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日
类别:
其他
作者:
穆时英字数:12815更新时间:23/03/02 14:21:59
她坐在丈夫的遗像前面,这位老实的吕太太,捧着水烟筒,独自个儿咕哝:“日子过得那么快啊!后天竟是他的百日哩。过得真快啊!0那么快啊!”
眼泪糊糊涂涂的在往胸口那儿挤,便眨一眨眼,皱着眉想,想到那天他眼皮翻呀翻的就翻了上去。……
她拧住了他的人中,哭着喊:“你醒回来哪,爹!爹!”
他的紫嘴唇抽搐着,挣扎了半天,嘴一歪,用最后的一口气哭了出来,两颗瘦眼泪挂到干枯的脸上,鼻子里边流出清水来,眼皮便闭上了。
“爹,你答应我哪!醒回来啊!醒回来啊!爹!你怎么不会说话啦!”
可是他连气也没叹一口。
“他就那么去了!那么去了,扔下了我!”不信地摇了摇脑袋,想到他的脸,想到他的笑,想到他说话的声音,想到十八年前一同坐着马车游徐园的日子,想到廿年前在大舞台看梅兰芳演《天女散花》的日子,他的轮廓是那么新鲜地,活生生地在她的记忆里边生存着,就象昨天还在那儿跟她抬杠儿似的;于是又想到自己怎么跟他吵架,怎么跟他胡闹,使他为难。
“为什么待他那么坏呢!天哪,可怜他一辈子没好好儿的吃一点,穿一点,没安安静静的玩一天,可是他就那么去了,又没好好儿的给他做过一天水陆道场,念给他一本经,连锡箔也烧得不多,梁皇忏也没拜过,一双空手来,一双空手去,怎么对得住他啊!他怎么就那么去了,一个大也不留给我,一句话也不交待我,叫我拿什么给他拜忏,给他做道场呢?日子过得那么快,九十八天了!百日总该好好儿的给他念些经,我总对得住他啊。”
叹息了一下:“可是,我拿什么去给他念经呢!”
便放下了水烟筒,扳着手指,在心里边儿盘算着:“只四十二元钱,三龙初一进店,得办桌酒请先生,请同事,总得十二元,还有三十元,百日那天,一堂焰口,一堂忏,拜梁皇忏得十三名和尚,八角一名,十一元,香火一名,祭菜,香烛面点,纸扎,茶担……”
算了半天,三十元钱怎么也不能够,除非那堂焰口不放;老实的吕太太越算越心烦,末了,只得叹了口气道:“叫我拿什么去对得住他呢!”
想到他在世的时候,自己什么都不用费心,就一阵心酸拿手帕抹了抹鼻子,慢慢儿的把他的好处一件件的想了起来,越想越想不了,越想越伤心,便抽抽咽咽的哭起来。独自个儿哭了一回!
“只四十二元了!怎么用得那么快?这三百元还是初七那天从恒康钱庄里拿出来的。怎么用得那么快!”抹干了眼泪,一面抽咽着,一面皱着眉想:“房租七十五元,饭菜三十元,米十元,油盐酱醋八元,一共是一百二十三元,电灯五元五角三分,一百二十八——算它一百三十元吧,柴九元二角,那么,是一百四十元,厨司十元,林妈五元,苏州娘姨五元,二十元加一百四……还有!给他做了个材套三十四元半,算三十五吧,加起来也只一百九十五,差多着呢!难道零零碎碎就用了那么多吗?对了,还有巡捕捐三十二元七角五,扫街钱一元,就算一共是二百三十元吧,现在只有四十二元了,差二十八元,该死!怎么零用就用了那么多呢?该死,这钱省下来,可以给他放焰口了,还可以用九个和尚,天哪,我真该死,我怎么对得住他啊!”
她又哭了起来,一面嘴里含糊的说:“你也不能怪我哪,爹!你又没一个大留下来,又没交待一句话。你知道他们怎么欺侮我的,你瞧瞧他们的脸啊!我总对得住你的,你死下来哪一样不用钱,我真的全用完了,我问谁去要呢?这次只好委屈你了,你放焰口放不起,你不能怪我哪,爹!”
可是她慢慢儿的又想了回来:“放焰口没多大用处,也是放给野鬼看,请请他们的。爹不会怪我的!可是,话是那么说,我怎么对得住他啊,他生前没待错我,他是那么善良的人。这么多人没一个对得住他,可是我怎么能对不住他哪!我向谁去要钱呢?他又死了……问他们去借一借吧?”
想起了上次满七时间他们借时那一张张难堪的脸,她又拿不定主意起来了。
“怎么向他们开口呢?借钱是那么难啊!”
老实的吕太太坐在那儿尽那么想,想到十二点钟才拿定了主意:“死也要向他们借的。他们不借,我就拼了这条命吧,我总该对得住他!”那么地想着,连自己也感动了。差一点又掉下眼泪来,眨了眨眼,一阵疲倦掩了上来,“我总该对得住他的!”那么地说着便睡熟在圈椅里边了。
第二天,她吃了中饭,稍微梳了一下头发,便急急忙忙地跑到三叔那儿去。三叔家的在那儿打牌,三叔躺在烟铺上面烧烟。她坐在烟铺那儿,自己的嘴问着自己的心:“怎么开口呢?”
商量了半天,便自言:“明天是他的百日哩!”那么叹息了一下讲了起来,“三叔,你看怎么给他做法?”
三叔把烟泡在手指上面滚了几下才说道:“叫七名和尚拜堂仟吧,反正也不会有什么人来。”
这轻淡的话蜂螫似的刺痛了她,她打了个寒噤说道:“那不会太对不住他吗?”
“这还不是做给活人看?”
“我想叫十三名和尚给他拜堂梁皇忏,晚上叫九个和尚放堂焰口,你看怎么样?”她偷偷地瞧着他的脸。
他却不动声色地:“也好。”
他不作声,在那儿慢慢儿的,挺有味的烧他的烟。
“白天十三名和尚,晚上八名和尚,一名法师,再加两个香火,八角一名,法师一元六,得二十元钱,再加香烛,祭莱,纸扎,彩灯——你看预备几桌素菜?总有几个人来的。”
他烧完了烟泡,把烟签放好了,转了个身,搔了下脑瓜,仰天躺着,随口说道:“三桌也够了,不会有谁来吧,顶多是自己本家几个人。”
“三桌菜!后天总得四五十元钱才能开销,你说怎么样?”
“差不多!”他喝了口茶,闭上了眼珠子。
“用钱用得真快,这个月付了房钱什么的,三百元已经完了,”她不敢再瞧他的脸,低下脑袋去瞧烟灯。“家里只四十二元钱了!三龙初一进店,也得请桌酒,你看……我想……”不借就拼了条命吧,用了那么的勇气,心里想:“能不能借我五十元钱?”嘴里却——“能不能借我三十元钱呢?”那么地,轻到象在肚子里边说话似的讲了出来。
他不说话,她抬起脑袋来只见他躺在那儿呼呀呼的打起瞌睡来了。她想跳起来说:“假的!你没睡着。”可是只在心里边儿抽咽着:“爹,连你的兄弟也把你忘了!”
于是她悄悄地站起来,站到三叔家的后边儿瞧他们打牌。他们打得那么得意,就不理会后天是他的百日似的。她奇怪着:“他们的记性那么坏吗?他们难道真的不记得他已经死了九十八天了吗?”
看了一回,趁他们洗牌的时候她说道:“后天是他的百日哩!”
“真快啊!”三叔家的那么说了一句,便催对面的庄家道:“快一点,还只打了六圈!真慢得要命。”
“真快啊!他死的前一天还对我说,叫我把去年的丝棉袍子给他重翻一下,说线脚全断了,丝棉聚在一堆,脊梁那儿薄得厉害,不够暖。他素来是那么清楚的,到断气的时候也没昏过一分钟,他对我说,说我要吃苦的,说他死了以后,我一定要苦的,真给他说中了,他死了还只九十八天,我已经苦够了,那天他早上起来还是好好的,也不气喘,也不咳嗽,吃中饭的时候二叔婆来瞧他,他还想竖起身来让她坐,二叔婆那人真是老悖了……”
他们全一个心儿的在打牌,没理会她,就没听到她在说什么似的。她说呀说的没意思起来,便站起来走了,一面在心里想着:“我又不问你们借钱,我是问三叔借钱。我跟你们说话,也该答应我一句。三叔也是那么待理不理的,可也不能怪他,他也是一家开销,这几年做生意也不顺手,他也没钱,又不好意思回我,可是叫我怎么对得住他啊!那天二叔婆来看他,他还让她坐,二叔婆真的老悖了,瞧着他说‘你不相干吧?去不得的,老婆儿子一大堆。’叫他听了这话怎么不难过呢?”
一面想,一面往二伯家里走去。她想告诉人家,想同人家讲,讲她丈夫的事,讲他是怎么善良的一个绅士,她也不想二伯能够借钱给她,她只希望他能静静地听她讲,她希望他也能够告诉她,跟她讲她丈夫的事,她希望能够有一个人象她那么的记住今天是他死了以后第九十八天。
走到二伯家里,二伯坐在那儿看报,他家的在房里换衣服,孩子们全穿得挺齐整的预备上街的样子。她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接了他递给她的水烟简,一面装着烟:“上街吗?”
“上大光明看电影去。一同去吧?新开的。”
“你们去吧,我不去了。”莫名其妙地感伤起来。为什么那么巧呢?要想讲几句话恰巧他们要看电影去。连一个可以谈谈心的人也没啊!“我还有事,后天是他的百日呢!”便刺了他一下似的愉快着。她的意思是:“连他的百日也忘记了,怎么对得住他啊,你?”
“后天吗?”只那么毫不在乎地反问了一句。
她,一个打了败仗的将军似的嘶嗄着声音,歇斯底里地说:“不是吗?还有两天。今天廿六,明天廿七,后天廿八,就是廿八那天。”
“日子过得真快啊!”
她想不到他那么说了一句就算了,她没办法,叹息了一下,不再说话,在心里边想:“焰口大概放不成了,只三十二元钱。他们全没把他的百日当一会事。”
二伯家的换了衣服跑出来:“二嫂也一同去吧?大光明,片子很好。”
“你们去吧,我不去了。”
“那么你在这儿坐一回,等我们回来,叫人来打牌吧。”
“我在这儿坐一回就走的,打牌也打不动,也没兴致,改一天打吧。”
她坐在那儿,怔怔地抽着水烟,瞧他们一大串人,老的小的,高高兴兴地跑出去;又想起了看梅兰芳的日子,便对站在她身旁切鞋底的佣妇说:“你们太太兴致真好!”
那佣妇笑了一声说:“可不是吗!二太太,你从前兴致不也很好的吗,怎么近来象心烦得了不得的样子?”
“可不是,从二先生过了世,什么事也提不起兴致来了。真快,后天是他的百日哩。”
“二先生在世的时候,真是顶善良的人啊!”
“真的,谁都说他好。他没有架子,老是那么满脸笑劲儿的,嗳,做人真没趣,三月里他上你们这儿来打牌,还是好好儿的一个人,谁想得那么快就回娘家去了。他害了三个月病,没在床上躺过一天,一直到死的那天还是很清楚的——”
那佣妇忽然岔进来道:“二太太,你瞧,我鞋底切得怎么样?紧不紧?”
她瞧了她一眼:“究竟是粗人,跟她讲话就没听。不识抬举的!”那么地想着便放下了水烟筒——“后天叫你们先生和太太到寿星庵来吃中饭,后天是二先生的百日。”就走了出来往寿星庵走去。在寿星庵的账房里边她跟他们说了后天要十三名和尚拜堂梁皇忏,定三桌素菜。
“晚上怎么呢?还是放堂焰口还是怎么样?”
“焰口也不用放了,你知道的,吕先生在世的时候,真是顶善良的人,也没一个冤家,也从来没有架子;焰口本来是请野鬼的,吕先生那样的好人自然有菩萨保护他,哪里会受野鬼欺?他真是个善良的人啊!”那么累赘他讲了起来。“那年他在乡下造了三座凉亭,铺了五里路,他做了许多许多好事,前年还给普陀的大悲寺捐了座大殿呢!只要看了他的脸就能知道他是好人了,他有一个和气的笑劲儿,两道慈祥的眉毛……”
一个五十多岁的,穿了大团花黑旗袍的,很庄严的妇人从门外走了进来,后边跟着一个整洁的佣妇。账房里的和尚站了起来道:“吕太太,你请在这儿坐一回。”便匆匆的赶出去接那位庄严的妇人。
她问站在旁边的香火道:“她是谁?”
“蒋太太,在这里捐过三千元钱的。上礼拜还在这儿做了三天水陆道场给她家的先生。”
于是她低下了脑袋走出来,走过了院子,走到门口。街上一片好阳光,温煦地照到她身上,她手上反映着太阳光的金镯在她眼前闪了一下,想到拐角那儿的当店,又回了进去道:“晚上放一堂焰口也好吧。”
在心里叹息了一下:“这一下我总对得住他了吧!”
走了出来在浸透了温煦的太阳光的街上蹈蹈地走着,她想:“跟谁去谈谈他的事呢?我跟这个说,跟那个说,他们就没存心听我。”
街上很闹热,来去的人很多;什么都和从前一样。她奇怪着:为什么世界上少了一个他,就象少了一个蚂蚁似的,没一个人知道,没一个怀念他,没一个人跟我讲起他,没一个情愿听谈他的往事。
半小时后她回到家里,怔怔地望着她丈夫的遗像,嘴里咕哝着:“那天他还跟我说,说丝棉袍子太旧了,线脚全断了,得重新翻一下……”
于是她一个非常疲倦了的老妇人似的,坐了下来。她想:“为什么他不跟我讲话啊!”
1933年12月15日
本埠新闻栏编辑室里一札废稿上的故事
我是一个校对员,每天晚上八点钟就坐到编辑室里的一张旧写字桌旁边,抽着廉价的纸烟,翻着字纸篓里的废稿消磨日子。字纸篓是我的好友,连他脸上的痣我也记得一清二楚的。他的肚子里边放着大上海的悲哀和快乐。上海是一个大都市,在这都市里边三百万人呼吸着,每一个人都有一颗心,每颗心都有它们的悲哀,快乐和憧憬——每晚上我就从字纸篓的嘴里听着它们的诉说,听着它们的呐喊,听着它们的哭泣,听着它们的嬉笑。这全是些在报纸上,杂志上看不到的东西,因为载在报上的是新闻,载在杂志上的是小说,而这些废稿却只是顶普通的,没有人注意的事。我也曾为了这些废稿上的记载叹息过,可是后来慢慢儿的麻木了,因为这是顶普通的,没有人注意的事,就是要为了它们叹息也是叹息不了的。可是那天我看到了这一札废稿,我又激动起来啦。我特地冒充了记者去调查了一下。我为了这故事难过了好多天,记在这里的全是我所听到看到的——可是我希望读者知道,这不是新闻,也不是小说,只是顶普通的一件事的记载。
一
下面就是那札废稿上的原文:“今晨三时许,皇宫舞场中一舞女名林八妹者,无故受人殴打,该舞场场主因凶手系有名流氓,不惟不加驱逐,反将此舞女押送警所,谓其捣乱营业云。记者目击之余,愤不能平,兹将各情,分志如下,望社会人士,或能为正义而有所表示也。
漂泊身世该舞女原籍广东梅县,芳龄二九,花容玉貌,身材苗条,向在北四川路虬江路×舞场为舞女,方于今年三月改入皇宫舞场服务。八妹生性高做,不善逢迎,是以生意清淡,常终夜枯坐,乏人过问。据其同伴语,人谓八妹之假母凶狠异常,因八妹非摇钱树,遂时加责打,视若奴婢,且不给饭吃;八妹每暗自啄泣,不敢告人。
出事情形今晨三时许,八妹因门庭冷落,枯坐无聊,倚几小寐之际,不料祸生肘侧,横遭欺辱。先是有一‘象牙筷’者,为法界某大亨之开山门徒弟,与三四押友,并携来他处舞女数名在皇宫酣舞;该场场主旁坐相陪,趋候惟恐不周。‘象牙筷’,业已半醉,高呼大叫,全场侧目。某次舞罢,竟徘徊八妹座前,与之调笑。八妹低头不理,炬‘象牙筷’老羞成怒,将八妹青丝扭住,饱以老拳,并加辱骂,谓:‘烂污货,你也配在大爷前面摆架子!’八妹区区弱质,无力抵抗,迫他人拉开,已被殴至遍体鳞伤矣。该场场主,且呵斥八妹,不应得罪贵客,当即将八妹解雇。
鸣警拘捕事后八妹出外,鸣得六分所警士到来,欲入场拘捕凶手,经该场场主阻止,谓此并非本场舞女,因敲诈不遂,故来捣乱,请将其拘捕,以维秩序。八妹处此重压之下,百喙莫辩,反被拘押于六分所云。”
二
看了这张废稿的第二天,我找到一位当时在场的人;我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就把底下那样的话告诉了我:“坐着坐着,烟灰盘子里的烟灰又快满了,她却靠着茶几睡熟啦,我早就注意她了,这可怜的孩子。那天是礼拜日,六点钟茶舞会的时候就上那儿去的,客人挤得了不得,每个舞女都跳得喘不上气来,埋怨今天的生意大好了;还有一个叫梁兰英的,每一次总有十多个人去抢她,一到华尔姿的时候,只见许多穿黑衣服的少年绅士从每一个角上跳出来,赛跑似的,往她前面冲去,我坐了一晚上没见她空过一只音乐。可是她,那可怜的孩子,你说的那林八妹却老坐在那儿,没一个人跟她跳。我本来早就想去了,就为了她,便拼明天不上办公处去,在那儿坐一晚上,看究竟有人跟她跳一次没有。
她坐在那边儿角上,不大叫人注意的地方,穿了一件苹果绿的西装,没穿袜子,人生得不好看,一张没有表情的脸,比化石还麻木点儿似的。先还东张西望的想有客人来跟她跳笏烂挥昧耍阕谀嵌耙膊凰狄痪洌膊欢摹?那对眼珠子啊!简直是死囚的眼珠子,望过去象不是黑的,闪着绝望的光。
一次又一次的灯光暗了下来,一次又一次的爵士乐直刺到人的骨头里边,把骨髓都要抖出来似的,一次又一次的舞女在客人的怀里笑着,一次又一次的,音乐的旋律吹醉了人,她却老坐在那儿。
象世界的末日到了似的,舞场里边每一个人都掉了灵魂舞着那么疯狂地舞,场老板笑悼了牙齿。谁知道呢,还有她那么个哭也哭不出来的人在这儿?没有人知道,也没谁管,我替她难受。
十二点钟那时候,人慢慢儿的少下去了,场子里边每一次音乐只有八九对人在舞着。这一次她知道真的绝望了,我看见她深深地叹了口气,站起来跑到外面去。坐在我前面的两个舞女在那儿说她:
‘八妹又去哭哩!’
‘真奇怪,怎么会天天那么的,一张票子也没。’
我凑上去问:‘天天没票子吗?’
‘难得有人跟她跳的。’
‘那么她怎么过活呢?’
‘做舞女真是没一个能过活的!’叹息了一下。‘她是越加难做人了。我们在这儿做,跳来的票子跟老板对拆,跳一个钟头,只两块半钱,那钱还不是我们的,得养活一家子,那还是说我们生意好的,象林八妹那么的,简直是活受罪,你不知道她回到家里怎么受苦啊。’
‘可是你们不是一天到晚嘻嘻哈哈的很高兴吗?’
‘不嘻嘻哈哈的难道成天的哭丧着脸不成?’
说到这儿,还有个舞女猛的道:‘“象牙筷”又来了!’
来了一大伙人,三个穿绸袍的,一个穿西装的,还带了几个新新里的舞女。那穿西装的象有点儿喝醉了,走路七歪八倒的。
‘“象牙筷”来了,又是我们该晦气!’
‘怎么呢?’
‘这小子老是喝楞了眼才跑这儿来,来了就是我们的晦气。他爱开玩笑,当着大伙儿动手动脚的,不管人家受不受得住。’
‘别理他就得了。’
‘别理他,哈哈!你知道他是谁?’
‘谁?’
‘×××的开山门徒弟!你别理他!老板还在那儿拍他马屁,只怕拍不上,你别理他!’
‘那一个是“象牙筷”!’
‘那个穿西装的,坐在林八妹座位那儿的。’
这一回我仔细的瞧了一下,这小子生得很魁梧,有两条浓眉,还有一对很机警的眼珠子,嘴可以说生得漂亮,衣服也很端整。他的桌子上那几个都不象是好惹的人。‘象牙筷’还在那儿喝酒,一杯白兰地一仰脖子就灌下去,把杯子往桌上一扔,站起来拉了个他们带来的舞女跳到场子里边去了。大家都看着他,场子里只他一对。跳是跳得很不错。那一只音乐特别长,音乐好象在那儿跟他开玩笑似的。音乐一停,大伙儿就拍起手来,那家伙也真脸厚,回过身子来鞠了一躬,那么一来,大伙儿又拼命的拍起手来啦。他笑着走回去,走过林八妹的座位前面——她不知道多咱跑进来的,我就没留神——见她低着脑袋坐在那儿,便道:
‘小妹妹可是害相思病?’
她旁边的舞女说道:
‘她今天一张票也没,气死了;你别跟她胡闹了吧。’
‘是的吗?下一次音乐我跟你跳,别再害相思病哩。’
跑到桌上去又灌了一杯白兰地,再走到林八妹前面,不知怎么的这回才瞧见了她是穿的西装,没穿袜子。
‘嗐,小妹妹,好漂亮!好摩登!洋派!真不错,什么的不穿袜子!’眼珠子光溜溜的尽瞧她的腿。
林八妹白了他一眼,他就碰得跳起来道:‘不得了,小妹妹跟我做媚眼,要我今晚上开旅馆去!’
大伙儿哄的笑了起来,他就越加高兴了,把林八妹的裙子一把拉了起来;‘大家瞧,小妹妹真摩登!不穿袜子,洋派!’林八妹绷下了脸,骂道:‘闹什么,贼王八。’
他也顿时绷下脸来,××!××给你吃!’就那么的‘××给你吃,××给你吃’的,嘴里边那么说着,把一个中指拼命的往她嘴里塞。
她也火起来了,‘我×你妈!’
‘妈的,小娼妇,你在大爷前摆架子?’拍!就是一个耳刮子。
‘狗×的……’
‘你敢骂大爷?’
索性揪住了她的头发,拍拍的一阵耳刮子,一会儿许多人跑了上去,什么也瞧不见啦。只见舞场的老板把林八妹拉了往外跑,她怎么也不肯出去,头发乱着,满脸的眼泪,嚷着,闹着,非要回去打还他不罢手似的。‘象牙筷’叫人家劝住了,还站在老远的骂:‘你再骂,大爷不要你的命?你再敢骂?’
我就跑过去,只听得老板在跟她说:
‘你跟他闹,没好处的。你是什么人,他是什么人!’
她拼命的嚷着:‘我不管!我不管!他凭什么可以那么的打我!’
老板把她抱起来,往门外走去,她一个劲儿的挣扎着:‘为什么?为什么?你们为什么合着欺我?’
大伙儿见她那副哭着嚷的模样儿,忽然拍起手来,拼命的笑着。我难受极了,还笑她!
‘还笑她?’
‘要不然,怎么呢?我们又不能帮她。’
真是,她们有什么法子呢?我明白的,她们也替她难受,她们只得笑。我跑到外面,只见林八妹还在那儿硬要进来拼命,侍者拦住了她,劝她:
‘你别哭了,今天还是回家里去吧。’
她挣了出来,就往门口跑去,叫老板一把扯了回来:
‘你给我滚!你那么的舞女地上一抓就是十来个,要你来给我拆生意?你滚!这里不许你进来!’
她扑到他身上:‘不管!我人也做够了,苦也受够了!我不管!我一生到地上就叫大家欺!我叫人家欺够了!我叫人家欺够了!’
‘给我扠他出去!’
两个服侍她一个,把她拉到扶梯那儿,她猛的叹了口长气,昏过去啦。牙齿紧紧的咬着,脸白得怕人,头发遮着半张脸,呼吸也没有了似的,眼泪尽滚下来。我不能再看她,我走进去,坐到桌上,抽一支烟,我懊悔自个儿不该在这儿待这么久,看到了那么不平的事情。那老板还坐在‘象牙筷’那儿跟他赔不是。
‘对不起得很,老板,今天多喝了一点酒,在你们这儿闹了这么个笑话。’‘象牙筷’说。
‘没干系,你老哥还跟我说那种话!你真是太客气了!这舞女本来不是我们这儿的,来了三个月,叫她赶跑了几百块钱生意。本来是想叫她跑路了,没找到错处。今天幸亏你老哥那么一来,刚才我已经停了她的生意。’老板那么一说,我喷了口烟,叫侍者给我换一个地方——实在不愿意再听下去咧。
坐了一回,我跑到外面去,想看看那可怜的孩子不知怎么了,刚跑到外面,只见她和一个巡长在扶梯那儿跑上来。在门口那儿的侍者头目忙迎上去道:
‘老乡,抽枝烟。’递了枝烟过去。
‘好久不见了。’他接了烟,好象很熟的样子。‘这位姑娘说这儿有一位客人打了她,可有那么一回事?’
‘有是有的,不是打,只是推一下——’
这当儿老板跑出来了,一副笑脸跟巡长打招呼:‘正有件事想麻烦您老人家,刚才我们这儿,不知哪来的一个不三不四的女人——’说到这儿装着一眼瞥见了林八妹似的,‘就是她,跑到我们这儿来捣蛋,跟我们的客人闹,客人全叫她给赶走了……’
林八妹急了起来道:‘你不应该的,那么冤枉着我!’跟巡长说道:‘我是这儿的舞女,他认识我的,他冤我,我刚才跟你说过的,有一个客人无缘无故的打了我一顿。’
我想上去说,这老板太不讲理了,刚一动嘴,那侍者头目瞧了我一眼,我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算了吧,还是站在那儿瞧。
那老板又说下去道:‘简直是笑话,我这儿会要你那么的舞女!巡长,我们这儿没有她那么的舞女的,也没谁打过她,这儿的许多人都可以证明。是她存心跑来捣蛋,刚才给她跑了,现在她自个儿找上门来,好得很,费您老人家的神,给看起来,明天我请你吃晚饭,咱们再细细的谈。’
林八妹急得跳起来,扯住他的胳膊道:‘你冤枉人!你冤枉人!怎么说我跟你捣蛋?打了我,还说我跟你捣蛋!’
‘巡长,你瞧她多凶!’说着大家都笑了起来。
林八妹马上又扯着巡长道:‘你别信他!他故意咬我一口。我刚才跟你说过的,我坐在桌子上,一个客人,是流氓,跑来调戏我,我骂他,他就打我,打我的耳刮子,你瞧,现在脸还红着。’把半个脸给他瞧,‘我不会骗你的,你应该相信我。’
巡长笑着道:‘你可以找个人证明?’
‘他们都能证明的。’
‘可是真的吗?’巡长问那些侍者。
大家都笑着说:‘没看见。’
林八妹瞧见了我,一把扯住我道:‘先生,你瞧见的,你说一声吧!’那么哀求着的脸。
我刚要说说,老板已经拦了进来道:‘这位先生刚来,怎么会知道?巡长,你瞧,她可不是胡闹吗?我们来了个客人,她又得想法给撵走了!费你神,请带了去吧。我们生意人,不会说谎冤枉人的。’
巡长拍一下林八妹的肩膀道:‘乖乖的跟我去吧。’
这一下她可怔住了,也不挣扎,也不说话,只瞧了我一眼,跟着他走啦。可是她的眼光我懂得的,是在:
‘每一个人都合伙欺我啊!’那么地说着。
我马上给了钱,拿了帽子就走。
‘法律,警察,老板,流氓……一层层地把这许多舞女压榨着,象林八妹那么的并不止一个呢!’回去的路上一个儿那么地想着。
三
那天晚上,我告了假,约了一个曾经上舞场去过的朋友跑到皇宫舞场里,在带着酒意的灯光底下坐了下来,那许多舞女全象是很快乐的,那张笑脸简直比孩子还天真。我真不能相信在这么幽雅愉逸的氛围气边,有着那些悲惨的命运,悲惨的故事。坐了一回,我跟一个侍者谈上了,慢慢儿的谈到林八妹的事,底下是我和他的对话:
他——“老实说,舞女多半是那么的奴隶脾胃,你好好儿的待她吧,她架子偏大,只配那种白相人。那才是一帖药,吃到肚里,平平稳稳,保你没事,譬如你吧,譬如你跳的那舞女,你真心真意的待她,她就待理不理的,你要绷着脸不理她,她又跟你亲热得不得了。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舞女那玩艺儿吗,大爷有钱高兴花,不妨跑来玩玩,可是千万不能当真,一真可糟糕!命也会送在她手里。咱们做侍者的那种事看得多了。就说林八妹吧!也是坏蛋。那性情儿可古怪!到这儿来了几个月,少说些吧,也叫她给闹去了五百块钱生意。客人出了钱是找开心来的,谁高兴瞧你冷脸?先生,你说这话可不错?做舞女的,拿了人家钱,应该叫人家开心,那才是做生意的道理。林八妹,她就不管那些,得随她高兴。你先生也是老跑跳舞场的,你可喜欢跟她跳?时常有客人受了她的气,怪上了舞场,连我们这儿也不来了。”
我——“可是‘象牙筷’是怎么回事呢?”
他——“那种事多极了。好的客人受了气不高兴,就不同她跳;‘象牙筷’是什么人?他来受你的气?”
我——“听说是‘象牙筷’的不是。不知究竟怎么样?”
他——“讲公平话,两个都有不对的地方儿。‘象牙筷’是那么的,每次上我们这儿来,总喝楞了眼珠子才跑来,又爱跟舞女开玩笑,那天也是巧,林八妹刚穿了西装,没穿袜子,‘象牙筷’又刚巧坐在她后边儿,不知怎么一来,叫他瞧见了,便跑到她前面说:“你好漂亮!不穿袜子!那才是真的摩登,洋派!’那也是很平常的事。既然做了舞女,让人家开开玩笑也没多大关系。再说‘象牙筷’是大白相人,就是再做得难看一点,也得迁就他。林八妹绷下脸来骂他,他自然动手打了。譬如骂了你,你怎么呢?还不是一样吗?可对?”
我——“回头怎么又把林八妹抓了去呢?”
他——“那是她自个不生眼珠子,跑到警察局里去叫了个巡长来,想抓人。开跳舞场的警察局里不认识几个人还成吗?本来抓人不用讲谁的理对,谁的理亏,谁没钱,没手面,没势力,就得抓进去,押几天,稍微吃一点眼前亏。那天真笑话,她还要我们证明‘象牙筷’打了她。我们吃老板的饭,拿老板的钱,难道为了她去跟老板作对不成?没有的事!”
我——“可是这儿老板不应该的,停了她生意也够了,还把她押起来。”
他——“你先生真是生得太忠厚了!现在哪儿不是这么的?”
我——“可是这里的老板跟‘象牙筷’有多大交情,那么的帮他?”
他——“交情是没多大的交情。可是开舞场吃的什么饭?得罪了白相人还开得下去吗?做生意的要面面圆到,老板也有老板的难处。牺牲一两个舞女打什么紧?真是!”
我——“现在林八妹在哪儿?”
他——“还在六分所里。”
我——“也是很可怜的人啊!”
他——“嘻,你先生真是!可怜的人多着咧!做舞女的那一个不可怜?年纪一年年的大了,嫁人又嫁不掉。坐在对面那个穿红旗袍儿的梁兰英,这儿生意算她顶好了,那天我跟她随便谈,我问她:
‘你可打算嫁人吗?’
‘谁爱娶舞女呢?’
‘今年你二十岁,再过六年,可怎么办?’
‘过了今天再说!’
‘我问你,过了六年怎么办?’
‘给人家去做下人,洗地板,擦桌子,再不然,就上吊!’
‘你说,哪一个不可怜?’
到这儿我们又谈到旁的地方去了,可是我在心里决定了明儿上六分所去看林八妹去。
四
吃了中饭,我走到六分所,先见了他们的所长。我说是报馆的新闻记者,所长就很客气请我到他的卧室里去谈。是一间不十分明亮的屋子,上面壁上挂着党国旗和总理遗像,桌上放了一大堆《三民主义》、《建国大纲》,公文,和一把紫砂茶壶。他请我坐下了,掏了枝烟递给我,给擦上了火,抽了口烟,我就开口道:“这儿可是有一个叫林八妹的舞女押在这儿?”
“是的。”
“是怎么回事呢?”
“那天,是前天半晚上,她跑到这儿来,说有人在舞场里打了她,要我们保护,当时我就派巡长跟了她去……”
我截住了他的话道:“这事情我已经知道了,我就不懂怎么反而把她押了起来。”
在烟雾里边他的脸很狡猾地笑了:“这有什么不懂得,你老哥也是明白人,咱也不瞒你,我家里也有七八个人吃饭,靠这苦差使还不全饿死吗?皇宫的老板跟我又是有交情的,咱们平日彼此都有些小事情,就彼此帮帮忙。”
“可是那么一来你不是知法犯法吗?”我故意装着开玩笑的模样,大声地笑起来。
“法律是死的,人是活的,要是法律真的能保护人权,不瞒你老哥说,我早就饿死了。对不对?大家都在刮地皮,我也犯不着做傻子。谁知道明天还当不当得了巡官呢!”便跟着我哈哈地大笑了一阵子。
“那林八妹我可以看看她吗?”
“可以!你老哥吩咐的话,还有什么不可以的?”一面说,一面却坐着不动。
我站了起来道:“现在就去,怎么样?”
“行。”
他带我到一间很黑暗的屋子里面,下面放着一张床,一张桌子,一只椅子,在床上坐着一个女人,像是穿着件暗绿的衣服。
所长说:“这就是林八妹,你跟她谈一回吧。兄弟有事,过回儿再来奉陪。”
“不敢当!”
他走了以后,屋子里只我们两个人,她不动声色的瞧着我。我走过去,在椅子上坐下来。
“我是报馆里的记者,你的事我们觉得很不平,我个人也是很同情你的,请你把那天的事告诉我。”
她坐在那儿,尽瞧着我,不做声,就像没听见我的话似的。我明白,她不懂得为什么我要老远的跑来问她,她不懂得我为什么要知道她的事,她疑心我在骗她,我在想法子算计她。她有一张平板的脸,扁鼻子,很大的腮骨,斜眼珠子,一圈黑眼皮,典型的广东脸。
我又说了一遍,要她告诉我她的事。
她才说道:“那天晚上我坐在那儿很气闷,已经一点多了,忽然那个‘象牙筷’跑到我前面来调戏我——”
“他怎么调戏你呢?”
“我那天没穿袜子,他说:‘小妹妹,你好漂亮,不穿袜子!两条腿那么白!’我不理他。他索性嘻着脸,跟我闹不清楚,我站起来想走,想避开他,他却把我按在座位上道:‘急什么呢?有拖车在那儿等你不成!’我就不高兴,我说:‘屁,我没拖车的!’他说:‘我做你拖车可好?咱们等会儿开房间去。’我白了他一眼,他就大声儿的嚷起来道:‘不得了,小妹妹跟我做媚眼,要我等回儿开房间去!’树树要皮,人人要脸,我虽说做舞女,也是没法子,混口饭吃,脸也是要的,究竟也是个有鼻子眼儿的人。可是当时我还忍着不做声,这狗入的越发得意了,索性把我的裙子,就那么的给拉起来,还说:‘小妹妹不穿袜子,可穿裤子?’你说还有谁能耐得下?我火起来了,我说:‘闹什么?’他顿时绷下脸来,道:‘闹什么!闹条大××你吃!’就‘××给你吃,××给你吃’那么的说着,把中指直塞到我嘴里来;我恨透了,就骂他:‘狗×的!’他就拍的一个耳括子,‘小娼妇,你敢骂大爷!’揪住了我的头发,打得我哪!——后来给人家拉开了;他们把我推到外面去,他们说他是大流氓,犯不着跟他闹。他们合着伙欺我,骗我,就因为生意坏。可是我为什么要白让他打呢?我要进去打还他,我要跟他拼命去;我们广东人是那么的,打死了算不了什么。老板把我赶了出来,不要我做了。我去叫了警察来,不知怎么一来,可把我带到这儿来啦。喝!”她猛的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可是声音是那么小,一种病人的声音。“他们又有钱,又有势,打了我还把我押起来!他们合着伙欺我!合着伙欺我!”躺到床上喘着气,低低地说着:“我是一生下来就叫人欺的!”脸上泛着红色,桃花那么的浅红色,一回儿又咳嗽起来啦。
“你的家里人呢?”
她耸了耸肩膀,苦笑了一下:“我是卖给人家的。”
“很小的时候就卖了的吗?”
“从我知道每一个人都有一个妈和一个爸的时候,我已经是没有妈,没有爸的人了。可是我有一个妈,假的妈,我叫她妈的。小的时候,她天天打我,骂我,叫我洗地板,擦桌子,现在她还是天天骂我,打我,叫我洗地板,擦桌子,从前我不是做舞女的,她逼着我卖淫,做咸水妹。我是夜开花,白天睡觉,晚上做生意的,你不知道那可多苦。后来做了舞女,为了我没生意,舞场关了门回来还逼我去接客——我简直连骨头也做得断了!”
“她可知道你现在给押在这儿?”
“知道的!”
“为什么不来弄你出去呢?”
“她不会再在我身上化一文钱了。”
“你已经好几天没睡觉了吗?”
“到这儿来还没睡过,怎么睡得着呢!只想早一点死了算了!我受够了!”
“你要钱用吗?”
她摇了摇脑袋。
我再问她:“你要钱用吗?”
她不做声,闭上了眼珠子。
我便退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