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夫人
类别:
其他
作者:
穆时英字数:20401更新时间:23/03/02 14:21:59
山本忠贞斜倚到车窗上,缓缓抽着雪前,从歪戴着的军帽的帽沿那里,透过了从磁杯里边蒸腾上来的咖啡的热气,在这边望着她。
车一开出哈尔滨车站,在铺满了皑皑白雪的平原上驰走着,天慢慢地暗下来时,他已经注意到在隔壁那间卧室里,带一点汉城口音唱着《银座行进曲》的,那个不知国籍的女人是一个很可骋傻娜宋锪耍怂睦嫌诜绯镜难樱睦淠纳?音,脚下那双名贵的缎鞋,轻捷的步趾,尤其是因为她的少妇型的,妖冶而飘逸的风姿。她老是在那里反覆地唱着同一的调子,悉悉地,象从紧闭着的嘴唇里边漏出来的。睡在床上机械地听着这充满了北国的忧郁的歌声,车顶上的电灯蚌珠似的放出光彩来时的山本忠贞完全忘了藏在帽徽里的,进攻辽东义军的军事密件,而对于隔室那位诡秘的夫人抱了满怀不可遏制的好奇心。一个娟好的独身妇人,那样的对象是不能不使哈尔滨特务机关的调查科科长山本忠贞少佐睁开一只侦察的眼和一只爱慕的眼吧。
“毒品的贩卖者么?舞女么?还是匪贼的间谍呢?”被这些问题苦恼着的山本忠贞在餐车里仔细地看了喝着咖啡的她,忽然毫无理由地高兴起来:“总之,不会是一个贞节的女子吧。”所以,推歪了军帽,摆出不修边幅的轻薄态度来。
坐在餐车里的她。穿着堇色的衫,有一条精致的鼻子和一张精致的嘴,眉毛修饰得非常纤巧,一身时髦的西欧风味一点也剖别不出究竟是哪一国人。她把香烟灰弹在餐盆里,时常把晶莹的眸子从鬓边闪到山本忠贞脸上来,碰到他的眼便低下眼皮,让长睫毛遮住柔媚的眸子的流光,把笑意约住在嘴角,温雅地拿起咖啡来的姿态简直是在跟他卖弄风情了。家眷远在东京的,过着禁欲生活的山本忠贞,只喝了半杯鸡尾酒便被桌旁的水汀烘得浑身的情欲古怪地燃烧起来。看看她在旁娉婷地走了过去,在他衣襟上留下了俱乐部香水的幽味,走到卧车里,碰地关上了门,他便似跌地闯进了她的卧室,用醉汉的声气喝道:“站起来!”
斜躺在床上她冷静地问道:“你有什么权利那样地命令我呢?”
“吹?特务机关调查科科长的山本忠贞少佐要搜查一个嫌疑犯也不行么?”
“很英俊的人为什么对于一个女子施行着那样粗鲁的仪态呢?”
“你那么漂亮的夫人不是也在做着不法的事么?”山本忠贞邪气地笑了起来。
“不法的事么?请你搜吧,随身行李都在这里。”把钥匙扔给了他,又丽丽拉拉地唱起《银座行进曲》来了。
“好本事!比我还镇静。可是你可知道山本忠贞少佐的眼是被称为显微镜的么?”一面咕哝着,一面打开了一只小提筐把一些零碎用品全倒了出来。他用把玩的态度检视着那些手套,丝袜,亵裤,睡衣,用责骂的口气调笑着道:“那样的睡衣!从浴盆里跳出来,穿着那样丝织的绣花睡衣,不怕一身的性感被水蒸气挥发到外面来么?这样珍贵的手套!连一双爱的手也铿吝到要遮蔽起来呵。呔!如果不是想怕腿部的肉来诱惑特务机关长山本忠贞少校,总不需要穿那样透明的袜吧。”挤着眼瞧了她的腿:“脚上的还是桃色的袜呢!你看不是连柔软的汗毛也看得很清楚么?可是山本忠贞少校并不是意志薄弱的家伙呵。”把亵裤拿到千里时,他已经不是在检查违禁品,却是在欣赏尖端流行物的猎奇趣味了。“也有那样瘦削的腰肢的么?把那样纠绯色的短裤穿了起来,就是印度的禁欲者也没有法子保持独身了吧!可是那只胸褡却不免大得和亵裤大不得称了吧,一个瘦削的腰肢也能承托这样丰满的胸部么?”
整个提筐全察看过了以后,索性把床下的那只大铁箱也打了开来,铁箱里边除了一双银缎鞋,一双水红的高跟鞋,全是些衣服,正在说着“衣服也留着余香呢”那样的话时,她却跳起来道:“还骚扰得不够吗?”
山本忠贞刚在搜寻不出什么违禁品,觉得没法下台,忽然看见铺在床上的毡,便抢前一步,扯开那张毡,一大包烟土在毡下赫然显现了出来:“呔!那是什么东西!”
婉娈的,求情的笑马上在她俏丽的脸上浮现了出来,拖住他的手,显着那样柔弱迷人的样子:“是第一次,人家托我带的。总可以商量吧?我知道你是不会为难一个女人的。”
“可以商量,我和你有什么事不能商量呢?”一只手抬着她的下巴,细细地看了一会道:“真漂亮!可惜做了偷运烟土的私贩。”
她可怜得象一只绵羊:“不是私贩呀,山本忠贞少佐。”
“你还是想跟了路警去呢?还是希望做三天山本夫人?”
她做了个媚眼道:“你还叫我选择么?”
山本锁上了门,哈哈地大笑着,把手伸到她怀里去道:“让我来测量一下你的胸褡的尺寸吧。”
她低低地笑着道:“这一带很多匪贼劫车的事件,而且,你看车动摇得多利害,又没有浴室,——到长春常磨馆去住三天不是很有趣吗?”
第二天,山本少佐和他的新夫人从宪兵和警察的双重搜查网里堂皇地跑了出来,在常磨馆最上好的房间里,亲密地站在窗畔眺望着街景了。
“这里不是有着马赛克磁砖铺的浴室吗?”
山本拉拢了丝绒的窗筛,拎着水红的睡鞋和绣花睡衣,把他的新夫人抱到浴室里边,在浴缸里放满了淫逸的热水,“一定要等灯亮了才行么?”那么地说着,捉住了她,给她卸衫,她缩在他怀里嘻嘻地笑着时,外面的电话响了起来。
“讨厌!是谁打电话来呢?”跑出去,拿起了电话。
“山本么?”电话筒里嗡嗡地讲着的正是宪兵司令冈崎义一。
“冈崎么?本来预备一到就来拜访你的,想不到你已经先打电话来了。”
“你昨天不是猎获了一个新夫人么?”
“你怎么已经知道了。”
“你跟她一同在长春下车,我是不能不知道的。”
“好家伙!”
“可是朝鲜人,讲话带一点汉城口音的,身材很苗条,鼻子旁边有一颗美人痣,笑起来很迷人,走路时带一点媚态,腰肢非常细的?”
“你认识她不成?”山本惊异起来了。
“现在还在你房里吗?”
“你想来看看她么?”
“你现在马上拿手枪指住她,别让她走一步。”
“拿手枪指住她?”
“你还不知道她就是有名的女间谍MadamX么?”
电话挂断了。
“MadamX可惜现在就被发觉了,过了今天再被发觉不是很好?”说着,霍地拔出手枪来指住走到浴室门口的他的新夫人:“亲爱的,请你在那里站一回吧。”
“用什么手枪呢?旅馆不是已经受包围了么?”声色不动地靠在门上。
“MadamX真是尤物!可惜了。”
她不做声,轻轻地唱起《银座行进曲》来。
五分钟后,冈崎义一指挥刀在腰间咯咯地响着,跟在十二个宪兵后面走了进来。
“MadamX久会了。”
他打开了那只小提筐,和那只大铁箱,从大铁箱里寻出那包烟上来,笑着说道:“还是用这个笨拙的老方法么?”
抽出指挥刀从烟上的中间切下去,拿手指钳出一颗蜡丸来道:“你还在担任传递工作么?”
他插好了指挥刀:“请你到宪兵司令部来谈谈吧。”向山本讲了一句:“对不起,请你另外再找一个吧。”带了她走了。
山本在长春住了两天,“另外再找一个,哪里再找得到那样名贵的宝物呢!”怀着这样的思想,安安静静地搭了车到沈阳,把行李放在旅馆里,去看了几个朋友,预备回来好好地睡一夜,明天上第二师团本部去把文件缴了,玩一星期便回哈尔滨去。
从朋友家里喝了点酒,回到旅馆,走进自己房里,只听得浴室里哗哗的放水声。
“见鬼么?”
刚想跑进去看时,浴室的门开了,在热腾腾的水蒸气里,亭亭地站着的,饱和了新鲜的性感的,站在瘦削的黑缎鞋上的,洁白而丰腴的裸像正是MadamX,他不由像见了狐精似的迷惑起来,半天才说出话来道:“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的?”
“你看,我不是刚洗了身么?冈崎怕有半年没有洗澡了,身上脏得像乞丐似的,把我的肉也弄脏咧。”
听了这样的话,山本的情欲,在车上给水汀蒸发出似的又给从浴室里喷出来的,弥漫的水蒸气毫无节制地蒸发起来了。
“脏也好,干净也好,既然回到我这里来,至少要请你做一小时山本夫人再送到宪兵本部去吧。”
野兽似的扑了过去。
从她身后闪出两个拿了四寸勃郎林式的手枪的壮汉来。山本在枪口前噤住了。
“你明白为什么我要车上勾搭你吗?难道是我会爱上一个粗俗的日本男子不成?不过是想你把烟土里边的蜡丸搜了去罢咧。不料你竟蠢到连烟上里边可以藏蜡丸的事也不知道。冈崎是比你稍为聪明一点的笨汉。他以为蜡丸里边藏的是我们的地图和我们的计划书,派了一中队去搜寻我们——明天你就会知道,你们的一中队全部覆没在我们机关枪底下了。”
山本不由咆哮起来道:“你就为了要把这些话来侮辱我才跑到这里来的么?”
“请你把声音放低一点吧,虽然是四寸的手枪,洞穿你的肢体的力量还是有的。”她拿毛巾抹着身子:“你知道我跑来干吗?你是不会知道的。我想来偷盗你的秘密文件的,想不到搜遍了全房间,还是搜不到,失望得很。现在我也不想你的秘密文件了,只想要你的帽徽做你对我的热恋的纪念品。
“呔!”山本刚一抬手,下巴给打了一拳倒在地上,给塞住了嘴,绑住了手脚。
“没用的东西!”
她把他的帽徽摘下了来交给那个壮汉道:“你们先去吧。”
那个壮汉啐了一口道:“那么没用的家伙,还费了两个人来服侍他。”笑着走了。
她从浴室里拿了一大堆衣服出来:“你不是说把绯色的亵裤穿了起来,就是印度的禁欲者也没有法子保持独身了么?现在我就穿给你看,报答一下你的过份的称誉。”
她一面嘲笑着他,一面穿好了衣服:“莎育娜拉,特务机关调查科科长山本忠贞少佐!”走了出去,终于在房门外低低地唱起《银座行进曲》来。
玲子
淡淡的日影斜映到窗纱上,在这样静谧的,九月的下午,我又默默地怀念着玲子了。
玲子是一个明媚的,南国的白鸽;怎样认识她的事,现在是连一点实感也没有了,可是在我毕业的那一学期,她像一颗绯色的替星似的涌现了出来,在我的干枯的生命史上,装饰了罗曼谛克的韵味,这中间的经历,甚至顶琐碎的小事,在壹?忆里边,还是很清晰地保存了的。
是一千九百二十六年吧,在英美诗的课堂上有一个年纪很小,时常穿一件蔚蓝的布旗袍的,娟丽的女生,看起来很天真,对于世事像不知道什么似的,在我们谛听长胡子的约翰生博士讲述维多利亚朝诸诗人的诗篇时,总是毫不在意地望着窗外远处校园里的喷水池在嘴边浮着爽朗的笑,这人就是玲子。
大概是对于文学的基础知识也不大具备的缘故吧,把约翰生博士指定的几篇代表作,她是完全用读《撒克逊劫后英雄略》,读《侠隐记》那样的态度来读的,所以约翰生博士叫她站起来批评了尼孙的时候,可笑而庸俗的思想就从那张雅致的小嘴里流了出来。严肃的约翰生博士便生起气来,严厉地教训了她。
“用你那样的话去称赞一代的文才,在你当作一个文学研究者是一种耻辱,在丁尼孙是一种侮辱。”
她也并不觉得难受,只是望着约翰生博士的胡子嘻嘻地笑,很明显地,她一点也不明白为什么她的意见对于她是一种耻辱。“你是竭力称善了丁尼孙,我不是比你还过份地称誉了他么?”那样的意思是刻划在她的脸上。
“懂了么?对于丁尼孙这是一种侮辱,不可容忍的侮辱!一个人说的话应该负一点责任,不能随意指责,或是胡乱吹捧。记着,孩子,口才是银的,沉默是金的,这是一句格言。滔滔雄辩还抵不过一个有思想的哲人的微笑,何况你的胡说!”
她却出乎意外他说出这样有趣的话:“是的,先生,可是一定要我站起来说的不就是你么?”
这一下,约翰生博士是完全失败了。“顽皮的孩子!顽皮的孩子!”喃喃地说着,颓丧地坐了下去。
面对着那样的喜剧,我们不由全笑了起来。
下了课,在走廊里边,约翰生博士叫住了我,抚着玲子的柔顺的头发对我说道:“你找几本书给这位小妹妹念念吧,她真是什么也不懂。”
从那天起我便做了她的导师,我指定了几部罗曼主义的小说给她看,如《沙弗》,《少年维特之烦恼》一类的书,每天在上英美诗这一课以前一个钟头,我替她解释史文朋和白朗宁,在一些晴朗的下午,在校园里碰到她,便坐在日规上,找一点文学的题材跟她谈了。她是一个有着非常好的天资的人,联想力很丰富,悟性也好,如果好好的培养起来,是不难成为一个第一流的作家的。那时她差不多天天和我在一起,我们时常在校外的煤屑路上悉悉地踏着黄昏时的紫霞,从挂在天边的夕云谈到她脚上的鞋跟,在星期六的下午,我们便骑着脚踏车,带了许多水果,糖,饼干和雪莱的抒情诗集,跑到十里路外的狩猎协会的猎场里边去辟克匿克。
猎场旁边有一道透明的溪流,岸上种着一丛杂树,我们时常在一棵高大的菩提树旁边坐下来,靠着褐色的树干,在婆娑的枝叶下开始我们的野餐,读我们的诗。她是不大肯静静地坐一个钟头的,碰到温暖而绮丽的好天气,她就象一只小鹿似的在那块广漠的原野上奔跑起来了。她顶喜欢用树枝去掘蚂蚁穴,蹲在地上看蚂蚁王怎样率领着一长串的人民避难。她又喜欢跑得很远,躲在树枝后面,用清脆的,银铃似的声音叫着我的名字,引我去找她;从辽远的天边,风飘着她的芬芳的声音,在这无际的草原上摇曳着:那样的景象将永远埋在我心里吧!
等我读倦了书,抬起头来时,就会看到她默默地坐在我身旁,衫角上沾满了蒙茸的草茨子,望着地平线上的天主教寺的白石塔和塔顶的十字架,在想着什么似的脸色,在她眼里有一点柔情,和一点愁思。我点上了烟卷,仰着头,把烟圈往飘渺的青空喷去,她便会回过头来,恨恨地说道:“你瞧,这么好的天气!”
也许那时我是被书和烟熏陶得太利害吧,对于在她这句话里边包含着的心境是一点也没有领会到;在我的印象里边,正象约翰生博士说的,只是一个顽皮的孩子,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妹妹而已。
在暮色里并骑着脚踏车,缓缓地沿着那条朴素的乡间大路回去的时候,她就高兴起来:“现在你总不能再看书了!”便丽丽拉拉地唱着古典的波兰舞曲,望着那条漫长的路,眼睫毛在她眼上织起了一层五月的梦,她的褐色的眸子,慢慢地暗下去,变成那么温柔的黑色,而嘴角的笑意却越来越婉约了。
那样的黄金色的好日子散布在我的最后的一学期里,这位纯洁的圣处女也在我的培养下,慢慢地成长了起来。可是命运真是玄妙的东西,如果那时我在十八世纪法国百科全书派的学说上少下些功夫,多注意点她的理性的发展,她的情绪的潜流,那么,以后她的历史便会跟现在不同,我也不会成为现在那样的一个人了吧。我所介绍给她的读物里边太偏重于罗曼主义的作品,她的感情,正和那时的年轻人一样地,畸形地发达起来,那颗刚发芽的花似的心脏已经装满了诗人气分,就是在日常的谈话里边也懦染了很浓重的抒情倾向,冢学期快完时,她已经是一个十分敏感的女性了。我是她思想上和行动上的主宰,我是以她的保护人的态度和威严去统治了她,对于在一个从教会学校的保姆制度下解放出来,刚和异性接近的十八岁少女的,奔马似的下层感情我是完全忽略了的,直到毕业考试那几天,她忽然变态地伤感起来,兴奋起来的时候,还是没有发现蕴藏在她的纯朴的感情里边的秘密。
在举行毕业礼的前一天,我从教授们的公宴席上回来,稍会有一点酒意,一个人带着只孟特琳走到校园里,想借音乐来消遣这酒后的哀愁。
那天恰巧有着很好的下弦月,在清凉的月色里边,我们的宿舍默默地站立着,草地下铺满了树叶的阴影,银色的喷泉从池水里女神的头发上缤纷地抛散着跳跃的水珠,池旁徘徊着一些人影。是喝了太多的酒吧,对于这快要离别了的大学风景,有了依恋的游子的心。在这里不是埋葬了四年青春的岁月,埋葬了我的笑,我的悲哀么?
不会忘记这座朱漆的藏书楼里边的温煦的阳光,那些教授们的秃头,和门房的沙嗓子的!叹息着在日规上坐了下来,我听到一个柔情的声音在唱着《卡洛丽娜之月》,那怀念和思恋的调子,从静谧的夜色里边悄悄地溜了过来。
卡洛丽娜的月色铺在我们旧游地,
当蔷薇开遍在家园的时候,
玛莎,你还记得我的名字么?
抚摸着日规上的大理石,伤感到差一点流下泪来。这是一支古旧的小曲,而那在唱着的声音,不正是熟悉的铃子的声音么?于是我轻轻地弹着孟特琳唱起来了,向着这温柔的夜春倾吐了我的忧郁,沉醉在自己的声音里边,闭上了眼。等我唱完了那支曲子,睁开眼来的时候,一个颤抖的声音在我耳边说:“再唱一遍吧,你是唱得那么好呵!”
坐在我身旁的正是铃子,她的嘴抽搐着,她没看我,只望着远处插在天边的树丛的苍姿,她捉住我的手,她的全个身子在颤抖着,忽然,我什么都明白了,我明白为什么她会一个人坐在校园里,我明白她的眼色,也明白了我自己的哀愁。我抓住了她的肩膀,她的脸在我的脸下面那么痛苦地苍白着,她是那么勇敢地看着我,想看到我灵魂里边去似的。她没说话,我也没有说话,可是我在心里低低地叫着她的名字。猛的,她的脸凑了上来,用手臂拖住了我的脖子,我看见一张嘴微微地张开着在渴望着什么似的喘息着,便吻了下去。一分钟以后,她推开了我,坐在我前面用责骂似的眼光透视着我,于是,眼泪从她脸上簌簌地掉了下来。
在日规上,我们坐了一晚上,没有讲一句话。第二天,我不等行毕业礼,便车着铺盖,行李,扔下了这朵在我的心血的温室里培养起来的名贵的琼花,为着衣食,奔波到千里外的新加坡去了。此后,我就不曾看见过她,也没一个人告诉我一些关于她的消息,可是,在我一个人坐到桌前,便默默地想起她来。——愿上帝祝福她呵,祝福这个纯洁的灵魂!
墨绿衫的小姐
һ
一枝芦笛悄悄地吹了起来;于是,在旋转着七色的光的,幻异的乐台上,绢样的声音,从琉璃制的传声筒里边,唱了:
待青色的苹果有了橘味的五月,
替着三色的菫花并绘了黑人的脸。
(琉璃制的传声筒的边上有着枣红的腮,明润的前额,和乳白的珠环,而从琉璃制的传声筒里看进去,她还有林擒似的嘴。)
我要抱着手风琴来坐在你磁色的裙下,
听你的葡萄味的小令,亚热带的恋的小令。
绢样的声音溜了出去,溜到园子里,凝冻在银绿色的夜色里边。坐在钢琴的尾上,这位有着绢样的声音的,墨绿衫的小姐,仰起了脑袋,一朵墨绿色的罂粟花似的,羽样的长睫毛下柔弱得载不住自己的歌声里边的轻愁似的,透明的眼皮闭着,遮住了半只天鹅绒似的黑眼珠子,承受着那从芦笛里边纷然地坠下来的,缤纷的恋语,婉约得马上会溶化了的样子。
“雅品呢!”在Peppermint上面,我喝起彩来。薄荷味的液体流向我嘴里,我的思想情绪和信仰全流向她了。
《影之小令》依依地消散到她朦胧的鬓边的时候,她垂下了脑袋走下了音乐台,在夜礼服中间湮逝了她的姿态。
我觉得寂寞起来;在广漠的舞场里边,我流浪着,为了那朵纤细的,墨绿色的罂粟花,为了那绢样的声音。
有着桃衫的少女,紫衫的少女,鹅黄衫的少女,破裂的大鼓声,唠叨的色土风,肤浅的美国之化,杂乱的色情,没有了瓶盖,喷着白沫的啤酒瓶似的老绅士……可是那儿是半闭了眼珠子,柔弱地仰起了脑袋,承受着芦笛那儿悠然地坠下来的缤纷的恋语,婉约得马上会溶化了的样子。有着那么娟妙的姿态的墨绿衫的Senorita呢?绢样的声音呵!
“呵!呵!”懒然地坐了下来,望着窗外的园子。
园子里温柔的五月爬上每一页手掌样的菩提树的树叶;从天末,初夏的蜜味风,吹着一些无可奈何的愁思。
于是我有了颗黑色的心。
二
午夜三点钟糙椎腖ullaby的时间。
怀着黑色的心从空去了人的凋落的舞场里走到蔚蓝的园子里。
藤蔓的累然的紫花从树枝搭成的棚架那儿炮烂地倒垂了下来,空气里边还微妙地氤氲着绢样的声音的,银绿色的香味,墨绿衫的Senorita遗留在我的记忆上的香味。
黑色的心沉重起来了。
我是需要一点叹息,一点口哨,一点小唱,一点默想……
在一丛曼陀罗前面,靠着罂粟树,低着脑袋站了两分钟再抬起脑袋来的时候,我知道我是有着潮润的眼珠子,因为夜色是染在暗红色的屋脊上面,染在莲紫色的藤蔓上面,染在褐色的棚架上面,染在黝绿的草地上面,还染在我整个的灵魂上面,染在暗黄色的曼陀罗上面。
就是折了一朵憔悴的曼陀罗回去,也是太寂寞的吧?而且五月的午夜是越来越温柔了呵!
跨过那片草地,在一条白木桥的那边,是一条碎石砌的窄径,和桥下的那条小溪一同地,在月光下面,绷着灰白的清瘦的脸,向棒树丛和栗树丛中间伸展了进去。
悉悉地在碎石小径上走着,我开始诅咒我的心脏,因为它现在是那么地沉重,又那么地柔软,而且它还从记忆里边发掘着过去的月色和一些轻盈的时间。
碎石缝里的野草越来越长了,那条小径给湮没在落叶下面。不知从几时起的我已经弯进了树丛中间,在迷离的干枝下面,沾了一鞋的泥迹,弯了腰走着了。
我低着脑袋,拨开了横在前面的一枝栗树的粗枝的时候,我的全部的神经跳跃起来:在地上有着一个女子的脚印,纤瘦的鞋跟践得很深,树叶的缝里筛下来的月光正照在上面。再转过三棵榛树,从纷坛的树枝中间抬起脑袋来,我听见了淙淙的水声,却见那条小溪和石径又摆在前面了。沿着溪流盛开着一溜樱树;就在樱树底下——我差一点疯了,是的,就在樱树底下,在墨绿色的鞋上露了脆弱的脚踝,沾了半襟的樱花,颓然地躺着的,不正是墨绿衫的Senorita?她腮上有着两颗晶莹的泪珠,嘴唇稍会堵着点儿,眼皮上添了冶荡的,可怜的胭脂色,她的长卷发披在地上。那么地醉了呢!
把手帕在溪水里浸了按在她脑袋上面,拉了她坐起来让酡然的醉颜贴住了自己的胸襟,轻轻地“小姐!小姐!”那么地叫着。
她茫然地睁开眼来。
“抱住我呵,罗柴里!我为你折那朵粉红的樱花,和我的嘴一样的樱花。”低低地说着。
“小姐!”
“我要把她簪在你的襟上,你的嘴便会有樱花的味。”
“真是那么地醉了!”把她扶了起来。
站在那儿,两只脚踝马上会折断了似的,亭亭的风姿,喃喃地说着:“拖着我回去呵,罗柴里!嫉妒是中世纪的感情呢!你已经那么地辱骂了我,……”
走到小径上面的时候,她完全萎谢在我身上;走到栗树丛里边的时候,只得把她抱了起来。
“……那么地拉住了我的肩膀,拼命地摇着我,那么地鞭打着我,你瞧一瞧吧,我背上的那条紫痕!我是那么地跪在地下求你饶恕,那么地哭泣着……我不忠实,是的,可是你瞧,我已经那么可怜地醉了呵!”
在我的怀里,她说着一些微妙的,不清楚的言词,她叫我罗柴里,她向我诉说自己是怎样的不幸,要我饶恕她,说那天她是没有法子,她说:“是五月,是那么温柔的晚上,是喝了三杯威司忌,他又有着迷人的嗓子。”
抱住了我的脖子;她软软地笑着,把她的脸紧紧地贴住了我的,在我的耳朵旁边低低地唱着《影之小令》,她甚至告诉我手提袋里有波斯人秘制的媚药。
真是名贵的种类呢,这醉了的墨绿衫的Senorita!她说话的时候,有着绢样的声音,和稚气的语调;她沉默了的时候,她的羽样的长睫毛有着柔弱的愁思,她笑的时候喜欢跟人家做俏眉眼,而她微微地开着的嘴有了白兰的沉沉的香味。
在迷离的月色下走着,只觉得自己是抱了一个流动的,诡秘的五月的午夜踱回家去。
三
卧室里边有着桃木的床,桃色的床中和一盏桃色的灯。她躺在床上,象一条墨绿色的大懒蛇,闭上了酡红的眼皮,扭动着腰肢。
“罗柴里!”用酒精浸过的声音叫着我。
我灌了她一杯柠檬水,替她剥了半打橘子,给她吞了一片阿司匹灵。把一小瓶阿莫尼亚并放在她鼻子前面,可是她还是扭动着腰肢:“罗柴里!”用酒浸过的声音叫着我。
于是我有了一同轻佻的卧室。
今晚上会是一个失眠的夜,半边头风的夜吧?
卸去了黑缎襟的上衫,领结散落到浆褶衬衫上的时候,她抬起一条腿来:“给脱了袜子呵,罗柴里!”
脱了袜子,便有了白汁桂鱼似的,发腻的脚,而她还挦住了我的头发,把我的脸扯到胸前:“罗柴里,抱住我呵!你知道我是那么软弱,又是那么地醉了,紧紧地抱住我吧,我会把脏腑呕吐了出来的。”
房子和家具,甚至那盏桃色的灯全晃动了起来;我的生命也晃动起来,一切的现实全晃动起来,我不知道醉了的是她还是我。墨绿衫落到地上,亵衣上的绣带从皎洁的肩头滑了出来的时候:“再抱得紧些吧,你看,我会把脏腑全呕吐了出来的。”
我忽然想起有一个人怎样把女水仙捉回家来,终于又让她从怀里飞了出去,等他跳起来捉她时,只抢到她脚上的一只睡鞋,第二天那只睡鞋还是变了一只红宝石的燕子的瑰奇的故事,便拼命地压住了她。
“吻着我吧,罗柴里,你的嘴是有椰子的味,榴莲的味的。”
在我的嘴下一朵樱花开放了,可是我却慌张了起来,因为我忽然发现在我身下的人鱼已经是一个没有了衣服,倔强地;要把脏腑呕吐了出来似地抽搐着的胴体,而我是有着大小的手臂,太少的腿,和太少的身体。
莲灰色的黎明从窗纱里溜了进来的时候,她还是喃喃地说着:“紧紧地抱住了我呵,罗柴里,我会把脏腑全呕吐了出来的。”
“无厌的少女呵!”再抱住了她的时候,觉得要把脏腑呕吐了出来的,不是她而是自己。
下午五点钟,在梦里给打了一拳似的,我跳了起来。
一抹橘黄的太阳光在窗前那只红磁瓶里边的一朵慈菇花的蕊上徘徊着,缕花的窗帏上已经染满了紫暗暗的晚霞,映得床前一片明朗润泽的色采,在床上和我一同地躺着的,不是墨绿衫的Senorita,却是一张青笺,上面写着:“你是个幸福的流氓,昨天我把罗柴里的名字来称呼你,今天我要这样叫你了:ma、‘ma’mimi!”
我跳了起来,吃了半打橘子,嗅了一分钟阿莫尼亚;我想,也许我从昨夜起就醉了吧。可是,在洗着脸的时候,却有人唱着《影之小令》从我窗前缓缓地走了过去。
待青色的苹果有了橘味的五月,
簪着三色的茧花,并绘了黑人的脸。
在修容镜里边浮起了抹了一下巴肥皂的自己的茫然的脸。
我要抱着手风琴来坐在你磁色的裙下,
听你的葡萄味的小令,亚热带的恋的小令。
Mami 呵 Mami!
从肥皂泡里边,嘘嘘地吹起口笛来。
1934年8月30日
骆驼·尼采主义者与女人
һ
灵魂是会变成骆驼的。
许多沉重的东西在那儿等着灵魂,等着那个驮着重担的,顽强而可敬的灵魂,因为沉重的和顶沉重的东西能够增进它的力量。
“沉重算得什么呢?”驮着重担的灵魂那么地问着;于是跪了下来,一只骆驼似的,预备再给放些担子上去。
“什么是顶沉重的东西呵,英雄们?”驮着重担的灵魂问。“让我驮上那些东西,为自己的力量而喜悦着吧。”
……那一切沉重的东西,驮着重担的灵魂全拿来驮在自己的背上,象驮了重担就会向漠野中驰去的骆驼似的,灵魂也那么地往它的漠野中驰去了。
(录自《查拉图斯屈拉如是说》之三变)
灵魂是会变成骆驼的,所以:
他从右边的袋子里掏出一包皱缩的吉士牌来,拿手指在里边溜了一下,把空纸包放到嘴旁吹了一口气,拍的打扁了,从左边的袋子里掏出一包臃肿的骆驼牌。
点上了火,沙色的骆驼便驮着他的沉重的灵魂在空中行起来了。
“没有驼铃的骆驼呵!”
牙齿咬着烟卷的蒂,慢慢地咀嚼着苦涩的烟草,手插在口袋里边,面对着古铜色的金字塔的麻木的味觉,嘘嘘地吹着静默的烟。
在染了急性腥红热的回力球场里边,嘘嘘地吹着沙色的骆驼。
在铺着蔚蓝色的梦的舞场里边,嘘嘘地吹着沙色的骆驼。
在赌场的急行列车似的大轮盘旁边,嘘嘘地吹着沙色的骆驼。
在生满郁金香的郊外,嘘嘘地吹着沙色的骆驼。
在酒排的绿色的薄荷酒的长脖子玻璃杯上面,嘘嘘地吹着沙色的骆驼。
在饱和了Beaut′eexotigue的花铺前面,也嘘嘘地吹着沙色的骆驼。
甚至在有着黄色的墙的CafeNapoli里边,也嘘嘘地吹着沙色的骆驼。
二
是紫暗暗的晚霞直扑到地沥青铺道上的下午六点钟,从街端吹来的四月的风把蔚蓝色的静谧吹上两溜褐色的街树,辽远的白鸽的翅上散布着静穆的天主教寺的?祷钟,而南国风的CafeNapoli便把黄色的墙在铺道上投出了莲紫色的影子。
商店有着咖啡座的焦香,扬在天空的年红灯也温柔得象诗。树荫下满是渲亮的初夏流行色,飘荡的裙角,闲暇的微尘,和恋人们脸上葡萄的芳息。
就在这么雅致的,沉淀了商业味的街上,他穿了灰色的衣服,嘘嘘地吹着沉重的骆驼。
走过CafrNapoli的时候,在那块大玻璃后面,透过那重朦胧的黄沙筛,绿桌布上的白磁杯里面,茫然地冒着叹息似的雾气,和一些隽永的谈笑,一些欢然的脸。桌子底下,在桌脚的错杂中寂然地摆列着温文的绅士的脚,梦幻的少女的脚,常青树似的,穿了深棕色的鞋的独身汉的脚,风情的少妇的脚……可是在那边角上,在一条嫩黄的裙子下交叉着一双在墨绿的鞋上织着纤丽的丝的梦的脚,以为人生就是一条朱古律砌成的,平坦的大道似的摆在那儿。
“又来了!今天是她第五天咧。”
嘘嘘地吹着沉重的骆驼,拍拍地走了进去,在黄纱帏后面伸出了驮着重担在漠野中奔驰的,有着往后弯曲的关节的异样的脚,在茫然地冒着的咖啡的雾气旁边摆着蜡人样的脸色。
坐在他前面桌上的正是那个有着在墨绿的鞋上织着纤丽的丝的梦的脚的,那个异教徒。
她绘着嘉宝型的眉,有着天鹅绒那么温柔的黑眼珠子,和红腻的嘴唇,穿了白绸的衬衫,嫩黄的裙。正是和她的脚一样的人!
她在白磁杯里放下了五块方糖,大口地,喝着甜酒似的喝着咖啡,在她,咖啡正是蜜味的,滋润的饮料。不知道咖啡有苦涩的味的人怕不会有吧,而她是在咖啡的苦味里边溶解了多量的糖,欺骗了自己的舌蕾,当做蔻力梭喝着的。
可是她的抽烟的姿态比她的错误的喝咖啡方法还要错误!光洁的指尖中间夹着有殷红的烟蒂的朱唇牌,从嘴里慢慢地滤出莲紫色的烟来,吹成一个个的圈,在自己眼前弥漫着,一面微笑地望着那些烟的圈,一面玩味着那纯醇的,淡淡的郁味,就象抽烟不是一件痛苦的事似的。
“人生不是把朱唇牌夹在指尖中间,吹着莲紫色的烟的圈,是把骆驼牌咬在牙齿中间咀嚼着,让口腔内的分泌物给烟草滤成苦涩的汁,慢慢地从喉咙里渗下去。”那么地想着,对于她抽烟的姿态象要呕吐似的,厌恶起来。
便把白磁杯挪到桌子的那一边。背对着她坐了,嘘嘘地吹着沉重的骆驼。
从后边直蒸腾过来,那纯醇的朱唇牌的郁味,穿越了古铜色的骆驼味,刺着他的鼻管,连喉咙也痒了起来。
“异教徒!”那么地在肚子里骂了一声,只得又搬了过去。
在莲紫色的烟圈后面的她的脸鲜艳地笑了起来。
他猛的站了起来,走到她前面道:“我实在忍不住了,小姐,我要告诉你,你喝咖啡的方法和抽烟的姿态完全是一种不可容恕的错误。”
她茫然地喷着烟笑道:“先生,我觉得你实在是很有趣味的人。请坐下来谈谈吧,我的朋友怕不会来了,我正觉得一个人坐着没意思。”
他在她对面坐下了:“小姐,人生不是莲紫色的烟圈,而是那燃烧着的烟草。”绷着严肃的扑克脸那么地教训着她。
“我不懂你的话。”
“人生是骆驼牌,骆驼是静默,忍耐,顽强的动物,你永远看不见骆驼掉眼泪,骆驼永远不会疲倦,骆驼永远不叹一口气,骆驼永远迈着稳定的步趾……”
“先生,我没法子懂你的话。”
“不懂吗?我告诉你,我们要做人,我们就抽骆驼牌,因为沙色的骆驼的苦汁能使灵魂强健,使脏腑残忍,使器官麻木。”
她耸了肩膀:“我完全不明白你的话。”
他苦苦地抽了一口烟,望着她道:“你知道灵魂会变成骆驼的吗?”
她摇了摇脑袋道:“我只知道你是个很有趣的人,也生得很强壮,想同你在一起吃一顿饭,看你割牛排的样子……”
他不由笑了起来:“多么有趣的人哟!”
三
吃晚饭的时候,她教了他三百七十三种烟的牌子,二十八种咖啡的名目,五千种混合酒的成分配列方式。
“请试一试这一种酒吧!”
他皱着眉尖喝了一口,便仰着脖子把一杯酒喝完了。
“这种混合酒是有着特殊的香味的。”
“这种葡萄酒是用一种秘制的方法酿造的,你闻一下这烂熟的葡萄味!”
“这种威司忌是亨利第八的御酒,你也尝一下吧?”
“这种白兰地是拿破仑进彼得堡时,法国民众送得去劳军的。”
吃完了饭,喝那杯饭后酒的时候,他把领带拉了出来,把沙色的骆驼喷着她,觉得每个人都有着古怪的脸。
坐到街车上面,他瞧着她,觉得她绸衫薄了起来,脱离了她的身子,透明体似的凝冻在空中。一阵原始的热情从下部涌上来,他扔了沙色的骆驼,扑了过去,一面朦朦胧胧想:“也许尼采是阳萎症患者吧!”
烟
һ
全屋子静悄悄的,只听得邻家浴室里在放水,隔着一层墙壁,沙沙地响。他睡熟在床上,可是他的耳朵在听着那水声。太阳光从对面的红屋脊上照进来,照到他脸上的时候,那张褐色的脸忽然笑了起来,睁开眼来,醒了。早晨是那么清新而温煦!他满心欢喜地坐了起来,望着窗外静谧的蓝天;一串断片的思想纷乱赜档剿?神经里边来。
(中央大厦四月囚日电梯克罗敏制的金属字“华懋贸易公司”数不清的贺客立体风的家具橙色的墙风情的女打字员开幕词……)
在他眼前浮上了漂亮的总理室:
(白金似的写字台,三只上好的丝绒沙发,全副Luxuryset的银烟具,绘了红花的,奶黄色的磁茶具,出色的水汀和电话,还有那盏新颖的灯。)
他看了一眼放在小几上的那本营业计划书,默默地想:“第一流的牌号,第一流的装饰,第一流的办公室,第一流的计划,合理化的管理,而我——”
而他,一个经济系的学士,华懋公司的总经理,在气概上和野心上,可以说是第一流的青年企业家。
披了晨衣走下床来,走到露台上面站着。满载着金黄色的麦穗的田野在阳光里面闪烁着,空气里边有着细致的茉莉味,不知哪儿有一只布谷鸟在吹它的双重的口笛。生是那么妥帖,合理而亲切啊!点上了烟,在吉士牌的烂熟的香味里仰起了脑袋想:“生真是太丰富了!”
叹息了一下,因为他不能尽量地把生享受,把生吸收到自己的身子里边去,因为他觉得有一个灿烂的好日子在辽远的地方等着他。
“谁说生是丑恶的呢?诅咒生的人怕是不知道生的蜜味,不知道怎样消化生的低能者吧。生真是满开着青色的蔷薇,吹着橙色的风的花圃啊!”
抽完了一支烟,天气像越加温煦了。他卸了晨衣,走到浴室里边,在冷水里浸下了自己的脸。水正和早晨一样清新而沁芳!力士皂的泡沫溅了一嘴,把万利自动鐴锋剃刀拿到下巴上面去的时候,嗅到手上的硝酸味,觉得灵魂也清新而强健了起来,便又明朗地笑了。
八点钟,穿了米色的春服,从西班牙式的小建筑里边跑出来,看了看露台上望着他招手的母亲和妹子——
“生活真是安排得那么舒适!早上起来,洗身梳头,穿了明朗的春服上事务所去,黄昏时候回来,坐在沙发上听XCBL电台的晚宴播送……”
在墨绿色的阔领带上吹起口哨来了。
二
橙色的墙有着簇新的油漆的气味,家具有着松脂的香味,沙发有着金属的腥味,就是那个号房兼茶役的蓝长衫也有着阴丹士林的气味,一切全显着那么簇新的,陌生的而又亲切的。跨进办公室的房门的时候,几个职员已经坐在那儿了,看见他走进来,全站了起来,他有点儿窘住了,点了点脑袋走到总理室去。他在自己的写字台上坐了一回,走到大沙发那儿坐了一回,用那副新的烟具抽了枝烟,又在小沙发上坐了一回,用新的茶具喝了半杯茶,便跑到文书柜那儿,把盛满了白账簿的抽屉一只只地抽开来看了一遍,拿出一张印了头衔的新名片,用新的派克笔座上的笔写了几个字,抚摸了一下电话,又站起来去开了窗,望了望街上的风景,这些簇新的东西,簇新的生活给了他一种簇新的,没有经验过的欢喜。
屋子里静的很,没有打字机的声音,也没有电话的声音,几个职员默默地坐在外面,他默默地坐在里面。忽然他觉得无聊起来,他想做一点事情;于是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本金边的手册来,把他约定的那些贺客,跑街,同时又是他从前的同学的电话号码翻了出来,一个个地打着电话,催他们早一点来。
十点十分,他的总理室里边,沙发上,写字台上,沙发的靠手上全坐满了人,屋子里边弥漫着烟味,就在屋子中间,他站着,右手的大指插在背心的小口袋里,左手拿着一技烟卷,皱着眉尖说:“诸位,今天是华懋公司诞生的日子,兄弟想简单地跟诸位讲几句话。我们知道,一个事业的成功,决不是偶然,决不是侥幸,是建筑在互助,牺牲,毅力那些素质上面的。诸位,从前是我的同学,现在是我的同事,因为从前我们时常开玩笑惯了,也许现在做事容易玩忽,今天,我希望诸位能服从我……”说到这儿他看了囚面围着他的许多乌黑的,发光的眼珠子,有点儿惶惑起来。“是的,我再说一句,希望诸位能服从我,公私要分明,平日我们是朋友,同学,可是在办公室里我们应该严肃!诸位应该明白,这公司不是我个人的产业,而是我们共同的事业!”说到这儿他觉得屋子里边古怪地闷热起来,预备好的演说词全忘了。便咳嗽了一声,把他的计划书拿出来报告一遍,就坐了下去。
出乎意外地,大家忽然拍起手来。接着,便是各人的演说,各人发表意见,每个人的眼珠子全发着希望的光辉,每个人全笑着。在这许多青年人前面,华懋贸易公司象五月的玫瑰似的,在中午的阳光里边,丰盛地开了。
三
那晚上,他在床上躺了半个钟点,后来又跑了下来,在房间里边踱了三次,在露台上看了三刻钟夜色,于是坐了下来,写信给北平的朋友。
大纲:你还记得在学校里的好日子吗?坐在日规上面望着月色,抵掌长谈的日子,在远东饭店摸黑骨牌的日子,冬天,在宿舍里拥被读李商隐七言诗,抢吃花生米的日子,那些抒情的好日子啊!这半年来,生活的列车那么迅速地在我前面奔驰着,我是黯然地咀嚼着人生的苦味在命运前面低下了脑袋。你也许已经知道我父亲的死了吧?一个曾经雄视一世,纵横于金融区域中的父亲,在颓唐的暮年里边,为了生活的忧虑,寂寞地死去了的情景,对于我应该是怎样的打击啊。我是永远不会忘记他断气时,我们大声地喊着他,他的嘴抽搐了半天,猛地哭了出来,只有鼻涕而没有眼泪的脸的!他死的前一天,半晚上爬起来,看着睡熟了的我们兄弟三个,看了半天,才叹息着说:“孩子们没福,我半生赚了几百万钱,全用在亲戚朋友身上,他们一文也拿不到,现在是迟了!”你想他那样的悔恨,对于我是怎样的一种痛苦呢?他死的时候,我眼泪也没有,叹息也没有,我只觉得天猛的坍了下来,压在我脑袋上面;我只觉得前面是一片空虚;只觉得自己是婴孩那么地柔弱——我应该怎样在人生的旅途上跨出我的第一步呢?可是上海有三百万人在吃饭,而我,一个大学毕业生,有着较高的文化程度,再说,父亲死下来,也不是一个钱也没有,难道就不能找一口饭吃吗?我抱了这样的自信心,在我父亲死后的第二周进了××洋行的广告部。做了一个月的社会人,我的自信心陆续地建筑起来了,所以,那天我在主任的痰盂里吐了一口痰,给他白了一眼,训斥了一顿,便负气跑了出来。我放弃了文艺生涯,我也不情愿做人家的职员,给人家剥削,我父亲是金融资本家,我为什么不能成一个企业家呢?我把人家欠父亲的债务全讨了来,卖了些旧家具,古董,书画,我搬了家,在郊外组织了我新生活的出发点,我把父亲的全部遗产做资本开了一家华懋贸易公司。也许你会说,这事情太冒险,可是冒险时常是成功的基础,不冒险,怎么会成功呢?如果我把我的计划写在这儿,你会说我是顶出色的企业家罢。让过去的永远埋在泥里,让我重新做起罢!我要让那些卑鄙势利的人,知道我的父亲有怎样的儿子!今天我唱出了事业的序曲,三年后,请你到我家里来,我要给你看我的书房,我的住宅,我的Studebaker。
四
华懋公司在他的合理化的经营里边,显着非常活跃,非常繁荣的姿态,一开头,他就代人家买进了一块道契地皮,为了公司的宣传政策,没要佣金,却代客户给公司的掮客支出了车马费。第二个星期,又运用了手段,把一家电影画报的全部广告,用每月一千元的价格包办了过来。每天早上,五十多个跑街一个个的跑来签到,于是总理室便坐满了青年人,用奶黄色的磁茶具喝着茶的时候,“大学幽默”风的谈笑便和吉士烟、骆驼烟一同地从他们的嘴里边喷了出来。每分钟,电话响着,不是为了营业,而是为了那些青年的密约。女打字员的坐位前面时常站满着人,把打字机做调情的工具,在华懋公司的信笺上打着“小姐,你是有着太腻的恋思的”那样的,罗马武士的行列似的句子。时常到晚上九、十点钟,这寂寞的大厦里,华懋公司的窗还象都市的眼珠子似地睁着,在地平线上面一百二十尺的空间里隐隐地泻下喧哗的谈笑到街上来。
他的家也跟着季节一同地热闹起来了,他母亲的房里时常充满着麻雀声和水果。每一个亲戚赞扬着他,甚至于赞扬了他的父亲。他们的一家人成了这条街上的名流了。许多人拿他给自己的儿子做模范,他的言论也影响到他们的思想。
每天早上,他站在露台上望着清新的田野,默默地想。
“生真是满开青色的蔷薇,吹着橙色的风花圃啊!”
叹息了一下,觉得一个灿烂的好日子在辽远的地方等着他。
日子平静地,悄悄地滑过去了。他写了许多信告诉朋友们,他的欢喜,他的骄傲,他详细地计算给他们听,三年中间,他可以积蓄多少钱,他告诉他们他是怎样地在预备着一个舒适的生活和雄伟的事业,他还告诉了他们他的屋子的图样,风格和家具的安置法,他说,三年后他预备造一个小剧场,开一家文学咖啡,创立一个出版社。他做了许多计划,在肚子里边藏了许多理想;他的那本烫金的皮手册差不多载满了轻快的和沉重的各方面的计划。每天他读着自己的计划,每天他想着,改着他的计划,于是轻轻地叹息着,为了灿烂的好日了和他的幸福。日子就载满了幸福,叹息和计划,在他前面走了过去。第一个月底,他的资本为了给自己公司经理的一家袜厂和一家化装品公司发到外埠去的货物而垫的款项,少了一半;电影画报的广告费又收不回来。到第二个月,他的营业方针全部破产了。那个月的二十八日,他焦急地在总理室等收账员回来,直等到五点钟,他的跑街也失去了青年人的元气,屋子里充满着静寂和衰颓。
五点三刻,大上海饭店的信差送了一封信来:
实在难过得很,我写这封信,为了你我的友谊。电影画报的广告费在上月底是全部收到了的,一共是一千六百五十元,已经给我用完了。你知道的,上个月我是沉洒在爱娜的怀里!我本来想等家里的钱寄来再还给你,不料直等到今天还没寄来,想了几天法子,到今天我只得回杭州去跟家里办交涉,等我过了暑假,开学时再还给你罢。兄知我,谅不我罪。
又学校里我的水果账十元零五分请你代为料理,一并归还。
读了这封信,他眼前顿时黑了下来。他默默地走了出来,他明白他是破产了。于是在他眼前的一切全消失了价值,消失了概念,觉得自己是刚生下地来,在路上,他茫然地想,想起了那辽远的好日子,想起了父亲临死时那张哭出来的脸,想起了在露台上向他招手的妹子和母亲……
“母亲该怎么歇斯底里地哭泣着,诉说着罢。”
在电车站那儿,他把吉士牌的空包扔在地上,手插在口袋里边想:“买包什么烟呢?”
他又想:“母亲该怎么歇斯底里地哭泣着,诉说着罢!”
铅样黯淡的情绪染到眼珠子里边,忽然他觉得自己是怎样渺小,怎样没用,怎样讨厌;他觉得在街上走着的这许多人里边,他是怎样地不需要。
于是他摸到十六个铜子来,低着眼皮走到烟纸店的柜台旁低声地说道:“哈德门!”
那个烟纸店的伙计大声地问道:“买什么?”
他的脑袋更垂得低一点,用差不得细小得自己也听不清楚的声音说道:“买一包哈德门!”
哈德门给拍地抛到他前面的时候,他觉得真要哭出来了,便抢了那包和他一样渺小的廉价的纸烟,偷偷地跑了开去。
贫土日记
十一月十八日
温煦的,初冬的阳光散布在床中上,从杂乱的鸟声里边醒来望见对家屋瓦上的霜,对着晶莹的窗玻璃,像在檐前唧喳着的麻雀那样地欢喜起来。
静谧,圣洁而冲淡的晨呵!
面对着一杯咖啡,一枝纸烟,坐在窗前,浴着阳光捧起书来——还能有比这更崇高更朴素的快乐么?
洗了脸,斜倚在床上,点了昨晚剩下来的半段公司牌,妻捧着咖啡进来了。咖啡的味像比平时淡了许多。
“咖啡还没煮透呢。你看颜色还是黄的!”
“再煮也煮不出什么来了,这原是你前天喝剩的渣我拿来给你煮的。”
“还是去买一罐来吧。”
“你荷包里不是只有两元钱么?后天还要朵米,哪里再能买咖啡。”
听着那样的话,心境虽然黯淡了些,可是为着这样晴朗的冬晨,终于喝着那淡味的陈咖啡,怡然地读着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了。
十一月十九日
妻昨夜咳了一晚上,咳得很利害,早上起来,脸色憔悴得很。疑心她的肺不十分健全,可是嫁了我这样的贫士,就是患着肺结核,又有什么法子呢?穷人是应该健康一点的,因为我们需要和生活战斗,因为我们和医生无缘,而且我们不能把买米的钱来买珍贵的药材。
十一月二十日
望见了对面人家从晶莹的玻璃窗中伸出来的烟囱,迟缓地冒着温暖的烟时,妻凄然地说:“我们几时才能装火炉呢?”
“早咧。”
“可是晚上不是屋瓦上已经铺了很厚的霜么?”
“可是我们不是应该像忍受贫困那样去忍受寒冷,在寒冷里边使自己坚强起来么?”
“你不知道我晚上咳得很利害么?”
“不过是轻松的流行性感冒罢咧。”
“我知道你是存心想冻死我。”
对于这样歇斯底里的,不体谅的话,不由生起气来:“那么为什么要嫁我这样的贫士呢?”那样地嘲讽了她,为着避免跟她吵闹,便走了出来,走到街上却后悔起来了。是十一月,是初冬的天气了,我可以忍受寒冷,可是有什么理由强迫穿着一件薄棉袍,为绵延的疾病所苦恼着的妻和我一同地忍受寒冷呢?便当了我仅有的饰物,那只订婚戒,租了只火炉,傍晚的时候在屋子里生起火来。
望着在屋贩熊熊地燃烧着的煤块上面冒出来的亲切的火光,满怀欢喜地抬起头来:“坐到火炉旁边来吧。”向妻那么说着时,却看见一张静静地流着泪的,憔悴的脸。
“为什么呢,还那么地哭泣着!不是已经有了火炉,而且你也已经被忧伤吞蚀得够了么?”
妻注视了我半天,忽然怜悯地说道:“火炉对于我们真是太奢侈了!”
虚荣心很大的妻会把火炉当作奢侈品真是不可理解的事,而且要求装火炉的不就是她么?正在惊奇的时候,她抚摸着我的脸道:“看看你自己吧,这一年的贫困已经使你变成三十岁的中年人了呵。”
摆脱了她的手,在炉子旁边默默地坐了下来,我的心脏像蒙了阵灰尘似的,越来越阴沉了,而在窗外散布着的正是初冬的,寒冷而幽黯的黄昏。
十一月二十一日
开了门,在晴朗的冬阳里浮现着妻的欢欣的脸,才把惴然的心放了下来。妻是回娘家借钱去的,既然带着欢欣的脸,总不是绝望了回来吧。
“有了么?”
妻不说话,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两张五元钱的钞票来。
“只有十元钱么?”
“你不是说只要十五元么?她们也只有二十元钱,我哪里好意思多拿呢。”妻紧紧地捏着那两张五元的钞票,毫无理由地笑着说:“你看这不是两张五元的钞票么?簇新的中央银行的钞票么?”
原来妻的欢欣不是为了明天的生活问题得了解决,却是为了好久没有拿到五元的钞票,今天忽然在手里拿着两张簇新的钞票硎苷加腥ǖ氖蹈校鸥咝俗诺摹?
对着十元钱,吃了晚饭,终于对自己的命运愤慨起来:“我们还是到回力球场去搏一下吧。反正十元钱总是不够的——运气好,也许可以赢点回来。”
“万一输了呢?”
“如果仔细一点总输不了十元钱的。”
“也好。”
在路上,妻还叮嘱着小心一点,用一点理性,别冲动。
“那还用你说么?”我还得意地笑了她。
到了回力球场里,输了四元钱以后,我便连脸也红了。
“命运对于我真是那么残酷么?我不是只有五元钱的希望,很谦卑的希望么?”
忿然地走到买票的柜房,把剩下来的六元钱全买了三号独赢,跑回来坐到妻的身旁,裁判者的笛子尖锐地吹了的时候,为着摆在眼前的命运,嘴唇也抽搐起来。
一号打了一分,三号上来了,浑身打着冷噤睁大了眼。碰碰地,球在墙壁上,在地板上响着。我差一点叫了出来;球不是打在墙壁上,是打在我的心脏上面,在我的心脏里边撞击着。等三号把一号打了下去,心脏是那么剧烈地,不可忍受地痛楚着,只得闭上了眼。
“脸色怎么青得那么利害?”
“不行,我已经出了好几身冷汗。”
“你摸一下我的手!”妻把冰冷的手伸了过来。
这时,场子里哄闹起来,睁开眼来,只见三号又把六号打了下去,打到四分了。我把三张给手汗湿透了的独赢票拿了出来,道:“你看,我买了三张三号独赢呢。”
妻紧紧地捏着我的手:“这一分——祖宗保佑吧。”
二号一上来就胜了三号,连打了五分,我觉得整个的人坍了下去,可是我却站了起来,摇摇摆摆地走了出去,走出了回力球场,走到冷僻的辣斐德路,在凄清的街灯下,听见妻终于在身旁低声地哭了起来。
十一月二十二日
到××处去借钱,在他桌子上看到日久的世界文学上把我那篇《秋小姐》翻译了出来,还登了我的照片。没有办法不笑出来,很高兴,觉得一年来的贫困对于我并不是太残酷的,觉得自己忽然年轻了一点。
怀着这本杂志,匆匆地跑回家去,给妻看了,又给母亲看了,想把自己的欢喜告诉她们,只苦说不出话来。
可是母亲冷冷地说:“这荣誉值得几文钱一斤呢!”
十一月二十三日
在永安公司门口碰到钟柏生,刚想招呼他,他却轻蔑地看了我一眼,不认识我似的走了过去。
柏生和我是十年的同窗,从中学到大学,他没有跟我分开过,我们总是在同一的宿舍里住,选同样的课目;毕业了以后因为忙迫和穷困,差不多和他断了音讯;等他做了官,看看自己的寒枪相,简直连写信给他的勇气也没有了。可是一个忘形忘年的老朋友,竟会摆出那样势利的样子,虽然生性豁达,对于纸样的人情,总免不了有点灰心。
低下头来,看着自己敝旧的棉袍,正想走开去时:“老韩!老韩!”他却那么地嚷着,从后面达达地追上来了。
站住了回过身去,他已经跑到我身边,亲热地拍着我的肩膀说道:“晓邨!真的是你么?”
“现在富贵了,不认识我了么?”
“哪里,哪里!我们到新雅去谈谈吧。”
富贵的人时常营养得很好,印堂很明润,谈锋很健。在路上他老是兴致很高地,爽朗他说了许多话。他告诉我许多从前的同学的消息,说某某现在是某院长手下的一等红人,说某某在建设厅做了一年采料科长,现在买起八汽缸的新福特来了,说某某现在做了某银行的协理……只有三年,别人一个个的发达了,我却变成一个落魄的寒儒了!
在新雅谈了三个钟头,末了,他说打算替我找一个固定的职业,还叫我时常上他家里去谈。
分手时,看着他的丰满的侧影,裁制得很精致的衣服,我有了一种乞丐的谦抑而卑贱的感觉。
十一月二十四日
妻病了,有一点虚热,躺在床上,不能起身。
十一月二十五日
妻有着搽了胭脂似的焦红的腮,瘦弱得可怜。
十一月二十六日
妻穿好了衣服,抹了点粉,像要出去的样子。
“寒热还没有退,就想出去么?”
“想上水仙庵去。”
“干吗?”
“求一服仙方来吃。”
“嘻!你怎么也那么愚昧起来?”
“愚昧么?吃仙方总算有一点药吃,有一点希望——在床上等死不是太空虚得可怕么?”
穷人害了病,除了迷信,除了宿命论,还有什么别的安慰呢?可是那样的迷信,那样的宿命论,不也大悲惨了么?妻开了门走出去时,做丈夫的我,望着她的单薄的衣衫,和瘦弱支离的背影,异样地难过起来。
十一月二十八日
接连下了两天雨,屋子里是寒冷而灰黯。
妻整夜的咳嗽,病势像越加利害了一点。坐在桌子前面,心绪乱得利害,一个字也不能写,也不想看书,听着在窗外淅沥地下着的夜雨,胡同里喊卖馄饨的凄凉的声音,觉得人的心脏真是太脆弱了。
黄着脸躺在床上看天花板的妻忽然说道:“晓郊,你看我这病没关系吗?”
“说哪里话!一点感冒,躺几天还怕不会好么?”
妻摇了摇头,她的样子很像个老年人,她还用一种镇定而疲倦的,衰老的人的声音说道:“我看我是等不到肚子里的孩子出世了。三个月!还有七个月,那是多么悠久的岁月呵,七个月!我这病不是感冒,是肺结核,是富贵病,我知道得很清楚。”
死么?一个贫穷中的伴侣,一个糟糠妻,一个和我一同地有过黄金色的好往日,一同地忍受着侮辱和冻饿的人——死么?
于是我伏在她身上哭起来。
十一月二十九日
浴着一身凄迷的细雨,敲了金漆的铁门,开了门走出来的守阍捕打量了我一眼,问道:“找谁?”
“钟柏生在家吗?”
“你有名片没有?”
“忘了带名片了。”
“钟柏生不在家。”那么说着预备关上门进去了。
我连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