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旭

类别:其他 作者:穆时英字数:37247更新时间:23/03/02 14:21:58
  “迟了!迟了!母亲啊,你为什么生一个胆怯的儿子呢?”没有眼泪,没有叹息,也没有悔恨,我只是低下了脑袋,静静地,静静地坐着。   一年以后,我跟父亲到了上海,那时正是四月。我换上了去年穿的那身衣服,上玲姑娘家去,又是春天啦,瞧,那些年轻的脸。我叩了门,出来开门的是她的爹,这一年他脸上多了许多皱纹,老多了。他带着我到玲姑娘的书房里。窗前那只独脚几还在那儿,花瓶也还在那儿。什么都和去年一样,没什么变动。他叫我坐了一会,跑去拿了用绸包着的,去年我送玲姑娘的,枯了的紫丁香,和一本金边的贴照簿给我。   “她的遗产是两束枯了的紫丁香,两本她自家儿的照片,她吩咐我和你平分。”   我是认识这两件东西的,便默默地收下了,记起了口袋里还有她去年给我的从地上捡来的一朵丁香。   “瞧瞧她的墓去吧?”   便和他一起儿走了,路上买了一束新鲜的丁香。   郊外,南方来的风,吹着暮春的气息;晴朗的太阳,蔚蓝的天空,每一朵小野花都含着笑。田野是广阔的,路是长的,空气是静的,广告牌上的绅士皇不会说话,只会微笑的。   走进墓场的大门,管墓的高兴地笑着,说道:“欧阳先生,小姐的墓碑已经安上了。”   见了我,便:——   “好久不见了!”   “是的。”   走过母亲的墓,我没停下来。在那边儿,黑的大理石,白的大理石上有一块新的墓碑:“爱女欧阳玲之墓”   我不会忘记的,那梦似的笑,蒙着雾似的眼光,不十分健康的肤色,还有“你不懂的。”我懂的,可是我迟了。   他脱下了帽子,我也脱下了帽子。 1932年3月16日 ҹ   哀愁也没有,欢喜也没有——情绪的真空。   可是,哪儿去啊?   江水哗啦哗啦地往岸上撞,撞得一嘴白沫子的回去了。夜空是暗蓝的,月亮是大的,江心里的黄月亮是弯曲的,多角形的。从浦东到浦西,在江面上,月光直照几里远,把大月亮拖在船尾上,一只小舢板在月光上驶过来了,摇船的生着银发。   江面上飘起了一声海关钟。   风吹着,吹起了水手服的领子,把烟蒂儿一弹弹到水里。   五月的夜啊,温柔的温柔的……   老是这么的从这口岸到那口岸,歪戴着白水手帽,让风吹着领子,摆着大裤管,夜游神似的,独自个儿在夜的都市里踱着。古巴的椰子林里听过少女们叫卖椰子的歌声,在马德里的狭街上瞧披绣中的卡门黑鬓上的红花,在神户的矮屋子里喝着菊子夫人手里的茶,可是他是孤独的。   一个水手,海上的吉普西。家在哪儿啊?家啊!   去吧?便走了,懒懒地。行人道上一对对的男女走着,街车里一个小个子的姑娘坐在大水手的中间,拉车的堆着笑脸问他要不要玩姑娘,他可以拉他去……   哀愁也没有,欢喜也没有——情绪的真空。   真的是真空吗?   喝点儿酒吧,喝醉了的人是快乐的——上海不是快乐的王国吗?   一拐弯走进了一家舞场。   酒精的刺激味,侧着肩膀顿着脚的水手的舞步,大鼓呯呯的敲着炎热南方的情调,翻在地上的酒杯和酒瓶,黄澄澄的酒,浓例的色情,……这些熟悉的,亲切的老朋友们啊。可是那粗野的醉汉的笑声是太响着点儿了!   在桌上坐下了,喝着酒。酒味他是知道的,象五月的夜那么地醉人。大喇叭反覆地吹着:   我知道有这么一天,   我会找到她,找到她,   我流浪梦里的恋人。   舞着的人象没了灵魂似的在音乐里溶化了,他也想溶化在那里边儿,可是光觉得自家儿流不到那里边儿去,只是塑在那儿,因为他有了化石似的心境和情绪的真空。   有几个姑娘我早就忘了,   忘了她象黄昏时的一朵霞;   有几个还留在我记忆里,——   在水面,在烟里,在花上,   她老对我说:“瞧见没?我在这里。”   因为他有了化石似的心境和情绪的真空,因为他是独自个儿喝着酒,因为独自个儿喝着酒是乏味的,因为没一个姑娘伴着他……   右手那边儿桌上有个姑娘坐在那儿,和半杯咖啡一同地。穿着黑褂子,束了条阔腰带,从旁边看过去,她有个高的鼻子,精致的嘴角,长的眉梢和没有擦粉的脸,手托着下巴领儿,憔悴地,她的头发和鞋跟是寂寞的。   狠狠的抽了口烟,把烫手的烟蒂儿弹到她前面,等她回过脑袋来便象一个老练家似地,大手指一抹鼻翅儿,跟她点了点脑袋:“Hollobaby”   就站起来走过去,她只冷冷地瞧着他,一张没有表情的脸。眼珠子是饱满了风尘的,嘴唇抽多了烟,歪着点儿。   “独自个儿吗?”   不作声,拿起咖啡来喝了点儿。从喝咖啡的模样儿看来她是对于生,没有眷恋,也没有厌弃的人。可是她的视线是疲倦的。   “在等谁呢?”   一边掏出烟来,递给她一枝。她接了烟,先不说话,点上了烟,抽了一口,把烟喷出来,喷灭了火柴,一边折着火柴梗,一边望着手里的烟卷儿,慢慢儿的:“等你那么的一个男子哪。”   “你瞧着很寂寞的似的。”   “可不是吗?我老是瞧着很寂寞的。”淡淡的笑了一笑,一下子那笑劲儿便没了。   “为什么呢?这里不是有响的笑声和太浓的酒吗?”   她只从烟里边望着他。   “还有太疯狂的音乐呢!可是你为什么瞧着也很寂寞的!”   他只站了起来拉了她,向着那只大喇叭,舞着。   舞着:这儿有那么多的人,那么渲亮的衣服,那么香的威士忌,那么可爱的娘儿们,那么温柔的旋律,谁的脸上都带着笑劲儿,可是那笑劲儿象是硬堆上去的。   一个醉鬼猛的滑了一交,大伙儿哄的笑了起来。他刚爬起来,又是一交摔在地上。扯住了旁人的腿,抬起脑袋来问:“我的鼻子在那儿?”   他的伙伴把他拉了起来,他还一个劲儿嚷鼻子。   他听见她在怀里笑。   “想不到今儿会碰到你的,找你那么的姑娘找了好久了。”   “为什么找我那么的姑娘呢?”   “我爱憔悴的脸色,给许多人吻过的嘴唇,黑色的眼珠子,疲倦的神情……”   “你到过很多的地方吗?”   “有水的地方我全到过,哪儿都有家。”   “也爱过许多女子了吧?”   “可是我在找着你那么的一个姑娘哪。”   “所以你瞧着很寂寞的。”   “所以你也瞧着很寂寞的。”   他抱紧了点儿,她贴到他身上,便抬起脑袋来静静地瞧着他,他不懂她的眼光。那透明的眼光后边儿藏着大海的秘密,二十年的流浪。可是他爱那种眼光,他爱他自家儿明白不了的东西。   回到桌子上,便隔着酒杯尽瞧着她。   “你住哪儿?”   “你问他干吗!”   “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问他干吗!我的名字太多了。”   “为什么全不肯告诉我?”   “过了今晚上我们还有会面的日子吗?知道有我这么个人就得啦,何必一定要知道我是谁呢!”   我知道有这么一天,   我会找到她,找到她;   我流浪梦里的恋人。   他一仰脖子干了一杯,心境也爽朗起来啦。真是可爱的姑娘啊。猛的有谁在他肩上拍了一下。   “伙汁,瞧见我的鼻子没有?”原来是那醉鬼。   “你的鼻子留在家里了,没带出来。”酒还在脖子那儿,给他一下子拍得咳嗽起来了。   “家?家吗?”猛的笑了起来,瞧着那姑娘,一伸手,把她的下巴颏儿一抬:“你猜我的家在哪儿?”   她懒懒地把他的手拉开了。   “告诉你,我的家在我的鼻子里边,今儿我把鼻子留在家里,忘了带出来了。”   他的伙伴刚跑过来想拉他回去,听他这么一说就笑开啦。左手那边儿桌上一个姑娘叫他逗得把一口酒全喷了。她却抬起脑袋来望着他,怜悯地,象望着一个没娘的孩子似的。他腿一拐,差点儿倒了下去,给他的伙伴扶住了。   “咱们回去吧。”   “行,再会!”手摆了一下,便——“我要回去了,回家去了,回家去啊!”那么地唱着,拍着腿跑到舞着的人们里边去啦,老撞在人家身上,撞着了就自家儿吆喝着口令,立正,敬礼。一回儿便混到那边儿不见啦,可是他的嗓子还尽冒着,压低了大喇叭压低了笑声。   “我要回去了,回家去了,回家去啊。”单调的,粗鲁的,象坏了的留声机似的响着。   她轻轻地息了一下。   “都是没有家的人啊!”   家在那儿哪?家啊!   喇叭也没有,笛子也没有,铜钹也没有,大鼓也没有,一只小提琴独自个儿的低低地奏着忧郁的调子。便想起了那天黄昏,在夏威夷靠着椰子树,拉着手风琴看苍茫的海和模糊的太阳。   又是一声轻轻的叹息,她不知怎么的会显着一种神经衰弱症患者的,颓丧的可是快慰的眼光。可是一回儿便又是一张冷冷的他明白不了的脸啦。   “好象在哪儿见过你的。”   “我也好象在哪儿见过你似的,可是想不起来了。”   便默着喝酒。一杯,两杯,三杯……酒精解不了愁的日子是有的。他的脸红了起来,可是他的心却沉重起来了。   “可以快乐的时候,就乐一会儿吧。”   她猛的站了起来,一只手往他肩上一搁,便活泼地退到中间那片地板上,走了几步,一回身,胳臂往腰里一插,异样地向他一笑,扮了个鬼脸,跳起tango来啦。悉悉地接着转了几个身,又回到他怀里,往后一弯腰,再往外转过身子去,平躺在他胳臂上,左手攀着他的胸子。   缓慢的大鼓咚咚咚地。   她猛的腿一软,脑袋靠到他胸部,笑着。   “我醉了。”   “找个地方儿睡去吧。”   她已经全身靠在他身上了,越来越沉重咧。走到门外,她的眼皮儿就阖上了,嘴上还挂着笑劲儿。在五月的夜风里,她的衣服是单薄的。可是5月的夜啊,温柔的,……温柔的。   街上没有一个人,默默地走着,走着。   到一家旅馆里,把她放到床上,灭了灯,在黑暗里边站到窗前抽着烟。月光从窗口流进来,在地上,象一方块的水。蔚蓝的烟一圈圈的飞到窗外,慢慢儿的在夜色里淡了,没了。   “给我支烟吧。”   拿了枝烟给她,她点上了也喷起烟来啦。烟蒂儿上红的火闪耀着。平躺在床上,把胳臂垫在脑袋下面,脸苍白着。   他走到床前,一只脚踏在床上,尽瞧着她,她只望着天花板。他把在嘴里吸着的烟蒂儿吐在地上,把她抱了起来,一声儿不言语地凑到她嘴上吻着。他在自家儿的脸下瞧见了一双满不在乎的眼珠子,冷冷的。她把他的脸推开了,抽了口烟,猛的笑了起来,拿了烟蒂儿,拖着他的耳朵把一口烟全喷在他嘴里了。拍一下他的脸,他抱着她走到镜子前面,在镜上呵了口气,就在那雾气上面用手指划了颗心。她也呵了口气,也划颗心,再划支箭把那两颗心串在一块儿。再掏出擦脸的粉来给添在上面,一顺手就抹了他一脸。   “Bigbaby!”   说着笑,抱住了他的脖子,把脸贴着他的,两条腿在他胳臂上乱颠。猛的他觉得自家儿的脸上湿了起来。瞧她时,却见眼珠子给泪蒙住了。   “怎么啦?”   “你明儿上哪去?”   “我自家儿也不知道,得随船走。”   “可是讲他干吗?明天是明天!”   泪珠后边儿透着笑劲儿,吻着他,热情地。   他醒了回来,竖起了身子,瞧见睡在旁边儿的那姑娘,想起昨晚上的事了。两只高跟儿鞋跌在床前。瞧手表,表没卸下来,弄停啦。   他轻轻地爬下床来,抽着烟穿衣服。把口袋里钱拿出来,放一半在她枕头边。又放了几支烟,一回头瞧见了那镜子,那镜子上的两颗心和一支箭,便把还有一半钱也放下了,她却睁开了眼来。   “走了吗?”   他点了点头。   她望着他,还是那副憔悴的,冷冷的神情。   “你怎么呢?”   “我不知道。”   “你以后怎么着呢?”   “我不知道。”   “以后还有机会再见吗?”   “我不知道。”   便点上了烟抽着。   “再会吧。”   她叹息了一下,说道:“记着我的名字吧,我叫茵蒂。”   他便走了,哼着:   我知道有这样一天,   我会找到你,找到你,   我流浪梦里的姑娘! 上海的狐步舞(一个断片)   上海,造在地狱上面的天堂!   沪西,大月亮爬在天边,照着大原野。浅灰的原野,铺上银灰的月光,再嵌着深灰的树影和村庄的一大堆一大堆的影子。原野上,铁轨画着弧线,沿着天空直伸到那边儿的水平线下去。   林肯路(在这儿,道德给践在脚下,罪恶给高高地捧在脑袋上面)。   拎着饭篮,独自个儿在那儿走着,一只手放在裤袋里,看着自家儿嘴里出来的热气慢慢儿的飘到蔚蓝的夜色里去。   三个穿黑绸长褂,外面罩着黑大褂的人影一闪。三张在呢帽底下只瞧得见鼻子和下巴的脸遮在他前面。   “慢着走,朋友!”   “有话尽说,朋友!”   “咱们冤有头,债有主,今儿不是咱们有什么跟你过不去,各为各的主子,咱们也要吃口饭,回头您老别怨咱们不够朋友。明年今儿是你的周年,记着!”   “笑话了!咱也不是那么不够朋友的——”一扔饭篮,一手抓住那人的枪,就是一拳过去。   碰!手放了,人倒下去,按着肚子。碰!又是一枪。   “好小子!有种!”   “咱们这辈子再会了,朋友!”   “黑绸长裙”把呢帽一推,叫搁在脑勺上,穿过铁路,不见了。   “救命!”爬了几步。   “救命!”又爬了几步。   嘟的吼了一声儿,一道弧灯的光从水平线底下伸了出来。铁轨隆隆地响着,铁轨上的枕木象蜈蚣似地在光线里向前爬去,电杆木显了出来,马上又隐没在黑暗里边,一列“上海特别快”突着肚子,达达达,用着狐步舞的拍,含着颗夜明珠,龙似地跑了过去,绕着那条弧线。又张着嘴吼了一声儿,一道黑烟直拖到尾巴那儿,弧灯的光线钻到地平线下,一会儿便不见了。   又静了下来。   铁道交通门前,交错着汽车的弧灯的光线,管交通门的倒拿着红绿旗,拉开了那白脸红嘴唇,带了红宝石耳坠子的交通门,马上,汽车就跟着门飞了过去,一长串。   上了白漆的街树的腿,电杆木的腿,一切静物的腿……revue似地,把擦满了粉的大腿交叉地伸出来的姑娘们……白漆的腿的行列。沿着那条静悄的大路,从住宅的窗里,都会的眼珠子似地,透过了窗纱,偷溜了出来淡红的,紫的,绿的,处处的灯光。   汽车在一座别墅式的小洋房前停了,叭叭的拉着喇叭。刘有德先生的西瓜皮帽上的珊瑚结子从车门里探了出来,黑毛葛背心上两只小口袋里挂着的金表练上面的几个小金镑钉当地笑着,把他送出车外,送到这屋子里。他把半段雪茄扔在门外,走到客室里,刚坐下,楼梯的地毡上响着轻捷的鞋跟,嗒嗒地。   “回来了吗?”活泼的笑声,一位在年龄上是他的媳妇,在法律上是他的妻子的夫人跑了进来,扯着他的鼻子道。“快!给我签张三千块钱的支票。”   “上礼拜那些钱又用完了吗?”   不说话,把手里的一叠账交给他,便拉他的蓝缎袍的大袖子往书房里跑,把笔送到他手里。   “我说……”   “你说什么?”堵着小红嘴。   瞧了她一眼便签了,她就低下脑袋把小嘴凑到他大嘴上。“晚饭你独自个儿吃吧,我和小德要出去。”便笑着跑了出去,碰的阖上门。他掏出手帕来往嘴上一擦,麻纱手帕上印着tangee。倒象我的女儿呢,成天的缠着要钱。   “爹!”   一抬脑袋,小德不知多咱溜了进来,站在他旁边,见了猫的耗子似的。   “你怎么又回来啦?”   “姨娘打电话叫我回来的。”   “干吗?”   “拿钱。”   刘有德先生心里好笑,这娘儿俩真有他们的。   “她怎么会叫你回来问我要钱?她不会要不成?”   “是我要钱,姨娘叫我伴她去玩。”   忽然门开了,“你有现钱没有?”   刘颜蓉珠又跑了进来。   “只有……”   一只刚用过蔻丹的小手早就伸到他口袋里把皮夹拿了出来!红润的指甲数着钞票:一五,一十,二十……三百。“五十留给你,多的我拿去了。多给你晚上又得不回来。”做了个媚眼,拉了她法律上的儿子就走。   儿子是衣架子,成天地读者给gigolo看的时装杂志,把烫得有粗大明朗的折纹的褂子穿到身上,领带打得在中间留了个涡,拉着母亲的胳膊坐到车上。   上了白漆的街树的腿,电杆木的腿,一切静物的腿……revue似地,把擦满了粉的大腿交叉地伸出来的姑娘们……白漆腿的行列。沿着那条静悄的大路,从住宅区的窗里,都会的眼珠子似地,透过了窗纱,偷溜了出来淡红的,紫的,绿的,处女的灯光。   开着1932的新别克,却一个心儿想1980年的恋爱方式。深秋的晚风吹来,吹动了儿子的领子,母亲的头发,全有点儿觉得凉。法律上的母亲偎在儿子的怀里道:“可惜你是我的儿子。”嘻嘻地笑着。   儿子在父亲吻过的母亲的小嘴上吻了一下,差点儿把车开到行人道上去啦。   Neonlight伸着颜色的手指在蓝墨水似的夜空里写着大字。一个英国绅士站在前面,穿了红的燕尾服,挟着手杖,那么精神抖擞地在散步。脚下写着:JohnnyWalker:StillGoingStrong。路旁一小块草地上展开了地产公司的乌托邦,上面一个抽吉士牌的美国人看着,象在说:“可惜这是小人国的乌托邦,那片大草原里还放不下我的一只脚呢?”   汽车前显出个人的影子,喇叭吼了一声儿,那人回过脑袋来一瞧,就从车轮前溜到行人道上去了。   “蓉珠,我们上哪去?”   “随便那个Cabaret里去闹个新鲜吧,礼查,大华我全玩腻了。”   跑马厅屋顶上,风针上的金马向着红月亮撒开了四蹄。在那片大草地的四周泛滥着光的海,罪恶的海浪,慕尔堂浸在黑暗里,跪着,在替这些下地狱的男女祈祷,大世界的塔尖拒绝了忏悔,骄傲地瞧着这位迂牧师,放射着一圈圈的灯光。   蔚蓝的黄昏笼罩着全场,一只Saxophone正伸长了脖子,张着大嘴,呜呜地冲着他们嚷,当中那片光滑的地板上,飘动的裙子,飘动的袍角,精致的鞋跟,鞋跟,鞋跟,鞋跟,鞋跟。蓬松的头发和男子的脸。男子衬衫的白领和女子的笑脸。伸着的胳膊,翡翠坠子拖到肩上,整齐的圆桌子的队伍,椅子却是零乱的。暗角上站着白衣侍者。酒味,香水味,英腿蛋的气味,烟味……独身者坐在角隅里拿黑咖啡刺激着自家儿的神经。   舞着:华尔兹的旋律绕着他们的腿,他们的脚站在华尔滋旋律上飘飘地,飘飘地。   儿子凑在母亲的耳朵旁说:“有许多话是一定要跳着华尔兹才能说的,你是顶好的华尔兹的舞侣——可是,蓉珠,我爱你呢!”   觉得在轻轻地吻着鬓脚,母亲躲在儿子的怀里,低低的笑。   一个冒充法国绅士的比利时珠宝掮客,凑在电影明星殷芙蓉的耳朵旁说:“你嘴上的笑是会使天下的女子妒忌的——可是,我爱你呢!”   觉得轻轻地在吻着鬓脚,便躲在怀里低低地笑,忽然看见手指上多了一只钻戒。   珠宝捐客看见了刘颜蓉珠,在殷芙蓉的肩上跟她点了点脑袋,笑了一笑。小德回过身来瞧见了殷芙蓉也Gigolo地把眉毛扬了一下。   舞着,华尔兹的旋律绕着他们的腿,他们的脚践在华尔滋上面,飘飘地,飘飘地。   珠宝捐客凑在刘颜蓉珠的耳朵旁,悄悄地说:“你嘴上的笑是会使天下的女子妒忌的——可是,我爱你呢!”   觉得轻轻地在吻着鬓脚,便躲在怀里低低地笑,把唇上的胭脂印到白衬衫上面。   小德凑在殷芙蓉的耳朵旁,悄悄地说:“有许多话是一定要跳着华尔兹才能说的,你是顶好的华尔兹的舞侣——可是,芙蓉,我爱你呢!”   觉得在轻轻地吻着鬓脚,便躲在怀里,低低地笑。   独身者坐在角隅里拿黑咖啡刺激着自家儿的神经,酒味,香水味,英腿蛋的气味,烟味……暗角上站着白衣侍音。椅子是凌乱的,可是整齐的圆桌子的队伍。翡翠坠子拖到肩上,伸着的胳膊。女子的笑脸和男子的衬衫的白领。男子的脸和蓬松的头发。精致的鞋跟,鞋跟,鞋跟,鞋跟,鞋跟。飘荡的袍角,飘荡的裙子,当中是一片光滑的地板。呜呜地冲着人家嚷,那只Saxophone伸长了脖子,张着大嘴。蔚蓝的黄昏笼罩着全场。   推开了玻璃门,这纤弱的幻景就打破了。跑下扶梯,两溜黄包车停在街旁,拉车的分班站着,中间留了一道门灯光照着的路,争着“Ricksha?”奥斯汀孩车,爱山克水,福特,别克跑车,别克小九,八汽缸,六汽缸……大月亮红着脸蹒跚地走上跑马厅的大草原上来了。街角卖《大美晚报》的用卖大饼油条的嗓子嚷:“EveningPost!”   电车当当地驶进布满了大减价的广告旗和招牌的危险地带去,脚踏车挤在电车的旁边瞧着也可怜。坐在黄包车上的水兵挤箍着醉眼,瞧准了拉车的屁股踹了一脚便哈哈地笑了,红的交通灯,绿的交通灯,交通灯的柱子和印度巡捕一同地垂直在地上。交通灯一闪,便涌着人的潮,车的潮。这许多人,全象没了脑袋的苍蝇似的!一个Fashionmonger穿了她铺子里的衣服来冒充贵妇人。电梯用十五秒钟一次的速度,把人货物似地抛到屋顶花园去。女秘书站在绸缎铺的橱窗外面瞧着全丝面的法国crepe,想起了经理的刮得刀痕苍然的嘴上的笑劲儿。主义者和党人挟了一大包传单踱过去,心里想,如果给抓住了便在这里演说一番。蓝眼珠的姑娘穿了窄裙,黑眼珠的姑娘穿了长旗袍儿,腿股间有相同的媚态。   街旁,一片空地里,竖起了金字塔似的高木架,粗壮的木腿插在泥里,顶上装了盏弧灯,倒照下来,照到底下每一条横木板上的人。这些人吆喝着:“嗳嗳呀!”几百丈高的木架顶上的木桩直坠下来,碰!把三抱粗的大木柱撞到泥里去,四角上全装着弧灯,强烈的光探照着这片空地。空地里:横一道,竖一道的沟,钢骨,瓦砾堆。人扛着大木柱在沟里走,拖着悠长的影子。在前面的脚一滑,摔倒了,木柱压到脊梁上。脊梁断了,嘴里哇的一口血……弧灯……碰!木桩顺着木架又溜了上去……光着身子在煤屑路滚铜子的孩子……大木架顶上的弧灯在夜空里象月亮……捡煤渣的媳妇……月亮有两个……月亮叫天狗吞了——月亮没有了。   死尸给搬了开去,空地里:横一道竖一道的沟,钢骨,瓦砾,还有一堆他的血。在血上,铺上了士敏土,造起了钢骨,新的饭店造起来了!新的舞场造起来了!新的旅馆造起来了!把他的力气,把他的血,把他的生命压在底下,正和别的旅馆一样地,和刘有德先生刚在跨进去的华东饭店一样地。   华东饭店里——   二楼:白漆房间,古铜色的雅片香味,麻雀牌,《四郎探母》,《长三骂淌白小娼妇》,古龙香水和淫欲味,白衣侍者,娼妓捐客,绑票匪,阴谋和诡计,白俄浪人……   三楼:白漆房间,古铜色的雅片香味,麻雀牌,《四郎探母》,《长三骂淌白小娟妇》,古龙香水和淫欲味,白衣侍者,娼妓掮客,绑票匪,阴谋和诡计,白俄浪人……   四楼:白漆房间,古铜色的雅片香味,麻雀牌,《四郎探母》,《长三骂淌白小娼妇》,古龙香水和淫欲味,白衣侍者,娼妓掮客,绑票匪,阴谋和诡计,白俄浪人……   电梯把他吐在四楼,刘有德先生哼着《四郎探母》踏进了一间响有骨牌声的房间,点上了茄立克,写了张局票,不一回,他也坐到桌旁,把一张中风,用熟练的手法,怕碰伤了它似地抓了进,一面却:“怎么一张好的也抓不进来,”一副老抹牌的脸,一面却细心地听着因为不束胸而被人家叫做沙利文面包的宝月老八的话:“对不起,刘大少,还得出条子,等回儿抹完了牌请过来坐。”   “到我们家坐坐去哪!”站在街角,只瞧得见黑眼珠子的石灰脸,躲在建筑物的阴影里,向来往的人喊着,拍卖行的伙计似地,老鸨尾巴似的拖在后边儿。   “到我们家坐坐去哪!”那张瘪嘴说着,故意去碰在一个扁脸身上。扁脸笑,瞧了一瞧,指着自家儿的鼻子,探着脑袋:“好寡老,碰大爷?”   “年纪轻轻,朋友要紧!”瘪嘴也笑。   “想不到我这印度小白脸儿今儿倒也给人家瞧上咧,”手往她脸上一抹,又走了。   旁边一个长头发不刮胡须的作家正在瞧着好笑,心里想到了一个题目:第二回巡礼——都市黑暗面检阅Sonata;忽然瞧见那瘪嘴的眼光扫到自家儿脸上来了,马上就慌慌张张的往前跑。   石灰脸躲在阴影里,老鸨尾巴似地拖在后边儿——躲在阴影里的石灰脸,石灰脸,石灰脸……   (作家心里想:)   第一回巡视赌场第二回巡视街头娼妓第三回巡视舞场第四回巡视再说《东方杂志》《小说月报》《文艺月刊》第一句就写大马路北京路野鸡交易所……不行——   有人拉了拉他的袖子:“先生!”一看是个老婆儿装着苦脸,抬起脑袋望着他。   “干吗?”   “请您给我看封信。”   “信在哪儿?”   “请您跟我到家里去拿,就在这胡同里边。”   便跟着走。   中国的悲剧这里边一定有小说资料1931年是我的年代了《东方小说》《北斗》每月一篇单行本日译本俄译本各国译本都出版诺贝尔奖金又伟大又发财……   拐进了一条小胡同,暗得什么都看不见。   “你家在哪儿?”   “就在这儿,不远儿,先生,请您看封信。”   胡同的那边儿有一支黄路灯,灯下是个女人低着脑袋站在那儿。老婆儿忽然又装着苦脸,扯着他的袖子道:“先生,这是我的媳妇,信在她那儿。”走到女人那地方儿,女人还不抬起脑袋来,老婆儿说:“先生,这是我的媳妇。我的儿子是机器匠,愉了人家东西,给抓进去了,可怜咱们娘儿们四天没吃东西啦。”   (可不是吗那么好的题材技术不成问题她讲出来的话意识一定正确的不怕人家再说我人道主义咧……)   “先生,可怜儿的,你给几个钱,我叫媳妇陪你一晚上,救救咱们两条命!”   作家愕住了,那女人抬起脑袋来,两条影子拖在瘦腮帮儿上,嘴角浮出笑劲儿来。   嘴角浮出笑劲儿来,冒充法国绅士的比利时珠宝掮客凑在刘颜蓉珠的耳朵旁,悄悄地说:“你嘴上的笑是会使天下的女子妒忌的——喝一杯吧。”   在高脚玻璃杯上,刘颜蓉珠的两只眼珠子笑着。   在别克里,那两只浸透了Cocktail的眼珠子,从外套的皮领上笑着。   在华懋饭店的走廊里,那两只浸透了Cocktail的眼珠子,从披散的头发边上笑着。   在电梯上,那两只眼珠子在紫眼皮下笑着。   在华搽饭店七层楼上一间房间里,那两只眼珠子,在焦红的腮帮儿上笑着。   珠宝掮客在自家儿的鼻子底下发现了那对笑着的眼珠子。   笑着的眼珠子!   白的床巾!   喘着气……   喘着气动也不动地躺在床上。   床巾,溶了的雪。   “组织个国际俱乐部吧!”猛的得了这么个好主意,一面淌着细汗。   淌着汗,在静寂的街上,拉着醉水手往酒排间跑。街上,巡捕也没有了,那么静,象个死了的城市。水手的皮鞋搁到拉车的脊梁盖儿上面,哑嗓子在大建筑物的墙上响着:   啦得儿……啦得——   啦得儿   啦得……   拉车的脸上,汗冒着;拉车的心里,金洋钱滚着,飞滚着。醉水手猛的跳了下来,跌到两扇玻璃门后边儿去啦。   “Hullo,Master!Master!”   那么地嚷着追到门边,印度巡捕把手里的棒冲着他一扬,笑声从门缝里挤出来,酒香从门缝里挤出来,Jazz从门缝里挤出来……拉车的拉了车杠,摆在他前面的是12月的江风,一个冷月,一条大建筑物中间的深巷。给扔在欢乐外面,他也不想到自杀,只“妈妈的”骂了一声儿,又往生活里走去了。   空去了这辆黄包车,街上只有月光啦。月光照着半边街,还有半边街浸在黑暗里边,这黑暗里边蹲着那家酒排,酒排的脑门上一盏灯是青的,青光底下站着个化石似的印度巡捕。开着门又关着门,鹦鹉似的说着:“Good-bye,Sir”   从玻璃门里走出个年轻人来,胳膊肘上挂着条手杖。他从灯光下走到黑暗里,又从黑暗里走到月光下面,叹息了一下,悉悉地向前走去,想到了睡在别人床上的恋人,他走到江边,站在栏杆旁边发怔。   东方的天上,太阳光,金色的眼珠子似地在乌云里睁开了。   在浦东,一声男子的最高音:“嗳……呀……嗳……”   直飞上半天,和第一线的太阳光碰在一起,接着便来了雄伟的合唱。睡熟了的建筑物站了起来,抬着脑袋,卸了灰色的睡衣,江水又哗啦哗啦的往东流,工厂的汽笛也吼着。   歌唱着新的生命,夜总会里的人们的命运!   醒回来了,上海!   上海,造在地狱上的天堂。 黑牡丹   “我爱那个穿黑的,细腰肢高个儿的。”话从我的嘴里流出去,玫瑰色的混合酒从麦秆里流到我嘴里来,可是我的眼光却流向坐在我前面的那个舞娘了。   她鬓脚上有一朵白的康乃馨,回过脑袋来时,我看见一张高鼻子的长脸,大眼珠子,斜眉毛,眉尖躲在康乃馨底下,长睫毛,嘴唇软得发腻,耳朵下挂着两串宝塔形的耳坠子,直垂到肩上一一西班牙风呢!可是我并不是爱那些东西,我是爱她坐在那儿时,托着下巴,靠在几上的倦态,和鬓脚那儿的那朵憔悴的花,因为自个儿也是躺在生活的激流上喘息的人。   音乐一起来,舞场的每一个角上,都有人抢着向她走来,忽然从我后边儿钻出了一个穿了晚礼服的男子,把她拉着舞到大伙儿里边去了。她舞着,从我前面过去,一次,两次……在浆褶的衬衫上贴着她的脸,俯着脑袋,疲倦地,从康乃馨旁边看着人。在蓝的灯下,那双纤细的黑缎高跟儿鞋,跟着音符飘动着,那么梦幻地,象是天边的一道彩虹下边飞着的乌鸦似地。第五次从我前面舞着过去的时候,“尼亚波立登之夜”在白的灯光里消逝了。我一只眼珠子看见她坐下来,微微地喘着气,一只眼珠子看见那“晚礼服”在我身旁走过,生硬的浆褶褶衬衫上有了一点胭脂,在他的胸脯上红得——红得象什么呢?只有在吃着cream的时候,会有那种味觉的。   我高兴了起来,象说梦话似地:“我爱这穿黑的,她是接在玄狐身上的牡丹——动物和静物的混血儿!”   她是那么地疲倦,每一次舞罢回来,便托着腮靠在几上。   嘴里的麦秆在酒里浸松了,钓鱼杆上的线似地浮到酒面来的时候,我抢到了她:她的脑袋在我的脑前俯着,她的脸贴着我的衬衫。她嘴唇上的胭脂透过衬衫直印到我的皮肤里——我的心脏也该给染红了。   “很疲倦的样子,”我俯下脑袋去,在宝塔形的耳坠子上吹嘘着。   耳坠子荡着……风吹着宝塔上风铃的声音。在我的脸下,她抬起她的脸来,瞧着我。那么妖气的,疲倦的眼光!SOS!SOS!再过十秒钟,我要爱上了那疲倦的眼光了。   “为什么不说话呢?”   “很疲倦的样子。”   “坐到我桌上来吧。”   跳完了那支曲子,她便拿了手提袋坐到我的桌上。   “那么疲倦的样子!”   “还有点儿感冒呢。”   “为什么不在家里休息一天呢?”   “卷在生活的激流里,你知道的,喘过口气来的时候,已经沉到水底,再也浮不起来了。”   “我们这代人是胃的奴隶,肢体的奴隶……都是叫生活压扁了的人啊!”   “譬如我,我是在奢侈里生活着的,脱离了爵士乐,狐步舞,混合酒,秋季的流行色,八汽缸的跑车,埃及烟……我便成了没有灵魂的人。那么深深地浸在奢侈里,抓紧着生活,就在这奢侈里,在生活里我是疲倦了。——”   “是的,生活是机械地,用全速度向前冲刺着,我们究竟是有机体啊!……”   “总有一天在半路上倒下来的。”   “总有一天在半路上倒下来的。”   “你也是很疲倦了的人啊!”   “从哪儿看出来的?”   “从你笑的样子。”   “我们都该找一个好的驿站休息一下咧。”   “可不是吗?”   她叹息了一下。   我也抽着烟。   她也抽着烟。   她手托着下巴。   我脊梁靠着椅背。   我们就那么地坐到下半夜,舞场散了的时候,和那些快乐的人们一同走到吹着暮春的晨风的街上,她没问我的姓名,我也没问她的。可是我却觉得,压在脊梁上的生活的重量减了许多,因为我发觉了一个和我同样地叫生活给压扁了的人。   一个月以后,是一个礼拜六的上午,从红蓝铅笔,打字机通知书,速记里钻了出来,热得一身汗,坐在公共汽车里,身子给汽车颠着,看着街头的风景线,一面:“今天下午应该怎么地把自个儿培养一下呢?”——那么地想着,打算回去洗个澡,睡到五点钟,上饭店去吃一顿丰盛的晚宴,上舞场里去瞧一瞧那位和我一样地被生活压扁了的黑牡丹吧。   到了公寓门口,小铅兵似的管门孩子把门拉开来:“顾先生,下午休息了。”   “休息了。”   走到电梯里,开电梯的:“顾先生,下午预备怎么玩一下吧。”   “预备玩一下。”   出了电梯,碰到了一位住在我对面的,在舞场里做音乐师的菲律宾人。他抬了抬帽子:“礼拜六啦!”   “礼拜六咧!”   可是礼拜六又怎么呢?我没地方去。对于给生活压扁了的人,宇宙并不洪荒啊。   侍者给我开了门,递给我一封信。我拆开信来:   奇迹呢!在我的小花圃里的那朵黑牡丹忽然在昨天晚上又把憔悴了的花瓣竖起来了,那么亭亭地在葡萄架下笑着六月的风。明天是星期末,到我这儿来玩两天吧。我们晚上可以露宿在草地上——你不知道,露宿是顶刺激的Sport呢。快来吧!—— 圣五星五晨   也不想睡觉了,洗了个澡,穿了条白色的高尔夫裤,戴了顶帽盔,也不外穿褂,便坐了街车往郊外圣五的别墅那儿驶去。闭上了眼珠子,我抽一支淡味的烟,想着他的白石的小筑,他的一畦花圃,露台前的珠串似的紫罗兰,葡萄架那儿的果园香。   圣五是一个带些隐士风的人,从二十五岁在大学里毕了业的那年,便和他的一份不算小的遗产一同地在这儿住下来。每天喝一杯咖啡,抽两支烟,坐在露台上,优暇地读些小说,花谱之类的书,黄昏时,独自个儿听着无线电播音,忘了世间,也被世间忘了的一个羊皮书那么雅致的绅士。很羡慕他的。每次在他的别墅里消费了一个星期末,就觉得在速度的生活里奔跑着的人真是不幸啊。可是一到星期五,那白色的小屋子又向我微笑着招手了。   睁开眼来时,我已经到了郊外沥青大道上。心境也轻松的夏装似的爽朗起来。田原里充满着烂熟的果子香,麦的焦香,带着阿摩尼亚的轻风把我脊梁上压着的生活的忧虑赶跑了。在那边坟山旁的大树底下,树荫里躺着个在抽纸烟的农人。树里的蝉声和太阳光一同地占领了郊外的空间,是在米勒的田舍画里呢!   车在一条沙铺的小径前停下来。我从小径里走去,在那颗大柏树下拐个弯,便看见了那一溜矮木栅,生满着郁金香的草地,在露台上的圣五一听见那只苏格兰种的狼狗爬到木栅上叫便跳了下来,跑过来啦。   他紧紧地拉着我的手:“老顾,你好吗?”   “你请我来瞧你的黑牡丹吗?”   忽然他眼珠子亮了起来:“黑牡丹?黑壮丹成了精咧!”   “瞎说,别是你看《聊斋》看出来的白日梦吧。”   “真的,回头我仔仔细细地告诉你,真象《聊斋》里的故事呢。从大前天起的,我推翻了科学的全部论据。”   我们走进了矮木栅,那座白色的小屋子向我说道:“老顾,你又来了吗?”屋子的嘴张开了,一个穿黑旗袍的女子从里边走了出来。拎着只喷水壶,那张脸怪熟的,象在哪儿见过的似的。   “你瞧,这就是黑牡丹!我是叫你来瞧牡丹妖?不是瞧壮丹花的。”一面嚷着:“肖珠!顾先生来了!”拖着我跑到那女子前面。   西班牙风的长脸,鬓脚上有一朵白的康乃馨,大眼珠子,斜眉毛,眉尖躲在康乃馨底下,长睫毛,耳朵下挂着两串宝塔形的坠子,直垂到肩上,嘴唇软得发腻……(嘴唇上的胭脂透过衬衫直印到我的皮肤里——我的心脏也该给染红了。)   “嗳!”——记起了一个月前那疲倦的舞娘。   她把手指在嘴上按了一按。   我明白:我微微地点了点脑袋。   “顾先生,请里边坐。我去洒了花就来。”   走到里边,坐在湘帘的阴影底下,喝着喷溢着泡沫的啤酒:“圣五,你怎么想起结婚的?”   “什么想起结婚!异遇呢!”   “别说笑话了——”   “怎么说笑话?真的是牡丹花妖呢?可是我现在不能说给你听,她回头就要进来的。她刚才不是把手指按着嘴吗?她不许我告诉第三个人的,我今天晚上告诉你。”   吃也吃饱,谈笑也谈笑饱了的那天晚上,在星空底下,我们架起了珠罗纱的帐子,在帆布床上躺下了,我便问他:“究竟是怎么样回事呢?”   “我正想对你说,是大前天晚上,我也露宿在这儿。那晚上一丝风也没有,只有蚊子的叫声风似地在帐子四面吹着。躺在床上光流汗,脑袋上面,是那么大的,静悄的星空。躺了一会,心倒静了下来,便默默地背着《仲夏夜之梦》,那活泼的合唱,一面幻想着那些郁金香围着那朵黑牡丹在跳着中世纪的舞。忽然我听见一个脚音悉悉地从沙铺的小径上走来,那么轻轻地,踏在我的梦上面似的。我竖起身子来,那声音便没了。我疑心是在做梦。可是,下着细雨似地,悉!悉!一回儿那脚声又来了!这回我听出是一个女子的高跟儿鞋声音。鬼!便睁着眼珠子瞧,只见木栅门那儿站着穿黑衣服的人,在黑儿里边。真的有鬼吗?我刚伸手去拿电筒,便听见呼的一声,鲍勃,我的那只狼狗,蹿了过去,直跳出栅门外面,接着便是一声吓极了的叫声从空气里直透过来,是一个女子的尖嗓子。那穿黑衣服的人回过身去就跑,鲍勃直赶上去。我拿了电筒跳起来,赶出去,鲍勃已经扑了上去,把那人扑倒在地上啦,一点声音也没的。那当儿我真的给吓了一跳——别给扑死了,不是玩的!急着赶出去,吆喝着鲍勃,走到前面,拿电筒一照——真给整个儿的怔住了。你猜躺在地上的是谁呢!一个衣服给撕破了几块的女子,在黑暗里,大理石像似的,闭着眼珠子,长睫毛的影子遮着下眼皮,头发委在地上,鬓脚那儿还有朵白色的康乃馨,脸上,身上,在那白肌肉上淌着红的血,一只手按着胸脯儿,血从手下淌出来——很可爱的一个姑娘呢!鲍勃还按着她,在嗓子里呜呜着,冲着我摇尾巴,我赶走了鲍勃,把她抱起来时,她忽然睁开眼来,微地喘着气道:‘快把我抱进去吧!’那么哀求着的样子!   “她究竟是谁呢。”   “你别急,听我讲下去。到了里边,我让她喝了点水,便问她:‘你是谁?怎么会闹得这个模样儿的?’她不回,就问我浴室在哪儿。我告诉她在楼上,她便上去了。等了一个多钟头,她下来了,嘴里衔着一支烟,穿了我的睡衣。洗去了血迹,蓬松着的鬓脚上插着朵康乃馨,在嘴角插着朵笑的那姑娘简直把我一下子就迷住了。她走到我前面,喷了口烟,道:   ‘为什么养了那么凶的一只狼狗呢?’   ‘你究竟是谁呢?不说明白,我是不能留你住在这儿的。’   ‘你再不赶出来,我真要疑心自个儿是在非洲森林里,要叫狼给吃了——’那么地在我的问题圈四面划着平行线。   ‘你究竟是谁呢?’逼着她划一条切线。   ‘你瞧,这儿也给它抓破了!’忽然撇开睡衣来,把一个抓破了胸兜直抓到奶子上的一条伤痕放在我前面。窗外的星星一秒钟里边就全数崩溃了下来,在我眼前放射着彗星的尾巴。我觉得自个儿是站在赤道线上。‘给我块绷纱吧!’   我便把自个儿的嘴当了绷纱。以后她就做了我的妻子。”   “那么你怎么知道她是牡丹妖呢?”   “第二天她跟我说的,每天早上一起来,她就去给那株黑牡丹洒水的……”   我差一点笑了出来,可是猛的想起了下午按在嘴唇上的她的手指,我便忍注了笑。   早上醒来时,在我旁边的是一只空了的帆布床,葡萄叶里透下来的太阳光照得我一身的汗。抬起脑袋来。却见黑牡丹坐在露台上静静地抽着烟,脸上已经没有了疲倦的样子,给生活压扁了的样子。在早晨的太阳光里正象圣五信里说的,“亭亭地在葡萄架下笑着六月的风。”她的脸,在忧逸的生活里比一个月前丰腴多了。   那么地想着,一翻身,忽然从床上跌了下去。我爬起来时,她已经站在我身边:“昨晚上睡得好吗?”   “昨晚上听圣五讲牡丹妖的故事。”   “真的吗?”她笑着,拉着我的胳膊走到里边儿去。“做牡丹妖,比做人舒服多着咧。”   “圣五呢?”   “他每天早上出去散步的,我们先吃早饭吧,不用等他。”   我到楼上洗了个澡,换了衬衣下来时,露台上已经摆了张小方几,上面搁了两枚煎蛋,三片土司,一壶咖啡,在对面坐下了一朵黑牡丹。隔着那只咖啡壶,她那张软得发腻的嘴唇里吃着焦黄色的土司,吐着青色的,愉快的话:“那天晚上是一个舞客强拉我上丽娃栗妲村去玩,他拼命地请我喝混合酒,他唱着那些流行曲,挑着我喜欢的曲子叫音乐师吹,可是他是那么个讨厌的中年人,他是把我当洋娃娃的……等他送我回去,故意把车绕着中山路走,在哥仑比亚路忽然停了下来的时候,看了他眼珠子里的火光,我便明白了。我开了车门就逃下来;他拉住我的衣襟,一下子就撕破了。我跑着,穿着田野,从草莽中跳过去,从灌木丛里钻过去,衣服全撕破了,皮肉也擦破了,我不敢喊,怕他追了来。把气力跑完了的时候,便跑到了这儿,在那沙铺的小路上——”   “以后就碰到了圣五?”   “对啦!”   “可是怎么会变了牡丹妖的?”   “我爱上了这屋子,这地方,这静,圣五又是个隐士风的绅士,我又是那么疲倦,圣五硬要问我是谁,我便说是黑牡丹妖,他就信了,如果说是舞娘,他不会信我的,也会把我当洋娃娃的。我什么都不问,只要能休息一下,我是到这儿休息来的。这三天,我已经加了半磅咧。”便明朗地笑起来。   猛的生了急性消化不良症,吃下去的土司和煎蛋全沉淀在胃囊里了。我觉得压在她身上的生活的重量也加到找脊梁上面来啦,世界上少了一个被生活压扁了的人咧。   下午,我走的时候,她跟我说:“每个星期末全消磨到这儿来吧。我永远替你在这儿预备了一个舒适的床铺,丰盛的早饭,载满了谈笑的一只露台,和一颗欢迎的心呀。”   (嘴唇上的胭脂直透过衬衫印到我皮肤里面——我的心脏也该染红了。)   幸福的人啊!   生活琐碎到象蚂蚁。   一只只的蚂蚁号码3字似的排列着。   有啊!有啊!   有333333333333……没结没完的四面八方地向我爬来,赶不开,跑不掉的。   压扁了!真的给压扁了!   又往生活里走去,把那白石的小屋子,花圃,露台前的珠串似的紫罗兰,葡萄架那儿的果园香……扔在后边儿。   可是真有一天会在半路上倒下来的啊! 1933年2月7日 白金的女体塑像   一   六点五十五分,谢医师醒了。   七点:谢医师跳下床来。   七点十分到七点三十分:谢医师在房里做着柔软运动。   八点十分:一位下巴刮得很光滑的,中年的独身汉从楼上走下来。他有一张清癯的,节欲者的脸;一对沉思的,稍含带点抑郁的眼珠子;一个五尺九寸高,一百四十二磅重的身子。   八点十分到八点二十五分:谢医师坐在客厅外面的露台上抽他的第一斗板烟。   八点二十五分:他的仆人送上他的报纸和早点——一壶咖啡,两片土司,两只煎蛋,一只鲜橘子。把咖啡放到他右手那边,土司放到左手那边,煎蛋放到盘子上面,橘子放在前面报纸放到左前方。谢医师皱了一皱眉尖,把报纸放到右前方,在胸脯那儿划了个十字,默默地做完了祷告,便慢慢儿的吃着他的早餐。   八点五十分,从整洁的黑西装里边挥发着酒精,板烟,炭比酸,和咖啡的混合气体的谢医师,驾着一九二七年的Morris跑车往四川路五十五号诊所里驶去。   二   “七!第七位女客……谜……?”   那么地联想着,从洗手盆旁边,谢医师回过身子来。   窄肩膀,丰满的胸脯,脆弱的腰肢,纤细的手腕和脚踝,高度在五尺七寸左右,裸着的手臂有着贫血症患者的肤色,荔枝似的眼珠子诡秘地放射着淡淡的米辉,冷静地,没有感觉似的。   (产后失调?子宫不正?肺痨,贫血?)   “请坐!”   她坐下了。   和轻柔的香味,轻柔的裙角,轻柔的鞋跟,同地走进这屋子来坐在他的紫姜色的板烟斗前面的,这第七位女客穿了暗绿的旗袍,腮帮上有一圈红晕,嘴唇有着一种焦红色,眼皮黑得发紫,脸是一朵惨淡的白莲,一副静默的,黑宝石的长耳坠子,一只静默的,黑宝石的戒指,一只白金手表。   “是想诊什么病,女士?”   “不是想诊什么病;这不是病,这是一种……一种什么呢?说是衰弱吧,我是不是顶瘦的,皮肤层里的脂肪不会缺少的,可运凳茄憾ド俚娜恕2坏チ成厦挥?血色,每一块肌肤全是那么白金似的。”她说话时有一种说梦话似的声音。远远的,朦胧的,淡漠地,不动声色地诉说着自己的病状,就像在诉说一个陌生人的病状似的,却又用着那么亲切委婉的语调,在说一些家常琐事似的。“胃口简直是坏透了,告诉你,每餐只吃这么一些,恐怕一只鸡还比我多吃一点呢。顶苦的是晚上睡不着,睡不香甜,老会莫名其妙地半晚上醒过来。而且还有件古怪的事,碰到阴暗的天气,或太绮丽了的下午,便会一点理由也没有地,独自个儿感伤着,有人说是虚,有人说是初期肺病。可是我怎么敢相信呢?我还年轻,我需要健康……”眼珠子猛的闪亮起来,可是只三秒钟,马上又平静了下来,还是那么诡秘地没有感觉似的放射着淡淡的光辉;声音却越加朦胧了,朦胧到有点含糊。“许多人劝我照几个月太阳灯,或是到外埠去旅行一次,劝我上你这儿来诊一诊……”微微地喘息着,胸侧涌起了一阵阵暗绿的潮。   (失眠,胃口呆滞,贫血,脸上的红晕,神经衰弱!没成熟的肺痨呢?还有性欲的过度亢进,那朦胧的声音,淡淡的眼光。)   沉淀了三十八年的腻思忽然浮荡起来,谢医师狼狈地吸了口烟,把烟斗拿开了嘴,道:“可是时常有寒热?”   “倒不十分清楚,没留意。”   (那么随便的人!)   “晚上睡醒的时候,有没有冷汗?”   “最近好像是有一点。”   “多不多?”   “嗳……不像十分多。”   “记忆力不十分好?”   “对了,本来我的记忆力是顶顶好的,在中西念书的时候,每次考书,总在考书以前两个钟头里边才看书,没一次不考八十分以上的……”喘不过气来似的停了一停。   “先给你听一听肺部吧。”   她很老练地把胸襟解了开来,里边是黑色的亵裙,两条绣带娇慵地攀在没有血色的肩膀上面。   他用中指在她胸脯上面敲了一阵子,再把金属的听筒按上去的时候,只觉得左边的腮帮儿麻木起来,嘴唇抖着,手指僵直着,莫名其妙地只听得她的心脏,那颗陌生的,诡秘的心脏跳着。过了一回,才听见自己在说:“吸气!深深地吸!”   一个没有骨头的黑色的胸脯在眼珠子前面慢慢儿的膨胀着,两条绣带也跟着伸了个懒腰。   又听得自己在说:“吸气!深深地吸!”   又瞧见一个没有骨头的黑色的胸脯在眼珠子前面慢慢儿的胀膨着,两条绣带也跟着伸了个懒腰。   一个诡秘的心剧烈地跳着,陌生地又熟悉地。听着听着,简直摸不准在跳动的是自己的心,还是她的心了。   他叹了口气,竖起身子来。   “你这病是没成熟的肺痨,我也劝你去旅行一次。顶好是到乡下去——”   “去休养一年?”她一边钮上扣子,一边瞧着他,没感觉似的眼光在他脸上搜求着。“好多朋友,好多医生全那么劝我,可是我丈夫抛不了在上海的那家地产公司,又离不了我。他是个孩子,离了我就不能生活的。就为了不情愿离开上海……”身子往前凑了一点:“你能替我诊好的,谢先生,我是那么地信仰着你啊!”——这么恳求着。   “诊是自然有方法替你诊,可是,……现在还有些对你病状有关系的话,请你告诉我。你今年几岁?”   “二十四。”   “几岁起行经的?”   “十四岁不到。”   (早熟!)   “经期可准确?”   “在十六岁的时候,时常两个月一次,或是一月来几次,结了婚,流产了一次,以后经期就难得能准。”   “来的时候,量方面多不多?”   “不一定。”   “几岁结婚的?”   “二十一。”   “丈夫是不是健康的人?”   “一个运动家,非常强壮的人。”   在他前面的这第七位女客像浸透了的连史纸似的,瞧着马上会一片片地碎了的。谢医师不再说话,尽瞧着她,沉思地,可是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回儿,他说道:“你应该和他分床,要不然,你的病就讨厌。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点了点脑袋,一丝狡黠的羞意静静地在她的眼珠子里闪了一下便没了。   “你这病还要你自己肯保养才好,每天上这儿来照一次太阳灯,多吃牛油,别多费心思,睡得早起得早,有空的时候,上郊外或是公园里去坐一两个钟头,明白吗?”   她动也不动地坐在那儿,没听见他的话似的,望着他,又像在望着他后边儿的窗。   “我先开一张药方你去吃,你尊姓?”   “我丈夫姓朱。”   (性欲过度亢进,虚弱,月经失调!初期肺痨,谜似的女性应该给她吃些什么药呢?)   把开药方的纸铺在前面,低下脑袋去沉思的谢医师瞧见歪在桌脚旁边的,在上好的网袜里的一对脆弱的,马上会给压碎了似的脚踝,觉得一流懒洋洋的流液从心房里喷出来,流到全身的每一条动脉里边,每一条微血管里边,连静脉也古怪地痒起来。   (十多年来诊过的女性也不少了,在学校里边的时候就常在实验室里和各式各样的女性的裸体接触着的,看到裸着的女人也老是透过了皮肤层,透过了脂肪性的线条直看到她内部的脏腑和骨骼里边去的;怎么今天这位女客人的诱惑性就骨蛆似的钻到我思想里来呢?谜——给她吃些什么药呢……)   开好了药方,抬起脑袋来,却见她正静静地瞧着他,那淡漠的眼光里像升发着她的从下部直蒸腾上来的热情似的,觉得自己脑门那儿冷汗尽渗出来。   “这药粉每饭后服一次,每服一包,明白吗?现在我给你照一照太阳灯吧,紫光线特别地对你的贫血症的肌肤是有益的。”   他站起来往里边那间手术室里走去,她跟在后边儿。   是一间白色的小屋子,有几只白色的玻璃橱,里边放了些发亮的解剖刀,钳子等类的金属物,还有一些白色的洗手盆,痰盂,中间是一只蜘蛛似的伸着许多细腿的解剖床。   “把衣服脱下来吧。”   “全脱了吗?”   谢医师听见自己发抖的声音说:“全脱了。”   她的淡淡的眼光注视着他,没有感觉似的。他觉得自己身上每一块肌肉全麻痹起来,低下脑袋去。茫然地瞧着解剖床的细腿。   “袜子也脱了吗?”   他脑袋里边回答着:“袜子不一定要脱了的。”可是亵裙还要脱了,袜子就永远在白金色的腿上织着蚕丝的梦吗?他的嘴便说着:“也脱。”   暗绿的旗袍和绣了边的亵裙无力地委谢到白漆的椅背上面,袜子蛛网似的盘在椅上。   “全脱了。”   谢医师抬起脑袋来。   把消瘦的脚踝做底盘,一条腿垂直着,一条腿倾斜着,站着一个白金的人体塑像,一个没有羞惭,没有道德观念,也没有人类的欲望似的,无机的人体塑像。金属性的,流线感的,视线在那躯体的线条上面一滑就滑了过去似的。这个没有感觉,也没有感情的塑像站在那儿等着他的命令。   他说:“请你仰天躺到床上去吧!”   (床!仰天!)   “请你仰天躺到床上去吧!”像有一个洪大的回声在他耳朵旁边响着似的,谢医师被剥削了一切经验教养似的慌张起来;手抖着,把太阳灯移到床边,通了电,把灯头移到离她身子十时的距离上面,对准了她的全身。   她仰天躺着,闭上了眼珠子,在幽微的光线下面,她的皮肤反映着金属的光,一朵萎谢了的花似的在太阳光底下呈着残艳的,肺病质的姿态。慢慢儿的呼吸匀细起来,白桦树似的身子安逸地搁在床上,胸前攀着两颗烂熟的葡萄,在呼吸的微风里颤着。   (屋子里没第三个人那么瑰艳的白金的塑像啊“倒不十分清楚留意”很随便的人性欲的过度亢进朦胧的语音淡淡的眼光诡秘地没有感觉似的放射着升发了的热情那么失去了一切障碍物一切抵抗能力地躺在那儿呢——)   谢医师觉得这屋子里气闷得厉害,差一点喘不过气来。他听见自己的心脏要跳到喉咙外面来似的震荡着,一股原始的热从下面煎上来。白漆的玻璃橱发着闪光,解剖床发着闪光,解剖刀也发着闪光,他的脑神经纤维组织也发着闪光。脑袋涨得厉害。   “没有第三个人!”这么个思想像整个宇宙崩溃下来似的压到身上,压扁了他。   谢医师浑身发着抖,觉得自己的腿是在一寸寸地往前移动,自己的手是在一寸寸地往前伸着。   (主救我白金的塑像啊主救我白金的塑像啊主救我白金的塑像啊主救我白金的塑像啊主救我白金的塑像啊主救我……)   白桦似的肢体在紫外光线底下慢慢儿的红起来,一朵枯了的花在太阳光里边重新又活了回来似的。   (第一度红斑已经出现了!够了,可以把太阳灯关了。)   一边却麻痹了似的站在那儿,那原始的热尽煎上来,忽然,谢医师失了重心似的往前一冲,猛的又觉得自己的整个的灵魂跳了一下,害了疟疾似地打了个寒噤,却见她睁开了眼来。   谢医师咽了口黏涎子,关了电流道:“穿了衣服出来吧。”   把她送到门口,说了声明天会,回到里边,解松了领带和脖子那儿的衬衫扣子,拿手帕抹了抹脸,一面按着第八位病人的脉,问着病症,心却像铁钉打了一下似的痛楚着。   三   四点钟,谢医师回到家里。他的露台在等着他,他的咖啡壶在等着他,他的图书室在等着他,他的园子在等着他,他的罗倍在等着他。   他坐在露台上面,一边喝着浓得发黑的巴西咖啡,一边随随便便地看着一本探险小说。罗倍躺在他脚下,他的咖啡壶在桌上,他的熄了火的烟斗在嘴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