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下莲池畔——(一

类别:其他 作者:李劼人字数:32308更新时间:23/03/02 14:16:56
  广智小学堂有一个小学生,以年纪而论,虽则十二岁,但身材却是高高大大的,本应分在甲班,但因认字不多,小字也写得不好,据说,只读了一年私塾,连《大学》《中庸》尚未读过,只好归到乙班。孩子极顽皮,在讲堂上总不能规规矩矩地坐,不是在偷偷地撕前排同学的头发,就拿手肘在击同坐孩子的膀膊。不到一周,就为教习先生们注了意,时常在纠正他,在教训他。尤令郝又三注意的,倒是这孩子尽管比别的孩子烦,但记性极好,对于英文,一连二十六个字母,三天工夫,他就纵横错乱地记得极清楚,并且念得也不费力,字母之下也不音注中国字,大草也一学便会;算学更了不得,加减乘除的符号,以及亚剌伯字,先生曾以两天工夫学会的,他居然一说便能。   郝又三看他的姓名,叫伍安生,介绍来进学堂的是吴金廷。再留心看这孩子,面目也还清秀,性情也还天真,就只太烦了。   在课堂之外,他老是在跳、叫,又爱欺负同学。   教体操和音乐的先生,夸奖他举动敏捷,声音清朗。教历史与国文的田老兄,却大不满意他,说他不但烦,并且奇蠢,书是讲不得的,缀句是不通的,字是乱写的。他每每说到伍安生,必皱着眉头道:“可恨不是私馆,不作兴打人,不然,我真要扎实捶他几顿了。这孩子简直是条蠢猪,将来是一点出息没有的。”   郝又三首先反对他的说法:“你不能光拿你教的东西作标准,就全称否定了。这孩子不长于此,却偏偏长于彼,对于英文、算术,真比别一般孩子都行啦!”   体操教习又从而附和之道:“不错,伍安生这孩子,真行,柔软操不说了,还会拿鼎哩!”   田老兄道:“国文不好,总不对;历史弄不清楚,也不对;凭他别的再好,这两者差了便是根本问题。”   伍安生本人并不知道先生们对他的爱憎,依然是那样烦。有一次,监督在吃了早饭后,无可遣兴,特别到学堂来看看,恰巧他在院坝里同别一个孩子不知争一件什么东西,他刚一拳头把那孩子打哭了,就着监督看见,怒吼道:“把那野蛮娃娃抓来!岂有此理!在文明地方敢如此行凶!”   监督发了雷霆,自然全校都震动了。监学在堂的恰是田老兄,便赶快叫小二将伍安生拉进监督室。   监督与监学商量,不守规则的学生,而且有野蛮行动,应该如何办理。   田老兄说:“我从前教私馆时候,一根板子管了几十个学生,没一个敢烦。就是十七八岁的,只要犯了事,有理三扁担,无理扁担三。如今学堂里不打人,真不对!像这等浑娃娃,不用板子,怎么管得好!”   郝达三道:“为啥子不拿板子打人呢?你先生的说法,我是赞成的,俗话说的,黄荆条下出好人。圣人书上也说过‘扑作教刑’,可见教书是该打人的!”   田老兄道:“风气如此,学堂里不作兴打人,我们怎好立异呢?”   “那么,这娃娃如何处理?”   “我看,记过太轻了,这是害群之马,把他斥退了吧!”   吴金廷已经把郝又三找了来,向他连连作揖道:“大先生,这事要求你做主,千祈向老太爷说个情,从轻发落。这娃儿是我一个朋友的儿子,家境不好,读书一切都是我在帮忙。娃儿本来烦点,只求学堂交给我,我会好好管他的。学堂里不好打人,我领他回去,教他妈打他。就是他的妈,也会感激你大先生的。”   郝又三走过现是讲堂的大厅,已见内院里全是学生,都向着监督室在看。而伍安生则站在房门口哭。他走进房间,正见他父亲气哼哼地说道:“好好,斥退他!”   他假装不知何事,从头问了一遍,便笑道:“打捶角逆7,本是娃娃们的天性,也值得生气认真吗?我们办学堂,本就在纠正他们的不良习惯,而使他们慢慢向学读书,若是斥退了事,也近于不教而诛了。这样吧,记他一个大过,待我领去切实教训他,再叫吴稽查告诉他家庭,打他几下好了。”   也不管他父亲与田老兄愿不愿意,遂将伍安生叫进去,给监督、监学各磕一个头服理。然后把他一直领到自己寝室里,叫他把眼泪抹干。先切实说了他一阵,不该打捶,不该骂人,不该在讲堂上顽皮,惹先生讨厌,然后问他改不改。   末了问他道:“你家里也很穷吧?”   伍安生大撑着眼睛,把他看着,点了点头。   跟着又说道:“也不很穷,妈妈的朋友多,都在帮她。”   “妈妈有朋友?男朋友吗?”   “男朋友!哪家的妈妈没有男朋友?”他说得理直气壮。   郝又三不禁愕然,低低说道:“妈妈有男朋友,这话不能向别的人说,尤其是别的先生们。他们晓得了,更要斥退你,不许你在这里读书的。同学们晓得了,也要笑你的。”   那孩子虽是点了头,但脸上却摆出了一副不很了然的神气。   不错,伍安生正是下莲池伍太婆的孙儿。本来叫作安娃子的,因为要进广智小学,吴金廷才给他改成这个名字。   伍太婆在下莲池半瓦半草房子的社会中,资格也算老了。算来,从丈夫死后,不知依赖什么,居然能够从抚育儿子之时起,就是此地的居民。   儿子像野草似的,也不知依赖什么,居然从极厉害的流行天花症中逃将出来,带着一脸大黑麻子,一长就长到二十五岁。   二十五岁,不是正好传种的年龄?虽然伍平还一直在游手好闲,他母亲同一班长辈熟人也从未想到叫他去寻找一个职业,或是强勉他操练一点吃饭的本事,但是偏有人出来提说他应该讨一个老婆。   幼年丧父的单传儿子,及时讨一个老婆传种,把祖宗的香烟接起,这是我们旧中国人生哲学之一,任凭你有多大本事,搬出多少道理,休想把它动摇分毫。大众既在维护这哲学,伍太婆当然没甚说的,伍平哩,正当巴不得有女人的时候,哪里肯出头反对?   假使伍太婆是中等以上的人家,或是稍有几文钱的家当,讨个媳妇,必非一件容易事。讲究门户,讲究陪奁,挑选人才啦,顾虑牵绊啦,一定也会迟延许久的。她现在一切都是起码,所以就很容易地把龙王庙一个卖烧腊的王大爷的女儿四姑说合了。   据说,王大爷本是郫县一个小小的粮户,因为家运不好,打官司,死人,家当打光,婆娘儿子死光,无计奈何,才落魄在省城挑着担子卖烧腊。而一个大成人的女儿累在身边,不但不能帮助他,反时时刻刻使他深感麻烦。   所麻烦的,并非因他女儿一天到晚喜欢在邻居家走动,并同着一伙所谓不甚正经的妇女们打得火热之故,而是女儿脾气不好,动辄就抱怨吃得不好,穿得不好。父亲倘若说起以前如何如何,“如其家运好点,四姑儿,你还不是穿一身换一套,吃这样吃那样的。”她更气大了,必狠声狠气地说:“是我带累得你家运不好吗?那,你为啥子不在我小时把我整死呢?若说不忍心,把我卖给人家当丫头,我也得条生路,你也得几两银子使啦!”父亲若再说两句,包管到打二更做了夜生意回来,还见不着她脸上一点儿笑容。   不过,有时也很孝顺,整半天的和颜悦色,给父亲补这样、洗那样,等他回来,做饭炒菜,收拾东西,并且嘘寒问暖。   但这日子太少,尤其到近来,好像秋霖不断时的晴天。这使得王大爷很久很久,便没有像从前一样笑过了。   冬月半间,一位认识的人,来向他提说四姑儿的婚事。这算是第三回了。在前,他还有点舍不得把女儿就嫁出去,觉得还不到时候,一小半又因为太没钱置备妆奁。但自第二回把媒人送出之后,看女儿一顿无谓的生气,心中已经有点恍然于“女大当嫁”,再加以近顷的麻烦,于是经人一说,仅仅知道下莲池的伍太婆家里有几文钱,一个儿子是个精壮小伙子,便也不再打听,虽然两家居住得并不很远,而连世俗的相郎规矩也忽略了,竟自满口答应,只是附带一句:“你晓得我是没有钱办陪奁的,大家诸事从简好了。”   倒是伍太婆还精细得多,不肯偏听媒人的话,还是按着老规矩,在第三天上,不声不响地一直溜到王家。明明是趁着王大爷出门做生意去了,偏说是来找他的。一进门,就把王四姑儿盯着,上下前后地尽看。她也假装不晓得是一回什么事,仍就做她的事。不过举动之间,终免不了有点忸怩,这在伍太婆眼里,偏偏认为是并不曾下流过的姑娘才能如此哩。   腊月十八,王四姑儿就简简单单地着一乘红布花轿抬过下莲池,做了伍家的媳妇。   新婚的少年夫妇,除非有特殊情况,未有不热恋到不知天有好高,地有好厚。何况王四姑儿模样并不错,身材是那样地高,腿骭是那样地长;脚虽缠得不很小,却不讨厌;眼眶虽不很大,而一双眼珠却是滴溜转的。大毛病只在眉梢有点高吊,颧骨有点突出。不过女人毕竟有女人的妩媚,这是“自然”给予她们的一种战胜男子的法宝,在青春时期,它可以将她们的缺憾美化起来,使她们变得恰合其适地好。   在半瓦半草房子的社会中,像王四姑儿,本底子已算是顶苏气、顶出色的人。加之是新嫁娘,乌黑的头发抹着浸过玫瑰花的菜油,脑后梳了个红纂心、绿腰线、又圆、又大的纂纂,插了根镀银挖耳,戴两朵本城染房街出产的时兴刮绒花;额前打着流行的短刘海,粉是抹得雪白,胭脂是涂得鲜红;穿一身新衣裤,以及自己连夜赶制的平底、扳尖、满帮扎花的新鞋,自然更觉整齐了!   伍平之所以迷迷糊糊,终日守在老婆跟前;到夜,老早就催着睡觉;天亮,必待老娘把饭做好,喊好几次才爬得起来者,良有以也!   丈夫诚然是个麻面孔,而且是一张浅酱色的面皮。人又粗糙,性子又是直戆戆的。但他毕竟是个精力弥满得好像皮肤都要冰裂了似的强壮小伙子。王四姑儿在新婚当中,倒也并不讨厌他,有时背着人还不免自动地去摸他一把,逗他一下;而早晨起来,总要对着那面凹凸不平、断不会将人形照得平整而酷肖的土玻璃镜,着意地打扮一番。   伍太婆之为儿子娶妻,意识里根本就无所谓为接祖宗香烟。她只是想得一个人用,想多一个人浆洗缝补,做鞋做袜,帮着挣钱。自己以为老了,看见一般有媳妇的,都能抄着袖管,光是抽叶子烟、烤烘笼,萧萧闲闲地当婆婆,自己也打算享享如此清福。当她借口找王大爷去看人时,所欣喜的也就是那个发育完全的结实身子,同一双粗枝大叶的手。及至把自己一点辛苦积来的钱取出,将媳妇讨进门,几天上,便知道自己做错了。   原来,女人是儿子的老婆,并非是自己的媳妇,不但不能帮忙,反而添了忙累,就在新年当中,也忙了个不能休息。   前些时,又何尝不加以原谅?说是新娘子自然贪玩贪耍,或许再过几天,就会活动了,就会见事做事了。   谁知快要过元宵了,小两口子依然同半月以前一样的颠颠倒倒,迷迷糊糊,懒懒散散。同时更察觉儿子对自己一天比一天冷淡,一天比一天不听话。讨一个媳妇,连儿子都出嫁了,这如何不使做母亲的格外生气?   一天,太阳都很高了,当母亲的把饭煮好,菜炒好,领来洗浆的衣服也洗好晾起了,正在搓洗新娘子头夜换下的衣裤。听一听,房间里还睡得没一点动静,业已一肚皮不高兴,偏偏朱家姆姆叼着一根长的叶子烟杆,牵着第二个孙儿,悠悠然打从门前而过。因就站立在揉搓衣裳的门板跟前,笑问道:“伍太婆,你真累得呀!新年八节,也一天做到晚,没见你歇过气!”   伍太婆伸起腰来,恶意地撑着眼睛道:“朱家姆,我们生成的苦命,还说啥呢?活到老,累到老,哪天累死,哪天下台!”   叶子烟两吧,朱家姆故意把房里一睃道:“你的新媳妇呢?年纪轻轻的,正好做事,咋个不帮你做做?”   “哼!帮我?”她伸手从木盆中把一条水红布裤子提了起来一扬道:“请你看看,连胯裆底下的东西还要我替她洗哩!”   “哈哈!像你这样当老人婆的,真贤惠啊!是我嘛,那倒不行!当真天翻地覆了,媳妇的脏裤子,还要老人婆替洗?你为啥不喊她做呢?”   “要你喊得动啦!一天到晚失魂落魄的,连指头都不想动得,只是打打扮扮地迷男人!你看,啥时候了,哪家没吃过早饭,快的要烧晌午火了,两个杂种还在床上挺尸哩,你说嘛!”   朱家姆大摇其头道:“这还要得吗?你也该把你当老人婆的身份拿出来呀!像这样子,太不成名堂了!伍太婆,你要晓得,下莲池有媳妇的不少,你不要把榜样太立坏了,会招大家怪的!”   朱家姆虽是萧然而去,但她所放的一把火,却在伍太婆心中熊熊地烧了起来,越想越是生气。“真值不得!这么累了,还落不到一点好处!”遂猛地把湿淋淋的衣裤向木盆里一丢,回头奔进房来。儿子刚起来了,站在当地穿衣服,打呵欠。媳妇尚无声响,蓝麻布印白花的罩子仍低低垂着。   她遂在一张旧的黑漆方桌上,猛拍了一巴掌,把桌上放的东西全都震跳起来,并大声喊道:“妈哟!老娘累了大半天,还没人起来!老娘该变牛吗?”   儿子着眼睛,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一溜烟就出去了。罩子仍是低低垂着,床上还是没有动静。   她实在忍不住了。便奔过去,把帐门撩起。顶刺眼的,是被盖齐颈,枕头上一颗乱发蓬松、脸朝里摆着的头,仍然摆得稳稳当当,纹风不动。一阵脂粉的香与汗气直向鼻孔里扑进来。   她抓住被盖的一角,霍地往上一揭,便端端正正,露出一个精赤条条的妖精。她眼睛都气花了。但是不等她开口,那妖精已猛然坐起,照肩头就给她一掌。本是半跪在床边上的,遂随手滚下地来。而床上已经大吵起来:“老不要脸的!白日青光来看媳妇的活把戏吗?亏你是老人婆!若是老人公呢?我也十八九岁的人了,没见过这样不要脸的老人婆!” 二   婆媳吵嘴,夫妇口角,弟兄打架,乃至为了一点极不要紧的小事,比如彼此小孩抢夺一块瓦片,而引起众邻居之拼命大喊大吵,气势汹汹到不可开交的事情,这在下莲池的社会里,真是平常到不可再平常,并且是难得无日无有。   然则伍家婆媳之吵骂,又何足道,而她们门前为什么会拥挤了那么多的人呢?这正是下莲池社会的一般生活:各人只管有各人正经事待做,但是只要一听见某家出了一桩豆大的事,大家总必赶快把手上的事丢下,呼朋唤友,一齐跑来,一以表示他们被发缨冠的热忱,一以满足他们探奇好异的心理。何况伍家新媳妇过门还不到一月,就同老人婆如此吵起,已经是好戏文,加以彼此口头吵出来的又都是超越寻常的言语,简直把新媳妇半个多月的性生活,巨细不遗地全盘暴露出来的言语。   岂不比当人家新婚之夕,在窗子外面去听房时还有趣味吗?固无怪乎拥在门前的一班姑姑、嫂嫂们,个个都在脸上摆出了一副衷心欢乐的笑容;而少年男子也合不拢口地连向女人们挤眼睛,歪嘴。   吵得太凶时,是放火的朱家姆挺身出来,两边劝解,而后张嫂嫂也才挤进来帮腔。   朱家姆是老年人,劝解当中,微微有点偏向当老人婆的。老是这样劝伍大嫂:“泰山之高,也压不下公婆。你是媳妇,说完一本《千字文》,总是小辈子,又是才过门的新媳妇,咋好不让她一步呢?你就让她多说两句,人家也不会笑你。懂理的只有凑合你伍大嫂是孝顺媳妇咧!你听听我的劝,不要说了,让她气平下去,给她磕个头,赔个礼,不是啥子都好了?”   张嫂嫂是年轻人,才二十五岁,嫁了六年,生了三个小孩子,头上也有老人婆的。便多少要同情于当媳妇的一些,她劝伍太婆的话,则是“你也是啦!才过门的新媳妇,懂得啥子?就说昏天黑地地贪耍,不做事,也是当新人的本等呀!你做老人的,还该望他们小夫妇老是这样恩恩爱爱的方对哟!大家都当过新媳妇,大家都昏过来,新婚新婚,越昏越好。你做老人的,凡事担待一些,不就算了吗?要教哩,好好地教,何犯着去揭铺盖。人就说昏,也是要脸的。年轻人自然气性大点,让她吵两句,不就完了?知道的,谁不说你当老人婆的大量,能容人,尽斗着吵些丑话做啥子?”   厮劝的结果,婆婆是那样生气,说是遇着了忤逆媳妇,宁可搬出去讨口叫化。媳妇也是那样生气,说是遇着不贤惠的老人婆,这日子还过得出吗?事情下不了台,大众只好依据下莲池社会不成文的宪法,将伍平找来,把一切罪过统给他背在背上。逼着他向母亲磕头认错,向老婆作揖认错。然后张嫂嫂把伍大嫂估拉到自己家去,朱家姆就陪着伍太婆,悄悄地数说媳妇如何如何不对,一方面教导伍平该如何孝顺妈,该如何制伏老婆。   自然,第二天还有点余波,到第三天,两婆媳才说了话。据说,是伍太婆先开的腔,先向媳妇打招呼。朱家姆听见,便叹了口气道:“糟了!伍太婆从此只有受气的了!”这是根据的婆婆经,凡婆媳口角赌气,谁先打招呼,谁就心输气馁,从此投降,再也抬不起头。   婆婆经的话果然验了。事隔一月,伍家两婆媳不知为一件什么事又吵了一架。虽然也和头次一样地凶,但不经人劝,伍太婆自己先就收了口,溜出房门,而伍大嫂则一直骂到天黑。   这一次,还不止光骂老人婆,连丈夫也一齐骂在里头,意思说他袒护了母亲,没出息的人才会欺老婆。伍平很想申辩几句,却没有插嘴的空隙。   从此,伍家这一家,全被伍大嫂征服了。中间只有一次,伍太婆实在受不住她的骂,被一班打抱不平的姆姆们撺掇起来,跑去投诉王大爷,意思要她的父亲来责备她一顿。   伍太婆把痛苦说后,又加了一句:“若果脾气真改不了,只好请你领了回来。”   王大爷惊诧得撑起眉头说道:“领回来?领回来养老女子吗?那,我又何必嫁她哩!嫁出门的女,泼出门的水,我倒不爱管这些闲事,我才清净了大半年!”   伍太婆一定要他去管教一番,唠唠叨叨说了好一会。王大爷焦躁起来,大声喊道:“亲家母,你我并非外人,说句开心见肠的话,你娶了我的四姑儿,只算你运气不好,遭着了!如今是你家的人,打由你,骂由你,处死也由你,我没半句话说。还要我出头管教,那却不行!我会管教,早管好了,也不会嫁到你家去了后才管教!”   亲家如此推卸,儿子不争气,媳妇脾气是那样火爆爆的,这有什么办法?伍太婆仔细想了想,这一定是命中注定,以前的妄想,只好一齐收拾起来,将就她,让她,权当她是老人婆,但求耳根清净,过点太平日子。   伍大嫂确也有她的本事,她能够做细活路,能够扎花、打绺、纳纱、刺绣,手脚又快,又做得好。在华兴街荷包铺里领些眼镜盒子、槟榔荷包、表袋、钱褡裢之类的东西来做,半天工夫的进项,每每比起伍太婆累七八天而后获得的还多一些。有此本事,又安能不令伍太婆高兴?又安能不令她逢人便夸:“我们的王女,虽说脾气大点,到底手脚能干麻利,我看,有许多奶奶,恐怕还有点赶不上哩!”   并且,自伍大嫂挣钱以来,一家人吃得也好。四十八个大钱一斤的黄牛肉,是整罐整罐地煨;六十个钱一整只的烟熏鸭子,是整只整只地砍。差不多隔不上四天,总要见点荤菜,也总要喝点酒。当时的封泥老酒,虽说七个钱四两,但是老双称,有时一家人喝半斤,便全醉了。这日子多好过!算是到九月底,伍大嫂要生安娃子了,这生活才有了变动。 三   伍平自从讨了老婆,一直是很驯谨的,成日守在家里,任凭老婆如何指挥,总是喜笑颜开地做事。有时事做差些儿,遭老婆狗血淋头地大骂一顿,也老是这样说:“做过就是了!闹啥子?”人家或是讥笑他:“伍平是耳朵8!平日打三个擒五个,啥都不怕,歪得像一只老虎,如今武松进门,就皈依佛法了。伍平,你还敢出来惹点事不?你还敢疯子样跳进跳出不?”他也只是笑。   他的母亲虽不满意儿子完全投到媳妇怀里,对自己再不像以前恳切,可是儿子变驯了,只要不惹他,在家里总柔顺得像一条狗;也不到外面去惹是生非,少了多少挂虑。旧日几个坏朋友,虽仍常来走动,但总敌不过媳妇的威力,只要媳妇说一句:“不准走!”任凭朋友如何撺掇,也绝不走。就打发他到华兴街荷包铺去收款子,也规规矩矩地有一个交一个,间或花三个钱喝碗茶,一个钱买包水烟,也得把用账报清。家里粗事,以及上街买东买西,也不必要母亲动手动脚,几乎全是他一个人包办了,伍太婆对于这些,又觉得媳妇讨得不错。   但是,到八月间,他老婆身孕越大,伍平的旧毛病就渐渐发作起来,有时半天半天地在外面游荡。不过经他老婆一责备,还肯认错道:“我本想就回来的,就是那些龟杂种,一碰见了,总要拖住吃茶,喝酒,烧鸦片烟,硬不丢手!入他妈,明天不出去了,别跟老子尽吵!”   安娃子太太平平出了世,伍大嫂专心在孩子身上,活路不能做,日常进项减少得多,不但不能像以前那样吃喝得好,甚至连正经的两餐,也有点拮据起来。四十天的月子,全靠平日一点小积蓄,以及王大爷时常从担子上匀些猪的里物送来。月母子所必需吃的鸡,仅仅吃了两只。   满月之后,伍大嫂就开始抱怨起来,说丈夫太没出息了,只会学鸡婆,成日地抱在家里,当真是鸡婆,也好啦,一天一个蛋,也值得上三个钱。一个男子家什么都不会做,也不想做,只晓得吃现成,穿现成,要婆娘供养,也太没出息了。   虽是抱怨话,却比平日的骂刻毒得多。平日挨了骂,伍平还得意扬扬地向人说:“打是心疼骂是爱!今天又遭老婆骂了一顿来!”但现在却觉得这些话真有点像有药的毒箭,一直穿到心头,颇颇有点受不住。于是便发了毛,起两眼吼道:“入你的蛮娘!你敢骂老子没出息?”   他老婆仍旧奶着孩子,若无其事地昂起头道:“不骂,难道你就有出息吗?好!有出息的人,缸里没米了,去拿一斗米回来看看。”   “你谅的了老子没本事拿米回来?”   她点着头冷笑了声:“谅的了!”   他真气透了,而她还摆着满脸看不起人的神气,翘着嘴皮,一句赶一句道:“自己没出息,连饭都抓不到口,为啥子要讨老婆?当真就忍不住了!讨了老婆,供不起,还要生娃娃,倒不如正正经经当乌龟好了!”   他向桌上一捶道:“你在挖苦哪个?”   她也站了起来,大声叫道:“你少装些疯!老实告诉你,我现在领了娃娃,累不得了,活路是做不成的。靠你妈一个人洗洗缝缝,养不起一家人。你到底是个男子家,就该供养一家人,总不能抄着手,眼睁睁看着我们饿死了事。只要你有钱拿回来,不管你偷也好,盗也好,我不说一句话,我甘愿挨打挨骂,服侍你。还想像以前一样,安安逸逸靠我供养,那,我打开窗子说亮话,我就偷汉子,也不拿现成饭你吃的!”   他虽然气到肚子要炸了,却一句骂不出,只是冷笑道:“往常为啥子不要我出去?只要你出一次门,就骂你荒唐。”   “这才放屁哩!要不是出去荒唐,哪个管你?若果一出去就能拿一吊钱回来,我巴不得你时时刻刻在外头哩!你默倒我不要你出去,是爱看你那麻皮脸吗?”   麻皮脸!这真触犯了伍平的忌讳。他劈脸就给她一掌,她一躲,打在肩头上。不等他再举手,她已把孩子向床上一丢,大喊着:“你打我!……打死人啦!打死人啦!”扑到男人身边,抱着他两膀又揪又咬。   伍太婆刚刚买菜回来,便赶上前拉喊道:“咋个打起来了?快丢开!快丢开!”孩子也在床上大哭。   伍大嫂放松了手,伍平才得了机会,左手揪住她头发,将她的头直按下去,右拳抡起,方在她后臀上捶了一下,早被邻居们拥来拉住道:“打不得!打不得!”   结果,伍平顶吃亏了,两膀上着揪了几伤,着咬了几伤,项脖上又着抓了两伤。母亲说他不该行凶,设或打伤那里,回了奶,小孩子怎样喂养。邻居婶婶、嫂嫂们也说他不对:“男子家有拳头打好汉,没拳头打婆娘!”有道理的话,为什么不好生说?   伍大嫂更不必说了,哭是哭,骂是骂,咒是咒,她不想活了,她要当尼姑,她要偷汉子。披头散发的,没一点女人的风韵。   大家叫伍平认个错,他不肯,说婆娘太横了,不可再长她的志气。于是冲了出去,无踪无影地直过了三天,才溜回来。   母亲到底是母亲,见他回来,好像把前几天的事通忘记了,问他吃了饭不曾,赶快烧火炒饭给他吃。又问他几天来在哪里过活,又说两口子吵嘴打架是常事,不犯着动辄就冲走,一走就是几天,也不怕大家操心。   老婆却不同,一看见他进门,翻身就倒在床上,毫不理会。直等他伏在床边上,说了多少没骨头的软话,赌了多少伤心咒,强迫着亲热了一番,方坐了起来,方露出笑容,然而还结结实实数落了一番。   要是别的女人,或者伍平是有钱的,两口子定可办到和好如初。而在现状下的伍平夫妇,尚不容易说到这句哩!   因此,不到十天,两口子又吵起来。这一次,虽未动手打架,而意态则比前回严重得多。伍大嫂的话更明白了:做丈夫的硬要找钱养家,不然,宁可闭着眼睛当乌龟,那就可以吃老婆的饭。如其要冲走,就永远别回来,她并不稀罕这样丈夫。她哩,根本就不愿拿针尖刺钱吃饭的,“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嫁了汉子还要靠自己做针线,那她不如不嫁了,还少些累赘。   伍太婆虽然不平,虽然心里如此着想:“儿子是我的独子,我已把他养到这么大了,你不养他,我还是会养的,你不可怜他,我要可怜。”但口里不敢说,一则,自从媳妇进门,事情已明明白白摆在跟前,绝不是光靠自己一个人洗洗缝缝支持得了,大半年比较舒服的日子,全是从媳妇十根指头上来的;今后添了一个孩子,担子更重,无论如何,更是要靠她了。再则,男子汉活到二十几岁,娶妻生子了,找钱养家,又是天经地义,媳妇现正逼他,自己有何本领再好姑息?从旁一边人的口里听来,好像媳妇吵闹得总在理些。   伍家便如此时而吵闹,时而和好,时而又在吃肉喝酒,有说有笑,时而一整天不烧火,由伍太婆出去借十几文钱,买几个黑面锅块,一壶开水,就充了饥,解了渴。如此生活,在下莲池社会里,倒是正规的,并没人稀奇。   一直过到第三年五月端阳,要不是有打教堂一件事,恐怕伍家家乘就永远这样一治一乱地下去了。 四   端阳节是三大节气之一,万万不可胡乱过去。即如伍家之穷,也与其他穷人一样,在五月初二,就打起主意:把伍大嫂首饰中剩下的唯一银器,一根又长又厚又宽,铸着浮雕的张生跳粉墙的银簪子,拿去当了,包了四合糯米的粽子,买了十二个盐鸭蛋,十二个白鸡蛋。到初五一早起来,将一绺菖蒲,一绺艾叶,竖立在门前;点燃香烛,敬了祖宗,一家人喜喜欢欢地磕了头,又互相拜了节,坐在桌上,各人吃了粽子、蛋、白煮的大蒜,又各喝了杯雄黄烧酒。伍太婆将酒脚子在安娃子额头上画了一个“王”字,两耳门上也涂抹了一些,说是可以避瘟。伍大嫂在好多日前,已抽空给他做了一个小艾虎,和一件小小的香荷包;伍平又当天在药铺里要了一包奉送买主的衣香,装在香荷包里,统给他带在衣襟的纽门上。   一家人吃饱之后,无所事事,都穿着干净衣裳,坐在门前看天。   晶明的太阳,时时刻刻从淡薄的云片中射下,射在已有大半池的水面上,更觉得晶光照眼。池西水浅处,一团团新荷已经长伸出水面,半展开它那颜色鲜嫩的小伞。池边几株臃肿不中绳墨的老麻柳的密叶间,正放出一派催眠的懒蝉声音。   池南的城墙,带着它整齐的雉堞,画在天际云幕上,谁说不像一条锯子齿?   伍平把新梳的一条粗发辫,盘在新剃了发的顶际,捧着一根汗渍染黄的老竹子水烟袋,嘘了两袋,忽然心里一动,想着江南馆今天的戏,必有一本杨素兰唱的《雄黄阵》。站起来,伸手向他老婆道:“今天过节,拿几个茶钱,我好出去。”   今天过节,这题目多正大!伍大嫂居然不像平日,居然从挑花肚兜中,数了十几个钱给他。   伍平高高兴兴,披着蓝土布汗衣,走到街上,出门拜节的官轿,正络绎不绝地冲过去、冲过来。跟班们戴着红缨凉帽,穿着蓝麻布长衫,手上执着香牛皮护书,跟在轿子后面,得意扬扬地飞跑。   家里稍有一点钱的小孩们,都穿着各种颜色的接绸衫,湖绉套裤,云头鞋;捏着有字有画的折扇;胸襟上各挂着许多香囊玩意儿。还有较小的孩子,背上背着一只绸子壳做的撮箕,中间绽着很精致的五毒。女孩们都梳着丫髻,簪着鲜红的石榴花,打扮得花花绿绿的,坐在门前买零碎东西吃。   满街上差不多除了大喊“善人老爷,锅巴剩饭!”的讨口子外,就是穷人也都穿得干干净净,齐齐整整。   快要到江南馆街口了,忽听见街上人声嘈杂。全在说:“四圣祠的教堂遭打了!要发洋财的赶快去!”朝东跑的人确乎不少。   伍平也本能地一掉头就朝东跑了去。   还未跑到庆云庵,已看见好些着古怪家具的,着大包袱的,楞眉吊眼,气势汹汹地走来。   伍平赶快把有力的长腿一紧,挤进了人丛。已听见一片人声从教堂的围墙里一直响到外面,不知喊些什么。凡是可以出入之处,统着人塞紧了,比戏台口的阵仗还大。稍为矮一点的墙头上,许多人在朝上爬。   他也想照样做,只是没一点空隙,他便循着墙根走去。走到一座人塔下面,塔顶上正有一个人,着一个大包袱,不知道如何下来;若干的手争着伸过去,若干的声音也争着在喊,那包袱偏偏从层层人头上一直滚将下来。   他恰好伸手接着,来不及审视里面的东西,斜刺里便是一溜。   一路上都有人向他喊说:“恭喜!恭喜!发了洋财了!”有几个甚至说:“沿山打猎,见者有份,没说头,分点来!”一直跑过红石柱,才没人说了。   伍大嫂还带着安娃子坐在门跟前。他把包袱向地上一顿,伸起腰来,哈哈一笑道:“喂!今天运气好,发了洋财了!”   伍大嫂大张着口。他母亲从房里奔出来问道:“说的啥子呢?”   伍平一面蹲下去解包袱,一面述说来由。左邻右舍的人都闻声而来,甚至有不及看包袱里东西,闷着头就朝四圣祠那方跑了的。   包袱一开,先滚出来了几只空玻璃瓶。再看,一口绿色皮匣,五六只暗白色印蓝花的厚瓷盘。皮匣很精致,沿边全是银白铜包了的,看样子,中间一定是什么好宝贝。只是匣子关闭得很严密,不知道如何开法,抱起来一摇,并无响声,却是沉甸甸的。   伍大嫂说:“咋个开呢?若是打不开,才枉然了!”   伍平揩着额上的汗,重新把发辫盘了一次,将蓝布汗衣脱了,光着粗糙而黄的上身道:“我有法子,拿菜刀把皮盖砍破它!”   一个看热闹的老头子道:“使不得!洋鬼子的东西。都是有消息的,说不定中间还藏有暗器。强勉打开,定会伤人,总要把消息找着才对!”   伍平不敢动手,大家也不敢动手。然而大家的心却与天气一样,偏是滚热地要想知道中间到底藏的什么好宝贝。   有一位婶婶插嘴道:“你们为啥不去找魏三爷?他是走过广9,见过世面的。啥机关,啥消息,他不懂得?”   不错,何以会把魏三爷忘记了?立刻就有两个大孩子,不待人家指挥,便飞跑去了。还一路大喊着:魏伯伯!魏爷爷!   魏三爷虽有五十三四岁,还是红光满脸,一身肥肉。披着一件大袖无领的旧官纱汗衣,里边衬了件水竹节串成的背心。左手搓着两个大铁球,右手挥着柄大纸壳扇,扇上是自己手笔大挥的四个字:清风徐来。   他来了,众人一面让路给他,一面纷纷说道:“三爷!……怕有消息子?……这是教堂里洋鬼子的东西!……快来看!……”   魏三爷笑眯眯地站着,半闭着他那双水泡眼,先听伍平把皮匣的来历说了。然后才撩起裤管,蹲了下去,把皮匣四面一审视道:“有啥消息!不过是几道暗锁。要是不锁上,倒容易打开,只怕锁上了,又没有钥匙。……管他的,试试看!”   把铁球和纸扇放下,两手在银白铜边缘上一阵摩挲,众人尚未看清楚是如何的,铛的一响,皮匣盖便訇然自己翻开。   众人欢呼一声,一齐争着勾下头去。匣子内面才是一些刀,一些叉,一些长柄羹匙,全都嵌放在红绒格子里,牢牢实实的。   大家都认不出是做什么用的,但本能地知道并不是什么好宝贝。魏三爷哈哈笑了起来道:“啥子好东西!原来是洋人吃饭的家伙!”   伍太婆惶惶然问道:“是银子打的吧,亮晶晶的?”   魏三爷站了起来道:“还不是铁的,顶多镀了一层银子!若是银子打成,咋个割得动肉呢?”   伍平生了气,跳起来,抓了只瓷盘向池水里一撩道:“背他妈的趸时!老子空欢喜了一场,说是发了洋财,才是这些不值钱的东西!”   他妈忙拦住他道:“你疯了吗?到底也算是意外财喜啦!瓶子盘子都可装东西,刀子这些总可以卖几个钱喽!”她遂弓下腰去,把皮匣、瓶子、盘子,收拾在包袱里,叫媳妇帮着捧了进去。   看的人都大为扫兴,各自议论着散开了。   后来跑往四圣祠去的一班邻居,都打着空手回来。说整个教堂都打扫得干干净净,连楼板、地板、窗子,都撬光了,只空落落剩了些砖墙砖壁。   大家说起为什么打教堂,没一个人知道。只晓得端阳节日东校场的点将台上正在撒李子时,忽然一个地皮风扯了来,说教堂里正在杀娃娃,杀得精叫唤的。这一下,这在平日对于教堂和洋人的不了然,以及对于教民倚仗洋势的宿恨上,斗添了一种不平的义气。于是一人号召,万人景从,本意只是去探听一个虚实,好与洋人评个道理。不想一进大门,只看见一个身穿中国长袍、高高大大的洋人,站在一处高台阶上,冲着众人,用中国话叫道:“你们这些人跑进来,要行凶吗?出去!都出去!”从那洋人身后,又走出一个穿洋衣服的胖子洋人,手上拿着一根长皮鞭,横眉吊眼地把鞭子在众人头上挥得呼呼乱响,一面也用中国话叫着:“滚出去!滚出去!”才有几个人说:“怎么!不讲理吗?”那鞭子已结结实实打在头上。在前面的朝后退,在后面的却不让,反而大喊起来:“他杂种打人!……不讲理!……我们捶他!”上百人的声音,真威武!两个洋人才慌了,急忙退进门去,訇一声把门关得死紧。大众更生了气:“你杂种打了人就躲了吗?老子们偏要找你杂种出来!”门推不开,就有人翻窗子,找不到洋人出气,就有人找东西出气。一动手,没有人统率,那就乱了。   但在第三天,风声就不好了,全城都在传说:“洋人全在制台衙门里守着,要制台赔款办人,若其不然,洋兵就要开来。制台同将军也奉了圣旨,叫从严办理。看来,总有些人的脑壳要搬家的。”   一连三四天,茶铺里所讲论的,全是一府两县的差人,各大宪衙门的亲兵,和各卡子房的总爷带着粮子上的丘八们,到处在清查,在抓人。“某人家里搜出一本洋书,全家男子通通锁走了,家里也扫了个精光。……某人本是好人,还有一个亲戚在盐道衙门里当师爷,被人寄了一口箱子,搜出来了,尽是洋人的衣裳,这下毁了,连一个大成人的姑娘遭几个丘八糟蹋得不成名堂。……某人不是吗?只那天在门口捡了一块呢垫子,也遭逮去了……”都说得有凭有据。   风声一传到下莲池,伍太婆一家都愁着了。首先是伍大嫂深深抱怨伍平:“你那天拿东西回来,对直就到房里,不要等邻居们看见,不是好好一回事。偏那样炮里炮毛地在门跟前当着众人解包袱,生怕别人不晓得一样。”   伍平皱着眉头道:“你这时节才说,那时递个点子给我也好啦!”   “我哪没递点子!又咳嗽,又向你歪嘴,你把个龟脑壳死死地勾着,睬都不睬!”   伍太婆叹道:“又不是金珠宝贝值钱的东西,为这些刀子叉子,遭了拖累,才不值哩!那天真不该拿回来,真不该弄得大家都晓得!”   她媳妇又道:“我不是说过,留着是祸害。倒是那天当着众人丢在池塘里还干净些!”   伍平着他母亲道:“就是她嘛!我才丢一个盘子,她就挡着。……专爱小便宜!”   他母亲把手一拍道:“莫光怪我!你们既都是未来先知,为啥子第二天不丢呢?”   伍平站了起来道:“我这时就拿去丢!”   他老婆道:“背着大家丢,哪个看得见?并且也丢迟了!……”   魏三爷挥着他那清风徐来的纸壳扇,同往日一样,阴悄悄地站在门口。手上铁球搓得滴儿滴儿地响。微笑着问道:“要丢啥子东西吗?” 五   魏三爷在下莲池社会中,不但是顶有钱的,住着宽大瓦房,穿绸胯缎,天天都是肥腯大肉,而且势力也大;不仅因他一个胞侄在雅州巡防营里当管带,还由于他本人又烧过袍哥,又认识华阳县衙门里快班上有名的白大爷。他能够抬举人,也能够害人,下莲池的居民,谁不尊敬他,又谁不害怕他?   他平日也肯到伍家走动,还顶爱与伍大嫂说笑。说了几回,要收她做干女,伍太婆没说的,伍平也不敢说什么,倒是伍大嫂本人不肯,说是讨厌他。   此刻着他悄悄走来这么一问,全家都不免有点心跳,没一个人说话。   他一直走进门来,也不等人让他,就自己向一条板凳上坐下。伸手将站在当地的安娃子牵了过去道:“这娃儿真乖!再难得看见他到处烦。……越长越像妈了!也好!不要像老子,像老子就太丑了!……咋个今天不喊魏爷爷呢?快喊!喊了,下回有糖吃!”   随又抬头看着伍平道:“你们要丢啥东西?为啥又不说呢?……哦!你们打算把那天从教堂里拿回的东西丢了,是不是?也对!这几天风声确不大好,到处都在清查,清查得很细密。天涯石一带,几乎是挨门挨户地在搜。我从华阳县衙门听说来,上头吃得很紧,恐怕全城都要搜……”   伍太婆插嘴道:“我们这里该不搜吧?”   魏三爷接过伍平递来的竹水烟袋,把纸捻一挥道:“上、中、下,三个莲池边,官府是早在心上的,认为是个坏地方,岂有不搜之理?要是一府两县的差人来搜,还好办点,为啥呢?我有熟人,多少还可说点人情,叫他们让一手。怕的就是粮子上的人,个个都是野的,丝毫不听上服10;要是我侄儿在此,也好啦,却又不在,远水难救近火。倘若一下把赃物搜了出来……哼!……”   伍家的人,除了安娃子外,个个都大睁着眼睛,把他相着,要听他的下文,他却吹燃纸捻,慢慢地嘘起烟来。   伍平待他吹烟蒂时问道:“要抓人走吗?”   “何消说呢?起码一千头刑,问了口供,立刻拿站笼装起来!女的也躲不脱!”   伍大嫂伸过脸去问道:“女的也要遭抓吗?”   魏三爷马起脸说道:“为啥不呢?教案,骇人啦!你默倒是平常的青衣案、红衣案吗?我从华阳县衙门听来,上头的意思,是要照大逆不道的罪名办的。查出首要,男的凌迟碎剐,女的割乳砍头;父母、兄弟、姊妹、儿女,分别丢站笼,处绞,永远监禁;近支亲族,充军黑龙江;左邻右舍,各打三千板,逐出境外。……这是首要,若是只搜出赃物,不论是在教堂里抢的,在路上捡的,男的,依律处死,女的,打二千皮鞭,发官媒价卖……”   伍太婆舌头一伸道:“好凶呀!”   伍大嫂稍为有点慌张道:“三伯伯,你的话,到底是真的呢?还是故意说来骇人的?”   魏三爷将竹水烟袋仍然递还给伍平,抓起扇子挥了几挥,左手的铁球也重新滴儿起来。他把伍大嫂瞅着道:“我为啥要骇你?我和你有啥怨仇吗?你只去府街上打听一下,两县卡房里现关了多少女的,还有当过师奶奶的哩!哪个不安排着去跟人做小老婆!……”   他站了起来,要走的样子。   伍太婆一把将他拉住道:“三爷,你就不打救我们一下吗?你给我们打个主意呀!做做好事,报在你儿女身上!”   魏三爷哈哈一笑道:“伍太婆,你倒会挖苦人!你不晓得魏老三平生干过多少伤天害理的事,老婆一直到死,连屁都没有放过半个吗?”   伍大嫂把他的扇子抢了过去道:“三伯伯,少做点过场呀!人家多么着急的,你难道看得过吗?”   他笑着伸手把她脸巴子一拧道:“你也有着急求人的时候呀!平日那么傲头傲脑的哩!”   伍太婆道:“三爷,只求你搭个手,她是有良心的。”   她媳妇红着脸道:“不说那些。三伯伯,我只问你,我们把东西一齐丢了,好不好?”   魏三爷笑着点点头道:“丢哩,倒是对的。只问你,咋个丢法?”   “趁没人看见,丢在池塘里。”伍平这样回答。   “池塘有好深,难道捞不起来?邻居们只要出头说一句:禀大老爷,池塘里东西,是我们亲眼看见伍平拿回来的。那么,还不是同放在家里一样?”   伍大嫂拍手道:“是呀!我也是这个意思,所以我说丢迟了。”   “你既晓得,那么,咋个办呢?”   “我们就是要求你打个主意呀!”   魏三爷从她手上把扇子接了过去,眯着水泡眼,将她瞅了半会儿,才道:“这样好了,把东西全交给我,我自有地方安顿,断不会遭搜出来。等风声松了,事情平息之后,你们还要哩,再拿回来,不要,我帮你们卖,多多少少也捡几两银子使用,你们看对不对?”   三个人一齐说:“咋个不对呢?难为你费心劳神,真叫我们感恩不浅!三爷,三伯伯,你今天真做了好事!”   伍大嫂又拉过安娃子,叫他给魏三爷磕头道:“跟魏爷爷道个谢,魏爷爷把你一家人都打救了!”   魏三爷提着包袱要走时,又嘱咐了几句:“切记不要说东西交给我了。你们口头不稳,我不害怕,吃亏的还是你们。”   隔不两天,成都、华阳两县衙门口的站笼里,果然站死了几个人。大家传说,就是这回抢教堂的人犯。伍家几位邻居,都跑来向他们说消息,意思是为他们的好,却把他们骇慌了。朱姆姆吧着叶子烟说:“看来,人总要安分守己。要发财哩,命中注定,就睡在床上,银子也会变成白老鼠跑来的。古人说过,横财不发命穷人,像我们这种命,有碗稀饭吃,已经够了,哪能乱想发财?伍太婆,不怕你们怪我,你们那天拿东西回来时,我就向何家婶婶说,这些东西乱拿得吗?怕有祸害在后头哟!果然,这几天,哪个不替你们捏一把汗。虽说东西丢了,无赃不是贼,可是你们伍大哥着一个大包袱跑十几条街,哪个没看见呢?我们邻居为好,就不说啥子,你们能够保得别的人不说吗?若是官府晓得了,把大家抓去一审,我倒说句天理良心话,就是邻居,人家又得过你们啥子好处?哪个甘愿拼着皮肉之苦,来卫护你们呢?伍太婆,伍大嫂,依我的愚见,你们倒要早点想方子的好喽!不要大祸临头时,带累别人!”   张嫂嫂更其胆小了,她道:“别的都不怕,男人家还有点斤两,受点刑,还熬得住。我只想到我们女人家,细皮嫩肉的,拉去吊起打皮鞭,打得血淋淋的。还有啥子夹棍抬盒,听说把指头,把腿骭都夹得扁。我的妈,那么样的痛法,倒是死了还好。”   又一个女人说道:“你说得松活!要你死得下哩!像这么样的大案子,官府不把你结结实实地整到注,肯让你死吗?”   伍大嫂道:“我也是这么说了。死倒不要紧,就是刑法难受。我小时在新都县衙门里看审奸情案。一个好端端的女人,打得血骨淋当的,真骇得人肉战……”   伍太婆插嘴道:“亏你还在说这些风凉话,我们的事情,你也不想想,咋个办呢?难道等人家来抓去受刑吗?”   伍大嫂蹙起双眉道:“我想得出啥子呢?命真不好,冤冤枉枉遭这些横事!我硬想拖起安娃子逃跑了吧!”   朱姆姆连连点头道:“这倒不错,怕他天大的祸事,伸起腿给他妈的一逃,你来抓我个屁!”   伍太婆道:“我倒没有主意,去和魏三爷商量一下看。”   大家都说,这话很对,魏三爷是下莲池社会里的总军师。   伍太婆抓了一把扇子,就走了。大家要听下文,都不肯就走。   有一顿饭工夫,伍太婆同着魏三爷一齐走了来。他一到门前,也不招呼众人,便大声说道:“这阴地上还凉快,有风,拖条板凳出来,我不进去了。”   他又拿眼睛把屋里一看道:“伍平呢,哪里去了?”   伍大嫂正敲着火镰火石,将纸捻点燃,便一面捧着竹水烟袋出来递与他,一面愁眉不展地答道:“这几天失魂落魄地,成天都在外头跑。”   魏三爷抽着水烟,伍太婆遂向众人道:“三爷的意思,我们可以不跑……”   他点了点头,接着说:“包袱回来的是伍平,别人认得的也是他,只要他躲开了,你们女的有啥相干呢?第一,没有赃;第二,没有主犯。就是别人多嘴,出头告发,你们只朝伍平身上一推,还怕说不脱吗?”   朱姆姆首先说好道:“这主意不错,伍平该赶快躲开。躲到哪里呢?城里有地方吗?”   伍大嫂道:“他有朋友的。在他朋友家躲几天就是了。”   魏三爷笑着,吹出一缕青烟道:“他有啥砍头沥血的好朋友?要是一缉捕起来,怕没有人捆他出来讨赏哩!城里,总之是躲不住的……”   伍太婆翻着白眼,迟迟疑疑地道:“城外又哪里好呢?又没有亲戚,又没有熟人。”   魏三爷道:“我想,不如躲远点的好。我倒有个妥当地方,却需要与伍平当面商量,看他愿不愿意。”   伍家婆媳一齐问是什么地方。他只摇摇头道:“先不忙说,我想,于伍平还有点好处,一个月还可挣二两四钱银子。只是远一点,有几站路,一两年中未见得能回来一次,就看伍大嫂舍得不?”   她极其洒脱地启颜一笑道:“这是好事呀!我正想他能够挣钱哩!筋强力壮的男人家,顿在家里,连饭都吃不饱,有啥好处?我娃娃也有了,况又是躲祸,我有啥舍不得?只怕是三伯伯故意说来逗人耍的。”   魏三爷眯着眼睛一笑道:“你既舍得,伍太婆是当母亲的,更不必说了。事情就这样办,我总之量力帮忙。我要回去吃午饭了,伍平回来,叫他来我那里,我再仔仔细细同他讲吧。” 六   伍平便是这样到雅州巡防营吃了粮。走时,是魏三爷给了他一封信,叫去找他的侄子魏管带。又给了他两吊钱,做盘费,说明合银一两六钱五分,等把教堂里拿来的东西卖后,在里面扣除,多余的交给他家做家缴。   其实,在伍平好几个月后能够托人带钱回家之前,他家里比他未走时,还过活得宽舒,米是一斗两斗地买,油是一斤两斤地称,依然同他老婆能做细活路时一样,吃得也很舒服。而教堂里拿回来的东西,依然还在魏三爷家里,并未卖脱,而他老婆虽然也做细活路,却并不像以前之努力,只算是遮手混光阴而已。这是如何的呢?只因伍大嫂在他走后三天,便拜给魏三爷做了他第十七名干女,而规规矩矩受了干爹的接济供养了。   伍大嫂再添补点做细活路的工钱,她婆婆再添补点洗浆和当人贩子的外水,竟自能将以前当去的东西取出,卖去的东西买回,差不多大半年过得很平静、很安适。   只是伍大嫂不甚高兴,每每无中生有地会叹气。问她哩,说是想伍平。“不晓得他人好不好?粮子上多苦,不晓得他受得住受不住?”而她的婆婆却深晓得她叹气的真因:“魏三爷再说人好,再说花钱,到底五十多岁的人,年纪轻轻的,陪着这样一个人,自然是不高兴的了。伍平哩,到底是精壮小伙子,她自然要想他了。”这是伍大嫂一次回龙王庙去看她父亲时,张嫂嫂来家闲坐,谈到伍大嫂近来总是不高兴的样子,叫伍太婆好生当心,而伍太婆如此这般向她剖析的话。   张嫂嫂是同道人,自然明白伍太婆的话。她遂代打了一个主意,叫伍太婆另自给她媳妇找个年轻男子,魏三爷哩,也不丢他。伍太婆虑着干爹要吃醋,一则魏三爷的势力那么大,不免有惹不起之感,再则她媳妇又是有良心的,不见得肯背地欺负人;还有,就是她媳妇的性情,是不听人劝的,无论什么事,她自己不转弯,你无论如何把她说不动。虽是如此,但在有意无意之间,却也把张嫂嫂的话,给她媳妇说到了。   恰这时魏三爷害了大病,倒床不起,他的内侄儿吴金廷来看他,在病榻之前,与伍大嫂认识了,渐渐就相熟起来,渐渐两个人就有说有笑成了朋友。及至魏三爷寿终正寝,无所顾忌,吴金廷居然就继承他姑夫遗志,同伍大嫂打了干亲家,两个人十分亲密,十分爱好起来。   吴金廷在半边街一家绸缎铺当伙计,家里还有一个母亲,要靠他供养,一个月仅仅二两银子的工钱,如何能够支持一个母亲,一个野老婆的费用?光是伍大嫂这里,每月就得二两银子,前半年,仗恃自己有点积蓄,又得了姑夫一点点遗产,变卖了来,尚可支持。可是这些一干净,便只好借贷,只好在生意上做点手脚,不但弄来拮据不堪,并且因为耽搁既大,账目又不清楚,掌柜不高兴了,逢人就说:“吴金廷这个子弟,有了外务,靠不住了!”在吃年饭时,宣布明年铺子上的伙计们谁留谁去,而吴金廷自然在去之一伙中。   初初失业,尚不觉得可怕,并乐得萧萧闲闲地成天陪着伍大嫂说笑,摆龙门阵,帮着做事,帮着带安娃子。伍大嫂对他也好,头一个月并不开口问他要钱。倒是伍太婆,一见了面,总在说穷,总在诉苦;说得他很不好意思成天守着吃现成饭,但又舍不得把伍大嫂丢了。   恰这时,他有一个朋友,是个温江县的小粮户,叫牛老三的,有二十岁光景,同他到伍大嫂家耍了两次。外州县的小粮户一多半就是不知天高、不知地厚,有钱就花的四浑头子。有人说是吴金廷故意把牛老三拉来垫背的,但他自己一直没有说过这种话,也似乎初意并不如此。所以牛老三在什么时候同伍大嫂有了勾扯,他似乎不知道;牛老三与伍大嫂热得比火还烫,日夜不离地守在一处,他似乎不知道;牛老三给伍大嫂买这样,买那样,伍大嫂时常对牛老三动手动脚地不客气,他似乎也不知道。他只是忙得很,忙着在外面找事,隔三四天才能到伍大嫂家来一次,混着大家吃喝说笑,而伍大嫂对他还是像从前一样好。三个人如此糊糊涂涂,直混了将近一年,伍大嫂不知如何另外同一个开油米钱铺的掌柜何胖子有了交情,十分爱好何胖子,把他们两个丢冷下来,牛老三是一气而去,赌咒不再回头,吴金廷这才开心见肠地告诉伍大嫂:“我是顶喜欢你的,我又没有讨老婆。在未遇见你以前,我是个守本分的老实人,没有想到平生会同女人打堆。既遇着了你,我真高兴了,一直没有想过第二个女人。我是只想同你相处一辈子,永远不分离,但恨我太没有本事供养你。我也不忍使你跟着我受苦受难。所以才咬着牙巴,甘愿让别人挤进来,但又丢不下你,只好跑到一边去哭。如今,你是另有了心上人,正在吃迷魂汤之时,还想你分点心到我,你自然做不出来。你就不冷淡我,我也不想来打扰你了,一则太没有意思,再则我也难过。我现在当真要找事情做去了,说不定多少日子不来看你。只是我到底忘不了你,你啥时候想到我,还要我转来的话,给我一声信,我总会来的。我现在只求菩萨保佑我,能够找个好一点的事情,积得到几个钱,能够供养得起你,那就好了。”   但伍大嫂并不领受他的善意,两眼瞪着他道:“我这个人,我自己晓得,是个见异思迁的。你不要痴心等我了,没有好处给你,你快学牛老三吧。凭良心说,成都省里像我这样的人也多,你去找别个好了!”   倒是伍太婆还很应酬他,说他是情长人,望他不要怄气,得便时仍来走走。   过了一年,何胖子倒是见异思迁了,觉得伍大嫂已是二十五六岁的女人,彼此处久了,趣味便一天比一天减少。于是另外包了个年轻女人,直把伍大嫂气得大病了一场。   这时,伍平已升到什长,饷银多关了一两,但是随着永宁道赵尔丰开进大小凉山打彝人去了,反而没有钱带回来。她的父亲王大爷是前年死的,更无亲人。伍太婆只好劝她不要再想何胖子,依然把吴金廷找回来。“他到底是情长的男子,他就没有钱养活得起我们,他总会打主意的,总不会看着我们饿饭!”   她照着那面凹凸不平的土玻璃手镜道:“妈,你倒会想,晓得他现在对我是咋样的啦!”   伍太婆露出缺了齿的牙龈一笑道:“你不要这样乱猜,我前个月还碰见他,他现在宏顺永铺上当伙计,事情还好……”   “他还没讨老婆吗?”镜子仍在她手上。   “并没有。所以我说他是情长的人,见了我,还在问你。我说你病了,他急得啥样,要来看你,又怕你讨厌他……”   伍大嫂把镜子放下,叹了一口气道:“我现在哪里还像从前!鬼相了!还有脸见他?他还能像从前一样吗?”   “……你莫灰心,你已经在复原了。你不要管,等我去招呼他来。”   吴金廷果然一招呼就来了。两个人年多不见面,久违之后,自有许多话说。伍大嫂还不免有点脸红,还不免有点内疚,倒是吴金廷依然如故,还是那样温温存存,还是那样缠缠绵绵,赶着伍太婆喊妈妈,赶着安娃子喊儿子,随在伍大嫂的屁股背后,一步不离。   伍大嫂自己说她瘦了,他则说:“瘦了眼睛显得更大些,鼻梁更高些,比胖的时候更为好看。”   她自己说老了,他更其否认。“你是自己疑心,我告诉你,你照着镜子看看,有鱼尾没有?有皱纹没有?我觉得比一年前还嫩面些。只一点,眼膛下多了几点雀斑,但是不要紧,粉搽厚点,丝毫看不见的。”   伍大嫂在失意之后,得了这样一种安慰,不由大为感叹说:“吴哥,我到现在,才晓得你真是好人!我凭天良说,从今以后,我算是你一个人的人,就是安娃子的老子回来,我也不丢你的。但我也晓得,你手头并不宽裕,你月间工钱,只够你一家人缴用,哪里还供养得起我。我哩,活路是做伤了心的,指头锥破了,不够吃几天安逸饭。况且世道又变了,以前多讲究表袋子、扇插子、荷包、眼镜盒,这些东西,又不作兴了,就想领点细活路来做,也没有买主。没计奈何,我想来,只好还是做这个下流事。不过我先赌咒,任凭我再遇合着啥子王孙公子。我也只是拿身体给他,随便他们咋个去糟蹋,我只要得钱来吃饭,供养老的小的,我不抱怨一句,若要买得我的心,那却不能,吴哥,我的心,是交给你的了!……”   她说得动情已极,两眼里全是泪珠。吴金廷还要安慰她一下,她伸手将他拦住道:“你不要向我说啥子,你的意思,我全晓得。我再说几句真心话,吴哥,你比方就是我的亲丈夫,亲老子,我只听你一个人的话。如其你安心要我受苦,不愿意别个来糟蹋我,那,你只管说,我一定听你的话,我一定不背着你再像以前同牛老三他们那样偷偷摸摸地欺负你……”   吴金廷也非常感激,更其喜欢她起来。除了偶尔给她邀约一个有钱的同事,或小掌柜,去与她打交情外,自己还是想方设法一个月要供给她一些钱。   安娃子逐渐大了,对吴金廷仍然叫他干爹。对那些时来时去的男子,只晓得是他妈妈的男朋友。妈妈与男朋友起居说笑,自幼就看惯了,本不足怪,何况一般邻居们的年轻妈妈,又哪个没有几个男朋友呢?所以更觉得是理所当然。   安娃子之长起来,也和他父亲一样,野草般的全凭自然。只是他运气好,有了吴金廷这样一个干老子,留了他的心。说小孩子就这样一技不学地下去,实在不对,不但害了他一辈子,而且伍大嫂已是转眼就快三十岁的人,伍平一直没有音信,晓得是如何的。再过十多年,伍大嫂真个老了,丑了,没有人来打交情,自己又无好大本事供养她,那时若安娃子还没有本事找钱,她以后的日子才叫苦哩。   伍大嫂才同了意,叫安娃子到左近一家私馆去发蒙读书。而吴金廷恰又为账目不清,着宏顺永开消出来。   不过他这一次失了业,确乎不甚恐慌。第一,伍大嫂那里,时而总有朋友来往,虽然有些人来过几次,就不来了,讨厌她那么冷冷淡淡,动辄发脾气;却也有眷恋着她肯率真,而不走的;她的生活,因此并不要他全部供给。第二,他的姨表妹郝家姨太太,现在自由自在起来,常常回去看他的姨妈,同他碰过几回头,两个人很说得拢,十两八两的常常借给他;并说,一定托郝达三给他找个大点的事,总比当一辈子伙计,替别人打一辈子算盘的有出息些。所以他确乎萧然自得来往于他姨妈与伍大嫂两家,闲了一年,反而长得白胖起来。   郝又三不好再问询伍安生,遂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