讷尔逊的一课
类别:
其他
作者:
王统照字数:16019更新时间:23/03/02 14:23:04
是一个密阴的午后,催雪的北风吹着奇仙山半坡上的松树争吼出令人惊恐的声音。山下的沙河虽未结冰,却是冷度日增,流水已凝结了,不似秋日的一泓清鉴可以照人毛发。山野中被风吹散了的各种树叶也不多了,只有些断根枯蓬随风团转,向无垠的冬原中投散开它们各人的生命。河上的渡口中若在夏日入山游玩以及避暑的人多的时候,十几只小划子来回不歇还忙不了。现在却只有一只缺了尾巴的划子横搁在冷黄的水上,独自无力地摇摆着,与沙岸相摩荡发出轧轧的叹息。奇仙山是这地方的一个名胜,到这时水落木脱全像个秃了头发的老人坐对夕阳,自伤它那近黄昏的命运了。
行路的客人似乎都很聪明,他们都似不愿看这冬来又瘦又皱的面目,轻易不从这里经过,只那噪晚的乌鸦一队队的飞来飞去哑哑哀啼。
沿着弯曲的河岸向东北走,转过这山坡上的密松林,在许多沿山搭盖的村舍南端,有一带积棘编成的篱墙。正中是用山中的栝木做成的圆门,门上横挂着一个落了粉的木牌,用郑文公碑体端端正正地写着奇仙第二公立小学校几个字,正在上课的时候,并没见个儿童在门外游玩。
栝木门内对正西的山麓上有七八间茅檐的低矮屋子,窗子上也没有玻璃,只是用油纸糊在方形的木槅上。这自然是乡间的建筑,也是因为天气过冷,教室内没有炉火,故用纸糊窗以求御冷。室内有五十几个学生正在仰着头,骨突着小嘴,听他们的教师讲书;教给他们精神上的食粮。
三十岁左右的教师,自前两天受了过度的风寒,正在鼻塞声重地为他们讲一课国语。这课国语正是讲的英国讷尔逊风雪中读书的故事。有风也有雪,这时期中恰好顺序讲到这一课应景的玩意,不能不令人佩服编辑教科书先生们的聪明。不过在这感想冲撞的教课时间中,却使为生活所压迫的教师添了好多困难。他按着教授法用“提示”的工夫向儿童们问答着。五十几个山村装束的小孩子,红红的脸儿方在忽仰忽俯地看书上画图的风雪中的小英雄,又凝望着他们那位皱了眉头穿着破袖子冻红了手的先生。这正是一幅神圣的画图。他们全部的心意似是全为书上的英雄故事摄收了去。他们的发现性,好奇性,冒险性,以及天生成的与大自然的争斗性,全在这一小时内动荡出来。他们小小的心中忘却了教室内的冰冷,忘却了教课的束缚,并且忘了去听山上的风声,草场中的各种游戏。他们天真的表情,他们赤裸的心,全为过去的人物所夺取了。全室中充满了静谧的空气,只听见教师与儿童们清晰,明简的问答。教师在小学教育上的确有了多年的经验,他自从二十二岁在初级师范毕业以来,十年的光阴全在与儿童为伍中度过。他认识儿童的心意比每个儿童的母亲还要清白,还要明了,所以他这时儿由这一课书中,也可以说由他的讲解中,引起儿童们全部的注意力。他也似乎因此忘却一切,——忘却他终日的烦愁,而尽力在这样的启发中了。
“谁怕风怕雪?”他指着一个年纪最小还不过九岁左右的孩子问。
“讷……讷尔逊不怕,……我也不——怕!”这个大眼睛的孩子便立刻答出。
“讷尔逊为什么不怕……风与雪?……”他音调迟缓而清晰,向一个剪了发的女孩子说。
女孩子在这四年级中算是成绩很好的一个。她穿了深蓝本地布的套褂,项上还斜披着一条灰色粗绒绳织成的毛巾。她立起来,不即时解答,却向书上看了一看,慢慢地道:“因为风雪是冷的,……他不怕……他怕被人家笑话……他不勇敢!——不热心!所以不怕风雪,怕……”究竟怕什么?她没再说出便坐下了。
教师因为深深了解儿童的言语,尤其知道两性中言语表现根本上不同,所以他并不以这伶俐的女生所答的话为难懂。他很赞成她会说话,会有曲折的表现。他并不再追问,便点点头任凭她坐下。
于是他开始讲本文,示生字,告诉读法。他今天特别欢喜,特别愿意与这些天真未凿的孩子们来谈谈这段有趣而英伟的故事。在种种的讲解之中,不但儿童们是全部心意表现出来,就是这久经生活困苦的教师也从潜意识中钦佩着这战胜困难达到成功的英雄。从他的口语中可以听出他的兴奋与感动的心声。他一边讲着,一边若断若续地联想起他幼时在村塾中从师走读的景况,以及在师范学校时所读的《送东阳马生序》里面那几句形容苦学生的话,因此他反复的讲说便分外有力,分外生动。
这样过去了几十分钟,铃声响了。在这个教室对面的东房中的两班学生都下了班,于是他快快地说完了这一课最后的一句话:
“讷尔逊的精神就在不怕风雪!——这是什么意思?下一回你们回答我,——想想看!”
粉笔上的碎末从他的破袖口的乱絮中飞扬着,扑落下来。他昂昂地走出教室。即时一群“英雄式”的儿童们跳跃着出了这窄长而光线幽暗的屋子。有几个勇壮地高呼着:“不怕风雪是英雄!”的重复句子,或者有几个笑着道,“打倒风雪!打倒风雪!”表示出他们摹仿的本能。
不过两刻钟的工夫,儿童们在校内闲场上乱玩了一阵,便各各由松林中回到他们的穷苦家庭中去了。
“今天真冷!好不好?我要特别破钞了!我方才从王家店打来了两角钱方出锅的‘锅头’,还有一包花生,咱也乐一乐。这样天,不喝点酒,不要说咱们,——就是泥瓦匠,上码头的工人还要到小店里喝一两壶呢!”说话的是个四十多岁的一嘴鬈腮胡的先生,他是教五六年级的主任教师,是奇仙小学里有名的魏胡子。
二十多岁初出学校的青年,——他是最低年级的教师,本来是极反对喝酒,而曾经与他的同学们组织过进德会的主要分子,但是自到这学校当教师以来也早被魏胡子所感化了。他不但不反对喝酒,并且时常在课余之后好做新诗,更觉得酒味醇醇了。这时听了魏胡子这样说,便慨然道:
“‘今我不乐!’……这样生活真干而苦。不喝酒,干吗?早知道当小学教员是这么样,……哼!不是家里教我来,死也不干!”
“死也不干?……然则么,干什么?”魏胡子的态度常是保持着悠悠的神味。
这么有经验的问题,确有些难于回答,所以青年的教师暂时默然了。
魏胡子表示着经验战胜幻想的快乐态度,将粗硬的手指执着砂质的酒壶,倒满了三只空杯子,却从容地道:“小王你且不慌,问题是问题,喝酒还是喝酒。你先去将颖甫招呼过来,咱们就以这问题做下酒物。我说,就是咱们共同讨论。本来什么问题只可做下酒物!”他没等说完了先喝了一杯。
小王苦丧着脸子道:“颖甫这个人奇怪,我说他是一个文学上的颓废派,你懂吗?他忧郁而且神秘,……”
“什么?你再说这些话,我的酒可没有你的分儿!我愿意同种田的老人同喝,却最不高兴同你这班‘酸文假醋’的新名士在一块!”
这可算是魏胡子的大政方针了,他说时,不知为了什么真像义气填胸似的。小王瞪了他一眼,便怯怯地走出。
直待小王将颖甫——就是教讷尔逊一课的教师——拉了来,都在魏胡子那间比较暖和的屋子中坐下,魏胡子一边给他们倒上这满壶的浊酒,他自己却剥着花生皮很痛快的发表主席的言论。
“我说,你不必妄想,——你也不必回想,天生成我们的穷命,你便得对付它!你不对付它,你就丢掉它。干什么?值得唉声叹气。我终是说你们不知足。哈哈!中国惟一的好主义——别笑我够不上谈主义,就是知足!‘知足不辱’,真是不可磨灭的名言。反过来一句话,不知足就得解决。——解决啊,你们可又不干。干也是白干……‘理无二致’,还是喝酒好。哈哈!”
他说这几句话,从他的面部表情上看出来他是充分的佯充滑稽,是苦痛深沉后的享乐的解脱。
小王将破尖的皮鞋顿了一顿,“说是说,行是行。你老人家鬼混得来,像我几乎还是小孩子,就关在这牢狱里做囚徒,值得不值得?不要说一个月二十二元的薪水七折八扣,还有三个月的拖欠,就是按月整发,除掉吃白菜汤以外还够不上买一两部书看的。况且出去向人家说,不过是个‘小学教员’,什么教员?‘教书匠!’‘看小孩子的工人!’”他说着,少年兴奋的热血便涌上双颊,同时他用左手摩抚着他头上中分的黑发。
颖甫原来沉默,这时只有一口一口地喝酒,眼望着屋子里贴的一张教育画出神。那是张《祖逖渡江》的石印粗糙彩色画。他看见英气勃勃的祖逖正在抚着船舷,眼望着滔滔滚滚的长江,表示出他那种一往无前,为了祖国戮力同心的精神。这时魏胡子听了小王的一段话后,将他的鬈曲的下胡撂了几撂道:“好小子!你真明白,是一月的薪水岂但不够你买书,还不够我喝酒呢!你不要看轻白菜汤,这还是‘教书匠’才够上吃的口味儿;也是读书人的本色。等我想想,‘咬得菜根’便是了不得的大人物。你不知道那些码头上抬货,马路旁边拉车的兄弟们,不见得吃到!这不还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占的便宜吗?”
“可是,老头子你贪说忘了计算,你知道他们劳工是天天给现呢。”
小王这句话反驳得颇有力量,能强辩的魏胡子几乎要在青年的人的话下停止了他的机锋,可是他少停了一会便道:
“得啦!你不知道吗?他们是劳工,——是劳力的工;咱们也是劳工吧,却是劳心的。‘劳工便是神圣’这话但是说劳筋动骨的生活的,那末,他们给现一定是这个原因。我们呢,‘劳心者治人’,且是‘君子谋义不谋利,’好啊,这是个再确当没有的论断。”
小王不与这好强辩的同事再说话了,为了要喝酒吃花生的要求上,他只好暂且放弃了一切幽幻的理想,饮着白干听那山涧中的松啸声。
即时一个六十多岁,反披了粗黑羊皮袄的老年校役端过一盏光明的矮磁座的油灯进来,放在白木案上,又将全校惟有的一个煤球炉子搬到房里来,于是他们骤觉得来了光明与温暖了。
魏胡子将一本旧教科书的封面撕了下来,就案上摺卷起来,即时成了一根纸火筒。他便将窗台上几乎是生了绿锈的旧铜水烟袋取来,呼噜呼噜的吸起水烟。通红的炉火,一口口的青烟,一杯杯强烈的酒气,充满了这万山重叠中的一间茅舍。
小王的酒量原不很好,这时已经有点醺然了。他见魏胡子撕了教科书做纸火筒便得了机会报复了。“你真太随便了!校长来了,如果看见书被你撕去吸了水烟,看你怎么回答?”
“我说你是小孩子,初出学校门的学生!颖甫你说对不对?告诉你,不但是撕个把本教科书算不了一回事,就是劈了破木凳做柴火,校长他再不能责备你。什么事都是个招牌。他不是为了这个官衔肯到这里来?他是终天终日到市董局,到统捐处,到县长公署。他顾得了这些?好,不高兴,咱给他一齐走,一齐‘罢教’,他是一点办法也没有。话又说回来,他算不容易找到咱这几个‘劳工’。小王你不知道,颖甫你还不明白?就是这样苦生活谁干?况且县上的扣压,教育局里迟发,结果还得向校长,——那秃头的东西的利钱包中走一趟,三回九转才到咱这应得的手里。谁还不知道?他还敢来管咱们!好不好,咱给他都告发出来,拚一个‘鱼死网破’!……”魏胡子的酒力在他的四肢百体中发作开了,这时他也保持不了他那滑稽的尊严,而几乎是在谩骂。
小王这才恍然了,不觉激动了他的义愤,“你真教人不明白!……那末为什么平日不到局里告发他?”
“这叫做‘手法’。叫做‘天下乌鸦一般黑’。告发,还不是他们这几个人,‘以暴易暴’倒还是小事,就是这个位置也一定保不住。像你又懂这个,那个,志高气傲可以不在乎,我们呢?家里几亩田地,不够捐税的,孩子,妻连吃的没有,……颖甫呢,更困难,你问问他!……”
小王的青年的生活理想,被魏胡子酒后的几句话全打碎了。于是他交互着握着手对了火炉,默然无语。
颖甫始终没多说话,静听着这经验与理想的争论;深深地怅望着这生活的空虚。在他看来,这纵酒的魏胡子与朝气勃勃的小王同事,在生活方面都比自己安定,比自己有希望,而且沉着。自然不论是玩世,或是愤世,更不论是为了经验,而图生存,或者企求理想而鄙视现在,无论如何说,总之都还有他们得已的勇气与态度。至于自己呢?真是十足的灰色,而且纯净得搀杂不上一点点别的色彩。就是既然不能如阅世已久的胡子先生的无可无不可,尤其不能对一切事实耳无闻目无见任凭著“人造的自然力”播荡。然而自己是吃过生活苦痛的人,又有环境的挂碍,想如小王的放言一切,鄙视一切,振发出青年的精神来,不但不能,而且觉得什么事没个究竟,还不是白白的“白热”。本来颖甫自从二十岁由旧制中等学校卒业之后,当时迷于教育救国,与小学教师之高尚等等的理想,又加上他自己的生性恬静,不惯与人到纷乱的社会里去斗争,所以就投身到这最清苦的教师生活的深渊中来。自然,他得了不少的良好经验,也尝惯了这种生活的味道,十年的光阴真是如同飘风似的过去了。人事的变迁,和家庭的衰落,只余下了他的妻同四个小孩子,除此之外他所有的只是付予儿童们的“良心”了!他的妻子,永远随着他移来徙去消度这悠悠苦辛的岁月。他不能有存蓄,而生活费却一天天高涨起来。头两年在省城里当过一年多模范小学校的教员,可是那里只有日向虚伪奢靡方向走去。同事们是洋装,缎领带,衔了香烟上课堂,校长又是拿人当礼物的酬赠,所以终日是向“老爷”之类的家里去打牌,去当零差,虽则每逢开什么教育会的时候,他们也会登台说几句“义务”“天职”的话。至于薪金,所发的全是打五折的不兑换纸币,因此他不能再羁留在那里,又费了若干情面才从都市跑到这幽僻的山村中来,却想不到也只不过如此!
幸而还有谨朴的儿童们的心还可以使他留恋,使他慰安。他将妻子寄寓在邻村的同乡人家里,便与魏胡子,小王作了亲密的伴侣。
因此在学校内除去与儿童们谈话游玩之外,他似乎是隐士一般。而且为了月薪的困难,他每顿饭连两样以上的菜蔬不敢吃,而所俭省出来的还不够家中孩子们的用度。然而他对这样的情形,却与他那一老一青年的同事们如何表示同情?他处在这样生活之中不能低头,又不能反抗。所以这完全灰色的态度,虽是自己也憎厌,却只是变不了。
北风劲吹的黄昏中,这三个心意不同而受同等苦闷的先生,在纷呶与叹息中吃过粗糙的小米饭,暂时的饥肠中有了容纳,便也暂时止住了他们的谈锋。
纸窗上的油纸被风吹打得声响很大,不知是落雪了没有?而静夜的寒度却越重了。颖甫睡在木板的床上,起初借了酒力颇觉温暖,但是酒力消了,血液不能很旺盛地流动,于是他便觉出十分严冷了。过度的寻思,使他不能入梦,况且扰人的山中松声,这时听来如有好多兵马在咆哮着惊人的沉迷。他反复想起着晚上谈论的问题,又想到自己生活的前途与希望。冬夜是用思的时候,他受了生活的压迫,因而激起的感想,更使他不能安眠。
“生活不讲意义”,他想:“还要相当,像现在维持下去,自己虽是可以不至饿死,然而妻与子的衣食呢?况且到处是一个样的寂寞与黑暗,又怎么办法?”他想来想去,越没有解答,却越觉得薄薄的两层布衾如堆了冰雪在上面的酷冷。他再不能睡了,咬咬牙根,披衣起来摸了火柴,将床头的木桌上的油灯点着,将大衣半掩着,取了一枝钢笔便想写一封决绝的辞职书,表明他再不作这样生活的奴隶了。他这时从种种的思考中得到了一时的解决方法,便是为了人格起见,不再在这样的教育界中鬼混,他以为这么维持下去是耻辱,是勉强,是媚人而苟安,是给这万恶的社会中制造罪恶。总言之:是自己蔑视自己的人格,而不知解脱。他又想:一切的迟疑是事业的阻碍力,十年以来自己全在敷衍中度日子,便葬送了自己的华年。他执着破尖的笔,兴奋地毫不迟疑,即是便在坚硬的白纸上面写下来。
他写的完全而有力,首先叙明教育事业的重要,与近年以来小学教育的堕落与种种弊端,其原因全在一般人的玩视教育,以及教育界人士自己丧失了他们的人格。笔锋推扬开去,更说到社会的不安,与为了许多外因,教育遂至破产。中间表明他自己的人生观,是“不完全则宁无”;是想献终身于教育而不得,为了生活与人格的维持,所以情愿抛弃了十年的粉笔生活,跑向十字街头去。他写得很快,很畅达,明白而活泼。无论谁看了都得赞赏,感动,并且一定给予他充分的同情。他一气写完之后,顾不得手指僵冷,又重看了一遍,像久经伏卧于恶劣空气之中,初走到无边的郊野似的。他想这决定很有价值,可以为他一生的大纪念。此后冻死,饿死,都顾不得。但这可是为人格而战胜一切的重要关头。他又想:勇敢的小王,是志有余而气太弱,明知其不可,而必为,还不“回头是岸”吗?
写完后又看了看土墙上贴的日历,他以为这一夜是值得纪念的日子,便在纸尾上添上一行小字:“颖甫书于奇仙山中之小学校。十六年,十一月,五日,深夜。”
他看看再没有更改的地方,便将书信折叠好放在外衣袋内,预备明天下午好往校长家去交代。同时想,或者明日晚上,他就可以一肩行李走回家去,这么光明奇异的行动,魏胡子与小王定必一齐瞪着眼不了解,也想不到。
他重复躺下之后,朦胧中听见远处的鸡啼,然而在过度的兴奋与疲劳之中,竟然沉酣地入了他的生活与人格斗争的梦境。
当颖甫第二日早上起床时,大小的儿童们已经满了院子。第一班铃打过了,颖甫忽而想到这是他教师生活最后的一天了,无论如何,为责任起见,也应须分外尽心,方不负他这十年不断的努力。
他带着十二分庄重的神情,毅然拿了粉笔匣与教科书入了教室。可巧这天早上又是国语的功课,当他走上讲台时,不知怎地许多小人们低声地说着“讲故事,讲故事”,“还是温习第三十五课”,“你听听这位老师才会讲不怕风雪的故事呢”!在嘁喳的儿语声中,含着深深的快乐与天真的希望。颖甫呢,正自盘算着夜里的计划,但是在冷风横吹的夜中勇敢的计划,到了白天现实的景象之下,他不觉有些怯怯地了。这样心理的变动,他不明白是什么缘故,只觉得这事还可“从容打算”呢。况且失眠与酒力的过分疲劳,使他在台上看见这几十个红颊的儿童,不免有点自觉惭愧。他方打开书本,踌躇着要先尽这半点钟复习昨课,然后再与他们说明他要离开他们的意思,忽然昨天与他问答的那个女生,首先立起道:
“我问问,……讷尔逊……是个什么人?”
颖甫没即时回答她,便用了他惯用的启示方法向全班中复问这一句。
“讷尔逊是什么人?是哪类的人物?你们,谁说?”
于是好说话的儿童,便争着说:什么他是英国人,海军大将;或者说他是能打仗的;是有大胆的;是个小孩子?又有低能一点的孩子立起来,却不知要说什么好。颖甫都听着,不加可否。末后有一个十岁左右的农家孩子,大的眼睛,圆的下颏,一脸活泼的表现,他等得许多人发表了对于讷尔逊的批评之后,他便道:
“我知道:讷尔逊是个不怕风雪的人!——是个不怕难的人!……”他还没有说完,那个首先启问的女生若有提示似的道:
“哎!我也知道了,我说他是个勇敢又负责任的人……的人物!是吧?老师!……”
这两个学生的肯定话,不但使全班的人都惊奇,就连在怅惘中的教师也如从脊柱骨上浇下一桶冰水,几乎全身的血液都在惊颤!他半晌没得话说。两个学生还立在那里听他的批评。他从“良心”上发出利益与希望的拚争,并且心中十年的辛酸泪几乎被这两个孩子的话激引着要掉下来!这即时心理上的复杂,交互,说不清晰,他呆立着没得话说。全教室里的儿童们都奇异的了不得,竟不知他们的先生是什么意思。这样过了有五六分钟。
末后,他才着实称赞了这两个学生几句,定一定神便重行将这课的重要意义与句子,尽力地讲得淋漓尽致。好奇的儿童们,都仰着头,听得入神。
及至一班下后,他终于没有将昨夜的计划勇敢地讲出,并且他下课之后,回到自己的屋里,将袋内那封情理兼至的信,撕成碎片,丢在字篓里去。
在窗前仰望着还是欲雪不雪灰色的天空,他同时回念着多年来同等生活的经过,与人生的苦况,他止不住一颗颗的热情的泪珠,从眼角上流下来,湿透了破絮的袖口。
“搅天风雪梦牢骚”
“景武,你真能戒断了?这个稀奇呀!……好事,有见识!年轻轻的吃这个干么?……”一个四十六七岁的医生躺在铺了青羊皮褥的大床右侧,他那粗糙的右手正斜把着一杆湘妃竹的鸦片烟枪;一口烟方吸了一半,他便从青烟迷漫中向对面躺着的少年说了这几句。
对面的少年满脸青苍的皮色,高颧骨,大而无定力的眼睛,瘦削的双颊。这时右手伸向身后,正在摸抚着一件东西,左手的小指置在唇边,仿佛在用思想的神气。听医生说出这两句话,便把左手向羊皮上放下道:“子苻,你会不信?他妈的!我从今年立志不吃!……吃药已经呵……三个月了,咱不再吃了。但我这是第二次戒。上一次在城里戒着犯了,……你知道真吃不起!……”
“哈哈!不想景爷还能说这样话,可真不容易,到底有些进步。”另一位坐在方桌前面、正在用墨笔圈点温习经纬的先生,是景武的族兄。他快近六十岁了,为操持家计的劳苦,使他早蓄的胡子变成花白,更时时现出庄重的样子。
先说话的那位陈子苻医生,这时已将那半口鸦片对着高座灯一气吸下去,便在床上盘腿坐起,又将烟盘前的旱烟杆拿着,在空中挥舞。“‘过而能改’!景武年纪还轻,应该一力戒绝,也好做点事业。像我们不成了,脑子坏了!一辈子也没什么大希望,是不是?萧然,你说呢?可是我过了今年还想戒,真的……‘回头是岸’呵!”一段话还未完全说明,他早已装了一筒旱烟,嗤的一声把新兴的保险火柴划着,于是空中的白烟又从他的唇间吐出。
萧然放下笔,回过头来道:“你吗?……我想,不作医生便可不吃烟,还当医生就永远不能戒绝。现在到哪里去愁这个?吃!只要大爷有钱,再不,有人供给现成。哪里也是一样,就是景武能戒也不容易,或者近来手头不像从前那么阔的缘故吧?……”
景武猛然也坐了起来,右手仍然向身后摸着,用他那亢躁而微吃的口音答道:“对啦,穷的很!算了,过年时还向二哥……这里借了米、麦,方得混过去,现在赊着吃。管他的!粮米存在囤里,封了,不准动?能喝风吗?我又没处来钱!……”他说时并不是深沉地忿恨,只是嘻笑地诅怨。景武二十五岁的日月全是这样的平凡过去,全赖在这一点的兴味上过去。所以他虽然是赌、色伤身,却除了瘦,与眼睛时起红翳之外,精神上却比平常人都爽快得多。因为他根本上是忘天者,——说乐天也许不对,他不知有什么忧虑与预计的心思。他也不容易与人反抗。他所好的是赌,无论何等赌法他都很精巧;再便是看或评论年轻的女人;再便是骂阵——粗俗的、猥亵的、强烈的互骂;尤其奇怪的是“吃”了,他胃口强健得很,可以吃与他年龄相等的少年们两个人的食量,尤其能吃荤腥鲜腻的东西,可也能空口吃馒头,没有一点肴蔬。总之他是一个没一点芥蒂存在胸中,又一点打算没有的人——也可说是一个无辨别力、无持久性、无一点坚强意志的、好乱玩乱跑的大孩子。但环境已把他引诱到堕落的渊中去了。所以每每有人说他是无心人,是头号的好人,虽然也犯恶他那种狂嫖滥赌的脾气与欠累下的债务。
凡是景武的历史与其性行,他那位族兄萧然知道的顶顶清楚。当他坐起来述说的时候,萧然又把他的已往的事如记熟书一样的记起来了。所以便接着说:“景武,你本来这几年造作的太厉害了,伯母为你分了家,还了债务,好容易才把上一段弥补过去,听说你后来又拖欠下几千元?你绝不愁,她老人家替你封闭米粮屋子,也许借此警戒警戒你。如今这等世道,你再不知收束,怎么得了?……你现在听说好得多了,果然第一层能戒了鸦片比什么都好!……”萧然恳切地拿出长兄的态度在劝戒了,“,老陈,你说不是?你知道的,你虽然学医学得更不长进了,还究竟同我一样吃过几年的苦头。……”
景武吸了一支“哈德门”香烟,无力地叹了口气,随时嘴角与两腮上现出了自然的笑容,却没有话说。
陈医生把铜边的长圆形眼镜戴上,又取下来,用蓝洋布的外袍小襟擦擦,重行戴上。望望景武,又歪向左边,仿佛在相看他的面貌,景武笑着叱道:
“……你怎么……不认得我了?……”
“不,我看你还有三十年的好运!”医生颜色故意地庄重。
“!老陈,真有些‘三教九流’,什么好运?……”萧然趁势把抹有银朱的毛笔插在笔筒里面。
“桃花运、老爷运!还有游手玩耍运!至少三十年。嘴角下垂而内苞不露,财日角高起,必多良妻,有呢。”
飕的一声,一件明亮铁器从景武的身后亮出,一根圆细的杆子正对准陈医生的胸部。景武也蹲伏起来作出要射击的姿势。这不意的惊吓使医生骤然没了知觉似地向右侧一歪,身子即时滚下地去,袖子扑在铜制的痰盂上,一盂脏水泼了满地。而景武以战胜者的态度,便立在桌上把一把十粒连响的盒子枪高高举在空中。
除了被跌倒的陈医生之外,满是狂笑的声音。萧然笑着,从痰水的上面将陈医生扶起。
景武拍着手枪的保险机,发出粗犷的讥笑声,喝道:“叫你怕不怕?……这一样……啊!没有顶门子呢。你真是老古董,这就吓下去了!哈哈哈!……”
陈医生打抹着两袖上的灰土的渍痕,微愠地说:“你这个人本无道理!什么东西好终天拿在手里闹玩笑,设若走了火伤人呢?我真教你吓坏了!咱下次不再给你的二夫人看脉去了!”原来陈医生近来常常到景武的别院里给他的姨太太诊治小产后的虚怯症。
景武又嬉笑着道:“看不看要什么紧!死一个省事一个,咱不管这些。……”说这话时声音却是有点勉强。
“说嘴可以,……若是二夫人见了埋怨一阵,又闹、又哭,看你是一句话没有,成了糖化的了。谁不知道武爷的本领……”陈医生重上了床,把烟灯剔亮,同时用半黑的铜针将小象牙盒内的烟膏挑起。
“咦,你什么知道!好怕老婆有饭吃!”景武忸怩地自嘲了。
萧然方出去喊了一个半掖着旧羊皮大袄、扎条青绸围巾的老仆人进来,迟钝地把地上的痰水打扫好。他们又把话头扯到女人身上去了,萧然拈着胡子走来走去道:“老陈,你那趣事多呢,你这位续婚的夫人,你多早曾忘过她的功德?你忘了上年在椒村同我天天说起?厉害,还得好好的侍奉,……你说人呢!自己前室的儿子都各分出去,只同夫人一起住。……”
“这正是一个旧制的新家庭。他们大了,娶妻,生了男女,我把土地分给他们;我呢,同家里吃这碗东跑西去的饭,对得住儿女吧?你说,萧然?……”医生方将上烟,他又停下,正式地在讨论家庭与社会问题了。
“本来也不容易,在如今这样的时世里,不讲别的,吃碗饭不是容易的事!像我,七个孩子,三亩多地,又要人情来往,还得穿长衫,这怎么办?……小学教员我当不了,四五十个的小孩子,还得分这一级那一级,累烦煞人。一月十几元的薪水可以几个月的下欠,还不如在家里看着种地呢!譬如景武,这说正经话呢,你还是一味的哥儿脾气,哪知道人间的痛苦!……”
景武忍不住又要接着萧然的话开玩笑,却见茶色的棉门帘动了一动,一个十八九岁的乡村青年,穿了双黑毛猪皮的窝鞋走进来,便说几声:“五叔安。……陈先生……爹!我找了好多时候,七爷的小铺里、利顺药铺,与……才知道爹正在这边。今天‘寨’上,我领了高脚张五去看咱的猪。……吃了午饭,又跑回来,雪后路真难走,看看这两脚。”他说着便将猪毛鞋子抬起来,同时方砖铺的地上有了好几个泥水的鞋印。
萧然没说什么,陈医生却喜孜孜地在打招呼了。“成均坐坐,好冷的天气,你真能替你爹了,一早上跑来跑去的。……”
“不是这镇上的高脚张五么?他在这大年底下买猪可不能太图便宜。……”萧然从容地说。
“就是啊,我也是这样说,所以来同爹商议哩。咱那两只母猪从春天喂起,到现在他看了只给二百二十吊钱,多一个不出,还是卖不?……”成均是个乡村中诚朴的少年,也曾在国民学校毕过业,高级呢,花费多,便停了学业,在家跟着萧然读点书。有时同他家的老长工往田里送肥料,割禾喂牛。他这一清早踏着化雪走了六七里路。到这祥求镇上来找猪贩子去看了猪,重行回来。
他说完这些话,把冻得红紫的双手摩抚着,在屋当中的火盆上烤。陈医生又吃了三口烟,双眼朦胧地要午睡了,而左侧的景武也有了鼻息呼呼的声音,那一把连响的手枪还放在身旁,映着鸦片灯光放出纯钢的光亮。
萧然用左手的长指甲剔着右手的指甲中的积垢,虽是似乎从容,从他那双眉上的皱纹中却显出他的踌躇和考虑了。他问成均道:“北园你二弟压的春韭怎么样?风档都打好了吗?……”
“他自己打了一半多呢。今年还好,不大冷,隔过年还有二十天,想来年底‘集’上可以卖短韭黄呢。……我看没有甚‘中头’……”
“‘中头’是没有的,可也省得闲着没事干,反正他爱管活,……这就好……”萧然说着,在面前似有一个坚壮短衣的青年,黑褐皮色,两只冻皴的手,挑着两柳篮鲜嫩韭黄。他在这刹那不禁想起自己二十岁时正背着小行李包走青州大道去应科考。……不同了,一切都已改变。那时还想望着将来,……或者至少中了乡试之后,还能,……最小的也可作“训导”与“教谕”,虽是想而不得,都比现在的孩子们冒风犯雨以种菜卖猪为生的好。自然不同!……他在晴窗之下回想着已往,对于当前的事更使他心烦了。
“尼弟,他能耐苦,整天的在园里做着工,除了来家吃两顿饭,夜里一个人在菜窖里睡。我想他害怕,叫他拿杆火枪去,他也不要。……那究竟是在郊外,这将近过年的夜里。……”成均这时得了暖气,脸上红红地说。
“还有去偷菜的?……”
“年景坏了,难说不有!张邻家一只小黄牛夜里便被坏人牵去。”
成均这句话很有力量,似乎给萧然提起了什么心事。他立刻想起家中的小牛,与卖而未成的猪。……还有惟一的用具“木车”,再则东小园北屋子中的几架子旧书。于是他站起来,决然地道:
“走吧,我同你回去看看,过一半天再来这里。”
成均摸着脸没说什么,萧然便忙着扎腰,戴上旧绒线织成的厚暖帽,提起每天不离身的黄铜水烟袋。看看床上那一对烟人都不约而同地入梦了,走到门前,提高喉咙把那收拾痰盂的老人唤过来。
“你说:……我有事家去了,过两天就来。好在太太吃这几天陈先生的药方,不碍事的。……你同少爷说,……不用他出来了。就是,就是,……”
老人弯着腰方要说话,萧然却匆匆地微俯了前肩冒着风霜,领了成均出去了。
床上的灯还一跳一跳地明着,陈医生与景武各在做着他们的甜梦。
冷风吹着郊原中枯萎的草根,风是那么的尖劲,河堤上的干柳枝轧轧地似在唱着哀歌。三个五个的冻雀也不大高鸣,只是拢起翅膀互相偎并着,向着西斜的阳光。虽是雪后的四五天了,低洼的道上还满是滑泥,而向阳处却较为干硬。满野的麦田多在湿泥下低着柔软的头,无抵抗地听着长空的吼声。萧然走在他那儿子的后面,觉得脖颈上的衣领似是短了许多,尖冷的风从衣领上刺入,同时觉得脚下也有点麻木,虽然他还穿了硕大的毡鞋。他看着儿子矫健地在前面冒着风走去,且已来往两回了。这难禁他有“老大”的感伤。他在道中还断续着追念当日背着包裹步行二百里路,往府城赶考时的兴致——那不仅是兴致,也是少年的“能力”啊!他想:在六七月的烈日中奔路,一天可以赶上七八十里的长途,有时碰到坏的天气,还在雨水泥淖中走,这无碍,一样到了。以后“听点”、“背篮”、“做文字”,生书也忘不了。闲时还不住脚听戏,上云门山。……考掉了也不是支持不住。……如今让与他们了,差不多一转眼就是三十年!……由考童而中学堂、而单级养成所、区视学、私塾先生、……小学教员,……现在还成了乡村的医生。……这条路自七八岁时走来回,哪一块土地、哪棵树木都认得十分清楚。已往的追寻,当前的生活,他岂仅觉得怅惘,直是联记起前年的自作:“纵横老泪为家计,恍惚青春付逝波”的“叹老嗟卑”的句子来了。
由祥求镇到他那小村子不过六七里远,中间沿着白狼河的支流沙堤上走一大段路。若在夏天,虽是晚上由那里经过,还可与纳凉的农人们相谈;现在只有河冰在薄黄的日光下,被风掠着似作呻吟的叹息。沙子也似乎格外讨厌,踏在脚下,令人没一点温暖的感觉。萧然低头默诵着他的句子,忽然听见前面成均正在和人说话,他抬头看去,原来正是粮吏吴笑山。
“啊啊,萧然大爷,久违,久违!好冷的天,你不在家里看书,向哪里去来?生意好吧?……”吴笑山见萧然走近,立刻离开了成均迎上来,面上堆了通常的微笑。
他有五十多岁,大黑胡子、青布马褂、灰色土布旧羊皮袍子,肩上背了一个大褡裢,左手里却提着一根粗而短的木棍。萧然不意骤然遇上了这么一个颟顸的人,打破了自己的回想。尤其是他那“生意好吧”恭维话,使得心中不舒!
“吴……你怎么?咱不是买卖人,什么生意不生意?……你不用说,方从我们庄子里来,听说为这次‘预征’又忙了。……”萧然明知他有话要向自己说了,觉得还是自己先说吧,免得叫他开口,以为自己装门面。
吴笑山的双颊格外起了些三角形的纹路,稀疏的眉头也蹙了起来,却故意地将萧然的有补口的袖子扯了扯,到一棵大柳树后面。似乎他的话恐怕被河岸上晶明的沙粒听去,也或者是向枯柳后取取暖气,使他的话不至冰人?
他仿佛恳切地说了:“不瞒你说,真呢叫人跑断了腿。这种事情不是人干的,一年几回了,这用算吗?你大爷还有什么不知道,狗不是人像我!……我辞了儿回了,本官偏一个字的‘催’,这碗饭才不能吃呢。……这一次十元的‘预征’快误期了,上面的电报已经来了三次,委员来到县里都是拍着桌子问县长要。……苦了我们的腿!多的地方有兵队带了原差按门坐催,可是还有小户呢。倒霉!我们火急地到各乡下去‘催’,不来的,只好我们‘取钱’先垫。啊呀!‘取钱’在这年头简直遇着鬼,四分五分的月利是平常事。苦不苦?我们担多少干系?大爷,谁不知道谁?家中过这样的日子,谁有余钱?你那庄子我垫交了七百多元!……咱!……”
萧然勉强似表同情地也皱皱眉头。
“咱更说不了。……你那宅上还能欠得下?但急了,我已经先垫上了,三两六钱五差不多了!……好说!……碰得也巧,咱比别家不同,每年的交谊,年前后还我不晚。——也不过就是这些日子,特为告诉一声呢!……你!”催粮吏说完之后,又照例地向四下里望了望,却转过话头来向站在一边的成均道:“不冷么?到家可得多喝两杯烧酒。……”
萧然没的说,末后只有“费心”两个字,嗫嚅地送到清冷的空气中去。
他同儿子一直看吴笑山向自己来的路上走远了,方转那一片疏林的左角,到自己的庄子上去。
乡村中安睡的早,萧然同他的妻与七个儿子吃过粥饭、豆腐、番薯之后,又把借的庄子里公共看守的一支火枪检点了子药,看明了火门,并一个油漆葫芦——盛药用的,都十分小心地交给他的二儿子,带到庄外的菜园去了。以后又吩咐了成均与他十八岁的三弟夜中换班起来喂猪,看门。看着蓬头的妻抱了几岁的小儿子到里间的暖炕上先睡去了,自己站在土打的外间地上,捻着胡子走来走去,似乎把所有的心事都同“立宪”一般立好了章程,还对着土壁上挂的一盏薄铁做成的煤油灯出神。因为灯上没有玻璃罩子,一缕黑烟熏得墙上木板的彩画黑了一半,却还看得出黄天霸的眉毛与手脚在灯烟底下耀武。密棂窗外的北风呼呼地吹着,他想“今夜的水瓮又要结很深的冰了”。忽然他又记起一桩事,便开门向东院走去。
那是不满十米平面的一所小园,北面的三间茅屋占了一半地方,其余靠南墙下便是牛棚了,一株大枣树在黑夜中矗立着,发出粗涩的叹声。一块大青石在树下面——在夏天这正是他们一家的乘凉地方。他立在牛棚前面,仿佛在静听什么,然而只有牛舌在嚼刍的迟缓声音,外面冷静得很,连好吠的犬也不出声。于是他便把北屋的外门开了,把着腰中的火柴,燃着了白木桌上的矮座煤油灯,虽然满了尘土,却是有玻璃罩的,屋中便骤然明亮了。
一大旧木几的线装破套书,差不多堆到屋顶。外间挂的没有装裱过的几幅墨笔山水,污旧的十分厉害,烟煤尘灰一层层罩在上面。他端了灯到无门的里间里去,席床、木案,还有朱墨的破砚、几枝大小毛笔。虽然是茅舍土墙,然而这却是他最觉适意的地方。
他坐下,冷气冰得双脚难过,从硬的土层里仿佛冒出“鬼手”。他又立起来把自己的医书检点一回,看看红木匣里多年习刻的印章还是如旧的排在里面,并没丢失。他满意了,对于成均在镇上所说的话无所介意了。久已不动的一盒干印泥,他从白木案抽屉中取出,便把几年前刻的印章选了一块,呵着手指蘸了又蘸,从席床上取过一本《医宗金鉴》,即把印章齐整地印在封面上。印泥的颜色虽是黄些、干些,但在煤油灯的圆影下很分明的是印着“搅天风雪梦牢骚”的七个朱文细篆。那“搅”字特别刻的好,他想他这时把白天听儿子话起的心事变成自己艺术的欣赏了。
夜是这样的长,风还不息,窗前枣树的干枝响得分外吓人。他迟疑了半晌,冷得手都发颤,又没事办,便吹灭灯,带了这本《医宗金鉴》重复经过牛棚前面,回到同妻与一群小孩子睡的屋子中去。
因为他想风吹的冬夜里靠着枕头看书,是有深沉趣味的,虽则书不须看,又不忙着看。也或者是所谓“结习”了,然而他想到“结习”二字,便又诅恨着“儒冠误我”!
妻子的鼾声并不使他厌恶,然而他拿着“搅天风雪梦牢骚”的《医宗金鉴》,却看不下几个字去。老陈的烟与烧酒的快乐,红眼睛与烧烟的姿势,景武的无知,明亮的铁器形,……吴笑山的话,……二百二十吊不卖的两个猪从春初喂起,这是一年的最后孤注了!……他哪能看得下《医宗金鉴》,一口深深的气从胸口吐出,朦胧中是“三两六钱五”换成的银元,白亮耀眼。同时,两个肥笨的猪鬃黑得可爱。它们跳舞起来了,被风雪吹得交混了,分不出白与黑。
三天以后,还是萧然与陈医生、景武,在景武的堂兄家中相会了。景武的堂兄一云从远处跑回家来几个月侍候、医治他母亲的肺病和肝病。现在不能下床了,只是手足抽搐,肺张痰喘。一云终天忧愁从左近地方请些有名的中医来。病总是有增无退。萧然是他请来陪医生的,因为萧然懂得医理,可以诊脉,料理汤药,景武也常来陪着陈医生谈天。
这天一云特为给陈医生饯行,因为他要回家,其实呢,也是看病重,有些“知难而退”了。
微雪后的黄昏,地上像铺了一层薄白绒的毯子。在一云的客屋里,当中点着一盏白磁罩的铜质灯,空中悬着,温明的光映照一室。还是那穿羊皮袄的老人来回端着几样菜放在圆桌上,桌前有盆炭火,燉着一大壶莲花白酒。
陈医生今晚上要居心多喝酒,然而却不能豪爽地饮下,似乎心里究竟有些不痛快,还不住的与萧然讨论着什么“蒌仁薤白汤”与“黑锡丹”类治痰喘的中药治法。然而有些勉强了,萧然也只是摇头不语,——为了在病家的缘故,这一场冬晚的酒会便不容易欢畅下去。
正端上了一大品锅清炖的猪与鸡肉,景武抢先吃了几筷子,却咂着舌头道:“好鲜……这非使了好口蘑没有的。……”
“景武,对于吃上真可以,又能吃又有讲究。……”陈医生想换换谈话的题目。
景武夹了一筷子的肉,听话便抬起头看了在座的人一眼道:“人生有肉便当吃!一辈子容易的很,谁还能带些去?……”
一云忍不住一阵心酸,便故意饮了一杯白酒。萧然叹口气方要说话,门外却有一个青年女子的呼声找一云家去。一云知道又在商问用药的事,便揭开风帘出去了。
萧然向景武道:“老弟,你就是这样说话,也不管人听了难过不难过!……你只知滋味好吃,——你知道这肉多少钱一斤?”
景武嘻着笑脸道:“你真傻,这也没什么相干。”
“我先干一杯,哎!”陈医生失败似的感慨,惟有勉强喝着闷酒。
“没什么相干?买肉的不难——也难说,可是卖猪的可真难过!你只会在家里打手枪,耍牌局,你知道这年下的滋味?横竖你家里的事都不用你操心,……”说到这里,萧然不禁想起他那两个可怜的猪来了。
“我的相面术何尝错来!”陈医生又呷了一大口酒。
嗤的一声笑,景武裂了裂嘴角,一大片精肉又吞在喉下去了。
“那么你相我呢?”萧然无聊地问。
“实话!——你今年还有两个母猪的生利,可以过得‘肥年’,不像我们这一无所有的。”陈医生也想到他自己的艰难。
“什么,谁知道谁?你不要开玩笑了。两个大的猪,不错,早已收在吴——粮吏的褡裢里去。‘三两六钱五’的‘预征’,十元一两,七吊五百文的一元钱不错!这一年的希望卖了!贱卖了!简直打了折扣,过年么?都空了,一切的预备都完了!……拿什么来还年底的欠账?……”萧然的遗恨都集到杯间来了。
“嘻嘻!老大哥真是书呆子,我就不管!人生吃得吃,喝得喝,管得了那些!好不好一颗子弹完了!——你不信我欠上上万的利钱,家中不管,我也不管。”这是景武的慷慨话,不是酒后也不容易听到。
陈医生同时郑重地感叹了,“这样的世道只好托身‘渔樵’了!什么干不的!不就大将军,不就向荒江——‘独钓寒江雪!……’”他说到末一字,便向帘外看着轻飘的雪花。
“我就不那么样!”景武已经停下乌木筷子了,“有便先打死两个出出气,土匪、官匪一个样,苦了乡下老实人!……”他居然把右臂弯了几弯,然而接着靠在圈椅上打了个深长的呵欠。
“正经话,你多早给我刻一方图章,我要叫‘独钓叟’,……萧然?”陈医生说。
萧然因他说印章,便记起印在《医宗金鉴》上的“搅天风雪梦牢骚”的印文,——当夜的怪梦,第二天两个可怜的肥猪交到猪经纪手里去了。“焉知这猪的肉不已被吴笑山吃在肚里去,它那皮子已经在他那神行的脚下呢?”
饭已吃过,主人终没出来。雪又大了,陈医生揭起风帘看一看道:“萧然!‘岁云暮矣,风雪凄然!’看来我明天又不能走了,且自陪我做几天好梦吧。——又何必这样牢骚!……”他居然成了酒后的文雅诗人了。
萧然站在微明的火盆旁边,并不答话,像还在想他那颗印章上的句子。
一九二七年冬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