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剧《盘夫索夫》的构材
类别:
其他
作者:
王统照字数:3685更新时间:23/03/02 14:23:18
中国戏曲在事实与人物的安置上,大体可分两种(我说的是与历史有关的事实、人物,其完全出自空想的,不在其内);一种如京剧中的《三国》戏,隋唐时的戏,某些《水浒》戏的剧目,其取材的十之七八是根据说书或小说,如《群英会》、《回荆州》、《取成都》等,一种则仅仅借用历史上的现成人物,就其行为,标示出群众的爱憎,完全虚构事实,把现成人物再加上艺术的塑造,如《打严嵩》便是最好的一个例证。在这一种的类型中,有的虽则借用现成人物,而在戏曲里却还要另外虚构出与真人物有关的主要脚色,加上虚构的事实,予以渲染,传达出公共的喜爱、愤怒,以及间接地对历史人物加以评衡,又不背那种人物的性格、行为的真实性。这与《打严嵩》的表现方法稍有不同。
以越剧的《盘夫索夫》为例,记得好多年前我头一回看这个戏的演出,认为虽然表扬严嵩的孙女,在那种家庭里勇于反抗,与遭难而想复仇的丈夫合作,但总觉得在题材上不免有些强扯。后来华东戏曲会演时又上演整理后的这个剧目,觉得另有道理。作者居心虚构严氏曾氏的后代关系,并非专为戏剧的巧合性,而是借以显示群众的好恶,从这一方面打击严嵩父子和赵文华的凶狠、恶劣。
当然,历史性的戏剧并不是把历史分毫不动地搬上舞台,小说、诗歌尚且不能这样,何况须要立体表演的戏剧。
这个剧目的整理本和原本比较,自然是后来者居上,在这里不专作讨论。我还是谈本事,以便有助于观众的了解,对这个剧目的创造或有更深的体会。
剧中严兰贞有无其人,(明人传奇里也有赞美严嵩的孙女,帮助一个少年解元逃出她父亲的陷害圈套的,如《飞丸记》。不过男的名字是易弘器,女的名严玉英。这与《盘夫索夫》或多少有些关连,但不重要。)无可考,即使严嵩有孙女,也当然不会有这种婚事。至于曾荣,据“华东地方戏剧丛刊第五集”,这个戏的前记说:“……明代嘉靖时,严嵩,严世蕃父子专权,构陷三边总制曾铣,曾铣之子曾荣逃亡在外,严之党羽鄢茂卿不察,将他收为养子,改名鄢荣;严嵩见其才貌出众,以孙女兰贞配与为妻”。不错,曾铣在嘉靖二十五年夏以原官(副都御史)总督陕西三边军务,御敌有功,这就是剧目前记中所说的“三边总制”。他有才力,懂军情,善攻守,那时朱厚熜(嘉靖)十分夸奖他,赞许他上陈的恢复河套的八议,并且下了“今铣倡恢复议甚壮,其令铣与诸镇臣悉心上方略,予修边费二十万”的旨意(如曾铣上奏欲西自定边营东至黄甫川一千五百里筑边墙御寇费用,)曾铣又与诸边镇巡抚条上方略十八事,还是“优旨下廷议”,及至廷臣拍合这个反复无常的皇帝的旨意,回奏“一如铣言”时,朱厚熜忽而来了一个大转弯,“出手诏谕辅臣”,切言如无把握,不能按曾铣的话办此大事。于是事情变了,廷臣们再议时,得到皇帝意图的手诏,自然望风转舵。严嵩方与站在曾铣一边的辅臣夏言斗争,极言河套必不可复,说是以前拟旨褒铣他都没预闻,显然是夏言独断独行的事。这样才把曾铣逮到北京去问罪,又加上仇鸾的一段,严嵩遂替原在狱中的仇氏(以前是曾铣领兵时的部下,被曾劾奏下狱的。)草疏,说曾铣克扣军饷巨万,连带曾铣的儿子曾淳也下了狱。后来曾铣问斩,曾淳押狱追银,幸而没死。这就是剧中所写的曾荣?或许作者是指的曾铣的别的儿子?概无可考,也不必考。
倒是叙鄢茂卿坐船把曾荣救了上来,认为义子,改名鄢荣,这与鄢茂卿的官职多少有点关合,自然,编剧本的不需用这种关合,一样借用人物虚构故事。
按史传上的记载,鄢茂卿也是江西(丰城)人。在嘉靖三十五年他已升官到左副都御史了,可是早就巴结上严氏父子。恰值那时户部“以两浙、两淮、长芦、汉东盐政不举,请遣大臣一人总理,嵩遂用茂卿。……”他一手把住全国的盐政,自然是发财谋利的“泉源”,又有严氏的靠山,到处“市权纳贿”。他的奢华生活至以“文锦被厕床,白金饰溺器”。他的罪恶多端连“虐杀不辜”都有。后来严嵩失势,他当然也被他人参倒,以赃银关系“戍边”充军,总算落了便宜。《盘夫索夫》中把他拉入作一个没出场的脚色,据曾荣在开场独白时说是他家被奸臣陷害,满门被斩,他改姓张,投奔杭州他的母舅。在路上遇见鄢茂卿的坐船失盗,把他也当窃贼捉住,及至看他清秀,认为义子,带往北京严府试验才学,又被严嵩看中,遂把孙女与他作配。剧作者转了好大的圈子,为的是要凑成曾荣与严兰贞的婚姻。观众对此信以为真的自是少数,好在这只为剧情发展与矛盾而造成的虚构背景,真假与否,在观众心目中无大问题。独有曾荣说鄢茂卿坐船失盗,这与鄢任盐政总理,时在江浙道上往来有点暗合吧。
至于赵文华比附严嵩,屡掌兵权,尤其是在江南一带种种行为自为广大群众深恨痛恶,所以在这个剧本中借严兰贞“索夫”的关系,把他刻画的十分狼狈,最后还得立了字据,恭送这对夫妇回去。是剧作者从正面对这个奸党的攻击,与对鄢茂卿的暗写不同。赵文华是浙江慈溪人,偏偏他得到严氏的信任,几次被任命到江南去防倭,一时江南浙江的文武大员都得听受他的指挥、参劾。他的为非作恶也是江浙一带的人民吃亏最甚。我以为在地方剧中像这个剧本从正面攻击赵文华是一特点,却偏偏又是越剧的老剧目之一,或与明代的浙江人民痛恨赵文华倚仗权势糟践地方有点关系。因为身受其害,知道得更为清楚的缘故,所以憎恶也分外强烈。这虽是我的臆测,却似乎不无道理?
有关鲁迅的杂忆
从《阿Q正传》的初刊谈起
当初《阿Q正传》刚在北京《晨报副镌》上发表时,作者署名巴人,除了孙伏园(他是《晨报副镌》的编辑)外,知道作者真名实姓的可说极少。从报上第一次披露了这一篇,由于题名、说明、本文的开首,便已惹起精细的读者的注意,我也是其中之一。试猜猜看:这不是一位青年新手的试作,不要说在那几十句短练的说明(所以叫做“正传”的说明),非读书无多的所能谈;就以本文回溯到辛亥革命以前,也不像青年学生所能下笔。当时凡是年纪比我们一辈大十几岁到二十岁能写文艺作品,尤其是小说一类的,无论在南方或北方大都还可以知道。周启明的年龄差不多,但他向来不从事创作,文笔更不像;刘半农颇好写些杂文,也没见过他作的小说;至于其他一些人只管常写文章,却写不出这样的作品。读鲁迅作品略多(当时自然他还没有甚多的创作与杂文集子出版),从笔调与风格上看,大概是他?隔了没多日,与伏园见面,急急询问,果然不出所料。这倒无甚希奇,只要从《狂人日记》与当时《新青年》刊出的以唐俟署名的若干段杂文中融会、了解,就猜个大概。
我与几位朋友知道了这篇小说是鲁迅先生的新作,大多数读者却还弄不清楚。当时是每星期中有一天在《晨报副镌》上续刊一次,它吸引着青年读者,每周总盼望着刊出的那一天。我每到是日,早上收到《晨报》,照例先找《副镌》读过《阿Q正传》的续文再看其他。
记得第二年的夏天在上海,茅盾还谈起他在商务印书馆编译所时,第一次见到《阿Q正传》在北方报上刊出,也极为惊异。觉得这是一篇划时代的杰作,也猜测作者何人,也是每每盼着有这篇新小说的《晨报副镌》的寄到。足见《阿Q正传》刚刚在报上发表时,就惹起文艺界深切的注意。鲁迅的文笔、风格、见解,就是数百字的一篇杂文,到一个精细的读者目前,也会“耀眼生光”。使你看过以后,在脑子中总要经过一番融化、寻思。至于引起读者明正的爱、憎,深切的喜、恶,更不须提。
《阿Q正传》全部作品中包括的人物共有多少,某些人的行动如何,态度如何,心理状态如何,事件的叙述如何,……你读过一遍,不须用心去加强记忆,自会一一摆列目前,神态活现。作者虽着墨无多,可是人物都清楚得很,像一幅凸出纸面的速写,绝无模糊不清、可有可无之感。
以我读文艺著作的经验说,凡是好的、动人的、有价值的作品,即是仅仅读过一遍,也自深入中心,很难忘怀。如《红楼梦》、《水浒传》、《战争与和平》、《死魂灵》、《双城记》、《九三年》、《巴黎圣母院》等等名著,都有这份魔力,使读者不忍释手,与书中人物事件打成一片。这样才真正有了“刺”、“熏”、“浸润”、“启发”的作用,所谓移风易俗,所谓受其刺激——也就是文艺对读者起了最大的感化。《阿Q正传》的魔力正是如此。从它头一次在报纸上与读者见面,直到现在,它的魔力一直存在于字里行间,就在未来,它也是世界文学创作中的一篇不朽的作品。
有关恋爱的几句话
记不清是在一九二○还是一九二一年的春天,是穿袷袍的时候,有一次与鲁迅先生晤谈,似是在他住的老房子里(北京八道湾)。那两年由于提倡男女同学,大学也对女学生“开禁”。“北大”与其他的几个大学,既已开了风气,而自由恋爱的空气在青年男女中也是盛极一时。可是有些“悲”剧也随之演出。如某些青年已经婚配,但新恋情殷,要离婚则家庭与社会都不易容许,因此有的便病死客舍,有的颠颠倒倒成了神经病患者。这是当时在北京各大学里成为“谈资”的新问题。那次我与鲁迅先生面谈,不知怎样忽然及此。他深深地吸着纸烟,脸色十分坚定地道:“为恋爱弄成神经病多没出息!为了达到自由恋爱的目的,要死,还不如日本人跳火山口,男女一同情死来得痛快!中国人这些地方便有些不中用。……”以上几句话虽因年岁久了,记不十分真切,大意却是如此。这种看法,这种口气,与鲁迅先生的思想、个性都有密切关联。现在回想起来,他说这几句话的神态,还清清楚楚,如在目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