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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别:其他 作者:王统照字数:34563更新时间:23/03/02 14:23:02
 序言 不说效果即论兴趣,在当前的境界中,已经有人感到“辞费”:“惟惟知与行,岂在多言。”不错,谁能承认只凭仗“落纸云烟”便能廊清宇宙的阴霾?但又怎能否认正义的言行是世界复生的开始?——“理想乃事实之母”似是常谈;而思想必须随着言文的飞翼、翱翔、传布,向每个感受者的心中问一声“是”、“否”。如果只让理解与记忆把思想禁闭在自私的灵明中,还不如让思想早早变成化石。……在当前,我们不止需要时时处处有力的显示,更需要时时处处有言辞的联合与警觉。英哲学家洛克主张:真理是知识的量度,而且是了解的业务。但要去量度,却不能不借助于悟解;何况达到感受,言辞是一种平直的桥梁。更退一步,则抒辞、摅思,至少尚能对自我作清明的问讯;至少尚可在阴沉的境界里,可找到希望与慰悦的烛光。虽有时自觉“辞费”,但同时也明白言辞的欠缺与无诚热的虚惭!偶然在意之内,言之外,纪我“遐思”,或者在这漫天风雨里如一点爝火,如一线飞光,轻轻印入他人的心府。名曰“繁辞”,不是寂寞中空作无聊的叹悼,自觉珍惜,惟以言辞的不适当与少所启发,不免惆怅罢了(阮籍诗句,“繁辞欲语谁”)。 集团的本能 任何人都希求生活的自由。任何人不怕火灾的降临?火已烧着了眉毛只顾眼下的人并非没有,不过,一样具有肉体的痛感与希望的引导,人类的心意在这里原是混合成同一的彩色,何尝有什么差异。“安”在那里,“自由”又在哪里?因为要被火灾烧干了皮肉,化成枯骸,那末,从人的本能上便会生提出与火搏斗的气力精神! 个人的本能在恐怖,危急、愤怒时自易生出伟大惊奇的反抗力。而聚合个人形成一个国家或社群,遇到恐怖、危急、愤怒的事件与时间,它便能尽力发挥这一集团的本能。 “亿万人惟一心”在过去的历史中有多少明证。 也许某种民族,某一社群,在平时以和平、容忍、将就、见知于世界,但如果因此认为他们是不会愤怒,不知耻辱;认为他们失掉了这样的本能,那不但是猜测的愚蠢,而且会造成严重悲惨的结果。专想“以力服人者”往往会轻看对手(无论是个人的、社群的)的反动力,闭着眼睛故履深渊。何况其自己的“力”究有多少分量?疯狂的欲望,非理知的判断,使他们失了准确的“力”的把握,便想把另一社群的本能一把火烧得精光,这不过是空留给世界上清醒的人叹一声“蠢才”罢了。 惟有在外力的逼迫中发扬社群抵抗的本能、锻炼、凝合、整齐、淘汰,历经艰苦岁月及重大损伤,然后才能将此社群的精神与生命力重行提炼出来。 消灭了火灾方能获得生活的自由。 有过去的铁证;有未来的新生;有现在的壮剧,正是一个古老民族表现其抵抗本能的时期。 悲叹无用,遐想不必,夸大、骄傲不该有,呻吟、哭泣徒自减损了气力。…… “即事须尝胆”、“临危莫爱身”。每个人要咬得住自己的肝胆,要发扬自己的集团本能。 消灭了火灾方能获得生活的自由,个人的力也是群体的力。 仇恨 威尔士以为在有“现代国家”以前,统治着人群间之关系的是仇恨。这正如中国的旧语,说历史是一部相斫书一样,不过威尔士生当现代所见所论更为广远而已。但“现代国家”不是一例也被仇恨织成密网,把人类的智慧,诸般生活,套得细密,拴得坚牢,连一面的活路也不给开出来吗?其实,党派、种族、国家,彼此的仇恨正是“自古已然,于今为烈!”一方固是藉了科学的力量使人类的文化焕然改观,但也因为工具的发明,与真正文化的动力不能调谐;不能互相资助,反而造出多少世界的悲剧;也因此“仇恨”的种子随风播扬,随地萌发,有时真令我们对于所谓人类的价值与互助的精神,从根本上引起疑问。这是科学的赐予么?否!是工业革命后必经的历阶么?否!是人类伦理的破产么?否! 这不是一句简单的答语所能包括无遗的。 野心、暴厉的欲求、夸大,经济制度的不平等,过度的心理与生理的激刺,都是造成现代人类“仇恨”的因由之一,而最大的关键是人类的文化教育走入暗途。 杀、掠、虐待、夺取、势力的逼迫,无限度的肉体享受与精神上的疯狂,虽是自古来已经逃不开这样公例,但近代文化教育或直接,或间接却是督促、鼓励、指导全人类向这方奔跑。 当然,我们不能忽视现实;当然,我们不能在恶力之下泯灭了思感;当然,在现时少有高谈细论人类根本问题的余裕。 但想到这个问题,证之于耳闻目睹的种种事,除却用群体的大力与团结的精神使之消灭外,在未来,我们要怎样永远消除人类社会的“仇恨”心理,怎样在正途上提高人类的智慧,与改善妒忌、专擅,强暴、残酷的行为,这确是每一个文化工作者应加一番思索的。 “生年不满百,长怀千岁忧!”我们不仅在目前的千辛万苦中不沮丧,不畏难,不消极,我们也应该为未来的人类光明努力? 不只为自己的利害要冲破前途的黑暗,更应寻求人类的真正福利为世界“树之风声”。 在未来,我们应把人类相斫的魔手投于荣光的熔炉里! 柔和的风 冬天早过了,春天也快要逝去。朋友,你觉得这地方上有一丝丝的柔和的风吗? 没有震雷;没有霜雹;也没有暴雨,空间正如空间的天气一样,郁闷、焦烦,就是一丝丝的凉风也没从江潮上掠过来。 但四围的烈风、雷、雨,却正冲打着岛上流人的心潮。 虽然暂时在人间似不再需求“柔和的风”,拂面,醉心,好继续意想中的春梦。但,盼望烈风、雷、雨投来一片光华的闪电,映着土陇、郊原、篱落、水湾、茅屋——各个地方的苦难者的灵魂,引导他们往胜利的天国。 到那边才真有“柔和的风”在血华的面容上吹拂着。 锄情 悲不许泣,冤不任诉,耻辱不可语,不但如此,还要你装点笑容,力表恭爱,矫造思感,是谓“锄”情! 情果可锄,生等草木,禽兽有知,尚不认受。 肉体易毁,精神不灭,知息犹存,情难锄刈。 作伪自夸,威力自恃,虽在蛮族尚不尽然,今竟并存于所谓有文化尚侠义的国族中,能不令人生世纪倒转之感? “入地狱”之另一解 欲高升,先下降;——欲独立于崇山之巅,先走入深谷之底。这比“登高必自卑”的道理似进一层,与“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佛家以苦炼身自度度人的宗教思想,有相通的解释。不在暗黑的秘室里不知亮光的可贵,不在泥沼中彳亍不会有平原奔走的快感。 佛理的终极是要救世人的苦难。自然须沉入苦难里先自炼熬。而西哲(指尼采)是要在山顶上俯视群星,俯视己身,这不单是解除肉体或精神上痛苦而已,由极深、极低处升到最崇高处,他要把光明的希求与愉慰把握得到。(这儿,我只取尼采的片言,不是倾向他的全部思想。) 至于由下上升的险阻艰难更不待言,更不在计较之内。 不止与大家共尝地狱的苦味,他还要撷取乐园中的智果。 这不是入地狱的另一解么? 意志的哲学 太息,流涕,抹眼泪,自怨自艾;或者欢喜得把一己忘了;快慰得神迷,力尽;烦恼得寻死上吊。“唯情哲学”在什么书上似见过这样名词。 理智是锐利的解剖刀,拨削愚昧,脔割拘执,也是能起化合作用的原质。在某一时间,某个空间,藉其力量与公正的分析可将许多不同质的东西化而为一:熔成一片明镜,一块试金石。所以讲哲理根本上离不开“理智”。 有此二者便够了么? 探求真理,分析人事,考证科学,真是绝对的“无所为而为之”吗?管它是玄学,形而上或形而下,总归一语破的:凡与人类行为与精神活动不生关联,毫无作用的,万不会发生,滋长与有变化。 不错,人类的行为与精神活动的范畴中“情感”、“理智”是一鸟二翼,缺其一奋飞不了。 但如果没有二翼中的翎管呢,那末,能飞的翼不是“毛将焉附”? 不用曲譬,便知“意志”是鸟翼中的翎管,它具有指挥飞翔的力能。 有所感方有所施,有分析方有所判断,但施的力与判断的执行者呢? 因此,我赞美“意志的哲学”,——尤其是生当苦难时代的我们。 如此江山 “看莽莽南徐,苍苍北固,如此江山!”不要你真正逼视,你在想象中打个回旋:过去的历史如画;当前的地理如镜,“如此山川,”谁能忍心掷碎?谁能忍看那莽莽苍苍的光色上面永远洒着血点,永远凝成一片毒雾? 感人语正不在多,闻鸡起舞惊醒多少人间的睡梦,击楫高歌引出多少同舟人的泪痕。 顾力行何如耳!“如此江山”,我们对之生何感想? 功利观的天秤 自诩清高的士夫之流,在过去,对西洋的功利学说颇致讥弹,而梦想着迂阔的仁义。退一步说,即使讥弹者出自诚心,已经把人生的观点错乱了位置。提倡仁义之祖的孔子,其中心思想并不在泛称仁义,薄视功利,“有财此有用”“以义为利”,愈是切近实际的思想家愈不能空言玄漠,忘却人生的功利。(功利二宇应译为功用,涵义方确。今从一般用法借作评解。) 只举功利二字,广泛无所限制,普遍没有标则,若以完全自己享受立说,“我的是我的,你的也是我的”,凡有利于小我者尽力剥取,无所不为,他人痛苦绝不顾及,这并不是功利学说的不当,而是假借名义以遂己私!正如多少罪恶假“自由”之名而行一样。 人须求生,尤须谋大我的幸福,曰功,曰利,云何可讳。但在每个人的心中掌不住公平的天秤,则一切学说、主义,都可畸轻畸重,借名变质。视强奸为恋爱,因婴儿杀戮而赞美血流的快感,都是疯狂扰乱了他的心灵,毒欲湮没了他的理性。 “小我”的利己想不去掉,真正人类的“功利”焉能实现,又从何处祈求得到? 譬如只著眼于赏酬、位置,(类如闻子之归赐不过二百万,位不过典属国。)只系心于名望(男儿生不成名,死则葬蛮夷中。)等,惟“小我”之功利是图,而忘却或漠视国家民族的更大多数的“功利”,反说:“杀身无益适足增羞”;反说:“每一念至忽忽忘生。”他把功利范围认得如此狭小,虽有幸存的一点点理性,却管束不住“小我”的享受及欲求,也因此,功利学说便被中国过去的士夫之流所讥弹。 其实,他们并没曾将真正功利的分量四平八稳地称量一遍。 玫瑰色中的黎明 深夜的暴风雨,正可锻炼你的胆力,警觉你的酣眠。金铁皆鸣,狂涛震撼,你不必为不得恬适的稳梦耽忧,也不必作徒然的恐怖。 暴风雨过后方有令人欢喜的晴明,——有温抚慰悦你的和风朗日。 灯光昏黯中,正视你自己的身影,努力你的灵魂的遨翔,坚定你的清澈的信念! 这样,你更感到暴风雨的雄壮节奏的启示。 你所等待黎明前的玫瑰色已经从风片雨丝中透过来了。 命运的骰子 孤注一掷是连“机会”“技巧”的赌博的技术都不讲的,与“尽人事以听天命”更不能比。 “度德量力”、“知己知彼”就算是对大利作无尽的追求,(自然,这里面早没了公理的影子了。)为其自己一方面说,“损人利己”,不问是非,至少自己尚有一时的所得;(所失的呢?)并此不明,一味挥动铁拳向世界,向全人类示意:“铁拳所到玉石同碎,不畏惧者加汝痛苦!”恫喝无效,不掷自羞,于是将财力生命与国家的历史并作孤注。 向圆转无定的骰盆中博取倖运! 这里有什么“技巧”呢?有什么“机会”呢?掷骰者的神经先被自己的铁拳震昏了。 风色觑定,博术精巧,有时还一样得了负数,何况是不但不知“彼”,连“自己”也不曾了解,面红颈粗,专想一掷之下赢得全局。 你看:幸运没沾到指尖;而掷者的双手已觉抖颤,拿不起命运的象征品了。 灯烛光黯,风雨夜鸣,命运在暗中大声苦笑! 你再看,投掷者的面色如何? 为了文化 “固我疆圉,保我黎民”,世界中,如果人人还没有唾面自乾的好忍耐性,那末,随时拾取,便有永远不破的情理在。 抛开这许多道理,单为了“文化”的保存,凡是一个世界公民便应有主持公正消灭暴威的义务。 经悠久的岁月,费无量数人的脑力、手力,造成与人类全体时时有关的“文化,”岂仅仅有益于一种民族,一个国家。 肆无忌惮,借其威力(科学的或非科学的),惟想扩充几个人的野心,为虚夸的功名,为无限度的私利;不但是攘人土地,辱及妇孺,还专毁灭他民族的“文化”以满足妒念。尽其所愿,是不是要把历尽艰苦的有“文化”的人类拖回原始时代去? 这是何等忍心的惨剧? “佳兵不祥”、“善战者服上刑,”是专为这样嗜战者说法的罢? 惟义力可以止暴。当前,抛开许多道理,单为人类的“文化”计,谁能甘心袖手坐看有历史的。有伟大贡献的系统的“文化”被少数人破坏净尽。正义,究竟还没从热血的人心中溜走? 假英雄主义与牛角尖 才质能力的不齐一,时势经验的酝酿,谁能否认英雄的存在?而且英雄在历史中造成多少成绩与建立了不朽的人格,遗留下可歌可泣的史实、轶事,卡莱尔在《英雄与英雄崇拜》一书中阐发尽致,不须再来复述。(虽然我不是对此书有绝对的赞佩。) 但政治上治人、治法两派的争论也由此起。过度倾向了英雄主义,便不免倚恃,不免只专重一时的几个人的活动,而忽视了群体力量的消长、来源。——这是从英雄主义的优胜处说。 专擅,空想、夸大、浮躁,千古一例,专事崇拜英雄的民族心理很容易走上这样崎岖的小径,因此造成多少纷争、仇怨,以及留与人民不可避免悲剧。 谁能否认义大利建国的三杰之一马志尼是英雄?是爱国、爱民族的健者?(他甚至主张家族观念是永存的神性,是人类生存的一种要素的极端学说者。)以他的热情,他的学养有素,他身经的颠连痛苦,有时还不免主张上过于偏倾,(他对于近代民族主义运动建立下坚固的基础,但究竟是对自己的民族过分偏爱。所谓义大利民族的命运,义大利民族的使命等,平心论去,都难免夸张自大。)何况是后来的假英雄!存其空名,遗其精神,动不动将自己的民族,比做神裔,将自己的行为,比做全世界需求的使命,什么法理、民意、人道,一概可以踏碎,视等“英雄”们皮靴下的尘土。毁坏多少生命,饿死多少儿童,……都不值“英雄”们的一笑。还自以为是奉了神命的天之骄子,是风云变幻中的巨人。对他们亲近的人民尚且如此,至于牺牲他民族,想圆成英雄迷梦,更是“替天行道”,视为当然。 疯狂的“假英雄”主义,非踏着白骨,浴着血流,走入牛角尖中去不止。祸福所关,多少生命全拴在几个人的脚链上作髑髅的跳舞,所为何来? 这不是历来的,尤其是现代的人类悲哀吗? 群力的制裁,群力的觉醒。难道以文化自诩的人群,就永无声响地随着这“假英雄”主义的符咒,向牛角尖中自掘坟墓? 究竟什么是人类最高贵最不朽的东西?在“假英雄”主义者脚下流转的民众总有一日会在心灵与行动里找得到。 不自觉的惯习之创造 见过马戏场中种种动物纪律的动作,不仅引人惊奇,尤易使人思索。马能排队,跪倒,左右间隔,步伐无误;虎、象能舞,能立,能钻火圈,听主人之律令,解戏者之言语。以何经历,以何力量,竟能使其如此驯良,且造成进退动止若不自觉的惯习? 法著作家黎朋氏曾记De Maud'Huy将军目睹一事,可为证明: “将军在营中时,有值班尉官来报,某兵大醉,酗酒滋闹,遇物便击,见人以刺刀相向,无术禁阻,故来请命。将军当时忽得一法,入醉兵室,大声发令:‘立正,举枪,放下,少息。’兵醉忽醒,一一如令,遂命拘执,绝无反抗。”人类心理变化万千,骤然看去似甚难解,其实训练与教育往往能改变心理状态,影响及其行为。鸷禽、猛兽,尚可利用诸种力量使有灵敏的,定型的不自觉之惯习,号令一声,它并不待思考便如其惯习行事。 人间教育此例繁多,为好为坏,自非一途。但不自觉的惯习之创造及于人类行为与社会风尚处,利害之大,更不待言。 由惯习的创造,可使“由之”,而无分析寻思之余地。“习惯若自然”后,当其时,当其地,当其事,提示指导一概用不到,这正见出教育的效果。但在原则上,此等创造自然有种潜力抓得住受教育者的心理状态,为方,为圆,忽急,忽缓,并无自己评判的需要,已经认为当然。 心理律令有这样的利用,然则所谓个人教育、群体教育,似非难事?不过,真伪,善恶、温良或残暴,公平或偏颇,想到人生伦理的错综变化,以及在变化中所造成的果,却不可不在作始时慎重将事。 世事纷淆,多少人认朱为黑,积非胜是。以蛮横为正义,以强力为王道。惯习既成,错误不知,无穷悲剧,由是开端。 所以,这类不自觉的惯习的教育者应当首负其责。 真了假不的 有真苦闷方有真发作;有真哀痛方有真勇气;有真忏悔方有真悟解。此中道理看似浅薄,却是“语小天下莫能破焉”,容不得虚浮,加不得矜躁,受不得操切! 动心忍性四字恰是不移不易的注脚。 时代不同,名词更易,然而“孤臣孽子”的处境,问心,那一时一事不是由热血檄泪里炼出来的? 这里要看所谓根性、识见,热情的凝合力若何,知识固然需要,若但凭这一点却是脆弱得很,经不起风雨的摧折与利害的比较。否则何以古今多少知识甚高颇有能力的文人、武士,到了紧要关头,反没有乡氓、农妇,咬牙拼命的劲头? “真了假不的”,是可作深长思的。 道德观念 在水深火热的时代中书此四字,骤读之自己觉得哑然;再一想便觉得愤然,更从远处深处为人类想,不禁掷笔长叹,从心中觉得赧然了! 纵然有些人想以屠灭压迫侮辱他人为职业的;纵然有愿吸毒瓦斯而自杀的狂人,但为解人类的倒悬,为在经济冲突,政治混乱,教育的纷歧中谋大家未来的公平幸福,则此迂阔四字,还是重建全民文化的础石。 不错,人类生括从邃古以来无论其有何变迁,都为物质生活所决定。然物质生活至某时会则必完成其产出的社会道德型,政体形式的变更,群族风尚的准则,经济方法的错综,分别甚多,由于彼此间的认识、摩擦、压榨、融合,除生活的享受及报销外,人与人之间总还有更上层的决定意识与行为的东西。 所谓“道德观念”,虽不是永久不变,究竟还算是理性与正义的来源(多难解释的话。)清明的良心认识,与有益人群的行动,大致都是由“道德观念”酝酿而出。 人性、良心等等抽象名词,含义虚泛,若无附加说明谁对此无笼统模糊之感。还有品性、行为的善恶标准,更如天上白云变幻无常。如此说来,空言“道德观念”不是一样的呆笨? 属于人生哲理的话自不易数语而明,但在人类还未完全变成野兽的时代,则确定人与人之间行动的标准,证明善良的伟大与恶行的罪罚,以求人类生活的安定,愉快,这该是每人应有的希望与需要? 最好之判断能产生最好之行为,(柏拉图、苏格拉底皆主张此说。)判断乃由理知的发达而确定,绝不是只靠一时情感的冲动。道德观念发展至最高点,同时,人类的正当知识亦必伴随之而滋长。 “道德即知识”,是千古不磨的定理,不过看似一句庸言,容易被人忽视罢了。 人间最大多数的心意若不使之清醒,则自求的浩劫会将人类的一切毁灭净尽,造成其他动物尚不能表演的惨剧。果使如此,则徒有工具式的知识究何所用? 在此简单的数语中自难阐发道德观念的来源与作用,但望有心人不要忘记在未来时这块重建文化的础石! 说谎的诗人 用利刃、弹丸、毒药,毁灭无辜者的生命,反以为光荣,以为美丽,反以为有诗人的烟士披里纯在字里行间作得意的跳跃。 我们这世界是否已被饮血的怪物全个吞下肚去? 有在东非天空视以掷火弹屠杀人民为无上快感的军官,于是便有人歌咏毁灭一切的“英雄”们的国徽为正义、美丽、威权的象徵(A Symbol of Righteouness Beauty Power)。如果作者还是“诗人”,能不为古今来的所谓“诗”之一字叫屈?如果居心说谎,又何必玷污了“诗”的形式。 我们这世界果真要被拉转到莽原时代么? 其实,真正的莽原时代,人类倒不会扭捏,矫揉,大言不惭。“我腕有力,将使汝窒息而死;我刀有锋,将沥汝血”,如斯而已。万不会借重巧妙的文字组织,对同类撒谎。 明知天下耳目不皆聋盲,明明“是非”、“羞恶”还存在心头,却偏要捡出佳名词向世人保证他们处处是替天行道。 什么“正义”、“美丽”,早已蹂碎在“英雄”们的脚底下了,以言“权威”或可夸张自附?然而左拖右曳,把自己可怜的民众投到火山口外,厉色强笑而发命令:“汝必跃入,勿怖勿疑;笑向死亡,惟力是视!” 真是永恒的悲剧,那一般武士后裔,野火初烧,已自弄得焦头烂额了。 说谎的诗人却觉得他的神圣天职压上双肩,搜罗世间伟大美好的字眼,想当“往生咒”念,也想震聋了世人的耳膜。 “正义”、“美丽”、“威权”,它们在烟云中荡来荡去,终于上升了。 而火力喷薄的山峰还巍巍然立在地壳上面,用正义的权威拥抱着宇宙中永恒的美丽! 而善于说谎的“诗人”呢? 恶意的快乐 以血作糜,以尸为枕,婴儿挑在枪尖,妇女辱于铁爪……现代争战死伤倍多,武器日精,肉体易损,这倒不是什么意外事。令人诧异悲痛的,是为什么有灵性、受教育的人,却完全变成吞吐火弹煽动毒焰的器械?在任何时代的战史里,本少有人道二字的立脚点,但这明明是所谓文化有进的二十世纪了,生存于这世纪中的人类或比蛮野时代的原人还要凶毒,一切教化、理知、同情,俱可不理,人的价值撕灭殆尽。种种行为直不易使一个健康的尚保持良知的人信得过。 伦理学者研究快乐的类别,“恶意的快乐”亦居其一。如举例证,则儿童好虐待小动物,猫将食鼠时先用爪牙戏弄,使多痛苦,即死不得类皆是。此皆超出其本来的欲望外,而有长远的原始遗传性存于动物的性感之中。所以快乐并非绝对可赞美的本体。社会进化,有赖于智慧的分析,理性的禁制,同情心的发达,可以把原来的蛮性逐渐消去。人群需要正当教育之可贵处在此,“利用,厚生”,只是教育效果的一面,绝非全体。 正史或文艺作品里所描写过的人类“恶意的快乐”,在各国家、各民族里不乏其例,但以现时所演的为最甚。若以教育的功能与时代的先后作比,可说已把“恶意的快乐”达到最高点。人道,良心,自然都在这等“快感”之下成为虀粉,把从原始时代遗传来的野性,如火,如荼,尽量在全人类的目前表示,“侠义”的精神已不必说,西洋文化的摹仿却愈发强化了狰狞的面目。 不过物极则反,外受坚强的义愤的抵拒,内有狂暴后渺茫的空虚之感,疯狂者火灼的神经过于激动,债兴的气力渐渐耗散,于是无名的悲恐会变成毒蛇紧咬住自己的心脏。初时,“恶意的快乐”变成失望,见到血滴、骨骼,便如胆怯者在风雨暗夜里,遇到魔鬼。这并非无力的诅咒,善颂善祷的预言。没听说古屋荒林中的缢尸,异乡迷途中的痛哭,变装攫金的逃亡?…… 过度的“恶意的快乐”的激动,时间久了,自会有亏心的彷徨,忧怖,自会有到处空虚的绝望感! 只要对方保持着正直热烈的心力,与“哀矜勿喜”的态度,那恶意的快乐终有一日会自陷于绝地。 快乐说之另一解 偏执一端以评人论事,很少不是拘虚偏重的。正反相冲。合则另生他义,合又生反,新合遂见。概念矛盾何足为病,因分析,综合,便有精严的判断,可以改正多少事实的错误。 所以哲理的阐发在任何时代里有利于人群。 上文中偶论恶意的快乐略述所感。但人类有求生的本能,快乐是生的惟一途径,不能因人类尚有恶意的快乐遂引起对生的反感,或甚至轻视人生,走入虚无的歧途。 快乐有崇高卑下的分别;有利己利他的趋异,加以精密分析亦非易言。有人以为世间罪恶全在于希求快乐,饮食,男女,利禄,权势,但为快乐不计手段。必求铲除根本,不生萌蘖,于是多少宗教家无不以销尽快感为目的。苦身坚修,生活简约,视一切快乐都如洪水猛兽。佛教徒之断绝五根,古代西洋修士的艰苦自炼,其信念坚持皆由于此。 但凡属有机体的动物,无不有求生的意志,也无一不知快乐是生命的源泉。忧能伤人,悲甚绝望。世界进化的机能,人类生生不已的精神,一旦灭绝快乐,万有俱亡。因为生命存在于欲望的挣扎中,而欲望却以快乐为归宿。所以宗教的势力在历史中尽管伟大,却不会把人人度去。在某地方某时代,作为警觉凝聚的感与力则可,而非人生永久的大道。 以鸟鸣春,以虫鸣秋;花开欲笑,叶脱生悲,欲望所存,那能使人类茹毛饮血,长此终古。一切艺术、科学,无不为求更高远、更完美之快乐感而逐渐发达。中经万千辛苦,而与生俱来的欲望的目标却永久存在。除非是忧郁神经病人,谁也不会自求痛苦,蔑视快感。虽然古希腊有斯多噶派的学说,讲求限制欲望,毋纵快乐。而吾国儒家亦注重克己,爱人。但东西哲人的胜美独标,并非大违人情,力持绝对的议论。于毋纵欲与克己的工夫中,而高尚的快乐一例存在。清静身心,推己及人,“天君泰然”,有真乐在。以言人生哲理,他们并不否定感觉与智慧,并不视人生如尘垢、粃糠,反之他们要抬高高尚的快乐,而轻视低等官能的世俗的享受。 择要而言,则与人为善,以及因一己之快乐(当然非恶意的快乐)为他人设想,更进一步作伟大的民胞物与的光明举动,则暴戾之行,专擅之野心,占有之毒欲,都可融解于高等的快感中,世界常乐人我无私,才真能达到人类最幸福的境界。 自然,这是古今来多少哲人、诗人所幻想的境界,——是过重空想的乌托邦?于今何时,“恶意的快乐”正在到处播散毒种,大家都想扩充私利的欲念,用鲜血涂抹世界,而乃高谈这类近于超人的梦语,至好也不过引起遥思罢了。 还是一句常谈,“理想者事实之母”虽在深沉的痛苦里;与“恶意的快乐”者争持里,却不能消灭了我们更高远地希望,更丰富地对人类的同情! 把他们的风帽推开 这里借用托尔斯泰的句子,将人称与数目换过。 我们不忍心说黄金时代在过去不在未来;我们更不能阻绝了乐观的希望而空担着目前的悲苦。 不能因有利于屠人的机械武器便咒恨科学;不能因为几个疯狂者的行为,便说世界的青年都已饮了狂药。是的,真的科学,真的艺术在血战中仍然是发荣滋长,仍然是在黑暗中增加其寻求光明的力量。“人生实难!”——如果有史以来人生无苦难的存在,则进化二字却不易找到著落。自然我不是一个主张战争哲学者,——以为一切进化全由战争里发生。 他们——疯狂者,凭其权威,使多少明明是康健正直的青年人入其圈套,一概狂摹疯狂的行动,而在枷锁中摇身的所谓学者,文人,忘了自己的身份。也不顾学问艺术的真使命,反替他们敷衍暴行,鼓吹休明。即抛开全人类的问题不讲,为什么督促煽动自己的人民向火坑里跳入?如不能审时度势——并此不知,则学者文人不过是舞台上的小丑;虽知而故作不解,将迷云蒙蔽事实,是借学问艺术徒做利己的幌子。空言爱国,(谁侵掠他们的国家来?)自觉神圣,(果有神圣当受谴罚?)便会泯灭了在平旦时他们的良心苦痛? 在被外力强迫着流出群体的热血的时代,虽然大家的情感偾张,不能自已,但我们不会迷失了人类的理性,我们不能愚笨地“以暴易暴”,不尊重正义;我们更不忍认定人类是以屠杀仇视为永久的快慰,以同坠入深渊为诅咒! 自卫,御侮,为求自己的解放,更愿因此促动他们的不得已而饮过狂药的青年醒悟!不自由的文化人,纵然有他们的苦衷,我们却盼望他们还有对学问艺术真实的信念;还不会将人类间可宝贵的公理撕灭净尽。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是的,春风总是永恒的吹动。 “必使他们觉得温暖,把遮蔽他们的视线的风帽推开!” 时势如斯,所堪自信的:我们还不是“不暇自哀”的怯者;我们还期待着与人类共享阴霾后的温暖与光明! 同仇 不有相合的质与凝结的力,则虽同一其衣式,同一其行止;甚至是同一其饥饿、劳苦,失望与死亡,却不会提起“同仇”的精神! 人,总不是一件机械,有生命,有情感,任管是采用怎样强调的教育、告诫、威迫,平旦睡醒时,生死相拼的余暇,一念兜转,所为何来?这实在是驱迫平民供其牺牲的“英雄”们惴惴想的大事。 造化还留给人类这一点点的灵明,他们要想,要问,要知,要生存与死亡的自然与值得。必至不含冤,不惆怅,不迟疑的情况方才释然,因为良心所使,要这么办才对劲。 由于群体的公同利害;由于身受的厄苦,愤怨,“同仇”之念深种在每个人的心底,不事强求;也不必强求,结成意念,著为行动;战地、后方;乡野、城市,事同一例。这种精神,几几乎前无古人,是不能不感谢“芳邻”的赠与? “芳邻”的情形呢?与我何仇?肆其威力。内心空虚,“同狂”自掩,一遇大变,勇毅何在?这类状态究能持续几时?其“质”既非,“力”不凝聚,不但说不上“同仇”精神,其实已撕破了摹仿西洋的军国主义的外衣。 “私”与“占有欲”(一) 要完全消灭人类的“占有欲”,虽然有多少仁人哲士的剀切陈言,而事实所在,谈何容易。孩提之童已对于玩具食用品,有你的我的之争斗,更不必论到成年人的“私”心是怎样强烈地发展。血气衰时,在已近撒手长空一切完了时,孔子却用四字点破人类的自私心,“戒之在得!”由此四字,可反映出少年、壮年时“占有欲”之逐步渐进,终求归宿,“语不离宗”。世界纷扰此其主因。各图占有,遂奋力气,斗精神,期胜他人;由一己扩充至族群、国家;由物质、金钱、恋爱,变成地位、权势、名望的占有,从人类进化观点上平情论去,却不必效法枕髑髅梦蝴蝶的庄子的绝对论:绝圣弃智,人我同视。人类既有此天然性,要生存;要生存得快活,在没更好办法的世代中,因图“私”而有助于公共的利益,因求“占有”,而人群的进化不至停滞,这确实是无可奈何的一件大事。 人,不管如何提高身份,超越群伦地说,也是动物之一。不管如何,人不过是原子的偶然聚合,凑成,根本上是“物”的,所以唯心派的学者任管怎能巧辩,什么心灵、神智等等,离开物质还不是凿空之谈,至少,到现代还讲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原非不食烟火的神仙,则从下生直至老死,那一天也脱不开“物”的引诱与“物”的需求。这倒毋庸慨叹,更不必帐惘。欲望既与有生以俱来,则“占有欲”的发达,因“私”而起的争斗,不能讳言。把人生的窗子打开,你会清楚地看透人是什么! 因此,捧做神圣,视等群蛆;或以为可以灵长万汇,或与露电同观,或以为这都不必。 “创造欲”固是人类的天资独赋,比其他的动物高明,但作另一解,其高明处也是吃亏处,语太玄漠,可不详论,——论之亦无益处。不过即言“创造欲”便以为可完全离开“私”之一点,未免过分,不实。“私”与“占有欲”何尝无高下广狭之不同?权势、财富,……由单独享受的占有扩充至名望功业的占有,非绝对要不得的事,而且无此一点怎言进化? “私”与“占有欲”(二) 人类自有“自己之发现”后,人我的分别遂生,而利害之冲突日甚,亦即“私”与“占有欲”的起始。 哲理的研究与教育的设施,虽千变万化,除纯粹知识之获得外,其对象不过在如何感化,教导人类使由褊狭的利己想进于求公众的安宁与幸福。由小我之卑劣的占有欲,提高至善良行为与光明誉望的博取。道德价值由此而立,而利他心与推己及人的不自私精神其起点全由“我”起。“自我”为“私”之始;然无“自我”何有利他? 所谓不朽之盛业,不朽之名望,引人奋起,动人歆感,何尝不是“占有欲”的崇高发展。有人主张:最进化之社会是最有膨胀之欲望的个体聚合而成之社会,欲望所生,全由“私”起,但看其范围的广狭与目的的高尚卑下,而判断其合否,不能以词害意,对“私”之一字谈虎色变也。 现代世界诸种纷扰矛盾的现象,有多数原因在,而狭隘的“占有欲”与褊狭的“私”的发展是造成各国家种族间悲恨的总因。目标不正,热情过狭、偏激、愤恚、妒忌、专有、……不但不改正过去时“私”的观念与“占有欲”的卑劣行为,反而积非胜是,愈走愈趋于绝途! 正如欧战后到处听见的呼声,世界如不重加一次改造,人间苦痛继长增高,将无宁日。不过在未来的重造世界中,并非根本消灭了“私”与“占有欲”,必须另觅途径,使此二者向光明、正当,公共处发展而已。 随笔纪感自非专论,理解不备亦觉辞拙。然而这确是值得精切研究的问题,无论在战时或平日。 理智与暗影 “除却聪明人的快乐,别没有极真实与极纯洁的快乐;那所谓快乐只是暗影而已。”柏拉图在《共和国》的名著中写下这样深意的句子。快乐要消灭痛苦;要建立心灵的最高的安慰;要有纯粹的智慧的解脱,这才能止于至善。使人在宇宙间有愉快即是超绝之感。但要达到此种境界,非发展理智生活不成。理智生活是上至善的阶梯,步步登高;步步都是将身体与精神作快意地升腾。可以娱慰心灵;可以扩展视野;可以把卑鄙私欲的感官与智慧调和。灵与肉不但不冲突,且凝合无间,以达到人生的高峰。 只有低等的感官生活不过是“物于物”,心灵永随客观的事物辗转,单凭小我的利害作去取。甚至“屈己徇物”,泯没了公道的认识。于是此世界完全为私欲充满,说到最好,快乐左不过是一时满足肉体激刺的报偿,意志偏成为专利己者的武器,经验变做巧取豪夺者的方案。 感情是人生的连锁,谁也不能逃避它的管束与激动。但是是非非,交互错综,如没有理智的铁梭,这把乱丝怎会织成光华灿烂,经纬细密的美锦?喜、怒、哀、恶等笼统的字面,太具体了,什么是他们的分析力?远近、亲疏、利害,私念与公利,永久与暂时,要凭什么来澄清情波推荡的颜色?颠倒众生,有多少人背弃公道,沉落在苦痛的深渊,凭一时客气的感情(如果尚有所谓感情的话),鲁莽、冲决,造成世界无许的悲剧。他们取不到理智的镜子,甘心在卑劣的快乐里作私欲的恶梦,当然,到究竟时,是一场悔恨无益的空虚! 愈当世变纷扰人生苦难的时代,虽有不少愚昧狂妄的人恃其权威驱迫良善,想汨没公道,永绝是非,以便其私,以逞其无限止的野心。这自然要搅起人生血战的风波,演成惨劫。但人类的理智却因外受横逆的摧残,内动良知的鞭策,比平常时更能迅速生长,发展,而处处显示它的力量。 无理智的感情,纵有,不过是片刻的昙花;有理智的真感才是人生的维系。只凭有形的力想打碎由理智凝成的真感;想用器械便可塑造公道,如果能行通的话,这世界早已不是现在的样子了。 但愚昧者千古一辙,不陷入绝途不止,——坠入底层的地狱,这真是无可奈何的事! 所谓快乐只是暗影,何况这些愚昧者连非真实的快乐的希求也说不上,只是原始时遗留下的狂性趁时发作罢了。 暗影终会葬埋了他们,……这并非是姑作快意的诅咒。 道德的自律性(一) 在恶氛横流,正义沦亡的现在,提出“道德”二字,大概或被目为不识时务?但欲补救各种危机,与已成的纷扰现象,是否除开“力”与经济的支配外,还需要精神上共同遵守的信念? 正如饮食一样,天天不能缺少,而却最容易被人忽视。“道德”并不是迂阔臭腐的事物,我们日常生活,无论它是合乎道德的,或违反道德的,无时无地不与人的行为活动有密切关连。道德本难有绝对的标准,时代变异;社会的上层机构既非一成不变,伦理的相迎合,相冲突之点,自然到处可见。如忠君,如愚孝(割股等),如妇女守节,往古时代以此为值得赞叹,颂扬;可贵难能的道德行为,现在说来不值一笑。更有亲殉君父,身报友朋诸事,岂能行于今日。但道德行为的表现方法纵有变革,而道德的酿化却不以时间的阻隔而异其原理。说来太长,不详解释易生误会。简略看法,如忠,如信,如养廉耻,如励仁爱,虽政法的制度不同,经济情形的改革,教育思潮的纷歧,科学力的发展,而无论哪一个有文化的国家民族,其群体中主要道德的标示,仍然不能不遵守这几点,也仍然被尊重而鼓励实行。 物质生活决定了人类环境,同时也决定了人类精神的活动,变更过人生伦理的标准,却未曾淆乱过道德原理的尊严!在哲理上讲起来,“知识即道德”是一句颠扑不破的名言,但人类知识渐次发达后,第一步须先明了人与人间的关系,——亦即自己对于人,对于社会应持守的态度;与人与人间的行为的主要标则。明了属“知”,——知识;进一步须表之于行为——实即同时表之于“行为”。“行”即显示道德的尊严性:利己者受人唾弃,利群者得人钦敬,言行划一,信守勿渝,类如这样人生的知行,并不因社会机构——政法经济的变革遂变其质(只是变更了行为的对象),所谓道德的自律性在此。 道德的自律性(二) “知识即道德”正见出道德的真实性,与对客观方面的适应,因时,因地,有广狭久暂之不同,可以说是道德目标的伸缩性,如昔日之忠君,现在则忠于社会;昔日的重爱家族今则重爱国家;其标的异,其质则同。曰忠曰爱,不但其本来意义坚实存在,即其为道德的质素何曾变更。于此更显见道德自律性的尊严。 这句颇不易解的话,与“知识即道德”之意并不冲突,精细寻思反见圆融。 人生伦理的永久基础,诚如黑格尔所主张:“既非纯从客观的法则中得来,亦非纯恃主观出动机便可决定,它是存在于群体间每个人的具体生活之中,一方受客观的法则的制裁,增益;一方挥发个人的本性。”两相融和,两相调剂,人群遂获得进化的机能。人生伦理的永久基础遂能稳定。在我与物(此物字须作广义解,不限于事件或物件)。融和调剂的境界里显示出道德的重要。 道德的自律性,由于个人对环境的决定,或环境必决定个人的行为思想,而给予以反射的意志。 因此,所谓道德绝非教条,亦非对付客观法则的义务,它是连结人类生活的粘合力,是人生伦理的永久基础。自初民社会有形成的组织后,人类的思想行为脱离不开道德的律令。不过这里所谓道德,不是格言、教规,不是义务,更不是限于某种字面的简单概念。话说回来,由于人群逐步进化,阐明了我与物的密切关系,如何使之发展、融合,应知怎样做去,怎样想去,方不背于人生伦理的常则,与昭示个人自觉与活动的普遍性。这其中的质素即是道德。自我约束与对物有自我的决定(那自然与反射意志有关),即是道德的自律性。 谈及此当然会牵连到多少问题,……人类如不向着人生伦理的常轨走;如不能自觉其活动的非普遍性,那就是将道德的自律性完全丧失,个人不足惜,而群体却受其扰乱,灾祸。由于知识先走入歧途,或失掉了自我的真实指导与约束力,或无反抗环境的意志,俱能生此恶果。——不是无其他原因,而指导制裁知与行的道德的自律性,却握住了人生伦理的密钥。 生命的价值与价格 评定生命的价值,可以从我们的两句老话里得一个有力的反证, “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 在人生的平衡上称量生命的分量,判分价目之不同,似是公正交易的办法。但可惜没有定准,沙丁鱼在清水里快活纵跃时是一种分量,抽刳肠肚,调以油盐,不但分量有异,而且还搀入或减去多少成分。在晴空云层里的银鸽,羽毛光泽,活泼泼地,与经过火烹油炸后,在菜盘里供主客脔割时,其生命的价值前后有多少差异。 由时间、空间而来的变化已难说清,何况是价值与价格。 经济理论上争辩得颇热闹的是物之值。 物(人也在内)就其本身论值,原有时间、空间,——因地因时的不同,何况是驱迫携带到市场中去。供给、需要既有种种变动,清新、臭腐,又须认明本物(还是,人也在内)之质的良否。就“卑之无甚高”来论生命的“价值”,已经使精于计算者有“望洋”之叹。 没法,借正、反、合的试例,取重于生命的对面,——死;由死证生命之价诚然直截了当,搀不得丝毫做作。 泰山鸿毛之喻当然是抬高一层,论及“价值”——生命必有待反证而定“价值”已觉可悲,但遮拨计执,这明是无可奈何的人间事,自不必泪眼低眉不敢正看平衡上的金星。 这里还引用一句老话“有所为与无所为”便可转解“值得”或“不值得”。有所为不但是“有猷,有为,有守”,而且从究竟处说,便是不得不为不能不为更进一步解,作为之则生不为则死亦非过甚其辞。(当然,为毁人害己,为你死我活,为私欲野心的图谋,一切一切俱可完了,俱不计较。像这样不是此处所写的“有所为”的正解。)“无所为”呢?本无用为,无可为,如必鲁莽从事,一定力竭声嘶,毁灭了自己。不讲因果,但释情理,强“无所为”而“必为”,这便要用生命作赌本,鞭、笞、绳、索,还得加上念念有词的咒语,魔术,威逼、言诱,集合起肉体的生命群去碰碰市场上的“价格”,正如交易所中的风潮,本是空心喊价,色厉气促,拍价板几个起落之后,“价格”惨落,(能说得上是“价值”吗?)真变做生命的“空头”。血淋淋地驱出与血淋淋地抬进,即向高处说一句不过是 “轻于鸿毛。” 同是有生命的人类,我们岂是忍心下此批判!投机者的野心与操纵,把多少原有其自然“价值”的生命向市场上做廉价拍卖,在他们的一握中,到底曾觉得有几许重量? “无所为”的生命“价格”(能说得上是“价值”吗?)的惨跌,即在不得不为不能不为的对手,——他们有热情勇敢,甘心重造生命“价值”的纪录——目睹心伤,也为多少生命洒一掬同情的热泪! 但为保持“有所为”的生命真价,却更要勇往无前把投机者的颤手折回。这样,岂止永久保持住自己生命“价值”,同时更使握在投机者手中的生命群逃出市场,不再见其“价格”的惨落,而回复其人的本位“原值”。 面具与良心 造成现代人类各种悲剧的原因虽多,而最有邪恶力量的却是制造划一面具者的狠心辣手!物之不齐自有其情,本来质素与客观的感受,原是千差万别,面貌尚不一致,何况心思。求其大同,略其小异,对政治,宗教,与对一切文化,至少总有这点宽宏态度,人生方不至如从一个铁热的模型里印出。过度的个人主义,究其极,放恣任意,或至于有我在而无你在。但必要把一个社群捏塑成某种定型,不但要强立行为的标准,(行为标准自是人群中不可或缺的)而且把你的影子也要践在脚下;不但约束住你的身体,就是你的心灵也要用重重的绳索缚住。找不出更适当的形容词,只可名之曰: “制造划一的面具者。” 其流弊所至,正同极端的个人主义者有我而无你在,——且是无群众在,只有面具制造者在。当然不管迫你戴了面具后是否耳聋目盲,是否气咽心战。他们原为的如此,手段既施,便可使你们赴汤蹈火,教你们横冲直撞,做马蹄尘也好,做脚下泥也好,他们来不及顾什么道义,惟求实现其荒唐梦,实行其个人主义的横暴。这里,首先要蒙住你们的良心,你们才真变成机械。行止、快慢,机括拿在主人的手中,他们方心慰意舒,觉得达到制造划一面具的目的。 “人心终是肉长的”,这句古老俗谚,不但含有深意,且也含有至理。面具的强迫戴上,到时终难停止了良心的跃动;威迫的,强捏塑的,想把群众造成有血有肉的机械,违其本能,制其思想,那如何能把得住拿得稳? 不必说什么觉悟,只进一步问:所为何来?已使戴面具者透过一口凉气,何况痛苦、疲劳,心理上的落寞、惶恐;意气上的消沉、散漫,良心搏动,面具早晚要从脸上脱落下来的! 制造者的狠心辣手到头是一场空花。 欲求划一的表现与行动,即有正当根据,有良善的目的,——无论是政治与学术,已使人有狭隘拘执之感,何况是大违人情,背弃正义,要逼迫着群众戴上一样的鬼脸,向地狱跳入。他们想捏塑成魔鬼的模型,先试探着烧毁群众的良心。 要消灭这样人类悲剧的主要原因,除却“以义止暴”外,还得把那些烧焦良心的毒焰浇息。 人情不甚相远(一) 记得与西洋四十岁以上的男女谈及未来的战争,他们真诚地摇头蹙额,慨叹这未来不幸的命运。使听者也感到战事的惨酷。当一九一四至一九一八年的大战期间,他们正当青年,哪一个不曾因保卫国家受过许多困苦,忧怖;又哪一家没有自己的亲人,戚友的死伤。饥饿、疾病、惊吓,他们都分尝到种种的人生苦味。他们对再一次大战的魔影虽是真心憎恶与恳切地怀忧,若以一个国家公民的资格问他们自己,那未来的暗影果有一天把他们的国土遮蔽了,他们将持何等的态度?反战呢,还是重行投入火焰中去?他们长叹一声,大概是说; “那只是付诸命运罢了,或者靠上帝的保佑!” 这类人与他们的口气,我遇到不止一次。他们不是青年,不是有周密思想的知识分子,自然也不是乡野的农夫,工厂中的劳人,他们是属于中间阶级的职业者;是在上次欧战中打过滚身的健儿。年光迅逝,经验在握,他们纵不为下一代想,为他们自己打算,对于再一次世界战争的魔影感着恐怖,兴起悲慨。结论呢,是无所归宿,付之无可如何,“听天由命!” 我相信这倒是他们的真实态度。他们无野心,无政治上的确定主张,对人生无精锐的解剖力。但他们是国家的良民,一个民族中的多数。他们要吃饭,安居,要人生起码的权利;当然,他们在每个时机中都能为国家尽力效忠。然而世变太快,命运不佳(如他们所说的命运),他们幸从第一次大战时把生命存留下来,不到老年,又得预备向血泊中投入。他们曾目睹过多少活健有为的青年,在那一次恶梦里把生命贱价拍卖。一天便有千万人搀入泥土。白骨蔽过平原,血流合唱葬曲,那景象,想想已尽够颤栗!但现在又给他们下一代的青年掘成墓穴,正在促迫,引导他们陷入,为的什么?他们真答复不出。 只是心理上的痉挛已使他们闻此疑问愈增痛感,更不必说将来战争的危险、恐怖,比他们身经过的更加几倍。 人情不甚相远(二) “人情不甚相远”,知识由于经验,我们岂能把他们看做弱者,看做衰老的胆怯人! 但我却有这点信力:一旦,他们的国土被他族他国的兵马侵掠,占据时,果断会割去了他们的犹豫,悲愤会赠予他们勇敢,保护家国的义念会打消了他们的忧怖。青年人固是勇往无前,即身经大战教训的那些中年老年人,也绝不能“旁观袖手”,规避他们的责任。 平日,他们是不主张战争,而且是战争的诅恨者,为什么到紧要关头会把情感整个变了呢? 仔细想,这才是人情顺应的当然现象。他们为爱护生命;为避免生活的不安;为下一代祈求活得舒适,所以不肯盲目地对无故杀人的勾当赞美。及至外力逼迫,山河变色,要夺取他们的生命;要毁坏他们的生活;要他们与他们的后代为奴,为隶,永没有活得舒服的可能时,他们怎么办?拼命尚有活路可找,低头则一切俱完。命运,命运,他们只好为家国,为自己,挣扎图存。 适顺人情之常,并非他们的言行故意不一致。 但事实的另一面,类如有些人本来可以生活;本来过活得平顺;忽为“英雄”者流强迫威逼要把他们的生命与可宝贵的下代青年送到另国土中去,化为碧血,拌成肉壤,大言爱护祖国,预支战胜宝钞,纵使青年人未有经验,偶受愚矇,而多数者的他们呢?勇气如何提得起?义愤如何激得动?当前的生活毁坏,未来的苦难倍加。 “人情不甚相远!”志力不坚,精神先散,结果所在,愧恨何从。 “人情不甚相远!”这并非专恃武力所能战胜。 名与实(一) 循名责实是多困难的一桩工作。 “有名无实”,将幻影替代了事物的本质,其结果成为“名实俱非。”凡举某名,必予人以形式与内容的认识:矿泉水与血水的差异,定于名而生于质,别其形色,亦异其应用。一名之下,有其外延,有其内包,必如是,举其名而实以立,认其用遂明其体。古代哲人,讲学论事必先正名,既有定着,不能他假,“名”居宾位,“实”是主人,“实”既不存,“名”于何有? 但无论任何一种的主义,一派的思想,一类的政制、典章,小而至于一器、一物,初创成时,名实既立,发于本身,不待外假。历时久远,纷纭,变异,或惟“名”空存,“实”已亡散。或“名”是“实”非,另成假象。人事差违,弊害遂多。人智愈进,伪术愈歧,“名实”眩乱,是非不明。一般人为“名”所束,不敢自破,背负华耀的空壳,受痛苦损伤的实在。否则群众负其“名”,狡毒的野心者攫其“实”。此类悲剧弥漫世界,可怜的人群,有能超然自拔力行其“实”的,实居少数。 譬如“民族主义”、“生命线”一类的名,有其由来,有其涵义,但落在“英雄”们的炫示手法里,就是“名”也变成涂捏的,虚饰的外壳。而且抹上毒汁,涂上群众的血泪。“实”质完全不是本来的面目。 原始时代人民还以各种图腾作一族的表现时,为卫护一族的生存与食物的掠取,与异族争斗,以及部落间的纠纷,多属于民族性的彼此争战,不过这与后来确定“民族主义”的“名”时,自不是一回事。自从欧洲有“自由主义”的勃兴,最重要的民约思想盛行后,对于贵族专制,暴君恶行的反抗,遂出生被压迫群的要求“人权”与“自由”的热望。于是有法兰西的大革命,有意大利建国的复兴,有美国的独立战。 名与实(二) 由争夺个人的自由权,进而争一个民族的独立生存权;由小己而群体;由比较是浪漫地要求人的自由,抗拒专制者的威暴,以至于由地理、文字、言语、宗教等作维系,认定共同利害,具有相合的意志,防御外侮,以持续其民族的生命。但,此等情势持之过隘,则是褊狭的“国家主义”;妄进一步,易形成“帝国主义”。其实,“民族主义”的中道,只是借地理、言文宗教等休戚关连,成为政治文化的单位,共求生存,而又能尊重他民族的独立与进化,不侵犯他族的自由。这才是所谓“民族主义”的真解。能做到这样,才不负“民族主义”的名称。 所谓“生命线”只是基于生理的必然,获得生命的必需营养,如此而已。但生活的欲望扩大,毫无限制,必至于千金不值一餐,万奴不够使役。野心不足,必要囊括世界,奴视万族,才算足其欲望!(即真有其时,他们也不会满足的。)借口“生命线”之维护,自欺欺人。以灭绝他族他国家之生命,而供养自己的生命已是怪谈,不必说原有丰富的营养,用不到向人口里抢取食物。 一般“英雄”们明明是对他民族他国家干着强掠豪夺的勾当,却偏要顾到好名词,借以骗其民众。居然也说什么民族的生存,生命线的维护等话。这自然可见出自己的虚心,也可证明“名”的力量。他们尽管凭仗利器横冲直撞完了,何苦还要敷饰虚“名”?厉色、诳语,不能掩蔽全世界的耳目,更填不满自己人民的空腹,意气假装不来,道理强说不出,循“名”问“实”,那一样是“有生之伦”的他们的平民,至时会感到空虚,咽不下无妄的冤痛。对外少真力的表现,对内却愈扩大其怨毒,积愤日久,自然会向那些“英雄”们索取报偿。 不见在非人情无理性的强压之下已有各种的动作?难道真正的平民会不顾民族的惨苦命运,以及自己生命的尊重,任凭少数人去投掷,摆布?由思虑生怨恨;由怨恨而觉悟;……终能揭开玩手法者的面具,以寻求他们的真自由。 人骨中之恶德 妬忌,仇视,像这些人类的污点,是否人类进化中必不能消除克服的观念与行为?虽以主张人性本恶的荀卿,还有一句转语,“其善者伪也。”姑不论所谓善是否人为,抑系由于自然,(此非简单问题数语能解,仅以善恶二字解释人性,过于笼统,易入虚玄。)而究有善的造因,及其获得的结果。世代递嬗,思想革变,而大体的所谓“善”,其质仍在,其力仍在。人与人之间,类如妬忌等卑劣的观念与行动,无论如何,在心灵上还抹不尽羞恶的余痕。纵使怎样甘心作恶的人,他还不愿覥颜承认这是人类应该光明正大去办理的要务。再进一步,施之于此民族与彼民族间,那些魔王还得牵扯上多少不相干的理由,掩饰其横暴的行为,他们还不自认是由于妬忌的来源。这一点点的善因还没从全人类心灵中失掉,我们便不能说这世界全被恶势力蒙蔽住。 为什么要以他民族为仇敌。为什么要伸展浴血的罪手以毁坏,杀,烧,认为神圣行为?如果为图生存,为在死中求生的挣扎,这是人类——不止是人类,应有的本能。但无故、无理,要不许他国家他民族生存,要凭暴力毁尽了他民族的文化,除却居心为之四字外有何解释? 妬忌,仇视的恶行如瘟疫似的在全世界中做疯狂的跳舞,这样的野心家,其实是与全人类为敌(当然他们自己的人民也在内)是要将人类的进化从半途中拉转来同坠于罪恶的深渊。 因为几个人的造因,酿成民族的无穷纠纷,无辜良民,彼此一例,过着地狱般的苦痛生活。然而他们却利用种种好名词,敷衍、欺骗,——扩大少数人的欲心,竭尽力能想煽动其人民对其他民族的妬忌,仇视的心理,踏着劳苦人民的骨架向全人类傲视!…… 就是这样,竟有所谓文人学者之流,还慨叹着是民族间不可避免的命运。硬以气力逼成的灭灾是否可诿之为命运?是否不可避免?屠刀在手,而曰命运,问所谓知识分子的代言人的良心放在何处? 但,究竟还要借种种文词装扮罪恶,掩饰污点,想蒙蔽人类的耳目。就算人性本恶,他们还要在假善的方面造作一下,还不爽性承认是:由于妒忌,仇视,由于欲心,而以屠掠生命,消灭文化为应该干的事业。 污点究竟是污点,纵是怎样大胆的野心者,还不敢视污点为善良行为。 民族的认识与谅解,终非少数人能够抹煞一切,否则反抗运动,集群自杀,究为何来? 只要民族与民族有清楚正确的认识与谅解,不甘心给少数人做踏脚的骨架,像妒忌,仇视,这些原系虚空的,硬以武力造成的恶德,到时便可扫荡无余。 威廉庇得曾说过:“若以为凡一民族必为他民族之敌,此乃愚见。……作此想者实厚诬政治社会之组织,而以为人类生来之骨中本有恶德也。” 是的,凡同属人类应分共同努力,把这样硬造成的人类的恶德使之消灭,然后全民方能分享共同的幸福。 心口且不相应 言行相符看似易易,却是有知识者一件颇难作到的事。姑不论知与行二者孰难孰易,若能不分外夸言,更不“周章,吊诡”,心有所主,知有所附,验之于行为,正如流水行云,进止自如,以其素诚,著为文章,措之事业,虽有苦辛,实则平澹,先不必存一份特别的奢望;不必故意划上一种独异的记号。本来,由于才质的不同,教养的周至,知识分子,他们如有所表现,不必是故求立异鸣高,当然有多少地方非一般人所能达到。这,并不稀奇,也不值得自示身份。此中分际,差别甚微,著一“矜”字,便易显出病根。“行其所安”,纵使偏于狂,或偏于狷,无论文字,行事,或不合于世俗的乡愿观,或是真正的“中道”,都无关系,反见出个性的精纯,与不敷衍,不对付的态度。 谈到这里似跑野马,暂不多论。只谈心口且不相应的知识分子的情形,在历史上,已够令人深思。有时会引到更远大的疑问:……如思想问题、文化问题等等。 清初,北方学者颜习斋主张学业与力行同时并进,尤其看重“事”;心有事则存,身有事则修,这两句话是他的人生哲学的根本观。他不止轻视徒然的文词,就是有学究天人的思想,坐而言不能起而行,他也认为于世无补,对己没尽其为人的责任。他,经过明末士大夫的大言玩世,虚夸误国,以及种种的士林现象,早有深感。及至身历破家亡国之痛,举世纷扰,草野潜活,遂拼其一生精力作学行的倡导;去伪,存诚,实学,实习,给清代北方学派立下了深固的基础。他曾说: “……以此知心中惶觉,口中讲说,纸上敷衍,不由身习,皆无用也!……”这样主张在一般人看来,很少不以为是过分的迂阔话。但,且不论在人生哲学上是有其颠扑不破的道理,即对于心中,口中,纸上的纵横万端的知识分子,何尝不是一帖清凉剂。类如,“一为文人便无足观”,诚然是言之过当,但知识分子好以思自夸,以言自眩,临到事实的边缘,便容易显出进退都有粘着的情态,知识分子所以有这等现象,正是“非才之罪”,只是把不住“吾行吾素”的一种极平凡的态度。有的则原非立其诚,修其辞,到某一时期,某一种机缘,便连“心口且不相应”,何况其他。从消极态度说,能有流水行云萧然自得的真态,已大不易易。这绝非只靠心中,口中,纸上的那些事便能了当的。颜氏立论似略有所偏,而在存诚去伪的人生本分上说,确是“片言居要”。 想起颜氏这几句话,每每顾影悚然,——那些字眼像挟着风霜的清威向世间冷看。 郁热中的语声 在郁热的天气中,怀抱着郁热的心情。黄昏后,凭栏小坐,仰望着被深黑夜光蒙蔽了的长空,隐隐约约有几颗星子移动闪烁的光芒。 风也是郁热的,从四面袭来。是的,这是什么地方,暂时那会有凉风清吹这恶之花的城市?挣扎于郁热的空间与时间里,使每个人忘不了精神上的烦苦,也是应分的事。 忽闻有人语从对面传来,透过郁热的空气,虽然看不清在哪里,但那的确是人间的言语。 “我们,真的,置身何地,生逢何时!到处像是以血肉作糜粥,用骨骼垫道路,又是多少人带上疯狂的,伪善的面具,围绕着神圣祭台上血葡萄酒表演非人类的舞蹈。……科学的研究助成毁灭人生的工具;有组织有预谋的恶行大无畏地在所谓进化的长途中横生阻碍。人类,再没有勇敢的侠气,没有尊视正义的热诚,没有为自己为全世界作长久打算的试验,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