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之初输入附寻二:《四十二章经》辨伪(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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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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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启超字数:2368更新时间:23/03/02 14:17:58
楚王英奉佛,固属个人信仰。然其受地方思想之薰染,盖有不可诬者。我国南北思想两系统,在先秦本极著明。北方孔墨之徒,虽陈义有异同,然其重视实、贵实行则一。南方自楚先君■熊,相传已有遗书,为后世道家所祖。老庄籍贯,以当时论,固南人也。其治学则尚谈玄,其论道则慕出世。战国末大文学家屈原,其思想文表现于《远游》诸篇者,亦与老庄极相近。盖江淮间学风与中原对峙,由来久矣。西汉初淮南王安,受封故楚,与其地学者苏飞、李尚辈讲论,成《淮南鸿烈》解传于今,集道家言之大成焉。然则在全国各地方各民族中,惟江淮人对于 佛教最易感受,对于佛学最易了解,固其所也。中印交通枢纽,本在广东,但其时粤人太蒙味,未能任此高尚教理之媒介。汉武平南粤后,大迁其人于江淮(《汉书•南粤传》)此后百数十年中,粤准间交通当甚盛,故渡海移根之佛教,旋即播莳于楚乡,此事理之最顺者。而楚王英奉佛,即此种历史事实最有力之暗示也。
尤有一事当注意者,《后汉书•陶谦传》称:“丹阳(今镇江)人笮融,在徐州广陵(今扬州)间,大起浮屠寺,上累金■,下为重楼……作黄金涂像……每浴佛辄多设钦饭,布席于路,其有就食及观者且万余。”融与曹操同时,其人为南人,其所治地为南土。其时佛塔之建造、佛像之雕涂、佛徒之供养,如此奢丽,此虽半由本人之迷信,然以历史家眼光观之,谓其不受社会环境几分之示唆焉,不可得也。
楚王英前后之佛教,度不过极粗浅之迷信谈耳。于后此教宗之建设,不能谓有多关系。其真为佛教理的输入者,不得不首推安世高。世高为译经之第一人。其书传于今者,真伪合计,尚三十余种。其为中国佛教开山之祖,固无待言。旧说皆谓世高译业在洛阳,然按诸《高僧传》本传,则世高在广州、在豫章、在荆州、在丹阳、在会稽,皆有遗迹,淮以北则无有(梁启超原注:安世高传记,几纯属神话的性质,颇难悉认为史料。即其年代,非无可征信。通常之说,谓为汉桓帝时入中国,然有谓晋时犹生存者。又有谓彼前身死于广州,再世为安息王太子重来中国者。《高僧传》博采众说,言世高曾两到州,曾往庐山度■亭庙神,曾在荆州城东南隅立白马寺,丹阳立瓦官寺,最后卒于会稽。其史迹多诡诞,不可尽信。然以情理度之,世高盖从海道来,在广东登岸,经江西北上,而在江淮间最久。江左人士受其感化甚深,故到处有其神话也。世高原籍安息(今波斯)。时中印海运业,皆在安息人手。世高遵海来,最近于事实。)。且为高襄译者,实临淮人严佛调(梁启超原注:严佛调所襄译事,或云安世高,或云安玄。然吾颇疑并无安玄其人者,或即世高之异名耳。)。以吾之武断,竟欲谓高译诸经,皆南方也。倘以上所推测不甚谬,则我国佛教,实先从南方得有根据,乃展转传播于北方,与旧籍所传者,适得其反矣。
据上所述,则佛教实产育于老庄学派最发达之地,思想系统联络之迹,隐然之寻。故永平诏书,襄楷奏议,皆以黄老、浮屠并举。盖当时实认佛教为黄老之支与流裔也。其蔚为大国,则自魏晋以后耳。
然则北方佛教果以何时始发展耶?吾所揣测,则翻译界第二座明星支娄迦谶,实其滥觞:谶以汉灵帝时至洛阳,各书记载皆无异说。其襄译者孟福、张莲,皆洛阳人,更足为其译业在北之铁证(看《梁高僧传》本传)。即以翻译文体论,安高略采意译法,其文较华;支谶纯采直译法,其文极朴。读高书,则与老庄学每起联想,觉其易入;读谶书,苦不易索解,但觉其非我所固有。吾于初期两大译家,觇我民族两种气分焉。
欧人分印度佛教为南北宗:北宗指迦湿弥罗、犍陀罗所传者;南宗指锡兰所传者。因习闻中国佛教出西域,遂指为北宗所衍。欧人此种分类,吾本不以为然。但即如彼说,吾国亦两宗兼承,海通传南,陆通传北。而南宗之来,且视北为早焉。以现存译本论,世高所译,皆《阿含》中单品及上座部所传禅定法,其与锡兰之巴利藏同一系统甚明。支谶所译,皆《华严》、《般若》、《宝积》中单品,大乘最昌时那烂陀派诵习也。故初期两译师,实足为两宗代表也。顾吾于两宗之说,素不心折,但藉此验时代先后,明彼我思想骈进之状况而已(梁启超原注:汉明求法说虽不足信。但其所依附各事迹,自必属于初期传说。因此转可以证明佛教之自南而北。彼言明帝所梦为“金人”。然以近世学者所考证,北印度佛像无涂金者。“金人”说殆因笮融造金像而起,此南印度案达罗派之雕涂也。又言蔡■赍来之佛像为“倚像”。倚像明属西印度系统。若北方犍陀罗所造,则皆立像也。又言“西雍门外之佛寺,千乘万骑,群象绕塔”。此明属西印度之图案也。以上区别,今世印度美术专家多能言之,吾因此益信汉魏间佛教,皆欧人所谓南宗也)。
两晋以降,南北皆大师辈出(此指中国之南北,非印度之南北)。但衡大势比相比较,北方佛教,多带宗教的色彩,南方佛教,多带哲学的色彩;北人信仰为坚,南人理解力强;北学尚专笃,南学尚调融,在在皆足以表风气之殊。而各宗派之能纷呈其特色以光饰我思想史,亦未始不由此也。
佛教在汉代,虽渐得一部分人之信仰,然正式出家,犹为功令所禁。苻坚时著作郎王度奏云:“汉初传其道,唯听西域人得立寺都邑以奉其神,其汉人皆不得出家。魏承汉制,亦循前轨。”(《梁高僧传》卷九《佛图澄传》引)此与唐贞观间许景教徒阿罗斯立大秦寺事同一律。盖我国历代相传“怀柔远人”“不易其俗”之政策也。至于本国人之信仰,则尚加以限制。《历代三宝记》卷三年表中于魏甘露五年条下注云:“朱士行出家,汉地沙门之始。”甘露五年下距晋之篡魏仅四年耳,则谓此禁至晋始开焉可也。要之,秦景宪为中国人诵佛经之始,楚王英中国人祀佛之始,严调为中国襄译佛经之始,笮融为中国人建塔造像之始,朱士行为中国人出家之始。初期佛门掌故,信而有征者,不出此矣。
最后尤有一事当置辩者,即所谓《牟子理惑论》也。此书旧题汉牟融撰,若不谬者,则汉代佛教,可云已极光大。而本章所考证者,皆为多事,但吾终不信此书为汉人著述,故未敢以此遽易吾说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