洋车,摸着黑走了。我的铺盖,她给了我。临走的时候,妈妈挣扎着不哭,可是心底下的泪到底翻上来了。她知道我不能再找她去,她的亲女儿。我呢,我连哭都忘了怎么哭了,我只咧着嘴抽达,泪蒙住了我的脸。我是她的女儿、朋友、安慰。但是我帮助不了她,除非我得作那种我决不肯作的事。在事后一想,我们娘儿俩就象两个没人管的狗,为我们的嘴,我们得受着一切的苦处,好象我们身上没有别的,只有一张嘴。为这张嘴,我们得把其余一切的东西都卖了。我不恨妈妈了,我明白了。不是妈妈的毛病,也不是不该长那张嘴,是粮食的毛病,凭什么没有我们的吃食呢?这个别离,把过去一切的苦楚都压过去了。那最明白我的眼泪怎流的月牙这回会没出来,这回只有黑暗,连点萤火的光也没有。妈妈就在暗中象个活鬼似的走了,连个影子也没有。即使她马上死了,恐怕也不会和爸埋在一处了,我连她将来的坟在哪里都不会知道。我只有这么个妈妈,朋友。我的世界里剩下我自己。
妈妈永不能相见了,爱死在我心里,象被霜打了的春花。我用心地练字,为是能帮助校长抄抄写写些不要紧的东西。我必须有用,我是吃着别人的饭。我不象那些女同学,她们一天到晚注意别人,别人吃了什么,穿了什么,说了什么;我老注意我自己,我的影子是我的朋友。“我”老在我的心上,因为没人爱我。我爱我自己,可怜我自己,鼓励我自己,责备我自己;我知道我自己,仿佛我是另一个人似的。我身上有一点变化都使我害怕,使我欢喜,使我莫名其妙。我在我自己手中拿着,象捧着一朵娇嫩的花。我只能顾目前,没有将来,也不敢深想。嚼着人家的饭,我知道那是晌午或晚上了,要不然我简直想不起时间来;没有希望,就没有时间。我好象钉在个没有日月的地方。想起妈妈,我晓得我曾经活了十几年。对将来,我不象同学们那样盼望放假,过节,过年;假期,节,年,跟我有什么关系呢?可是我的身体是往大了长呢,我觉得出。觉出我又长大了一些,我更渺茫,我不放心我自己。我越往大了长,我越觉得自己好看,这是一点安慰;美使我抬高了自己的身分。可是我根本没身分,安慰是先甜后苦的,苦到末了又使我自傲。穷,可是好看呢!这又使我怕:妈妈也是不难看的。
我又老没看月牙了,不敢去看,虽然想看。我已毕了业,还在学校里住着。晚上,学校里只有两个老仆人,一男一女。他们不知怎样对待我好,我既不是学生,也不是先生,又不是仆人,可有点象仆人。晚上,我一个人在院中走,常被月牙给赶进屋来,我没有胆子去看它。可是在屋里,我会想象它是什么样,特别是在有点小风的时候。微风仿佛会给那点微光吹到我的心上来,使我想起过去,更加重了眼前的悲哀。我的心就好象在月光下的蝙蝠,虽然是在光的下面,可是自己是黑的;黑的东西,即使会飞,也还是黑的,我没有希望。我可是不哭,我只常皱着眉。
我有了点进款:给学生织些东西,她们给我点工钱。校长允许我这么办。可是进不了许多,因为她们也会织。不过她们自己急于要用,而赶不来,或是给家中人打双手套或袜子,才来照顾我。虽然是这样,我的心似乎活了一点,我甚至想到:假若妈妈不走那一步,我是可以养活她的。一数我那点钱,我就知道这是梦想,可是这么想使我舒服一点。我很想看看妈妈。假若她看见我,她必能跟我来,我们能有方法活着,我想——可是不十分相信。我想妈妈,她常到我的梦中来。有一天,我跟着学生们去到城外旅行,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为是快点回来,我们抄了个小道。我看见了妈妈!在个小胡同里有一家卖馒头的,门口放着个元宝筐,筐上插着个顶大的白木头馒头。顺着墙坐着妈妈,身儿一仰一弯地拉风箱呢。从老远我就看见了那个大木馒头与妈妈,我认识她的后影。我要过去抱住她。可是我不敢,我怕学生们笑话我,她们不许我有这样的妈妈。越走越近了,我的头低下去,从泪中看了她一眼,她没看见我。我们一群人擦着她的身子走过去,她好象是什么也没看见,专心地拉她的风箱。走出老远,我回头看了看,她还在那儿拉呢。我看不清她的脸,只看到她的头发在额上披散着点。我记住这个小胡同的名儿。
象有个小虫在心中咬我似的,我想去看妈妈,非看见她我心中不能安静。正在这个时候,学校换了校长。胖校长告诉我得打主意,她在这儿一天便有我一天的饭食与住处,可是她不能保险新校长也这么办。我数了数我的钱,一共是两块七毛零几个铜子。这几个钱不会叫我在最近的几天中挨饿,可是我上哪儿呢?我不敢坐在那儿呆呆地发愁,我得想主意。找妈妈去是第一个念头。可是她能收留我吗?假若她不能收留我,而我找了她去,即使不能引起她与那个卖馒头的吵闹,她也必定很难过。我得为她想,她是我的妈妈,又不是我的妈妈,我们母女之间隔着一层用穷作成的障碍。想来想去,我不肯找她去了。我应当自己担着自己的苦处。可是怎么担着自己的苦处呢?我想不起。我觉得世界很小,没有安置我与我的小铺盖卷的地方。我还不如一条狗,狗有个地方便可以躺下睡;街上不准我躺着。是的,我是人,人可以不如狗。假若我扯着脸不走,焉知新校长不往外撵我呢?我不能等着人家往外推。这是个春天。我只看见花儿开了,叶儿绿了,而觉不到一点暖气。红的花只是红的花,绿的叶只是绿的叶,我看见些不同的颜色,只是一点颜色;这些颜色没有任何意义,春在我的心中是个凉的死的东西。我不肯哭,可是泪自己往下流。
我出去找事了。不找妈妈,不依赖任何人,我要自己挣饭吃。走了整整两天,抱着希望出去,带着尘土与眼泪回来。没有事情给我作。我这才真明白了妈妈,真原谅了妈妈。妈妈还洗过臭袜子,我连这个都作不上。妈妈所走的路是唯一的。学校里教给我的本事与道德都是笑话,都是吃饱了没事时的玩艺。同学们不准我有那样的妈妈,她们笑话暗门子;是的,她们得这样看,她们有饭吃。我差不多要决定了:只要有人给我饭吃,什么我也肯干;妈妈是可佩服的。我才不去死,虽然想到过;不,我要活着。我年轻,我好看,我要活着。羞耻不是我造出来的。
这么一想,我好象已经找到了事似的。我敢在院中走了,一个春天的月牙在天上挂着。我看出它的美来。天是暗蓝的,没有一点云。那个月牙清亮而温柔,把一些软光儿轻轻送到柳枝上。院中有点小风,带着南边的花香,把柳条的影子吹到墙角有光的地方来,又吹到无光的地方去;光不强,影儿不重,风微微地吹,都是温柔,什么都有点睡意,可又要轻软地活动着。月牙下边,柳梢上面,有一对星儿好象微笑的仙女的眼,逗着那歪歪的月牙和那轻摆的柳枝。墙那边有棵什么树,开满了白花,月的微光把这团雪照成一半儿白亮,一半儿略带点灰影,显出难以想到的纯净。这个月牙是希望的开始,我心里说。
我又找了胖校长去,她没在家。一个青年把我让进去。他很体面,也很和气。我平素很怕男人,但是这个青年不叫我怕他。他叫我说什么,我便不好意思不说;他那么一笑,我心里就软了。我把找校长的意思对他说了,他很热心,答应帮助我。当天晚上,他给我送了两块钱来,我不肯收,他说这是他婶母——胖校长——给我的。他并且说他的婶母已经给我找好了地方住,第二天就可以搬过去。我要怀疑,可是不敢。他的笑脸好象笑到我的心里去。我觉得我要疑心便对不起人,他是那么温和可爱。
他的笑唇在我的脸上,从他的头发上我看着那也在微笑的月牙。春风象醉了,吹破了春云,露出月牙与一两对儿春星。河岸上的柳枝轻摆,春蛙唱着恋歌,嫩蒲的香味散在春晚的暖气里。我听着水流,象给嫩蒲一些生力,我想象着蒲梗轻快地往高里长。小蒲公英在潮暖的地上生长。什么都在溶化着春的力量,然后放出一些香味来。我忘了自己,我没了自己,象化在了那点春风与月的微光中。月儿忽然被云掩住,我想起来自己。我失去那个月牙儿,也失去了自己,我和妈妈一样了!
我后悔,我自慰,我要哭,我喜欢,我不知道怎样好。我要跑开,永不再见他;我又想他,我寂寞。两间小屋,只有我一个人,他每天晚上来。他永远俊美,老那么温和。他供给我吃喝,还给我作了几件新衣。穿上新衣,我自己看出我的美。可是我也恨这些衣服,又舍不得脱去。我不敢思想,也懒得思想,我迷迷糊糊的,腮上老有那么两块红。我懒得打扮,又不能不打扮,太闲在了,总得找点事作。打扮的时候,我怜爱自己;打扮完了,我恨自己。我的泪很容易下来,可是我设法不哭,眼终日老那么湿润润的,可爱。我有时候疯了似的吻他,然后把他推开,甚至于破口骂他;他老笑。
我早知道,我没希望;一点云便能把月牙遮住,我的将来是黑暗。果然,没有多久,春便变成了夏,我的春梦作到了头儿。有一天,也就是刚晌午吧,来了一个少妇。她很美,可是美得不玲珑,象个磁人儿似的。她进到屋中就哭了。不用问,我已明白了。看她那个样儿,她不想跟我吵闹,我更没预备着跟她冲突。她是个老实人。她哭,可是拉住我的手:“他骗了咱们俩!”她说。我以为她也只是个“爱人”。不,她是他的妻。她不跟我闹,只口口声声的说:“你放了他吧!”我不知怎么才好,我可怜这个少妇。我答应了她。她笑了。看她这个样儿,我以为她是缺个心眼,她似乎什么也不懂,只知道要她的丈夫。
我在街上走了半天。很容易答应那个少妇呀,可是我怎么办呢?他给我的那些东西,我不愿意要;既然要离开他,便一刀两断。可是,放下那点东西,我还有什么呢?我上哪儿呢?我怎么能当天就有饭吃呢?好吧,我得要那些东西,无法。我偷偷的搬了走。我不后悔,只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