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交流·一

类别:其他 作者:李劼人字数:23376更新时间:23/03/02 14:16:29
  这一天,又是天回镇赶场的日子。   初冬的日子,已不很长,乡下人起身得又早,所以在东方天上有点鱼肚白的颜色时,镇上铺家已有起来开铺板,收拾家具的了。   开场日子,镇上开门最早的,首数云集、一品、安泰几家客栈,这因为来往客商大都是鸡鸣即起,不等大天光就要赶路的。随客栈而早兴的,是鸦片烟馆,是卖汤圆与醪糟的担子。在赶场日子,同时早兴的,还有卖猪肉的铺子。   川西坝——东西一百五十余里,南北七百余里的成都平原的通俗称呼。——出产的黑毛肥猪,起码在四川全省,可算是头一等好猪。猪种好,全身黑毛,毛根颇稀,矮脚,短嘴,皮薄,架子大,顶壮的可以长到三百斤上下;食料好,除了厨房内残剩的米汤菜蔬称为臊水外,大部分的食料是酒糟、米糠,小部分的食料则是连许多瘠苦地方的人尚不容易到口的碎白米稀饭;喂养得干净,大凡养猪的,除了乡场上一般穷苦人家,没办法只好放敞猪而外,其余人家,都特修有猪圈,大都是大石板铺的地,粗木桩做的栅,猪的粪秽是随着倾斜石板面流到圈外厕所里去了的,喂猪食的石槽,是窄窄的,只能容许它们仅仅把嘴巴放进去。最大原则就是只准它吃了睡,睡了吃,绝对不许它劳动,如象郫县新繁县等处,石板不好找,便用木板造成结实的矮楼,楼下即是粪坑,楼板时常被洗濯得很光滑,天气一热,生怕发生猪瘟,还时时要用冷水去泼它。总之,要使它极其舒适,毫不费心劳神的只管长肉,所以成都北道的猪,在川西坝中又要算头等中的头等。它的肉,比任何地方的猪肉都要来得嫩些,香些,脆些,假如你将它白煮到刚好,片成薄片,少蘸一点白酱油,放入口中细嚼,你就察得出它带有一种胡桃仁的滋味,因此,你才懂得成都的白片肉何以是独步。   因为如此,所以天回镇虽不算大场,然而在闲场时,每天尚须宰二三只猪,一到赶场日子,猪肉生意自然更其大了。   就是活猪市上的买卖,也不菲呀!活猪市在场头一片空地上,那里有很多大圈,养着很多的肥猪。多是闲场时候,从四乡运来,交易成功,便用二把手独轮高车,将猪仰缚在车上,一推一挽的向省城运去,做下饭下酒的材料。猪毛,以前不大中用,现在却不然,洋人在收买;不但猪毛,就连猪肠,瘟猪皮,他都要;成都东门外的半头船,竟满载满载的运到重庆去成庄。所以许多乡下人都奇怪:“我们丢了不中用的东西,洋鬼子也肯出钱买,真怪了!以后,恐怕连我们的泥巴,也会成钱啦!”   米市在火神庙内,也与活猪市一样,是本镇主要买卖之一。天色平明,你就看得见满担满担的米,从糙的到精的,由两头场口源源而来,将火神庙戏台下同空坝内塞满,留着窄窄的路径,让买米的与米经纪的来往。   家禽市,杂粮市,都在关帝庙中,生意也不小。鸡顶多,鸭次之,鹅则间或有几只,家兔也与鹅一样,有用篮子装着的,大多数都是用稻草索子将家禽的翅膀脚爪扎住,一列一列的摆在地上。小麦、大麦、玉麦、豌豆、黄豆、胡豆,以及各种豆的箩筐,则摆得同八阵图一样。   大市之中,尚有家畜市,在场外树林中。有水牛,有黄牛,有绵羊,有山羊,间或也有马,有叫驴,有高头骡子,有看家的狗。   大市之外,还有沿街而设的杂货摊,称为小市的。在前,乡间之买杂货,全赖挑担的货郎,摇着一柄长把拨浪鼓,沿镇街沿农庄的走去。后来,不知是那个懒货郎,趁赶场日子,到镇街上,设个摊子,将他的货色摊将出来,居然用力少而收获多,于是就成了风尚,竟自设起小市来。   小市上主要货品,是家机土布。这全是一般农家妇女在做了粗活之后,借以填补空虚光阴,自己纺出纱来,自己织成,钱虽卖得不多,毕竟是她们在空闲拾来的私房,并且有时还赖以填补家缴之不足的一种产物,但近来已有外国来的竹布,洋布,那真好,又宽又细又匀净,白的飞白,蓝的靛蓝,还有印花的,再洗也不脱色,厚的同呢片一样,薄的同绸子一样,只是价钱贵得多,买的人少,还卖不赢家机土布。其次,就是男子戴的瓜皮帽,女子戴的苏缎帽条,此际已有燕毡大帽与京毡窝了,凉帽过了时,在摊上点缀的,惟有红缨冬帽,瑞秋帽。还有男子们穿的各种鞋子,有云头,有条镶,有单梁,有双梁,有元宝,也有细料子做的,也有布做的,牛皮鞋底还未作兴到乡下来,大都是布底毡底,涂了铅粉的。靴子只有半靴快靴,而无厚底朝靴。关于女人脚上的,只有少数的纸花样,零剪鞋面,高蹬木底。鞋之外,还有专是男子们穿着的漂布琢袜,各色的单夹套裤,裤脚带,以及搭发辫用的丝绦,丝辫。   小市摊上,也有专与妇女有关的东西。如较粗的洗脸土葛巾,时兴的细洋葛巾;成都桂林轩的香肥皂,白胰子,桃圆粉,朱红头绳,胭脂片,以及各种各色的棉线,丝线,花线,金线,皮金纸;廖广东的和烂招牌的剪刀,修脚刀、尺子、针、顶针。也有极惹人爱的洋线、洋针,两者之中,洋针顶通行,虽然比土针贵,但是针鼻扁而有槽,好穿线,不过没有顶大的,比如纳鞋底,绽被盖,这却没有它的位置;洋线虽然匀净光滑,只是太硬性一点,用的人还不多。此外就是铜的、银的、包金的、贴翠的,簪啊、钗啊,以及别样的首饰,以及假玉的耳环,手钏。再次还有各色各样的花辫,绣货,如挽袖裙幅之类;也有苏货,广货,料子花,假珍珠。凡这些东西,无不带着一种诱惑面目,放出种种光彩,把一些中年的少年的妇女,不管她们有钱没钱,总要将她们勾在摊子前,站好些时。而一般风流自赏的少年男子,也不免目光闪闪的,想为各自的爱人花一点钱。   本来已经够宽的石板街面,经这两旁的小市摊子,以及卖菜,卖零碎,卖饮食的摊子担子一侵蚀,顿时又窄了一半,而千数的赶场男女,则如群山中的野壑之水样,千百道由四面八方的田塍上,野径上,大路上,灌注到这条长约里许,宽不及丈的长江似的镇街上来。你们尽可想象到齐场时,是如何的挤!   赶场是货物的流动,钱的流动,人的流动,同时也是声音的流动。声音,完全是人的,虽然家禽家畜,也会发声,但在赶场时,你们却一点听不见,所能到耳的,全是人声!有吆喝着叫卖的,有吆喝着讲价的,有吆喝着喊路的,有吆喝着谈天论事,以及说笑的。至于因了极不紧要的事,而吵骂起来,那自然,彼此都要把声音互争着提高到不能再高的高度,而在旁拉劝的,也不能不想把自家的声音超出于二者之上。于是,只有人声,只有人声,到处都是!似乎是一片声的水银,无一处不流到。而在正午顶高潮时,你差不多分辨不出孰是叫卖,孰是吵骂,你的耳朵只感到轰轰隆隆的一片。要是你没有习惯而骤然置身到这声潮中,包你的耳膜一定会震聋半晌的。 二   声音流动的高潮,达到顶点,便慢慢降低下来。假使你能找一个高处站着,你就看得见作了正当交易的人们,便在这时候,纷纷的从场中四散出去,犹之太阳光芒一样。留在场上未走的,除了很少数实在因为事情未了者外,大部分都是带有消遣和慰安作用的。于是,茶坊、酒店、烟馆、饭店、小食摊上的生意,便加倍兴旺起来。   天回镇也居然有三四家红锅饭店,厨子大多是郫县人,颇能炒几样菜,但都不及云集栈门前的饭馆有名。   云集饭馆蒸炒齐备,就中顶出色的是猪肉片生焖豆腐。不过照顾云集饭馆的,除了过路客商外,多半是一般比较有身份有钱的粮户们,并且要带有几分挥霍性的才行,不然,怎敢动辄就几钱银子的来吃喝!   其余小酒店,都坐满了的人。   兴顺号自然也是热闹的。它有不怕搁置的现成菜:灰包皮蛋,清水盐蛋,豆腐干,油炸花生糕。而铺子外面,又有一个每场必来的烧腊担子和一个抄手担子,算来三方面都方便。   蔡傻子照例在吃了早饭未齐场以前,就与土盘子动手,将桌、椅、凳打抹出来,筷子、酒杯、大小盘子等,也准备齐楚。蔡大嫂也照例打扮了一下,搽点水粉,拍点胭脂,——这在乡下,顶受人谈驳的,尤其是女人们。所以在两年前前数月,全镇的女人,谁不背后议论她太妖娆了,并说兴顺号的生意,就得亏这面活招牌。后来,看惯了,议论她的只管还是有,但跟着她打扮的,居然也有好些。——梳一个扎红绿腰线的牡丹头,精精致致缠一条窄窄的漂白洋布的包头巾,头上的白银簪子,手腕上的白银手钏。玉色竹布衫上,套一件掏翠色牙子的青洋缎背心。也是在未齐场前,就抱着金娃子坐在柜房的宝座上,一面做着本行生意,一面看热闹。   到正午过后不久,已过了好几个吃酒的客。大都是花五个小钱,吃一块花生糕,下一杯烧酒,挟着草帽子就走的朋友。向为卖烧腊的王老七看不起的,有时照顾他几个小钱的卤猪耳朵,他也要说两句俏皮话,似乎颇有不屑之意,对于陆茂林陆九爷也如此。   但今天下午,他万想不到素来截四个小钱的猪头肉,还要捡精择瘦。还要亲自过称的陆茂林,公然不同了,刚一上檐阶,就向王老七喊道:“今天要大大的照顾你一下,王老七!”   王老七正在应酬别一个买主,便回头笑道:“我晓得九爷今天在磨盘上睡醒了,要多吃两个钱的猪头肉罢!”   “放你的屁!你谅实老子蚀不起吗?把你担子上的东西,各给老子切二十个钱的,若是耍了老子的手脚,你婊子养的等着好了!”   蔡大嫂也在柜台里笑道:“个的,九爷,今天怕是得了会罢?”   陆茂林见内面一张方桌是空的,便将沉重的钱褡裢向桌上訇的一掷,回头向着蔡大嫂笑道:“你猜不着!我今天请客啦!就请的你们的罗大老表,同张占魁几个人,还有一个客。……”   “女客?是那个?可是熟人?”   “半熟半熟的!……”   她眉头一扬,笑道:“我晓得了,一定是那个!……为啥子请到我这里来?”   她脸色沉下了。   “莫怪我!是你们大老表提说的。她只说云集栈的东西吃厌了,要掉个地方;你们大老表就估住我作东道,招呼到你这里,说你们的酒认真,王老七的卤菜好。……”   人丛中一个哈哈打起,果然刘三金跟着罗歪嘴等几个男子一路打着笑着,跨上阶檐,走了进来。街上的行人,全都回过头来看她。她却佯瞅不睬的,一进铺子,就定睛同蔡大嫂交相的看视,罗歪嘴拍着她肩头道:“我跟你们对识一下,这是兴顺号掌柜娘蔡大嫂!……这是东路上赛过多少码头的刘老三!”   蔡大嫂一声不响,只微微一笑。刘三金举手把他肩头一拍,瞟着蔡大嫂笑道:“得亏你凑和,莫把我羞死了!”   陆茂林眯着眼睛道:“你要是羞得死,在鬼门关等我,我一定屙泡尿自己淹死了赶来!”   连蔡大嫂都大笑起来,刘三金把屁股一扭,抓住他大膀便揪道:“你个狗嘴里不长象牙的!我揪脱你的肉!” 三   罗歪嘴端着酒杯,忽然向张占魁叹道:“我们码头,也是几十年的一个堂口,近来的场合,咋个有点不对啦!……”   于是,他们遂说起《海底》上的内行话来。陆茂林因为习久了,也略略懂得一点,知道罗歪嘴他们所说,大意是:天回镇的赌场,因为片官不行,吃不住,近来颇有点冷淡之象,打算另自找个片官来,语气之间,也有归罪刘三金过于胡闹之处。罗歪嘴不开口,大概因为发生了一点今昔之感,不由想起了余树南余大爷的声光,因道:“这也是运气!比如省城文武会,在余大爷没有死时,是何等威风!正府街元通寺的场合,你们该晓得,从正月破五过后第二天打开,一直要闹热到年三十夜出过天方。单是片官,有好几十个。余大爷照规矩每天有五个银子的进项,不要说别的,联封几十个码头,谁不得他的好处?如今哩也衰了!……”   于是话头就搭到余树南的题材上:十五岁就敢在省城大街,提刀给人报仇,把左手大拇指砍断。十八岁就当了文武会的舵把子,同堂大爷有胡须全白了的,当其在三翎子王大伯病榻之前,听王大伯托付后事时,那一个不心甘情愿的跪在地上,当天赌咒,听从余哥的指挥!余大爷当了五十四年的舵把子,声光及于全省,但是说起来哩,文未当过差人,武未当过壮勇,平生找的钱岂少也哉,可是都绷了苏气,上下五堂的哥弟,那一个没有沾过他的好处!拿古人比起来,简直就是梁山泊的宋江。只可惜在承平时候,成都地方又不比梁山泊,所以没有出头做一番事,只拿他救王立堂王大爷一件事来说,就直够人佩服到死。   经刘三金一问这事的原委,罗歪嘴便慷慨激昂的象说评书般讲了起来。   他说的是王立堂是灌县一个武举人,又是仁字号一个大爷。本是有点家当的,因为爱赌,输了一个精光,于是就偶尔做点打家劫舍的生意。有一次,抢一家姓马的,或者失手罢,一刀把事主杀死了。被事主儿子顶头告在县里,王大爷只好跑滩,奔到资阳县躲住,已是几年了。只因为马家儿子报仇心切,花钱打听出来。于是,亲身带人到来,向巡防营说通,一下就把王立堂捉获了,送到县里,要递解回籍归案办罪。   他继续说的是早有人报信给余大爷了,以为象他两人的交情,以及余大爷的素性,必然立时立刻,调遣队伍,到半路上把囚笼劫了的,或者到资阳县去设法的。却不料余大爷竟象没有此事一样,每天依然一早就到华阳县门口常坐的茶馆中吃茶,偶尔也到场合上走走。口头毫不提说,意态也很萧然,大家都着急得不了,又不好去向他说,也知道他绝不是不管事的,有一天早晨,他仍到茶馆里吃茶,忽然向街上一个过路的小伙子喊道:“李老九!”   那小伙子见是余大爷,赶忙走来招呼:“余大爷,茶钱!”   余大爷叫他坐下,问他当卡差的事还好不?“你余大爷知道的,好哩,一天有三几串钱,也还过得!”   余大爷说:“老弟,据我看来,站衙门当公事的,十有八九,总要损阴德。象你老弟这个品貌,当一辈子卡差,也不免可惜了。要是你老弟愿意向上,倒是来跟着我,还有个出头日子。”   余大爷岂是轻容易喊人老弟的?并且余大爷有意提拔你,就算你运气来了。李老九当时就磕下头去,愿意跟随余大爷,立刻就接受了余大爷五个银子,去把衣服鞋帽全换了,居然变了一个样儿!   刘三金不耐烦的站了起来道:“罗罗唆唆,尽说空话,一点不好听!我要走动一下去了!”   她走到柜台前,先将金娃子逗了几下,便与蔡大嫂谈了起来。不过几句,蔡大嫂居然脱略了好些,竟自起身喊蔡兴顺去代她坐一坐柜台,抱着金娃子,侧身出来,同刘三金往内货间而去。   陆茂林把筷子在盘子边上一敲道:“三儿真厉害,公然把蔡掌柜娘抟上了!这一半天,蔡掌柜娘老不甚高兴的。我真不懂得,婆娘家为啥子见了当婊子的这样看不起!”   张占魁道:“不是看不起,恐怕是吃醋!……”   两个女人的笑声,一直从卧室纸窗隙间漏出,好象正讲着一件甚么可笑的故事一样。   田长子道:“婆娘家的脾气,我们都不懂,管她们的!罗哥,还是讲我们的话罢。”   张占魁道:“我晓得,李大爷就是这一件事被栽培出来了!   田长子拦住他道:“莫要打岔!这龙门阵,我总没有听全过,罗哥,你说嘛!”   土盘子把他师父的叶子烟竿递来,罗歪嘴接着,咂燃。街上的人渐渐少得多了,远远传来了一些划拳声音。   他仰在椅背上,把一只脚登着桌边,慢慢说道:“李老九跟着余大爷几天,虽然在场合上走动,却并没有跟他对识,也没有说过栽培他的话。有一天夜晚,余大爷忽然吩咐他:‘明天一早,跟我喊一乘轿子,多喊两个摔手。你跟我到东门外去吃碗茶。’第二天,不及吃早饭,余大爷就带着李老九到东门外,挨近大田坎的码头上。   余大爷藏在一家很深的饭铺里头,喊李老九出去探看,有简州递解来的囚笼,便将解差跟我请来,说正府街余大爷有话说。时候算得刚斗笋,解差也才到,听说是余大爷招呼,跟着就跑了进来。余大爷要言不繁,只说:‘王立堂王大爷虽是栽了,以我们的义气,不能不搭手。但于你二位无干,华阳县的回批,包你们到手。不过,有甚么旁的事情请你们包涵一点!’说时,便从大褡裢中,取出白银两锭,放在他们面前,说这是代酒的。两个人只好说,只要有回批就好,银子不敢领受。余大爷说:‘你们嫌少罢?’他又伸手进褡裢去了。两个解差忙说:‘那么,就道谢了!’余大爷便起身说:“酒饭都已招呼了的,我先走一步。’他又带着李老九飞跑回正府街,叫轿子一直抬进元通寺顶后面围墙旁边一道小门侧,他下了轿,叫轿夫在外面等着:今天还要跑好几十里的长路哩!然后看着李老九说:‘李老九,王立堂王大爷的事,我要你老弟去挡一手!’你们看,这就是李大爷福至心灵的地方,也见得余大爷眼力不错。他当时就跪在地上说:‘我还有个老娘,就托累你余大爷了!’余大爷说:‘你只管去,若有人损了你一根毫毛,我余树南拿腰骭跟你抵住!’当下只说了几句,两个人便从侧门来到华阳县刑房。衙门内外,早经余大爷在头夜布置好了。彭大爷等当事的大爷们都在那里照料。一会,囚笼到了,众人一个簸箕圈围上去。王立堂的脚镣手铐,早已松了,立刻便交给李老九。王立堂几高的汉仗,几壮的身材,身当其境,也骇得面无人色;万想不到临到华阳县衙门,才来掉包!却被余大爷一把提上檐阶说:‘老弟,跟我来!’登时,轿子抬出,到龙潭寺剃了头发,就上东山去了。这里,等到管卡大爷出来点名时:‘王立堂!’众人一拥,就将李老九拥了出去,应一声‘有!’彭大爷跟着就到卡房里招呼说:‘王立堂王大爷是余大爷招呼了的,这里送来制钱一捆,各位弟兄,不要客气!’大家自然一齐答应:“余大爷招呼了,有啥说的?王哥自有我们照应!’彭大爷才把供状教了李老九。当晚,余大爷就发了两封信到灌县:一封是给谢举人谢大爷的,一封给廖师爷的。郫县衙门,是专人去的。及至囚犯解到灌县,知县坐堂一审:‘王立堂!’李老九跪在地上喊说:提:‘大老爷明鉴,小的冤枉!小的叫王洪顺,是成都正府街卖布的,前次到资阳县贩布,不晓得为啥子着巡防营拿了去的!求大老爷行文华阳县查明,就晓得小的实在是冤枉!’犯人不招,立刻小扳子三千,夹棍一夹,还是一样的口供。传原告,改期对质。原告上堂,忽然大惊说:‘这个人不是王立堂,小的在资阳县捉的那个,才是王立堂!’县官自然大怒说:‘岂有此理!明明是你诬枉善良,难道本县舞了弊了!’差一点,原告打成了被告。末后,由谢大爷出头,将马家儿子劝住,不再追究。马家儿子也知道余大爷谢大爷等搭了手,这仇就永无报时,要打官司,只有自己吃亏,自然没有话说。谢大爷遂将李老九保出,大家凑和他义气,便由谢大爷当恩拜兄,将他栽培了。各公口上凑了六千多串钱送他,几万竿火炮,直送了他几十里!……”   田长子听得不胜欣羡道:“李老九运气真好!我们就没这运气!”   罗歪嘴把烟锅巴磕掉,笑道:“不是李老九运气好,实在是余大爷了不得,要不是他到处通气,布置周到,你想想,马家不放手,李老九承得住吗?”   张占魁道:“这几年,真没有这种人了!我们朱大爷本来行的,就是近几年来,着他那家务事,弄得一点气没有!……” 四   自从她们两人认识以后,似乎很说得拢。刘三金一没有事,就要到兴顺号来,她顶爱抱金娃子了。常常说这娃儿憨得有趣,一天到晚,不声不响的。她又说:“我若是生一个娃儿也好啦!”   蔡大嫂看着她笑道:“你为啥不生呢?”   她抿着嘴一笑,凑着她耳边叽喳了几句,蔡大嫂眉头一扬道:“当真吗?”   她道:“我为啥要诳你?我就是吃亏这一点,记得从破身以后,月经总是乱的。我现在真不想再干下去了,人也吃大亏!”   “那你看个合心的人,嫁了就完了!”   “啊呀!我的好嫂子,你倒说得容易!我哩,倒是自由自在的,三十两银子的卖身文约,我早已赎回来了,又没有拉帐,比起别的人,自然强得多。就只说到嫁人,没力量的,不说了,娶不起我们。有力量的,还要通皮,还要有点势力,那才能把我们保护得住,安稳过下去。但是这种人有良心的又太少,我们又不敢相信。”   蔡大嫂有意无意的道:“我们罗大老表难道没良心吗?我看他也喜欢你呀!”   刘三金把嘴一撇道:“得亏你这样说,我的好嫂子!他若果喜欢我,我倒真想嫁跟他,人又开阔,又没有怪脾气,可惜,就是他好只管和我好,并不喜欢我。”   “好就是喜欢啦!不喜欢还能和你好吗?”   “嫂子,你是规规矩矩的人,你那里晓得?一个男的,真正喜欢了一个女人,他就要吃醋的,就要想方设计的要把这女人守住,不许别的人挨近的。罗哥那里是这样人?做了这许多年的生意,从没遇见他那样不吃醋的人!你想想他喜不喜欢我?”   “你试过他吗?”   “自然喽!并且,嫂子,你还不知道,我是看出了他的心意:他对我们这些人,只认为是拿来玩耍的,说不上喜欢不喜欢。我看他就是要娶亲,也要找那些正经人家的妇女,还要长得好看的。……”   “你就长得不错呀!”   “嫂子,你又挖苦我了!……打扮起来,他们觉得我还不丑。不是当面凑和的话,要你嫂子,才真算长得好!不说天回镇赛通了场……”   蔡大嫂很惬意的笑道:“都老了!还说得上这些!”   “你不过二十一岁罢?”   “那里?已满了二十五岁了!”   “真看不出!……”   她掉头向四面看了看,凑过身来,在蔡大嫂耳边说道,“说句不怕你嫂子呕气的话,象你这样一个人材,又精灵,又能干,嫁跟蔡掌柜一个人,真太委屈了!说句良心话,成都省里多少太太奶奶,那里赶得上你一根脚指拇?……”   蔡大嫂好象触动甚么似的,把头侧了过去道:“那是别人的命,我们是福薄命浅的人,不妄想这些。”   刘三金仿佛有点生气的样子,咬着牙,把金娃子搂去,在他胖脸上结实一亲道:“嫂子,你是安分守己的人,我偏不肯信命就把我们限制得住。你若是生在城里,就当不到太太奶奶,姨太太总好当的,也比只守着这样的一个掌柜强得多呀!”   两个人好半晌都未开口,蔡大嫂忽然脸上微微一红,向刘三金轻轻说道:“不要说太太奶奶的话,我觉得,就象你这样的人,也比我强!”   刘三金望着她哈哈大笑道:“好嫂子,我不知你心里是个想的?要是你没饭吃,没衣穿,还说得去。你哩,除了蔡掌柜不算合心的外,你还有恁好一个胖娃娃。象我们么,你看,二十几岁了,至今还无着落,要想嫁一个人,好难!我们比你强的在那里呢?”   蔡大嫂道:“你们总走了些地方,见了些世面,虽说是人不合意,总算快活过来,总也得过别一些人的爱!……”   刘三金把眼睛几眨,狡狯的看着她一笑道:“啊!你想的是这些么!倒也不错,大家常说:一鞍一马,是顶好的,依我们做过生意的看来,那也没有啥子好处。人还不是跟东西一样,单是一件,用久了,总不免要讨厌的,再好,也没多大趣味。所以多少男的只管讨个好老婆,不到一年半载,不讨小老婆,便要出来嫖。我们有些姊妹,未必好看,却偏能迷得住人,就因为口味不同了。我们女人,还不是一样,不怕丈夫再好,再体面,一年到头,只抱着这一个睡,也太没味了!……嫂子,你还不晓得?就拿城里许多大户人家来说,有好多太太、奶奶、小姐、姑娘们,是当真贞节的么?说老实话,有多少还赶不上我们!我们只管说是逢人配,到底要同我们睡觉的,也要我们有几分愿意才行;有些贞节太太小姐们,岂但不择人,管他是人是鬼,只要是男的,有那东西,只要拉得到身边,贴钱都干,她们也是换口味呀!……男人女人实在都想常常换个口味,这倒是真的。嫂子,你不要呕气,我为你着想,蔡掌柜真老实得可以,你倒尽可以老实不客气的跟他挣几顶绿帽子,怕啥子呢?……”   蔡大嫂笑着站起来道:“呸!你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说着说着,就说起怪话来了!……” 五   有一天,张占魁在午晌吃了饭后,来向罗歪嘴说,两路口有一个土粮户,叫顾天成的,是顾天根顾贡爷的三兄弟。不知因为甚么原故,忽然想捐一个小官做做,已经把钱准备好了,到省交兑,因为他那经手此事的亲戚,忽然得了差事走了,他的事便搁了下来。有人约他到厅子上赌博,居然赢了好几百两银子。他因为老婆多病,既赢了钱,便想在省城讨个小老婆。现在已叫人把他约了来,看这笔生意,做吗不做?   天回镇的场合,本来是硬挣的,因为片官不行,吃不住台,近几个月来大见冷落。所以当主人的,也不免心慌起来,本可以不必鸩猪剥狗皮的,但是也不能不破戒,假使有猪来,就姑且鸩一遭儿。这是罗歪嘴感慨之余,偶尔向张占魁说过。   论主人,本来是朱大爷。因为他岁数既大,又因一件了不清的家务事,弄得心灰意懒。只好全部交给罗管事去主持,而自己只拿一部分本分钱。   罗歪嘴到底是正派人,以别种手段弄钱,乃至坐地分肥,凡大家以为可的,他也做得心安理得。独于在场合上做手脚,但凡顾面子的,总要非议以为不然,这是他历来听惯了的;平日自持,都很谨饬,而此际不得不破戒,说不上良心问题,只是觉得习惯上有点不自然;所以张占魁来问及时,很令他迟疑了好一会。   “你到底摸清楚了不曾?是那一路的人?不会有后患罢?”   张占魁哈哈一笑道:“你哥子太多心了!大家的事,我又为啥子不想做干净呢?我想,你哥子既不愿背声色,那么,就不必出头,让我同大家商量着去做,好不好?”   罗歪嘴把烟枪一丢,坐将起来,两眼睁得大大的道:“你老弟说的啥子话?现在还没有闹到叫你出来乘火的时候!……”   张占魁自己知道说的话失了格,只好赧赧然的不再说。却是得亏这么一激,事情决定了,罗歪嘴便提兵调将起来。   压红黑宝的事,说硬就硬,说软就软,无论你的门路再精,要你输你总得输的。何况顾天成并不精于此道,而他所好的,乃在女色。因此,他一被引到云集栈后院一个房间之时,刚把装银子的鞘马一放在床上,刘三金早就格外打扮起来,低着头从门口走过。他自然是懂的,只一眼瞟过去,就看清楚这是甚么人,遂问张占魁道:“这里还有玩家吗?”   张占魁笑着点了点头,遂隔窗子喊道:“老三!这里来!有个朋友要看你!”   只听见应了一声,依然同几个男子在那里说话,而不见人进来。   顾天成站起来,抱着水烟袋,走到窗子边一看。她正在院坝里,一只方凳上放的白铜盆内洗手,旁边站了两个高长子,一个近视眼的男子,不知嘁嘁喳喳,在说些甚么。只见她仰起头哈哈一笑,两只眼睛,眯成了一线;举起一双水淋淋的白手,捧着向那近视眼的脸上一洒,回头便向耳房里奔去。刚转身时,顺便向这边窗子上一望,一抹而过,仿佛是故意送来的一个眼风,那近视眼也跟着奔了去。   他好象失了神的一般,延着颈项,只向耳房那边呆看。直到张占魁邀他到耳房里去坐,他方讪讪的道:“可以吗?”   那近视眼看见他们进来,才丢开手,向一张床铺的烟盘边一躺。   她哩,正拿着一张细毛葛巾在揩手,笑泥了。   张占魁很庄重的向她道:“老三,我给你对识一下。这是两路口的顾三贡爷,郫县的大粮户,又是个舍得花钱的大爷。好好生生的巴结下子,要是巴结上了,顾三贡爷现正想讨小老婆哩!”   刘三金只看着顾天成笑,把毛葛巾一拂,刚拂在他脸上,才开口招呼道:“哎哟!失了手!莫要见怪啦!……烧烟的不?这边躺,我来好生烧个泡子赔礼,使得吗?”   顾天成虽是个粮户,虽是常常在省里混,虽是有做官的亲戚,虽进出过衙门,虽自己也有做官的心肠,虽自己也常想闹点官派,无如彻头彻脚,周身土气,成都人所挖苦的苕气。年纪虽只三十五岁,因为皮肤糙黑,与他家的长年阿三一样,看去竟好象四十以外的人;眉目五官,都还端正,只是没一点清秀气。尤其表现他土苕的,就是那一身虽是细料子而颜色极不调和的衣服:酱色平绉的薄棉袍,系了条雪青湖绉腰带,套了件茶青旧摹本的领架,这已令人一望而知其为乡下人了;加以一双米色摹本套裤,青绒老家公鞋,又都是灰尘扑扑的,而棉袍上的油渍,领架背上一大块被发辫拖污的垢痕,又知道是个不好洁的土粮户;更无论其头发剃得绝高,又不打围辫,又不留刘海,而发辫更是又黄又腻的一条大毛虫。手,简直是长年的手,指头粗而短,几分长的指甲,全是黑垢渍满了。   刘三金躺在他对面烧烟时,这样把他的外表端详了一番,又不深不浅的同他谈了一会,问了他一些话,遂完全把他这个人看清楚了:土气,务外,好高,胆小,并且没见识,不知趣;而可取的,就是爱嫖,舍得花钱;比如才稍稍得了她一点甜头,在罗歪嘴等老手看来,不过是应有的过场,而他竟有点颠倒起来。刘三金遂又看出他嫖得也不高超,并且顶容易着迷。   那夜,一场赌博下来,是顾天成做庄,赢了五十几两。在三更以后要安宿时,——乡场上的场合,不比城内厅子上,是无明无夜的,顶晏在三更时分,就收了场。——刘三金特为到他床上来道喜,两个人狂了一会,不但得了他两个大锭,并且还许了他,要是真心爱她,明天再商量,她可以跟他走的。   第二天,又赌,又做庄。输了,不多,不过三百多两,还没有伤老本。到夜里,给了刘三金一只银手钏。她不要,说是:“你今天输了,我个还好意思要你的东西!”   这是不见外的表示,使他觉得刘三金的心肠太好。当夜要求她来陪个通宵,她又不肯,说:“将来日子长哩!我现在还是别个的人。”   因又同他谈起家常与身世来,好亲密!   三天之后,顾天成输了个精光,不算甚么,是手气不好。向片官书押画字借了五百两,依然输了。甚至如何输的,他也不知道,心中所盘旋的,只在刘三金跟他回去之后,如何的过日子。   有钱上场,没钱下场,这是规矩,顾天成是懂规矩的,便单独来找刘三金。刘三金满脸苦相的告诉他:她在内江时,欠了一笔大债,因为还不起,才逼出来跑码头。昨天,那债主打听着赶到此地,若是还不出,只好打官司。好大的债呢?不多,连本带利六百多两。   “六百多两,你为啥前几天不说?”   “我说你是蠢人,真真蠢得出不赢气!我前几天就料得到债主会来吗?那我不是诸葛亮未来先知了?”   顾天成蹙起眉头想道:“那又个办呢?看着你去打官司吗?”   “你就再也弄不到六百多两了么?”   “说得好不容易!那一笔以二十亩田押借来的银子,你不是看见输光了,不够,还借了片官二百两?这又得拚着几亩田不算,才押借得出!如今算来,不过剩三十来亩地方了,那够呢?”   刘三金咬着嘴皮一笑道:“作兴就够,你替我把帐还了,你一家人又吃啥子呢?你还想我跟着你去,跟你去饿饭吗?”   顾天成竟象着了催眠术一样,睁着眼,哆着嘴,说不出话来。   刘三金又正颜正色的道:“算了罢!我看你也替我想不出啥子法来,要吊颈只好找大树子。算了罢!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顾天成抓住她的手道:“那你是不想跟我了!……你前天不是明明白白的答应过我,……不管样也愿意跟我,……今天就翻悔了!……那不行!……那不行!……”   她把手摔开,也大声说道:“你这人才横哩!我答应跟你,写过啥子约据吗!象你这蠢东西,你就立时立刻拿出六百两银子,我也不会同你一样的蠢,跟着你去受活罪啦!……”   场合上的人,便也吆喝起来:“是啥东西?撒豪撒到老子们眼皮底下来了!”   顾天成原有几分浑的,牛性一发,也不顾一切,冲着场合吵了起来。因为口头不干净,说场合不硬铮,耍了手脚,烫了他的毛子;一面又夹七夹八的把刘三金拉扯在里头骂。 六   顾天成到家的时候,小半边残月,还挂在天边,拿城里时候来说,是打过三更了。   冷清清的月色照着一处处的农庄,好象一幅泼墨山水,把四下里的树木,全变成了一堆堆的山丘。还没有冻僵的秋虫,响成一片。   乡下人实在有摸夜路的本事,即如顾天成,在气得发昏之后,尚能在小路上走十几里,并于景色相似中,辨认出那一处是自己的农庄,而从极窄的田塍上穿过去。   拢门上擂得蓬蓬蓬的。立刻应声而起的,就是他那只心爱的猛犬花豹子,其次是那只才生了一窝小狗的黑宝,两只犬一直狂吠着扑到门边。   又是一阵蓬蓬蓬,还加上脚踢。   大约是听明白了是甚么人在打门,两只狗一同住了吠声,只在门缝间做出了一种嘶声,好象说:“你回来啦!……你回来啦!   倒是四周距离不远的一些农庄里的狗,被花豹子吠声引起,呐喊助威,因为过于要好,主动的虽已阒然无声了,而一般帮腔助势的,偏不肯罢休,还在黑魆魆的夜影中,松一阵紧一阵的叫唤。   门扉差不多要捶破了,加之以乱骂乱喊,而后才听见十五岁的阿龙的声音在厢房角上牛栏侧答应道:“就来,就来!”   算是十几里路清凉夜气把他的忿火清减了一大半,所以才能忍住,直等到灯光映去,阿龙靸着破鞋,一步一蹋的声音,来到门边。他还隔门问了句:“当真是三贡爷吗?”   顾天成的气又生了起来,破口骂道:“老子入你的蛮娘!你龟儿东西,连狗都不如,声气都听不出了吗?”   并且一进门,就是两耳光,比起接受于罗歪嘴的还结实;不但几乎把阿龙手上的瓦灯壶打碎在地上,连那正想扑到身上来表示好意的花豹子与黑宝,都骇得挟起尾巴,溜之大吉。   他把瓦灯壶夺在手上,哆着嘴,气冲冲抢进堂屋;一推房门,还在关着,只听见病人的咳声。   “咦!当真都睡死了!老子喊了恁久的拢门,还没有把魂喊回来吗?安心叫老子在堂屋里过夜么?老子入死你们的先人!”   病人在床上咳了一阵后,才听见她抱怨道:“招娃子,硬喊不起来吗?……你老子在生气了!……开了门再睡咧。……我起得来时,还这样淘神喊你!……”   顾天成在气头上,本不难一拳把房门捶破,奔进去打一个稀烂的,但经他那害痨病的老婆这样一抱怨,心情业已一软。及听见他那十一岁半的女儿懵懵懂懂摸着下床,砰訇一声,招弟哭了起来:“妈呀!我的腿骭呀!”   他是顶喜欢他女儿的,这一来,便甚么怒气全没有了。   声气放得十分的和平,又带点着急样子,隔门说道:“绊跌了吗?招招,撑起来,把门打开,我好给你揉!”   还是在哭。   病人也着急的说:“不要尽哭了!……懵懵懂懂的绊跌一交,也不要紧呀!……快开门,让你老子好进来。……早晓得这时候要回来,不关房门了,……省多少事!……”   又是一阵厉害的呛咳。   房门到底打开了。顾天成把瓦灯壶挂在窗棂上道:“为啥子今夜不点灯呢?”   他老婆道:“点了的,是耗子把灯草拖走了,……我也懒得喊人。”   招弟穿了件小汗衣站在当地,两只小手揉着眼睛。他把她抱起来,拍着腿道:“腿骭跌痛了吗?……可是这里?”   招弟撅着嘴道:“跌得飞疼的!……你跟我带的云片糕呢?我要!……”   他老婆也道:“你从省里回来的吗?……半夜三更的赶路,……有啥子要紧事吗?……衣裳扯得稀烂,是不是又打了捶来?” 七   招弟重新睡了,顾天成把领架棉袍脱去,把老婆的镜子拿到灯壶前照着一看,右眼角上一伤,打青了,其余还好,没有伤。   他老婆又问:“为啥子把衣服也扯得稀烂?难道当真碰着了棒客!……捐官的银子,可交跟袁表叔了?……幺伯那里欠的五十两,可收到了没有?……”   他一想到前事,真觉得不该得很;不该听袁表叔的鼓吹,把田地抵了去捐官,以致弄到后来的种种。但怂恿他听袁表叔话的,正是他的幺伯。因此,他的回答才是:“你还问呢?我就是吃死了这两个人的亏了!没有他们,我的几十亩地方,就凭我脾气出脱,也不会象这几天这样快呀!末后,还着一个滥婊子欺负了,挨了这一顿!……”   他于是抓过水烟袋,一面狠狠的吃着,一面把从省城赌博直到挨打为止,所有的经过,毫无隐饰的,通通告诉了她。   他的老婆,只管是个不甚懂道理的老实的乡下女人,但是除了极其刻苦自己,害了病,连药都舍不得吃的而外,还有一桩好处,就是“无违夫子”四个字。这并不是甚么人教过她,她又不曾念过甚么圣经贤传,可以说是她从先天中带了来的。她本能的认为当人老婆的,只有几件事是本等:一是做家务中凡男子所不做的事,二是给男子生儿育女,三是服服贴贴听男子的指挥打骂,四是努力刻苦自己,穿吃起居万万不能同男子一样;还有,就是男子的事,不管是好是歹,绝不容许插嘴,他要如何,不但应该依从他,还应该帮助他。   所以她自从嫁给顾天成,她的世界,只限于农庄围垣之内,她的思想,只在如何的尽职,省俭。她丈夫的性情,她不知道,她丈夫的行为,也不知道。她只知道一件事,就是出嫁了十三年,只给丈夫生了一个女儿,不但对不住丈夫,连顾家的祖宗,也对不住。她只知道不生儿子,是自己的罪过,却根本不知道她丈夫在娶她之后四年,已染了不能生育的淋浊大症,这不但她不知道,就是她的丈夫以及许多人又何尝知道呢?因此,她丈夫彰明较著的在外面嫖,她自以为不能过问,就她丈夫常常提说要讨小老婆,她也认为是顶应该的,并且还希望早点生个儿子,她死了,也才有披麻戴孝的,也才有拉纤的,不然就是孤魂野鬼;自从生病以来,更是如此的想。这次顾天成进省,顺带讨小老婆一件事,便是她向丈夫说的。   她是如此的一个合规的乡妇,所以她丈夫的事,也绝对的不隐瞒她,不论是好是歹,凡在外面做过了,必要细细的告诉她;或是受了气,还不免要拿她来发泄发泄,她总是听着,受着,并且心安理得,毫不觉得不对。近来,因为她害了痨病,他也稍稍有点顾虑,所以在今夜打门时,才心软了,未曾象往回一样,一直打骂进来,而且在尽情述说之后,也毫未骂她。她感激之余,于她丈夫之不成行,胡嫖乱赌,被人提了萝卜秧,把大半个家当这样出脱的一件事,并未感着有该责备之处,而她也居然生气,生气的是刘三金这婊子,为何捣精作怪,丈夫既这样喜欢她,她为甚么不就跟了来?   顾天成把心胸吐露之后,觉得清爽了一点,便商量他的复仇打算来:“拚着把地方卖掉,仍旧去找着袁表叔,大大的捐个官,钻个门路同成都县的县官拜个把子,请他发一张签票,把罗歪嘴张占魁等人一链子锁去,先把屁股打烂,然后放在站笼里头站死!……亲眼看见他们站死才消得心头这股恶气!……”   他老婆道:“那婊子呢?”   “刘三金么?……”   这真不好处置啦!依他老婆意思,还是弄来做小老婆,“只要能生儿子,管她那些!”   把他过去、现在、将来、一切事实和妄想结清之后,才想起问他老婆:“为啥子,吃了张医生的药,反转爬不起来?……起来不得,有好多天了?”   又咳了一阵,她才答说:“今天白天,还起来得,下午才轧实的!……胸口咳得飞痛!……要想起来,就咳!……张老师的药太贵了,我只吃了一副,……我不想吃药,真个可惜钱了。”   “药鸡吃过了几只?他们都说很有效验哩。”   他老婆好象触了电似的,一手打在被盖上,叹了口气道:“再不要说鸡了!……今天就是为鸡,受了一场恶气,……才轧实起来的。……唉!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顾天成也吃了一惊道:“个的,你今天也……”   “还是跑上门来欺负人哩!……就是钟幺嫂啊!……”   钟幺嫂,那个年近三十的油黑女人,都还风骚,从去年以来,就同顾天成做起眉眼来了。一听见说她,他便注了意,忙问是一回什么事。他老婆又咳,说起来又不免有点动感情,说了好一会,事情才明白了。原来他老婆得了药鸡方子,草药已弄好了,只是舍不得杀鸡。直到今天早晨,招弟到林盘里去玩耍,回来说林盘里有一只死鸡。阿龙捡回来,才是着黄鼠狼咬死,只是砸了血去,还吃得。招弟说是钟家的鸡。论理,管它是那家的,既是黄鼠狼衔在林盘里,就算外来财。她就叫阿龙洗出来,把药放在鸡肚里,刚蒸好。只怪招弟嘴快,她到钟家去耍,说起这鸡,钟幺哥还没说甚么话,钟幺嫂不答应了,气哼哼的奔来,硬说是她好吃嘴,支使阿龙去偷的。阿三赶场回来,同她硬撑了两句,“你看,她才泼哩!赶着阿三打嘴巴子,阿三害怕她,躲了。她把药鸡端回去了不算,还把我的一只生蛋母鸡,也抢去了,还说等你回来,要问你一个岂有此理。把我气得啥样,立刻就心痛气紧得爬不起来。我不气她别的,为啥子把我的母鸡抢去了?……”   顾天成默然半晌,才说:“钟幺嫂本来都还好的,就因为投了曾家的佃,曾家是奉教的,没有人敢惹,所以钟家也就横起来了。”   他老婆道:“奉教不奉教我都不管,……我只要我的母鸡。”   “这容易,我明天一定去要回来,给你蒸药鸡吃。”   “啊呀!请你不要拉命债了!……病要好,它自己会好的。……” 八   据钟幺嫂说来,鸡是黄鼠狼咬死的,不过并未拖在他的林盘里,而拖在她的篱落边。一只死鸡,吃了,本不要紧,她男子也是这样说;但她想来,顾三娘子平日多刻,一点不为人,在她林盘里捞点落叶,也要着她咒骂半天。在这里住了两年,受了她多少小气。老实说,如今有臂膊子,硬不怕了!所以本不要紧的一只死鸡,要是别的人,吃了就算了,那里还消吵闹;因为是她,又因为顾三贡爷没有在家,安心气她,所以才去吵了一架,她如今也不敢歪了,看见打了阿三,便忙说:“赔你的鸡就完了!”   钟幺嫂得意的一笑道:“那我硬不说啥,把那母鸡捉了就走。其实哩,只是气她,我们再横也横不到这样。三贡爷,母鸡在这里,还是不还她的,你要吃,我愿意贴柴贴水,杀了煮跟你吃。”   顾天成晓得她的用意,只是不免有点挂念他的老婆,便含着笑道:“钟幺嫂,又何必这样同她认真呢?还了她罢!看在我的面上!”   钟幺嫂把他审视了一下,忙凑过身子,把手伸来,要摸他的脸。他本能的一躲,将脸侧了开去。   她生气道:“你躲啥子?我看你脸上个是青的?是不是因为鸡,着她打了,才叫我看你的脸?”   他道:“你这才乱说哩!她敢打我?没有王法了!这是昨天同人打捶打伤的!”   “是个的一回事?”   “你让我把鸡拿回去后,再慢慢跟你说,说起来话真长哩!”   她两眼睁得圆圆的道:“你为啥子这样卫护她?她叫你来要鸡,你硬就要拿鸡回去,我偏不跟你,看你把我个!”   “你看她病得倒了床,不拿鸡回去,一定会气死的。”   “气死就气死,与我屁相干!鸡是她赔我的,想不过,又叫男人来要回去,太不要脸了!”   她男子也在旁边劝道:“不看僧面看佛面,就作兴送三贡爷的。”   “那更不行!人家好好的问他个同人打捶,他半句不说,只是要鸡,这样看不起人家,人家还有啥心肠顾他!”   顾天成不敢再违她的意,只好把几天的经过,一一向她说了。她不禁大怒,撑起眉头,叫了起来道:“这真可恶呀!……把衣裳解开,让我看你身上有没有暗伤。……你难道就饶了他们吗,还有那个滥婊子?”   顾天成摇摇头道:“饶他们?那倒不行?我已打了主意,拚着倾家,这口气是要出的!”   遂把他昨夜所想的说了一番。   钟老幺咂着短叶子烟道:“那不如就在衙门里去告他们好了。”   他老婆顺口就给他碰回去道:“你晓得啥子?象他们那些人,衙门里,有你的话说吗?”   她又向顾天成道:“你的主意,也不算好,为出一口气,把家倾了,值得吗?”   顾天成道:“不这样,却个鸩得倒他们呢?”   招弟恰找了来,扑在她爹爹怀里道:“你说今天去跟我买云片糕哩!”   顾天成忙把她抱在膝头上坐着,摸着她那乱蓬蓬的头发道:“那是昨夜诳你的,二天进城,一定跟你买来。……妈妈没起来,今天连毛根儿都没人梳了。”   钟幺嫂忽然殷勤起来道:“招弟来,我跟你梳。”   她果然进房去把梳子取出来。   梳头时,她道:“招弟快十二岁了,再半年,就可留头了!只是这么大,还没包脚,使得!你的妈真是小眼孔,没见识,心疼女,也不是这样心疼呀!”   顾天成道:“请你帮个忙,好不好?”   她笑道:“我又不是你的小老婆,野老婆,连你女儿的脚,也要劳起我来!”   说完,又是一个哈哈。   钟老幺倒不觉得怎样,却把顾天成怯住了。   幸而话头一转,又说到报仇上,钟幺嫂忽然如有所触的说道:“三贡爷,我想起了,你不如去找我们主人家曾师母,只要她向洋人说一句,写封信到衙门去,包管你出了气不算,你那二百两银子的借帐,也可以不还哩!”   顾天成猛的跳将起来,两手一拍道:“这主意真妙!那怕他们再凶再恶,只要有洋人出头,硬可以要他们的狗命的。”   钟幺嫂得意的说道:“我这主意该好?”   顾天成不由冲着她就是一个长揖。跟着又把在他袁表叔家学来的请安,逼着她膝头,挺着腰,伸着右臂,两腿分开,请了个大安,马着脸,逼着声气,打起调子道:“幺太太费心了!卑职给幺太太请安!并给幺太太道劳!卑职舍下还有一只公鸡,回头就叫跟的给幺太太送上,求幺太太赏收!”   于是又一个安。   钟家夫妇连招弟都狂笑起来。钟幺嫂笑得一只手捧着肚子,一只手连连打着他的肩头道:“你……你……你……那里学些怪……样子!……成啥名堂!……”   顾天成自己也笑了起来道:“你不晓得吗?这是官派。做官的人都这样,我费了多大的力,才学会的,亏你说是怪样子哩!”   好半会,钟幺嫂才忍住了笑道:“这样闹官派,看了,真叫人肉麻,亏你学!……你目前还在想做官吗?”   “那个不想做官呢?不过运气不好,凑合了别人。要是袁表叔不走,这时节还不是老爷了!省城里打个公馆,轿子出,轿子入!   钟幺嫂捧了个佛道:“阿弥陀佛!幸亏你输了,若你当真做了官,我们还能这样亲亲热热的摆龙门阵吗?看来,你还是不要去找曾师母,我倒感激那般人!”   顾天成忙道:“快莫这样说!我就当真做了官,敢把我们的幺嫂子忘记吗?若是把那般人饶了,天也不容!幺嫂子,你没看见我昨天挨趸打的样子,想着还令人伤心哩!你只问招弟,我那身衣裳,是样的烂法!”   钟老幺又裹起一竿叶子烟来咂着道:“三贡爷,你认得我们曾师母吗?”   顾天成愕然道:“我?……并不认得!”   “那你样去找她呢?”   “对呀!”   他瞅着钟幺嫂出神。钟幺嫂只是笑。 九   钟家之所以能投佃到曾家的田地,就因钟幺嫂一个亲姐姐在曾家当老婆子,有八年之久,很得曾师母的信任的原故,而曾师母的历史,她最清楚,并且有些事她还参与过来。曾师母相信她是能守秘密的,她自己也如此相信,不过关于曾师母的一切,她只告诉了两个人,一个是她的丈夫,一个就是她的妹妹钟幺嫂。这两个人也同样得她的信任,以为是能守秘密的,而这两个人的自信,也与她一样。她丈夫已否把这秘密信托过别人,不得而知,而钟幺嫂则是先已信托过了她的老实而能守秘密的丈夫,现在经顾天成一问,她又相信了他,当着她丈夫说道:“三贡爷,因为是你,一则你是好人,不多言不多语的,二则我没有把你当作外人。我把他们家的事告诉你,你千记不要泄漏呀,说不得的!我向我门前人也是这样嘱咐的……”   “……曾先生今年下乡来收租子,你是看见过的。那么矮,那么瘦,又那么穷酸的样子,不是一身伸抖衣裳,就不象猴儿,也象他妈一个叫化,你该猜不出他会有田地,有房子,有儿女呀!只算是妻命好,若不靠他老婆曾师母,他能这样吗?怕眼前还在挣一两银子一个月,未必赶得上我们这些庄稼汉哩!”   “说起曾师母,恰恰与他相反,你没有看见过。我跟她拜过年,拜过节,送过东西,是看熟了的。几高,几大,不很胖,白白净净的,硬跟洋婆子一样。圆圆一张大脸,高耸耸一条大鼻子,不很好看。却是喜欢打扮,长长的披毛,梳得拱拱的,外面全没有那样梳法。又爱搽红嘴皮,画眉毛,要不是看见她打扮,硬不信一个女人家的头面,会那么异模异样的收拾。穿得也古怪,说不出是个穿的,披一片,挂一块。一双大脚,难看死了,硬象戏上挖苦的:三寸金莲横起比!走起路来,挺胸凸肚的,比男人家还雄壮,那里象一般太太小姐们斯文。就只是全身都是香馥馥的,老远你就闻着了,比麝香还好闻。姐姐说她有一间房子也收拾得异样,连曾先生都不准进去,我没有看见,说不来,其实哩,就我看见的那间房子已摆得很阔了,姐姐说象那样好的穿衣镜,琉璃灯,全成都省便找不出第二家来。   “人倒好,很和气的,一点不象别的有钱人,不拘对着啥子人,总是笑嘻嘻的,有说有讲。姐姐说,再难得看见她发过气,挖挖苦苦的破口骂过人。   “不过,说到她的来历,就不大好听了。不许你向别人泄漏的就是这一点,三贡爷,你该不会高兴了乱说罢?   “听说她是一个孤女,姓郭,父亲不晓得是做啥的,早就死了,家里又穷,到十四岁上,实在没奈何,她妈要把她卖跟人家做小。不晓得个一下,着一个姓史的洋婆子知道了,跟了她妈二十两银子,把她收养在教堂里。把她的脚放了,头发留起来,教她认字读书,说她很聪明,又教她说洋话,有五年工夫,她的洋话,说得同洋人一样,打扮得也差不多,男洋人女洋人都喜欢她。久而久之,不晓得个的,竟和史先生有了扯扯,着史师母晓得了,大闹一场,不许她住在家里,史先生没法,才商量着把她带到重庆,送给另外一个没有洋婆子的洋人。   “听说那洋人并不是教堂里的人,象是啥子洋官,岁数已大,头发都白了。她就老老实实当起洋太太来。听说那洋人也很喜欢她,特为她买了多少稀奇古怪的好东西,她现在使用的,全是那时候买的。足有三年工夫,那洋人不知因为甚么,说是要回国不再来了,本要带她走的,是她不肯,她害怕飘洋过海;那洋人没奈何,哭了几场,只好给了她很多银子。   “她回省时,已经二十五岁了,我姐姐就在这时候去帮她的。   “前头那个史洋人依旧同她好起来。可是那洋婆子又很歪,史先生不敢公然同她在一起,只好给她做个媒,嫁给曾先生。   “曾先生是个教友,那时穷得心慌,在教堂里不知做了件啥子小事,一个月才一两银子的工钱,快要四十岁了,还讨不起老婆。一下讨了个又年轻又有钱的女人,还有啥子说的,立刻就算从糠篼里头跳到米篼里头了。不过也有点不好受的地方,史先生要常常来,来了,总是同曾师母在那间不许别人进去的房间里,半天半天的不出来。曾先生也好,从不出一口大气,巴结起他的老婆来,比儿子还孝顺。   “到现在,已是八年了,一个儿子七岁,一个女儿五岁,却都象曾先生,这也怪啦!   “史先生在教会里很多人怕他,衙门里也钻得熟。听说从制台衙门起,他都能够闯进闯出的。不过要找他说事,却不容易,只有找曾师母,要是曾师母答应了,比灵官符还灵。不过曾师母也不好找,找她的人太多了,十有九个是见不着的。”   钟幺嫂说完之后,又笑道:“三贡爷,这下你该晓得,我只管答应了你去找曾师母,事情还是不容易的呀。我想来,对直去找她,一定不行,虽说我是她的佃客,我个好说为你的事呢?你同我非亲非故,只是邻居,为邻居的事去找她劳神,她肯吗?我看,只好先去找我的姐姐,请姐姐去说。不过找人的事情,也不好空口说白话的呀,多少也得送个水礼,你说对不对?” 一○   但是钟幺嫂在第二天并未进城去,因为顾三奶奶死了,她不能不在顾家帮忙的原故。   顾三奶奶之死,别的人只晓得是害痨病,舍不得钱吃药死的。就中只有几个人明白,她本可以不必死得这样快,或者慢慢将养,竟不会死的,假使钟幺嫂不为一只死鸡去与她一闹,假使钟幺嫂把抢去的鸡还了她。她之死,完全是一口气气死的!   顾天成只管说不懂甚么,但对于老婆总未嫌到愿意她死。既然气死,他又安能若无事然?   在吃午饭时,在老婆呻唤了一阵,便绝了气。顾天成跳起脚的哭;招弟看见他哭,也哭;阿龙还是小孩,也哭。   一片哭声从院子透过林盘,从林盘透到四面散处的邻居。于是在阿三麻麻木木正烧倒头纸时,大娘大嫂婶婶姆姆们先就涌了来,而第一个来的便是钟幺嫂。   她一进房门,就把顾天成从床边上拉起来道:“哎哟!人死了,连罩子都不掀开,她的三魂七魄,连个出去呢?不要哭了,赶快上去,把罩子下了!”   她在诓住招弟以前,也放声大哭了一场。并望着一般男女邻居说:“真是呀,顾三奶奶,那里象短命的!平日多好,见着我们,总是和和气气的,一句话不多说!……心又慈,前月一个叫化子走来,我才说一声可怜,天也冷了,身上还是披的那件破单衫。你们看,顾三奶奶当时,就把三贡爷一件烂夹衫取出跟了他。……象这样的人,真不该死!女娃子才这么一点大,再过两三年,等招弟半成人了,再死,不好吗?……可是,顾三奶奶也太手紧了,病得那么凶,总舍不得钱吃药。我看她一回,总要劝一回,我说:‘三奶奶,你又不是吃不起药的,为啥子拿着命来拚?不说这些平常药,几十百把钱一副,就是几两银子一副的,你也该吃呀。三贡爷也不是只认得钱的人,他也望你的病好呀,我亲耳听见他抱怨你舍不得吃药,你为啥子这样省呢?况且又没有儿子,还怕把家当跟儿子吃光了,他不孝顺你?’……你只管劝她,她总是笑着说她病好了些。说起真可怜,前天我听见她有个药鸡方子,晓得又舍不得杀鸡的,我才杀了只鸡跟她送来。你们看,这人也太怪了,生死不收我的鸡,还生死要拿她一只下蛋母鸡还我!……象这样的好邻居,那里晓得就会死哩!不说三贡爷伤心,就我们说也心痛啊!”   顾天成简直不晓得人死之后,该怎样办法,只是这里站站,那里站站,随时把女儿牵着,生怕她会随着她妈妈走了似的。   一个有年纪的男邻居,才问他棺材怎样办,衣衾怎样办,“也得在场上请个阴阳来开路,看日子,算七煞的呀!”   他遂把这一切全托付了这位老邻居。而钟幺嫂却处处都要参入支配,好象她也是顾家的一分子。只有一件事,是那老邻居认为她做对了的,便是打发阿三赶三十里到顾三奶奶的娘家去报信。   邻居们来帮忙,绝没有饿着肚皮做事的,这又得亏了钟幺嫂,一天四顿,全是她一个人同着两三位女邻居在灶房里做。也算省俭,几天当中,只把顾三奶奶舍不得吃而保存着的数坛咸菜泡蛋,吃了个干净。此外仅在入大殓,供头饭时,叫厨子来做了好几席,杀了一口猪,若干鸡。   顾三奶奶的娘家,只来了一个嫂嫂。进门来就数数落落,哭了一场。哭她妹子太可怜,为顾家苦了十几年,害病时没有请上三个医生,没有吃过补药,死来值不得;又哭她妹子太省俭了,省俭到连娘家都不来往,“你平日怕娘家人来沾你一点光,你现在死了!能把家当带走么!”   又哭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