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夫阿三

类别:其他 作者:王统照字数:14097更新时间:23/03/02 14:23:35
将近黄昏时,热闹的东单牌楼大道旁挤满了爱逛的闲人。每一个晚上,虽有做小生意的四角明灯在每条大街上高高悬起,罩着炒栗子的锅灶,显出夜市一角的影子,却也有不少的工人,停当了他们的工作,吸着婴孩牌香烟,拖着疲缓腿脚溜回家去。 因为这天是国庆节又兼做“先圣孔子”的生日,游人特别多。踏着皮靴提了手杖,来回奔走的闲人都像很满意地在到处表示他们的身份。由大道旁往那个最大最引人的市场去的人直是凑着肩膀向前蹭。 阿三匆遽中目光触着那些穿颜色衣服拿着手绢与小皮包的生物,最使他觉得另样。 “真有点怪!”他把双手插在青打稔夹袄的袋里这样想:“好运气,今儿个两只膀子还算痛,管他的!……别呆想,人家那是太太奶奶们呀?……象朱家似的在家里蓬着头,脸也不洗,却一例穿得够讲究。……那朱家二姨太太长得真好模样,胖胖的脸蛋,嘴唇上的胭脂红得象……喊香香的声口儿,真脆,不就是曾在台上唱过花旦吧?……昨儿个大清早在她院子里碰见她,连上身的钮扣还没扣齐。不知什么绸?裤子绷得多紧,露出两个圆圆的,……哈哈……”阿三走道的姿式渐渐有些忘形,头低下来,似瞧着脚跟慢慢踮去。他胡思乱想来猛然有一种神秘地不能自已的趣味——有点热,又有点臭气,这混合的感觉从他的喉头达到他的下体。他被这奇异的刺激逼得自己也觉出好笑。 “哈!……”她也有那种事?……不一样,不一样,多么温软,多么窝心!呀,‘大姐呀,半夜唉,三更唉……’……”他几乎高声唱出,一阵心上跳动,象一把尖热的铁钳将他周身夹了一下,不知怎地会哼出这句久压在记忆下面的“五更儿天”小曲调。 忘了向旁边看看,无意中撞了行人的肩头。他突然停住脚步,接着一阵尖锐的女子声向他耳朵冲入。“您哪个人?撞尸,不开眼!干吗往人家身上挺?……”及至他定睛看明身旁的一个,竟讷讷地回答不出。原来那也是个异性生物:光亮的黑发,盘丝髻,一件月白竹布短衣前面也很饱满。比量身材,比自己约矮半尺。一样是粉抹的圆脸,如挂钩般两堆浓发之下有两串打秋千的坠子,正因她急声喊叫坠子摇动的更厉害。 他第一层的打算,准要赔个“小心”,一时可找不出相当话好说。即时从她身后转过一个分头齐整穿号衣的高大男子对自己狠狠瞪了一眼,嘟囔几句他听不懂的话,便拉了那引人的生物向西边逛去。 他只听得几个音:“耐笃格杀千刀:死煞快!……”阿三茫然,如听了鬼子的怪话。 “先圣诞日”的大街上,似乎独剩下了一个水夫阿三!因为他看别人多是口含着糖片,或喊着“孤王酒醉桃花宫”好听的骄傲曲调;不就是梳了松垂辫发,插着珠光明丽的梳子,那一群群好看的引人馋咽的生物。总之:都很活泼,和乐,聪明,而且满足。自己呢?加不进去!开着口,唱不出;嗅着发烧的香气,又不得近一近。于是,他才明白自己是“一个儿”。“一个儿”,如同钻在四周都是冰硬的铁墙之中!没处去,也没处找到明光。于是,他开始觉得两条粗筋突结的胳膊有点酸痛。同时,看见高的,平的,歪的,无白罩的种种电灯都在眼光下左右旋舞。他正在愤闷,正在想同任何一个人厮打一阵:……又是一阵特异的香粉气味从他身旁擦过,他立刻将眼睛擦得明亮,立住,钉住看。唉!这一来,从他心底生腾出十分敬畏,十分忐忑的意念。没有可爱也没有可恶的情感,没有抚摸的也没有厮打的欲望,只是茫然的畏怖,奇异的欣羡。仿佛在危难中遇到菩萨降临,这力量使他顿时清醒了。 原来那是一群从台基厂北面走出来的衔大烟斗,凸着肚皮,红脸膛;有的露着雪白脖胸,披着黄发,束着小鹿般的前胸的一群咭咭呱呱男女,正眼也不瞧地,由他身边向北京饭店扑去。 一只污毛狸猫在三脚破椅上闭着眼儿打盹;一个蓝地白花粗磁碗在潮湿土地上斜卧,缺口处流出高粱米的红粒;一盏矮罩煤油灯扮着小三花脸子,像撮着嘴儿打呼哨;——一对年纪命运相似的男女,——一个捻麻绳,一个夹着快烧尽的香烟头在那儿对坐。 这是水夫阿三同他的妻。 天桥东面,这条肮脏臭味难当的小巷,在夜里不过十点钟,已经没了车影蹄声。只有干涩的破胡琴弄出单调难听的声音,以及小孩们害饿索乳的号哭,酒醉人在街口上“嗳呀……嗳嗳噢!……”的乱叫,宛同哭又宛同笑,从清冷的空气里时高时低地传动。 竖棂小窗之外,有风吹沙土的扑打声,她时时向阿三偷瞧一眼。他大约是装做没有看见,尽着垂下眼皮拚命似地狂吸那恶味薰腾的烟尾。有时也用直锐凶猛的目光向她看,似不能忍受又压抑下不肯俯就的神气。她眼眶深陷,包含着垂不下的泪珠;麻木与镇压中感到气息的微弱,明明是一寸麻绳捻过三次了,细的,净的,很结实的了,可又捻三遍,还不出那一寸地方。 “你尽着蹩扭,看你想睡觉不!……”阿三很有权威地,故作抑制地顿着右足说话了。 灰暗色头发的少妇不住手工作,没做声。 八月下弦的月色从破门外树影里透出青色的明光,又从破柴门缝射入,愈显得矮罩煤油灯的光线微弱。一声,两声,深巷犬吠的连续,时时与这形色凄然的少妇的低低叹息,声音相和。 阿三喊了一声,没有回应,他便不再言语了。用两只粗糙手指,爬梳着他那额角上的短发,灯光下他那巨大鼻尖上的油珠非常光亮。虽然还不过是三十岁的人,然而从他的面容上看去,显见得是工作劳苦逼着他由壮盛的中年走过去了。他,这时正在沉默地寻思着种种事,一天重累的工作又整个儿由两膀的筋络中聚结成一团的小箭簇,向他混沌的中心投射过来。一切的影像也模模糊糊地记起。但,他是水夫,从七八年来过着转轮似的生活,不管是温和的春晨,或是冰冻的冬早,差不多在街上看不清人影时他已将那辆与生命共载的小独轮车子推起,到水厂装了几百斤的水量,分送到一个街头,一条胡同去,直到日落后方才停工。他不知道什么“减少工作时间”,也不明白除了吃棒子面,推独轮车外,更有什么世界。而他对于人人所用的水,不爱惜也不诅咒,只是常常有一种亲密的感想,当他将一桶桶清水倒来倒去的时候。他看他的妻也正如一辆水车,——他的生活中一架肉做的机器。这架机器是供他使用的!他或者看她同那辆水车是同等的,不过功用不同。他这种思想十分坦然,自觉一些也不错误,他觉得“妻”的意义是如此,尤其是他的妻。 近来,阿三的性情忽然有些变了,其来源系与跛脚鼓手,及走街剃头匠皮大,在新街口玩了几十个铜板一次私窠子的关系。他变得很聪明了——因为他学会未曾有的经验,虽然平日看他的妻也是一架肉做的机器。因此,他每天推了车子由街上经过时,总不能如以前似的,眼光尽在车轮前面钉住了,不免时时向种种美丽的异性动物着眼,可是,他现在反恨自己太笨,不曾分出好歹。碰见烫头发,披各色围巾的,以及梳燕子尾巴,挽绞丝髻的,他始觉得有些不同;为什么不同?自己不能解答,也不求解答。但,总都是带点甜醉性的生物,可爱的,令人发热,心上容易跳动的! 自从与穿短衣戴大草帽,盘三绺大辫的同人,加入那些戴黑框眼镜穿白鞋的大群之中,由宣武门到珠市口,得意地,喊着些会学音而不了然的口号之后,他便觉得要抬起头来了。觉得未来的希望正像火花,在天上爆裂。因此,不管屡次误了工作,他仍然随合大众游街。这在他诚然是一生少遇的大典,虽然受了那肉机器的埋怨。他常常拍着胸脯,勇敢地向同伴伸大拇指,仿佛说他是“铁打的男子”。常向人说:老婆之类,是不行的! 他,自此后,不但有些英雄势派,且处处现出是可伸大拇指的风头角色。他有了“思想”了。这突来的思想的头一层,是从私窠子的口上得来的。那个生物嘴上,——可怕的酱紫浓色,更引动阿三听话的注意力。由那两片酱紫东西中迸出来的不过是:“从烟花巷打出来的才是叮叮当当的好汉!”——鼓儿词上的话头,阿三,平常想上三年也不知这句话里会有如此的奇妙道理。 所以他虽不识一字,却也明白“罢工”,“罢工”就是打倒洋人,夺回江山,要弄个朗朗的乾坤出来。他不知其他的事,但这简纯的信念一直在他脑中记得住。五六月,火热的沙土横吹时,往往觉出水车分外加重,而英雄的气派支配着他,总要每天看看胳膀上的结筋多了几块。他预备着,如果到“用”的一天,他的身个儿,膀力,定可肩起红底金绣“帅字旗”,随着主将,左冲右突,三出三入;他又一定目不转睛地看定那老帅的马子头。这个梦他做了有二十多天,却渐渐地消灭了!也不见再有什么“罢工”的动作了,“罢工”,纵使饿着肚皮啃草也无妨的,在他想。然而事情似乎有点变,不但没有男的女的种种人物从宣武门到珠市口且叫且跑,也没见同伴们再提起打倒洋人,夺回江山的话。他偶而忍不住,问那些同伴,他们都扭着厚嘴不做声。有时碰到前面一个黄衣挎刀的警察走来,他们便赶快向他丢眼色。这样,使阿三苦闷得要死。有一天,他十分生气,似乎理直气壮,向他们的头目大头袁问一问,却得到几句正言厉色的答复:“傻小子!作死怎么?……再说,大兵来切了你的脑袋!……”阿三胆量虽大,听见头目都这样讲,便觉得栗栗了!那天,他走到家的时候,摸了几次脑袋。 事情变化得这样奇,在阿三想来更觉古怪。他虽是向来取服从主义,却曾没有像这次事变使他闷气再深的了。在乡间的时候,本是条硬性汉子,只是喊起来的事他就可以傻干到底,然而这回因有脑袋问题随在后面,更厉害的是切脑袋之前还没有饭吃,所以,他虽是抱着闷葫芦却从此以后对所谓“洋人”者,再不敢有一点打杀的“思想”。他自己明白,果真遇见他们——存了这个念头,终究怕免不掉切脑袋,而更重要的,是大头袁会喊出“滚开!……”那两个有力的字音! 阿三也不是以前只管推水车的阿三了,他渐渐地好同人打吵子,好将不会说的骂人话对同伴大声喧闹。……更厉害一点,就是他也渐渐懂得“颓废”,虽然他不会摆弄名词。设使阿三也识得几个字,一定也唱感伤的调子。这有什么分别?真的,他早在灰黯生活中感到空虚,感到无聊的愤懑!“为什么?”他是连这三个字也想不到的。他顺了自然律的支配,要喝白干,耍老婆。这或者便是识字先生们常扪扪嘴唇,顿足大喊的“醇酒妇人醇酒妇人”的表示? 于是他也经过私窠子的训练,知道老婆们有种种不同,知道私窠子土炕上的趣味。阿三居然有些“大手”,他在私窠子临走,紧瞪大眼看那满脸白垩的异性生物时,——将二十枚铜元满不在乎地丢在芦席上。与他同去开心的跛脚鼓手,剃头匠皮大两个人在街口的公厕旁,常常赞美他“好的,好的!”他心上也仿佛伸出一个手指。 于是,他的“思想”也大有觉悟。罢工,打倒洋人,切脑袋之类的事,仿佛旧梦中的记忆,不甚理会了。而他唯一的回忆,便是老婆的好处。 也因此,他在街上,在人家的家中,无论如何,见了老婆之类的总瞪几眼。 他每天由家中起身时总比从前晚了,他的妻越发枯瘦,…… 总之,阿三自找到一个新趣味的世界。 他对于大头袁的反感,也渐来渐淡了。 秋末的夜虽长,而阿三在这晚上特别觉得短。他想到那三姨太太的白胖面孔,臀部的圆形,想到别人骂他“杀千刀”的由来,他更感伤了!这不但是有不平等的愤慨,且满浮着生命的跃力在他全身突动。虽然没好气,似乎看不上眼,却又有忍不得的心情,他伸开粗糙双手,推动妻的肩膀。 “不,……后天再约他们到小宝那儿去。到椅子胡同取月份,一定够了!‘多去更有情分。’……喂!”阿三在一个憔悴呻吟的生物上面,做着色彩强烈的梦,奋力地想着。 门外,霜风虎虎,吹得树叶子在狭巷里飞着响叫。天上有几颗寒星垂着晶明的泪滴。 似乎夜也在重载之下呻吟着! 门外,霜风虎虎,吹得树叶子在狭巷里飞着响叫。天上有几颗寒星垂着晶明的泪滴。 一九二五年十月十七夜深时 刀柄 一点风没有,飞舞的大雪花罩遍了冻地,正是义合铁匠铺燃旺了炉火迸击出四散火星,制造利器的好时间。这两间长宽各一丈见方、红岩石砌成的老屋里,只听见煤炭在火炉中爆裂声;几只铁锤一闪一落地重打在铁砧上,有节奏的应和声;以及铁锅里熔炼纯钢的沸腾声,铁器粗粗打成,从火里蘸到冷水时的特别音响。除此外,轻易听不到工作者的言语,似乎这隆冬的深夜只有铁与铁,铁与火,相触相打的急迸音响。外面是雪花飞扬的世界,屋中却造着刺砍的兵刃。 这是城东关著名的铁匠铺,门口挂着三叉形武器的铁招牌,不论昼,夜,在黑魆魆的檐前耀着尖锐的威武。它是铺主人曾祖的特制器。那时,属于这城的乡村忽有狼灾,是从古旧的琅琊山下跑到平原来的饿狼群,幸得这铺主人的善使三股叉的祖宗把精铁打成多少锋利长叉,交付与乡村青年,救了那场稀有的兽灾。因此,这几个县里没有人不知三叉铁匠铺的名气,反而把义合二字掩没了。经过七十多年的时光,独有旧门前这铁质招牌未曾损坏,虽然三个锐尖也变成小牛角般的钝角。 在所谓承平的时代,他们只造些锨、犁,叉、铲等农家的工具,与工人们用的斧、凿、锯、锛,再便是裁纸本的小刀与剪断绒的绣剪,这类书房与小姐们的法宝。然而用途广了,生意并不冷落。近十年来,真的,成为有威力的“铁器时代”了。他们的出品也随了“文明”的发展,什么一尺多长的矛头,几寸宽的长刀,给警备队与民团配置的刺刀,甚至于小攮子,也十分流行。所以这老铁铺的生意不惟不比从前衰落,反而天天增加他们的出品。虽然在各地方一切的农民、工人,都不大急需那些旧式粗蠢的工具,而书房用品与小姐们的法宝也早被外货与镍镀的东西代替了去。 支持祖业的独东吴大用从他父亲手里接过这份事业,过了二十个年头。全凭他的经验,他能捉住这时代的需要,更能从他的出品上十分改良,以求不负“货真价实”的历代相传的铺规。他从有铁矿的地方整数拣运来的精铁,用他祖传的方术,绝不依赖化学知识便炼成纯钢,能一锤一锤在砧上打成质重锋利的杀人利器。左近地方凡是要预备厮杀的第一要事,便是定购三叉铁匠铺的枪、刀。只见整大车的铁块送来,成担的矛头、大刀送出。他的门口比起卖吃食的杂货铺还要兴隆。所以他的工人加多了,身工也贵了,但是门口的招牌永远任凭它变成钝角,总不换掉。因为纪念他祖业的由来,而且他从各类人的心理上明白久历时间旧招牌的重要。 在这一年将尽的冬夜,并非大都市的C城,各种商家因为没有黑天后的生意都早已关门安睡,独有这位六十岁的铁匠铺主人,还勤劳地督催伙计在做这有关人类生命的工作。 沉默,沉默,火星迸射在打铁人的脸上,似乎并不觉得热灼。他们在充满热力的屋里多半赤背,围着厚布上漆的围裙,双手起落的闪影显出那些筋结突起的健臂。黑染的鼻、嘴,都带着笑容,足证这工作虽是劳苦,并不使人躲懒。这“力”的生动与表现,若有一种隐秘的兴奋注入各个工作者的身心。 孤零零地靠近郊野的铁匠铺,风雪长夜里,正制造着惨杀的利器。雪花打在油纸窗上时作微响。从外面看来,洁白的大地上只射出这一团红热的光彩。 屋子是四大间通开的,当中两扇木条子矮门通着主人的后院。这夜的轮班夜工,连学习的小徒弟一共八个。主人却坐在东北角的一张白木桌子后面,慢慢地执着大笔用粗手指拨动算盘。他那沉定的、不甚明亮的眼光时时落到屋子中央两个大火炉上。 在紧张工作中,正是铁锤连续不断地敲打时,不但听不见语声,他们也都习惯保持着一定的沉默。每过半点钟住下了铁锤的起落,全在用轻轻地敲、削、钩、打,或做炼钢、淬火的工夫。他们便从容地谈着种种的趣话。 “二月,你把这炉火通一通,你看,你不觉得热的喘不动气?……这回用不了大火使。”仿佛大把头的神气,约有五十岁开外的瘦子,戴了青线挂在耳旁的圆花眼镜,在炉边用小锤敲试一把匕首。 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一边通着炉灰,一边从腰袋里抽出一条印花面巾擦抹胖脸上的汗珠。“落雪可不冷?……谁害冷,要到这里来学点活,准保他一辈子记着热!”孩子聪明而自嘲地说。 “怪不得今年掌柜的这里来荐人的不少,二月想的不错,真真有点鬼见识。……”是比二月大五六岁的一个健壮青年,穿着青布单裤,坐在东面炉边,吸着一支香烟悠然地答复。 “哼!你们这些家伙只会算计现在,忘了夏天来到一天要出几十身臭汗。”口音粗涩带着鼻塞重音,是正在修理小刀剪钢锋的赖大傻的反驳。 戴圆花镜的老人抬头看了一看,“我说大傻子不傻了,你不信,听听他偏会找情理。” 即时满屋中起了一阵哄笑,仿佛借着赖大傻的谈话松动也松开了他们一天的辛劳。 店主人这时随同大众的笑语把右手中指与无名指间夹的毛笔轻轻一放,丢在木案上,发出沙哑的声音:“周二哥,你说现在的人谁是傻子?你放心,他也有眼,有耳朵,从前还可说是老实人,现在……哼!……就没有这回事。傻子不会生在这个年头里。”一屋里独有他还穿着东洋工厂织成的粗绒线紧袖内衣,青布棉裤,脚底下却趿着一双本地蒲鞋。他已将上胡留起,一撮尖劲的毛丛,配上赤褐色圆脸,浓浓的眉毛,凡是看过社戏的一见他的面就想起“盗御杯”中的杨香五。 周二哥是富有工作经验的,在这古旧铺子里常常居于导师地位、戴着圆眼镜的老人。他凡事都保持一种缓和态度,思想常在平和与怜悯中间回旋不定。因此他虽在少年工人的群中,因为年纪知识,得到相当敬礼,然而背后却也受他们不少的嘲笑。他以吃份的资格老,在这火光铁声的地方,就是吴大用也须不时向他请教。周老头听见主人高兴的评判话后,却兀自没停手,还微微皱起疏苍的眉头答道;“话不是那般说:我看来是人便有三分傻!‘有眼,有鼻子,傻来傻去无日子。’张口吃饭不就是糊涂么?一辈子还是打不完的计算,到头来谁曾带些到棺材里去?……”他老是带着感慨的厌世口气。 这一套话不但赖大傻与小二月配不上对答,那些吃烟、巧嘴的人也不见得很明了,还是主人张开口哈哈地笑道: “周二哥,人越老越看得开。”他迅速地将火柴划着一根,吸了口香烟,有点大会中主席的神气。“不装傻子实在也混不到黄的金,白的银。谁送到门上来?我说,谁都不傻,也是谁会装傻呀。讲‘装’可不容易,没有本事只好等人家去喂你,……” 他的话还没完,蹲在炉旁的壮健青年便骄矜地搀言:“我看掌柜的不装傻,又不傻,然而咱这铺子里生意多好,还不是人家把大把的洋钱送到门上?我可是爱说话,我想……” 主人家的权谋,向来易得伙计们的赞成,他绝不用对待学徒的严厉手段,所以伙计们可以自由谈话,工作也十分尽心。 他——主人,侧着头,口角松弛地下垂,截住这青年的话:“好!你想怎么样?试试你的见识?……” “我想是掌柜的本事,大家的运气。……” 主人浓黑的眉毛顿时松开,显见得这句话多少打中了他心坎上的痒处。 圆眼镜老人没有立时说话,执定锉子,在大煤油灯下细琢细磨地修整一把精巧的小刀。过了二分钟,他低低地叹口气:“本事?……命运?……你还忘了一点。……” “什么?”壮健的青年仿佛一个善辩的学生,不意地受到了老师的提问。 老人抬起头来没来及回答,忽听得窗外有人在掸落身上雪花的“扑扑”声,即时用力地敲着裹了镔铁叶的前门。 意外的静夜打门,使得全屋子人都跳起来。 主人骤然从桌旁掇过一根短短的铁棒,镇定地喊问是谁,别人却惊骇着互相瞪眼。 “快一点!……是找吴掌柜的。……”这声音很高亢,急切,显见得是熟人了。 主人听了后面的几个字音,把铁棒丢在地上,脸上紧张的筋肉立刻弛落下来,变成笑容。走到门边,一面拔开粗木门,一面道:“我说没有别个,这时候还在街上闲逛。不是筋疙瘩,还是……” 门开处,闪进来一个一脸红肿粉刺的厚皮汉子,斜披着粗布制成的雨衣,却带上苇笠,穿着草鞋。一进门便是跺着双脚的声响,门内印上了一大堆泥水。 “好冷,……这地方真暖和呀!你们会乐。我忘记了带两瓶东池子的二锅头来咱们喝喝。……”他说着,雨衣撂在木凳上,把腰里挂着的一口宽鞘子大刀也摘下来丢在雨衣上面。 顿时起了一阵寒暄的笑语,主人便掇过矮凳让大汉坐下,命二月拿香烟,自己从草囤子的茶壶中倒出了一杯艳艳的红汁放在矮凳脚下。别的伙计们又纷纷地执着各人的工具开始工作,而圆眼镜老人到这时才起来伸了一个懒腰,笑着与来客点点头,把手中的东西丢下,也斟一杯茶在一旁喝着,精细地端详这雪夜来的壮汉。 突来的汉子把青粗布制服的外衣双袖捋上去,真的,在肘部已露出聚结的青筋与红根汗毛。他这时早将门外的寒威打退了,端起茶杯道:“官事不自由,这大雪天里还下乡去打了两天的仗,这不是净找开心?……你说?” “啊啊!我仿佛也听见说局子里派了兄弟们到石峪一带去,没想你老弟也辛苦一趟,怪不得几天没有看见。”主人斜坐在大木墩上回答着。 “前天半夜五更起了‘黑票’,吴掌柜的,谁知道为甚么?管这些事,大惊小怪,足足把城中局子的人赶了一半去。第二天呀,就是昨儿个,人家冒烟的时节到了,啊呀!你猜怎么样?好!……有他妈十来个山庄的红枪会在那儿操练。……不大明白。我们的队长,就是独眼老子,他先带了五六个兄弟们去问他们要人。……” “要什么人?” “说起真有点古董。原来是替第……军催饷的副官要人。……” “哪里来的副官?……你把话说明白点。”主人在城中也是一个十字街头说新闻的能手,但对于这新发生的事却完全不懂。 筋疙瘩一口气喝下一杯热茶,急急地道:“什么副官!咱这里不是老固管领的地面么?大队没到,先锋却早下马了。没有别的,一个急字令要!要!要!柴、米、谷、麦、牲口、大洋元,县上一时办不及,——数目太多,他可带了护兵,领了差役,亲身到四乡坐催,剪断截说,这么一来,碰在硬尖上了。那石峪一带几十个红枪会庄子不是好惹的,向来有点专门与兵大爷作对,这一来也不知那位副爷到那边怎么同人家抓破了脸,一上手几支枪打死了两个乡大哥,还伤了一位小姑娘。结局,反被人家把他带去的差人、护兵,扣下一大半。他下了跪,听说亏得出来三个乡老与会里说和,算有体面,把他放回来。……我想想,这是前天黑夜里的事。” 戴圆眼镜的老人执着空茶杯悠然地道:“不用提,于是你这伙又有财发了。” “周大爷真会说现成话,说起来在这年头,谁不想发财?还是发横财呀。可是不大好办。不错,那吃大烟的副官到了县政府几乎没把桌子拍碎,一声令下,不管县长的请求与人家的劝解,昨儿一早便强带着我们去要人。” “他真是劣种!自己再不敢上前,还是我们的队长先去交涉,人家正在分诉,那劣种他看见这庄子上只有二百左右的红会,便放了胆,先打过十几响手枪去,你猜怎么样?那些一个个怒瞪起红眼睛、扎了红兜肚的小伙子,一卷风地大刀长枪横杀过来。这怪谁呢?……”他说到这里,故意地作了一个疑问,用棉衣袖揩抹额上的汗珠。 正是一个卖关子的说书,一时全屋子的工人都将手里的器具停住,十几个眼睛很关切地望着这身经血战的勇士出神。 “那不用提,你们便大胜而归?……”主人道。 “好容易!……那时我们跑也跑不掉。那副官,那队长,在后面喊着‘开火’‘放呀’的口令,一时间几百支长枪在小丘子上、山谷口的树林左近全开了火,自然啦,他们是仗的人多,这次却没来得及下‘转牌’。竹叶枪与大砍刀没有打得过我们,……完了。其实我们也伤了五十几个……他们那股儿凶劲真有一手!” “你呢?”主人像很关切。 “哈哈,不瞒你们说,我还不傻,犯的着去卖死力气?我跑到一块大青石后面放空枪,……事情完了一半,活捉了十五个红小子,一把火烧个净光。天还没到午刻,上急地跑到离城十里的大镇上休息了半天。听说那边聚集了几千人开过大会,这才冒着雪把人犯带回来。……” “怕不来攻城?……”老人断定的口气。 “攻城?还怕劫狱呢!反正事情闹大发了。午后那个坏东西打了个电报与他的军长,已经接了回电,先将活捉的人犯就地正法!……” “十五个呢!……”忽然那位作细活的赖大傻大瞪着眼突出了这一句。 主人向他看了看道:“用你多什么嘴!”赖大傻便不言语。 “这还不奇。……”筋疙瘩这时已将衣襟解开,望着炽热的炉火道,“偏偏点了我们五个人的好差事,是到明天做砍头的刽子手!……这倒霉不?……” “……明天?……”全屋中的工人在嘴角上都叫出这两个字来。 筋疙瘩回身把木凳上青布缠包的宽背大刀拿过来,慢慢解开缠布,映着灯颠弄着那明光闪闪的刀背道:“冤有头,债有主!谁教吃了这口饭,点着你待怎么样?吴大哥,我就是为这件事情特意来的。我在那边开火后拾得这把大刀,说不的我明天就得借重它了。我从前只不过枪毙了一个土匪,还是打不准,这一次辞也辞不了,他以为我有点儿凶相便能杀人。若再辞便受处分。可是我如果这么办,先要痛快!反正我不杀他,他也一样受别人的收拾,不如你腾点工夫替我把这口刀修的愈快愈好。还是他们的东西,叫他们马上死去,也可以表示出我这点好心!……”他的话受了激动,说不十分圆满,虽是著名的粗猛汉子在这时反像有些畏缩了。 店主人骤然听明这一切消息之后,他老于经历的心上顿时起了一层不安的波澜。近年以来城外沙滩上的“正法”他知道的不少,却从没有去看过。对于这来客的复杂心理这时也不暇作理会。他惟一的忧虑还恐怕一两天内红枪会聚起大队要来围城报复,生意怕要暂时闭门,还不定有何结局。他吸尽了一支香烟尾巴,似乎不觉烧痛,还夹在二指中间,呆呆地面对着来客手上横拿的大刀没有回答。 圆眼镜的老人这时在他枯瘦的脸上却没略显惊奇之色,他抬了抬眼皮,向四围看看伙计们都楞楞地立着,又迅速地将眼光落到主人呆想的脸上。便弯过腰去,从客人的右手中接过那把分量沉的大刀。略略反正地看了看道:“这是一定啊,非修理不可。刀不旧,上面的血迹盖了一层锈,你放心,我来成就你的这份善心!恰好今夜里活不多。大用,你说对不?……” “……是……是呀,周二哥的意思与我一样。”主人这时也凑到老人面前把刀接在手里。他本无意去细看,但明明的灯光下,却一眼看到刀锋中间有很细的换补过钢锋的细痕,镶在紫斑的血片之下。这在他人是不会留意的,可是他一看到这里,脸上现出奇诧与骇怖的神色!执刀的手在暗影下微微抖颤。即时,如同避忌似的把它放在靠墙的搁板上,顿了顿道:“活是忙,但分……谁的东西呀!” “东西么,可不是我的。……”筋疙瘩惨笑了一声,“哈哈!说不定还是他们十五个里一个的法宝?像这种刀他们会里能使得好的叫做大刀队,没有多少人。排枪就近打中的也是这一大队上的人多。咳!吴掌柜的,这种杀人的勾当我干够了!谁来谁是大头子,听谁调遣,临时逃脱,连当初入队时的保人还得拿问。风里雨里,杀人放枪,为几块钱拚上命?若到乡间去被大家的仇人捉到,不是腰铡,便是剖心,这是玩么?这年头杀个把人还不如宰只鸡来得值钱。……不错,我当初不是为养活老娘我早溜了,可待怎么样?一指地没有,做工上哪里去做?找地方担土锄地也没有要得起人的。……老娘今年也终久西归了!我就想着另作打算,顾着一身一口,老是拿不出主意来。平空里又出了这个岔子。……”他粗暴的形态中潜藏的直率的真性,被火光刀影与两天的血战经验全引出来。说话时,圆瞪的眼眶里仿佛含了一包痛泪。 全屋子里只有很迟缓很断续的打铁声,似乎都被这新鲜奇怪的故事把各人的心劲弛缓了,把他们的预想引到了另一个世界。戴圆眼镜的老人回顾着那把在暗影下光芒作作的宽刀似有所思,静默不语。 善于言谈的主人,一片心早被现在的疑思、未来的恐怖弄得七上八下,突突地跳动。 因此,这粗豪大汉的话一时竟没人回答。 还是圆眼镜老人回过脸来道:“力老大,你倒有见识,走开吧!不要常在这里头混。……等我做了智多星,一定收你做个黑旋风道童。” 除了学徒二月之外,工人们都在城中乡镇的集期、从前的农场上、月光下,听过说《水浒》的鼓词。他们都记得很清楚,所以一听老人这句俏皮话,眼光便一齐落在清瘦的老人与满面粉刺的筋疙瘩面上。即时,他们在意念中把盲先生口中形容的假扮走江湖的吴用,与梳了双丫髻的李逵活现出来,都将沉闷的容态变成微笑。 “谢谢你,老师傅。……”筋疙瘩把雨衣掖在左臂下,“早晚我一定这么办。……我得好好睡觉,天明便来取刀。……心里烦得很,睡不着,回到局子里喝白干去。……”他沉郁地披上雨衣,也不作别,如一条大狼似地冲出门去。 “走啊。”主人在后面关起门来,他那高大的身影早隐埋在洁白的雪花下了。 早上天气过于冷了,雪已不落,冰冻在街道上有一寸多厚。铺子里在冬天清早不做大活的,只是修理与磨刮这类零碎事。因此周二哥也没有来,只有些年轻的伙计在作房里乱闹。吴大用不知为了什么一夜没得安睡。从东方刚发白的时候,喝得酒气熏人的筋疙瘩一歪一步地走来,把周二哥给他重新锻过、修过的大刀取去后,吴大用披着老羊皮袄便抽身回来躺在作房后面里间的土炕上,点起一盏高座烟灯,开始他照例的工作。 吴大用年轻时连支香烟都不曾上口,后来生意好了,却也学会吃鸦片。不过他并不是因嗜好忘了生意的懒人,他也借着这微明的灯光来作生意上的考虑。他更有一种特别的习惯,便是晚饭以后不但鸦片不吸,反而努力算账。他懂得夜中吸烟早上晏起的道理,便一定在大早上慢慢地吹吸,支持他的一天生活。所以耽误不了他的事业。 这时花纸糊的屋子里青砖地上烘着博山磁盆的炭火,他侧身躺在獾皮小褥子上,方在用两手团弄那黑色的苦汁。这个小屋子是他的上宾招待室,也是他的游息地,除掉妻子、还有周二哥,都不能轻易进来。有时队长与乡下的会长、团长们来拉买卖,这小屋子便热闹起来。 他已经急急地吸下一大口去补救夜来失眠的疲惫,但,第二口老在他手尖上团弄,却老烧不成。因为在困烦时他正寻思着那青筋大汉,那口宽刃大刀,以及那刀的主人。 他记起了筋疙瘩今早提刀在手出门时怪声怪气的话:“好热闹,……看我当场出彩!……掌柜,……别忘了十点二刻!……”他说这些话似已失了常态,手里执着刀几乎狂舞起来。大用一直目送他转过街口。这时在花布枕头上又听到了筋疙瘩的语声。 “不错!……正是那把刀!夜里一见就对。四月初五交的货算来一年半了。石峪中贾家寨那老头同他那红脸膛的孩子亲来取去的,八十把里这一把特别的家伙。……他们这些小子早忘了,年轻的人也不知留心。那把刀背上有个深镌的‘石’字。……那把刀特别宽,钢锋是加双料的,还有那异常精亮的白铜把!……是云铜把,贾老头把他多年前祖上做官时带回来的云铜大面盆打碎了一片交来,嘱咐给他儿子铸成崭新的刀把。这事是我一人经手,独有周老头动过手化过铜,……看样子他也忘了?幸而精细,还能看得出这上好白铜的成色。……” 他在片断地回念一年半以前的一幕,那带着白发的老头,那二十多岁自小习武打拳的他的大儿,都在眼前现出。嗤的一声,一滴黑汁滚在灯焰上把一点的明光掩灭了,他赶快再点好,用钢签子在牛角盒里又蘸了蘸。 “记得一点不差,那把是莲花托子的,是精细老人出的样式。……可惜当时专打这托子的人早到别处去了。……他一定认得。……怪不得这小子昨夜里不住口称赞这刀把的精工。他们真弄不来,恐怕这样细工的买卖不会再有。……再有么?如果今天这十五个人当中没有那老头子的大儿?……”他迷惑地想到这里,骤然全身打了一个冷战,把皮袄的大襟往皮褥子上掖了一掖。 他吐了一口深气,仿佛将一切遗忘似的,急急地又吸了一口没烧好的烟,呛得干咳了一阵。放下竹枪,一手无力地执着钢签,闭了双目,又重在脑子里胡乱推测。 “那把刀除却他没人能用,太重,太好,他会与别人用?他,自从这东西打成之后听说刻不离身。……不知与匪人战过多少次。……那老头子太古怪,他把田地分与大家,却费尽心力教那些无知的肉蛋练武与土匪作对。……几年来没见他们几十个庄子上出事。他有时进城还着实称赞三叉店中的刀枪真好用。……这回,天运是把刀借与人家?不会!不会!没有的事!我真呆,怎么昨天晚上没细细探问捉的是哪些人。……那老粗也够不上知道吧?……又大又重的刀,云钢刀把,一些不错,如果是老头子的大儿?……”他觉得眼前发黑,几乎要从炕上滚下来。“不至于吧,丢了刀的未必会被捉。况且那孩子一身会纵会跳的本事,……”想到这里,觉得宽解好多,恍惚间那盏没有许多油的烟灯已变成了一个光明的火轮。 “他的刀,……这三叉铺子里的手打成的,……又修理得那么快,落到筋大汉有力的手中,被砍的头滚在地上,鲜血地泉般直冒!如果,……”恰好桌上的木框里呆睁着两个大眼的自鸣钟铛铛地敲了一阵。 他不愿想“如果”以下的结论,好像吃了壮药,轻快地翻身跳下床来,恐怕耳朵不好用,然而近前看,双眼怪物的短针正在十二点上,顺眼看到那下面的6字,觉得里衣都冷冰冰地沾住了。 “吃饭,吃饭回去顺道看杀人的去。……”这是作屋中二月那孩子的欢叫声,他楞了楞,一口吹灭了烟灯。向后窗喊了一个字,意思是喊他正在烧饭的妻,也来不及听她应声,紧紧黑绉绸扎腰,从作屋里冲出去,并没看清还有几个伙计。 平常日的黄沙全都在一夜换上了平铺的白毯,天空中悬着金光闪耀的太阳,朔风吹着河畔的雪,枯芦似奏着自然的冬乐。这洁白耀目的光明,这日光下的万物,都含着迎人微笑,在预备一个未来的春之新生。也仿佛特为预备这个好日子助人间行快乐典礼的兴致。但可惜这天的雪花上可纵横乱杂地印满了铁蹄与人足的深痕。 几方丈的大圈子是马队与步兵排成的圆屏风,屏风外尽是一重重的人头。在每个柔和的颈上,他们都是精明与活力的表现,是做着各个特有姿势在群众中现出他们的脸子。几十重的人头层:种种黑的,黄瘦的,赤褐色的,铅粉与胭脂的面孔。各个面孔尽力地往上悬荡着,用灵活的瞳孔搜索那出奇的目的物。一片嘻笑的吵叫压下了河畔枯芦的叹息。 不久,从肉屏风中塞进一群人,这显见得有高低、胜败,“王法”与“囚徒”的分别。许多壮汉扭拉着十几个只穿单布小衫、垂头的死囚。内中也有一两个挺起胸脯,用骄冷的如血的眼光向周围大众直看。那目光如冷箭一般锋利,因此周围的人头都一齐把他们的目光落到那些几乎走不成步的死囚身上,谁都慌张地避开那些箭一般的死光。 又是一阵特别的喧嚷,人都争着向前塞,四围的脚尖都深深踏入泥地,西面城墙上还有些自鸣得意的高处立足者,俯看着拥挤人群的争闹,可笑不早找机会,好占地位。 斜披了皮袄、连帽子都没带的三叉铁匠铺的主人也在那十几重叠压的人头中间。隔着十几步便是今早没到作房的周二哥。他们彼此望见,可不能挪动寸步,也听不见说话的声音。 吴掌柜两只失神的眼尽在那些壮汉们的大刀下荡来荡去。他偏去向那些死囚中找,只有几个,一个也不对。心里正庆幸着。然而最后看见刀光一闪之下,执着那把云铜莲花把宝刀的凶神,没穿上衣,可曝出一脸的汗珠子,他!……正是昨夜里含着眼泪、今清早熏着酒气的筋疙瘩,啊呀!刀光下面又正是那人,那老头的大儿!脸上乌黑,一些不错。他与那些无力的死囚一样低了头,眼光已经散了。 他——吴掌柜虽被许多人拥塞着,却自觉立不住,一口冰冷的气似从脑盖如蛇行般的钻到腹下部去,啊啊!再看拿那把精巧大刀的,一对红湿的眼光却只在注定那把明亮非常的新刀。他不看这死囚,不看这周围的种种面孔。 “一、二、三、……十五个……十五个东西!”周围的红口中有些特为报数的声音。 他本来没有勇气看下去了,又不能走,强被压塞在这样的群中。他只好大张着眼,口里嘘嘘地也看那口扬在老乡绅儿子头上的刀,他的刀! 他忘记了去偷眼望望隔十几步的周老人。 一颗一颗的血头在雪地上连接着团滚,吴大用这时不会寻思,竟至连口里嘘嘘的气也没了,干焦喉咙正在咽着血水。眼全花了,只是恍惚中有若干黑簇簇的肉丸在雪地上打架。血光像漫天红星的突扫。他的心似乎并不跃动,全身渐渐冰冷。 “啊哈!好快刀!……真快!……”在周围中忽然投落了这几个字,又一阵大大骚动。吴大用方看见十五个中末后的他,……已经借了他自己的刀刃把一颗硕大的头砍下来,有两丈多远……执刀人因为用力过猛,也许刀太快些,带伏在血泊中还没有爬起来。 他即时被人潮拥出了原立的地位。 人潮松退时,他觉得立不稳,一滑几乎仆在地上,左面来了一只手把他搀定。——是目光依然炯炯的周老人。 他们没说一字,周老人的目光与他那像不能睁的眼睛碰了一下,他们都十分了然。 一九二八年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