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绝阳曦”
类别:
其他
作者:
王统照字数:24978更新时间:23/03/02 14:23:35
两年前在故乡我曾偶然参加过一位亲戚家丰盛的寿筵。
那位常是好穿宝蓝色马褂的老人,他的年龄与资格自然是这个小地方“耆旧传”中的人物。他中年出过“仕”,大约是清末知县或州同一类官职,又是一般人所称的“善人”。在乡下有房地,与一所土山竹树的花园,还有一座厅堂,一带回廊,与一个八角茅亭。因此常被称羡他会享致仕的清福。七八个儿孙,小的也在中学里读书。地方人时常推崇这老人能以提倡维新,不似许多做清朝官的顽固。这样有意或无意的赞美,老人每听见便用尖指甲的右手轻轻捋着下胡微微一笑,笑中神秘地微露出他几十年生活经历的反应。他只是甘心随俗,以“不求其解”的微笑态度消遣他的残年。
在小小安乐的乡村中开那么一次祝寿大会,是出自老人的子孙与宾朋的怂恿。老人对诸事不主张绝对可否,便应允了。但他却有一个条件便是,任何人凡来祝寿的一律平等招待:不能因为身份分贵贱等次,其余,便听凭备办寿礼者的主持,这在古老的乡下便是热闹而新鲜的办法了。
我因为正由远方回到家中,以故乡的礼俗须去参加,又要看看这老人做寿的办法,于是在七月的热天里,我穿了纱衫往老人的花园走去。
果然有不少去贺寿的人,县中的绅士与学务委员、校长们,这自然都十分岸然地坐在高背椅与磁墩之上,而这许多马褂长衫的大人们中间居然也有些蓝布铜钮的乡老,与满面油汗的工匠人,他们虽也一律穿件特有或借来的长衣,虽然主人原有平等待遇的宣言,不过这些所谓“下流寄生者”总不与那岸然的人们谈得上。在园中的大厅与回廊上似是各不相犯的防御地,大人们却越发显出宽容态度,高声谈笑,吸着银花水筒中的皮丝,似在向那些人招呼,“来,我们这次特为容许你们这些人到我们近前!”但虽经主人的一例应酬,却终不能合在一处。
我正在两堆人中往返地看着,却蓦然发现有一个穿青羽纱宽袍的和尚,两手递弄着一串深紫色珠子立在岸然的一群之中。四十六七岁,他似乎是这两大群中的一个特殊角色。他身旁围立着四五个着半截纱衫与咕噜咕噜吸水烟的大人,正在十分客气的交谈。
“还不到厅上等着开桌……听那秃头瞎说!……走,走!……”近三十岁的近视先生从我身旁竹篱边溜过来,用金漆骨扇招呼站在回廊中白面皮的那位。
“喂!听新闻去,他那山上的新闻多啦。……”白面皮的人这样答着,一大步已经跨出朱红色的卐字栏外。
“这些东西还有好话说?……真讨厌。我犯恶透了这秃头,他那山上,我看日后一样也有章日山的事才痛快呢。”扇头向空中挥个半圈。
“罢呀,你怎么恨的牙痒?是啊,在人家山上造林不成,……可是你也太狠!……”白面皮微带吃吃口音的没曾说完,被那位拉着走去,争辩的话便听不清楚。
但是,章日山上有什么事呢?立在密密的藤萝荫下,我忽然觉得山的形势如在目前。虽只到过一次,那阴森峻陡的山坡与全是铁色石铺的僻径,想来还觉得有些幽怖之感。本来这山离我家不过几十里地,是近处的古迹。无意中听这两位漂亮来客说及,使我突然记起和尚便是这村西小山上什么庙的住持。幼小时候在亲戚家曾见他穿了绣花古衣,做斋唪经,年岁久了,骤然不易认清。对那面貌看去:团团平凹的黄脸,一撮还没剃的稀疏上须,不错,那双小而灵活的眼睛还同他年轻时一样,尤其是他那应酬的姿态。
正回思着飞去的年光,对着栏外争艳的凤仙花有点怅然!接着少主人们出来让客就座,摆桌,一阵声音,便把我也拥上大厅去。
三间宽大明敞带有活窗的厅堂,挤满了人。微风由窗子中透进,并不感到烦躁。一共在屋子中坐了三大圆桌,三十几个客人,不知是不肯来,还是主人为调和起见?其中几乎完全是所谓岸然的一群。惟有东边一桌,座上坐了两位粗夏布大衫的乡老。他们的诚厚面貌上发出润光,比起中间上座的山上大师那种应对巧妙的样子,使旁观者真有出家人与非出家人之感。
话是凌乱而纷杂,我偶而听见几句,一点头绪摸不到。
忽而他们有几个把谈锋转到光头上出汗的和尚,一半恭维一半着意讽笑的话,一齐向他冲来,我虽坐在西边却听的分明。
“净师,听说近来不但念经修忏的净业都日日长进,就是山上的树还栽了不少吧?”五十多岁的乡董用葛布手帕摸着剃得很青的胡子道。
“啊!啊!前几天去查学,居然学校十分整齐,可见地方平静了,事便能办。比起山上闹强盗的情形不同——大不同了——所以娄,此刻栽树正是造林的好机会。……”口音颇吃的区视学说到后面,巧妙地映照上文的末句,显然是对于文章作法有点研究的。
“啊哈哈!太平了?小康就好。正是百姓们馨香祝祷的。”在和尚身后另一个粗重口音。
和尚静静地,等待这三个好议论者的言论塞入客人饱胀的胃口之后,他的眼睛向桌面一横道:“净业么?如今不行了!就是造林的话,这不明明是‘新政’么?也一样有人向我们出家人作打算。谁晓得明天怎么样?再一说,即使造成,碰到匪大爷高兴给你一把火烧个净光。……”他用近乎三段论法的口气表白近况。
乡董一筷子夹起一大片红烧海参,半段咬在口里,半段落到碎花磁碟里,急急回复道:“可不是呀,现在什么也说不上,古迹还不容易保住,更不要说新政了。造林,哼!前年潍河东岸多少树林子不是全号了砍做柴烧,栽种了几十年的大树还不够路过大兵几天的烧料。我说法静师,这种世道,比较上还是你们出家人好。”
“啊啊!……”接着几个像颇为老气的少年都向着常显出悲天悯人气色的乡董,发出赞同语音。
“太言重了!太言重了!哈哈!……你是在俏皮我们罢啦。出家人没有保障,没有连手,更难过呀。说是出家,哪真能‘箪食瓢饮’呢?一样还得托神佛福荫与施主们的维持。
啊!……就像前年章日山上的事,不是出家人有那样的结果?”法静说到这句话已感到同类的悲伤,他暂时不再用竹筷往大碗里挑肉。
“那事,……不是火烧章日山打死十几个土匪的事?……”和尚坐后,那个粗重口音的重复搀进一句。他有一脸粉刺,是主人的远房侄子。
另外一个苍白胡子、手里端着水烟袋的老人道:“这事法师晓得十分清楚;不是你师弟就在那一晚上被土匪几乎吓死么?”
这是个有力证明,同时引起了满屋子来客的兴味。因为这近乎英雄的行为,小说上斗狠的景象,把大家的心思吸引到火光刀影的幻影中去。
和尚皱皱眉头,仿佛一提及这样回忆,即现在也感到烦扰。“就是法如呢,真碰运气!他从西乡募缘回来,都是本家,便到章日山上住一宿,偏偏有他的月令,……后来,好歹病了一大场……”
主人的侄子好奇地追问:“我那年并没在家,所以只听说不知详细,还请师父再谈谈吧。”
“出事的那天绝早,我们得了报告也带着乡团去,……已经完了,只余下几具火烧的骨架。”乡董说明他的经历。
“人烧死,那个气味再不要提起,我到山上已经快晚上了,尸臭熏的我三四天都恶心。……”和尚眉头又不自然地皱一皱。
“可惜!可惜!自从那一场乱子后,山上树光了,小学校也完了。不幸!”县视学自觉感慨。
“谁说不是?所以娄,什么造林、办学,不但是地方上应该举办的新政;而且佛门中也觉得功德无量,但不杀尽万恶匪徒,咱们一样不用度日。”和尚这时确有点鲁智深舞动铁禅杖的气概。接着吃一杯上好白酒,抿抿厚嘴唇,“在座的人有许多记得的,有到过场的,可也许有不很清楚的。”
一阵紧张希望表现在全屋的人面上,这奇异故事确是酒后饱食时的好谈资。
我因饭前两个少年的话,也望着和尚。听听这以前不很了然的故事。
“章日山是个古迹地方,不知从什么年代便有了庙。与我们山上的庙派来是兄弟们……你们有到过那山上的,不是有几十棵大松树的悬崖么?庙在松树林后面。因为近年不安静,山上的施主在松树林的四周围,修起土堡——借着地势,没费许多工本。后来左近村庄又在偏殿里开了小学堂……这一来,山上本来清静,却渐渐地热闹起来。山上只有我的一个师兄——他不是七十多岁了么?过了一辈子,庙产有几十亩,还有两个小徒弟与两个长工。……本是偏僻地方,虽然到处杀人放火,佛门所在总没见说出乱子,然而谁会想到那一群东西偏会拣中了山顶开会。……”
“会?他们有什么会?……”没看清楚哪个的问话。
“也一样,是他们的联合会呀!听说原来约定的。还有一大股,再等一天便到齐了。不知道究竟有什么大举动,这只可问捆在古榆树上烧死的那几个,可也怪!那时候,大家攻进去问也不问一句。便一股气杀的杀,烧的烧。……法如说:他到山还没黑天,因为一天走路累乏了,一煞黑与我们那位老师兄在一个屋子里睡下。……你想,十月天气刚刚黑天,不很早么?山下的村庄正收秋场,农人早熄了灯火。法如说:他脱衣的时候还从窗里望望山下的小庄子,只有一两星灯火。他躺下不多时,土匪便从土堡上跳过来了。
“不用说,老住持被绑在庙院大树上,徒弟与长工都锁在屋里——在后进的韦驮殿里。法如幸而醒得早,从后门跑到佛爷殿,有一口寄存的白木棺,他在那里藏了半夜。
“听后来那庙里长工说:这一群是十个,其中只五六个看去是久干的土匪,还有两三个穿大襟铜钮子短小袄与笨鞋的,乡下年轻人,——定是进伙不久。从后来他们拿手枪与乡团对打,放不出子弹来便是证明。有一个老长工正给他们烧饭,看的很清楚。
“据说这十个东西——他们的失败自然是糟蹋佛门的报应,大约也是累坏了的缘故。他们跑了多少路,进门以后有的简直站都站不稳,捆老住持的时候十分吃力,像几天没吃饱饭。等不及做出饭来,连庙里晒下的白薯干大口吞下。虽然每人都有一只短枪,据那长工亲眼看见说,似乎手里没有劲了。知道没有抵抗的,便坐在土炕上,拿起大饼、白薯,叫长工煮饭,也有几个躺在住持的屋中马上死困。其实山上并没毁坏东西,正殿也没到。他们只是借两宿,等待什么首领。后来把老住持解了绳子,叫他不要害怕。……更可笑,也许是神鬼差拨,他们在土堡上岗位也不站,仿佛到了自己的家,先有一多半关起门来睡觉了。”
“该死!——”县视学的评论。
“可不是!说起来还是念书人心里有数:大家是知道这案子怎么破的?”和尚在提出疑问了。
“不是长工下山偷报各庄的乡团?”乡董记忆力仿佛颇坏,聚起眉头答复。
“长工不行,……还是那小学堂里的教员先生!……哈哈!……有点胆力的也有点方法。原来这小学堂晚上独有教员先生宿在庙里,学生是一早上山,不等黑天便各自散去。这群东西进去以后,教员先生藏在床下。被他们拖出,倒没难为他,却十分放心,叫他夜里下山给他们买鸡子,预备第二天晚上迎接他们的首领,因为白天不便……”
“这就不合情理,土匪就这么放心,不怕他走漏消息,信托他么?”主人侄子的这句疑问也是大家一致的疑问。
“怪呢!”和尚道,“这就叫作因果报应!你见过有这么笨的土匪?也不知是饿昏了,他们居然把聪明的教员先生认成他们一伙。真令人不懂,并不派一个人跟去,便给他银元,放他下山。”
“所以是气数喽!”乡董点点头。
“以下的事大家知道,幸亏教员先生将这信息传出,各庄子一递‘转牌’,没到天明到了一千多人将山围住,打上去,这些蠢东西还正在做他们的好梦。乡团用抬枪把土堡轰破,点起火来,不是一个也没有逃?”
“痛快!真的报应。……”几乎人人在演剧场中喝采似的这么说。
“故事多呢,该当是那么样。不是我那师弟法如在白木棺材里打牙战么?天色刚亮,外面枪炮炒豆般响,突然有人把棺盖顺在一头!法如吓得坐都坐不起,其实棺口上爬动着的那一个也一样是全身发颤,黑面皮上一点血色没有。双手空空的,铁器没了,尽在打手势,意思是叫法如出去让他占这个位置。法如明白这是一个弱种,要躲避攻入者的搜索的。他说:‘看那小子的雏样儿,一把毛松辫子,垂在背上,一件浅色毛蓝布短袄,扎腰都没有。一定是入伙不久。’及至法如战战地跳出棺外,那东西便翻进去;还让法如给他将棺盖扣紧,用粗皮手指摄摄嘴唇。说也可怜,连话都吓得不能说。”法静照例的皱皱眉头。
“不出来投诚,便是该死东西。”乡董的裁判。
“话是这么说,在佛家看来也算作可怜了呀!”和尚曳长口调像宣扬佛号。
“这个贼捉到没有?”
“那样东西哪能逃走,后来还没得好死,用木头架起,悬崖上烧死的就是这一个。唉!他还有一支盒子枪呢。装着十个子弹,一个也没放出。他跑到大殿时把枪送给那个老长工,求指引他一条生路。”
“哈哈,生路就在棺材里。妙极!妙极!这庙里的老长工真有些识见。”县视学大笑。
“一应一报,那老长工得了枪献给乡团,获了赏赐,后来发见那东西。”
“怎么,老长工说破了吧?”主人的侄子再问一句。
“不晓得详细。可是一枪刺从棺里把他挑出来的!……”
“一共十个,在睡梦里打死的有一半,在土堡上打下来的四个,活捉了两个,那白木棺中的东西便在数。乡团对于这场战事大获全胜。教员先生自从跑下山报得头功之后,没敢再上去。”
“烧死的两个,那个不知道是怎么捉的,但一样都上了大刑,身体不用说受了刀伤,听说点火的时候都半死了。松柴多容易起火头,山下几里地这天都闻得到尸气。我去搬法如时,看那一堆木灰;一架焦黑的骨架还不到二尺长,弯在地上,面目早分不清。却也怪!只剩下两排又黄又大的牙齿,仿佛咧嘴大笑。……山上经过这一次大战,屋子有烧掉的,神像有许多受了灾,老住持三个月没敢上山,学堂不用提是散了,却没跑一个土匪,天数!天数!”法静用悲叹口语结束这段且叙且议的长文。
“善恶到头的话一些不错,那躲在棺材里的小子……所以,神差鬼使般受天刑。”乡董翘动短胡,引用着经典成语,还在发大议论。
“啊!……任翁之言,确有所见。再照新道理讲,便见所谓遗传学的讲究。甚至于这东西的祖上也曾作过强盗,因此,这点强盗骨血会使他仍化在火灰里吧!”真是有学问的县视学,每加评论,在座的人便不约而同地点点头。
这时,我看那两位穿了粗夏布大衫的乡老互相呆看,没敢发言,也许他们不懂这些旧经典与新学问的谈话,但,他们却只用惊奇的目光瞅着那口角下垂、满脸酒肉气的和尚。
在紧张的好奇心满足之后,各个人的胃肠又自然向精好食品作继续的要求。“三元”、“八马”、“十全富贵”的声音如同上了战场。
于是那场惨淡景象与种种话早消灭于红炖猪蹄的味道中了。
或者是大厅上十分凉爽,在赤日当空的正午,我却感到有点清冷。
饭后满院子与廊下全是团扇与大折扇的摇动,老主人仍然穿了新马褂微笑着出来打招呼。一阵应酬与道谢话,代替了方才口舌咀嚼的声音。但那两批客人,虽不在吃饭的时间,他们立着,谈笑着,也自然分作两起;聪明周到的主人迈着方步绝不奇异地向两面招待。每个来客的面貌都很愉快。
大厅中有些仆役正在收拾残肴,桌下几只花狗互相争着人口中吐落的肉骨。我在外边受不了他们的聒噪,便独自踱进大厅东边的耳房。由刻花木门穿过去,摆在精巧书架上有几十部线装书。古色古香的外表,仿佛表示主人的清高。我顺便看看那些白绫书签:多是《十三经注疏》、《朱子大全》……左侧却有一部《水经注》,我打开第三本,正找到现在属于这省分的几条大水。翻到近处的山水,很有兴致地尽看本文,一页页往下揭去。忽然看到一段是:“水有二源,西源出奕山,亦曰章日山,山势高峻,隔绝阳曦”这一行,我呆一呆,重新将文字记下,把书套在蓝布套内。回想刚才听说的故事;一阵阴森的冷气似从这古色的页中透出。
原来是“隔绝阳曦!……”念着这句子,一抬头,从玻璃窗中看见饭前那两个少年正扮着鬼脸。而那位善言的法静和尚也在对面棕树盆景旁边,数着念珠,悠然地像想心事。
一九二九年三月二十九日
旗手
小小的车站中充满了不安与浮躁的气氛。月台外的洋灰地上,有的是痰、水、瓜皮。乱糟的室隅,如鸟笼的小提门的售票口,以及站后面的石阶上洋槐荫下都是人——仓皇、纷乱、怯懦的乡民,粗布搭肩、旧式竹笠、白布的衣裤;红头绳绿裤带的妇女,汗气熏蒸着劣等油粉的臭味。他们老早就麇集在这以为安定的避难所中。他们是从远近各乡村来的——因为距车站近处的几个小城都早在炮火包围之下了——有的奔跑了几昼夜,有的饥渴困顿得不堪,更有些在道路上受了不止一次的惊恐。他们不期而会,不用问询,都互相了解,互相同情。体面与装点,此刻都消灭于炮火的威吓之中。只有共同希望,盼着那巨大动物到来,好拖到别处去。
“喝!焦心,白费!你听见站长室里前站的电话么?五点。……还不定准。也许得等到张灯后。……”
“这不是开心?兵车又须先过几趟?”
“兵车多哩,活的、伤的、装军需的,下趟车——说不上第几次了,有五千西瓜装到C河前线上去。”
“西瓜——真好买卖。在这样的年头儿真说不上干哪一桩赚便宜。早知道要用许多西瓜,我还去租地种瓜,准有五分利,……少说,……”
噗嗤一声冷笑的骄傲声音从对面先说话的那位鼻腔中透出。他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上身穿了深蓝色铜钮扣的铁路制服,却配上一条又宽又肥的白竹布号裤。一双布鞋,立在湿润的水门汀上,倚着粗木栅栏。左腋下乱卷着红色绿色的旗子。与他谈话的是戴红布帽的小工头,也有三十岁以外了。黧黑面孔,粗硬有力的手指,光膊,穿了白地黑字的号褂,黄粗布短裤下露出很多汗毛的光腿。他用左手二指斜夹住一枝香烟,立在站外的小树荫下。七月的太阳炎光正穿过红瓦、铁篷、一望无边的油绿高粱与荒芜的土块。他们身前有一群偏斜着军帽、灰色上衣、穿草鞋的兵士,肩着各式的步枪在站台上逡巡。
站长室内的日本钟当当地敲过三下。
同时站门后面骚动出一阵纷扰、诅恨的浮声。
“小皮,……你说卖西瓜五分利?傻子!如果种地有利,三分也干。谁来伺候这二十块大洋?不错,大批的西瓜,你晓得官价?”从鼻腔中冷笑的旗手说到这句停住,意思是问小皮多少钱方算得官价。
“多少个?”他反问的简捷有力。
“多少?我说多少便是多少!这才叫做官价。来,算一算:在T市十个子瓜少说也卖七角,在乡下打对折,不合三角五?这一来,一角钱十个尽挑尽买。年令,官办,快快,没有两天乌河两岸的瓜全给拉到车上去了。……”
小皮瞪着乌黑的眼珠,回头先望望那些灰衣人,吐出了半截舌头没有答话。
“这也说不了,给钱的就是这个了。”高大的旗手伸开右手,将大指在空中翘起旋转着,向刚刚走到站口的一个幼年兵——一个不过二十岁黄瘦的兵士面上一指。那似是颇为悠闲的幼年兵士正自低声吹着口哨,无意识地抬起他那一双温和的而且散漫的眼光向旗手望了一下。旗手的右手已经平放在红木栅栏上了,也对这个幼年兵看了一眼。
他继续他的话:“应当的,应当的,这比起乌城外叫种地的一天一夜把他们手种的一百二十亩高粱全砍倒作飞机场,不更应当么?咱们,无地种瓜,更不曾租到财主家的地亩种高粱,多说什么!……嗳!”他似乎触动了什么心事,“本来么,还种高粱,种瓜?安安稳稳白费力气,叫别人图现成,还不是呆子?……”
小皮把一段香烟尾巴丢在明亮的轨道里,“呆子,你看他们这些逃难的才是呆子呢。还不如咱们舒服,挣一月花一月,没有老婆、孩子,更管得了天翻地覆?……”他颇觉谈得爽快,左脚即时伸入栅栏中的横木上面。
“喝!他们因为不呆才出来逃难,他们因为都不呆,才有逃难的资格。可是你不要以为咱便可无拘无束地过日子,一个炮弹打来,站房毁了,轨道掀了,怎么办?……再就是大家都不呆了,不跑来跑去的,你怎么会多找点酒钱?”
小皮的眼皮阖了几阖,似在领悟这段较深的哲理。
“如你说,还是让他们年年打仗,他们呆子便年年逃难,可是年年不要炮轰了咱们的站房、轨道,这不就是顶便宜的事么?对不,老俞?”小皮以为已把自诩聪明的老俞的学理批着了。
“是么?要便宜就是顶吃亏的。你看这些灰色大爷,这些逃难的人,都一样。……非大大的吃亏不可,非大大的吃亏不可!……”他说的很迟缓,郑重。
小皮的光膊上出了一阵汗,对于旗手老俞的话简直想不出一点头绪。
丁……零零,丁……零零,站长室中电话又奏它的曲调了。从人堆里,旗手匆匆地跑进屋子去。小皮满不在乎地又燃上一枝香烟,侧着头看站台上那些兵士。他们听见电话的铃声都停了脚步,把步枪从肩头取下,握在手中。
虽然这几天的上下列车次数减少,而且C、T铁道已经分拆成两大段,应该每个车站上的事务清闲了,可是自站长以及电报生,甚至旗手都是饮食起眠没有一定的时间。原因是来回的兵车太多,而且上下站因为报告消息,与无定时的列车行止,都随时有电报、电话,有时电线坏了,更引起站中人员与驻军的恐慌。最令他们耽心的是敌人的别动队不时出没,乡间的土匪乘时而动。这小小的车站原是两个县分交界之处,虽然也有一列车,——约摸有一营的兵士驻扎在绿林边的轨道上,而恐惧的心理却使人人不安。
两天以前,敌方的别动队攻破了一个县城,经过几处大村镇,所以想逃难到T市去的分外加多。
然而他们所希望按时而行的大动物却弄得十分跛脚,一天会没有一次客车。
突然,电话再响,站内外都变成紧张惊扰的状态,步枪的推进机拍拍地响着,呶呶的老少的杂谈中夹杂着小儿的啼音。
小皮看看站台上灰衣的兄弟们越聚越多,没有他的地方。便回身又挤进站内。
几乎没有穿号衣的了,可也没有赤了肩膊的。妇女们也是如此,虽不见丝绸的衣裙,却也没有五颜六色绽补的样式。显见得这些呆子都是差不多的人家。小皮正在估量着。身旁一位戴着玳瑁框圆眼镜的中年人向小皮盯一下,便急切地问:“火车快到了吧?不是又有电话来吗?”
急剧的表情与言语的爽利,在这纷扰的人群里仍然要保持住不十分恐慌的态度,更从他的对襟、珐琅钮的白夏布小衫与斜纹布洋式裤子上,小皮便认明这是属于上流人的人物了。
“贵处?……你……也是逃难?”小皮先不回答他的急问。
“我……我是某某镇的分部干事,现在没法,带了公事到T市去。……”他说来,不是得意,却也不以为屈辱。仿佛对于这个劳工很有同情。
“噢!某某镇,不是昨天被跛子李的别动队占了么?你先生出来的……?”小皮在这位干事面前,说的颇无条理。
“就是,我跑了一夜,六十里,幸而我还学过兵式操。”他也把话岔出去,似乎明白了这位红帽劳工跟他一样不晓得站里的事情。
“啊啊!听说党部的人都会操法,真的吗?”
白洋服裤的干事笑一笑。
但是小皮很不知趣,像求解答问题的学生不餍足地追问:“你先生,……部,还要跑?听说S军不是也讲三民主义么?为什么要走?……”
分部干事向这位小工头皱皱眉头,冷冷地道:“你不知道我有公事到T市去……的?知道么?”这显然是不叫他再往下问了,小皮到这时方觉得自己的话有点模糊,使这位干事不甚合意。他们谈话时,站里那些立的、坐的、挤动的头都向这边尽着瞧。
“是啊,……先生,你要当心!听说昨天上一站被土匪队的王大个子,把乌县的县长同委员们一大堆诓下去,现在还不知下落。嗳嗳!这年头干什么也不好。”他在引用前文,以为这是善良的劝告;然而干事听来更将眉毛皱紧,从鼻孔嗤出一点微音来,把头侧向站长室的出入口去。他的白小衫有点微颤。
小皮满身汗,好容易塞到站长室门口,却看见靠站台东窗下那位干事正在局促地把西服裤立着脱下,露出仅达膝部的白短裤。
把紧贴在门上的人丛慢慢推动,仍然是挟了小旗的旗手,满头上流出热汗,随着一位金丝眼镜的司事走出。
即时有一张墨笔写的小布告从司事手中贴到布告牌上去。旗手便向小皮立处挤来。
能认得几个字的人便蜂拥到白纸布告前面,听见陆续念出的声音是:
四点钟到专车一列,尽载由上站登车××侨民,到站停三分钟,所有中国人民不得登车,俟下列客车到时方能售票。
此布。
识字的老年人念完这段布告后,低下头叹一口气。青年人,似是乡村的学生与店伙,只是咕哝两句听不清的话。自然又惹起大家一阵谈论。全是慨叹的、懊丧的、无可如何的失望、艳羡的口音与颜色。他们觉得应该安分听命,等待吞噬他们的大动物到来而已。他们早已在困乏的征服之中,还没有健全团结的力,没有强烈合一的心,他们只好伸开一无所有的双手等待着,……等待着!
三点半过后的阳光愈显出热力的喷发,站外槐树上各种鸣蝉正奏着繁响的音乐。树荫织在地面如同烙上的暗影,没有丝毫动摇。而站台上明闪闪的枪尖都像刚从煅炉中炼出,与灰色帽下的汗滴争光。
旗手早拉了小皮出站,到树荫中的草地上坐下,扇着草帽,大声畅谈。
“又没望了,下次车还不准这些乡老上去。眼看我又是一个大不见,真倒运!一天连五角拿不到手,再打上十天仗,看,当土匪不是我皮家小伙子?……”
“哈哈!你也发疯,去当土匪?老弟,你还够格!……我看你只好替人家扛东西,你肩头上有力气,无奈手里太松了。……”旗手从他那红脸上露出卑视的表情,浓浓的眉毛,往上斜起的嘴角,鼻子挺直,说话时眼下浮起两三层叠纹。是一种坚定敏活的面目,使人看见他便须加意似的。
“别耍嘴了,我这双手,哼!该见过的。提一百斤的网篮,抱两个五岁的孩子,这不算;有一次程瑞——他是张大个的第几军的军需官,从这儿起运东西,你猜,我右手这么一提,左手向后拉着一尊小炮,右手是三个装面的面袋。……你没见过,那时候,你不是还在上学吗?怕没有上千的斤数。这一提,一拉,那些弟兄们没有一个不向我老皮伸大拇指头的。”小皮回忆到三年以前战事的闪影中去,依然如故,又是不通车,逃难,断了电线,田野的叫声。他有英雄似的愉快,有孩子们诉说无用经验的欢喜心情,但他不明白为什么隔一年两年又转上一些不差的圈子?他对于当前的仓皇状态更加不满意了。“还是那套把戏,变戏法也不能这样笨。”同时他向旗手摇摇头。
旗手仍然扇着草帽,尽向铁轨的远处望,静默,深思,仿佛没曾听见小皮自夸的话。
“你说,这两只手无用?……老是替人家肩抬吗?……”
“好,好,一双手有用,不过是给兵大爷扛面袋,拉炮车,挽了手来打烧酒,耍老婆,你还是你,我还是我!……”旗手冷冷地而庄重地说。
“干吗?……我说你这个人真有点儿邪气,乱冒火头,也像这两天的火车头一样,到处乱碰。不挣钱,要这双手什么用?说我喝烧酒,倒有点,玩老婆,……不瞒你说,倒是今天头一次开荤,碰着女人的奶头,还没有摸上一把。不要冤人,我是天字号的老实人。……”小皮有点着急了,夹七夹八地说出。
“好,都是好事情。不喝酒,不玩女人,……那干脆当道士去。……可是你也知道人家不用两只手,连肩膀也放在半空里,酒、女人、汽车、大洋,可都向荷包里装?你又不是多长了两只手,拉动个炮车,怎么样?”他说时如同教书一样,不愤激也不急促,说完末句,用他那有力的目光尽着向憨笨的小皮面皮上钉去。
“啊!……啊!”小皮只回复出这两个口音来。他像在计算什么,把一只如鼓槌的右手五指往来伸屈着,一会眉头一蹙,便决绝地问道:
“那还是要用两只手吧?……”
远处轮声轰动,即时一股白烟由林中喷出,专车像快到站外了。旗手向小皮招呼一下,便飞跑向铁轨的东端轧口处立定,把红旗向空中展开。
奇怪,一行四个列车里全是装的××人,做小买卖的家眷、公司职员们的子女、长胡子穿了青外绸衣的老者,以及仍然是梳了油头穿了花衣的少女。这么将近百人的避难队,在站台上,却没有橐橐的下驮的特别声音,只有几个男子的皮鞋在热透的石灰地上来回作响。与平日显然不同,大多数在三等车的车窗内,仅仅露出头来看看站上的情形。
同时站里面也静悄悄地有几百只热切而歆羡的眼睛向这可爱的大动物的身段里偷瞧。
站台上一阵纷忙,兵士们重复把满把油汗的步枪肩起,虽是有的穿着草鞋,而一双双起泡的赤脚还保持他们立正的姿势。
路签交过,红圆帽的站长在押车的上下口与掌车低声说了几句,车头上的大圆筒发出尖锐的鸣声,旗手的绿旗摇曳一下,它又蜿蜒地向东行去。
突然的紧张后,一切安静下来,一时大家又入了以前瞌睡的状态。
四点过去了,站长室中北墙上的钟短针已过去了4字的一半。外面十几个值岗的灰衣人早又换了一班。当差人员稍清闲点,便斜靠在藤椅上淡漠地饮着贱价啤酒,恢复他们这些日夜的疲劳。站中男女知道急躁无用,也听天任运地纵横躺在地上,有人发出巨大的鼾声,惟有小孩子时在倚壁的母亲的怀中哭叫。
苍蝇向热玻璃窗上盲目地乱碰,繁杂的蝉声也稍稍沉静了,炎威却还是到处散布,窒息般的大气笼住一切。空中,层层的云团驰逐,叠积,发出可怕的颜色,正预示这暴风雨之夜的来临。
小皮在铁道旁边红砖砌的小房子里与他的同伙吃完了白薯大饼,还喝下前几天买来的二两高粱。他用冷水漱口后,伸个懒腰,却没将身子直起来,因为房子是那样的低,他本想将两臂上举,但拳头碰在门上框时,便又突然地落了下来。这使他感到无用武之地的微微不快。他不顾同伙们还在大嚼,便跑出来,向西方的空中,向无声的丛林,向灰影下斜伸的枪刺,向玻璃条似的铁轨,用饱饭后的眼光打了一个迅速的回旋之后,即时用已变成黄色的毛巾抹抹嘴,便沿着铁轨到站中司员的宿舍去。
宿舍距车站不过五十步远,在杨柳与粉豆花丛中,一排七八间屋子。外面有铁丝纱的木框门窗。小皮高兴地吹着口哨,刚走到宿舍门前的大垂柳下面,早看见俞二蹲在柳根下漱口,制服已经脱下,只穿一件无袖背心。
“又吃过一回了,今晚上吃的真舒服。好酒,这一回大概是老烧锅出的,喝一口真清爽。……”小皮在柳树下的石磴上叉着腰坐下,满脸愉快的神色。
“你们吃的什么?这几天连青菜也买不到。”他又问了。
“青菜,……我们吃的淮河鲤,昨天从市上买的,因为急于出脱,真便宜,你猜,一角二分钱一斤。”旗手不在意地说完,把左手中的洋铁杯往柳根下一掼,立起来,从腰袋中摸出一盒“哈德门”烟,抽出两支,分与石磴上的小皮,他自己燃着了一支。
“真会乐。到底你们会想法,什么时候还会吃淮河鲤!听说河中打死的人不少,……”小皮把香烟用指夹住,并没想吸。
“吓!你也太值钱了,有血的东西就不敢吃么?亏你还当过民团,打过套筒,在这样世界里不吃,却让人血吓死?……”他夷然地说,还是那个沉定的面容,一些没有变化。小皮听了这几句话,没做声。
“我就是要享受,可不是像那些大小姐、时髦的什么员,只知道,……什么都可享受。吃个鲤鱼还是自己的血汗钱换来的,只不要学他们,吃了鱼却变成没血的动物。”
小皮的眼楞了楞,看看从西方密云中微透出的一线金光,点点头道:“好,你几时成了演说大家?了不起,这些话我有时听见你诌,到今还不明白。你终天黄天霸、黑旋风一般,口说打抱不平,可惜没有人家那一口刀,两把大斧。……”
“怎么?”旗手把左手叉在腰间,“刀,斧,要么?到处都有,只不要叫火车把你的两手压去。哪个地方拿不到?……”他的话还没说清,从站上跑过来一个工役到宿舍前面立住,向旗手招手。
“又是干吗?”
“又有电话来,在客车前,五点五十分有东来的兵车——听说七八列呢。站长叫你赶快去,有话。……快了,刚打过五点半。……我来的时候站长正在同下站上说话,消息不好,似乎×河桥被那边拆断了,……快去!……”他不等回答,转身就跑。
旗手悠然地微笑了,他仿佛一切都已先知,一点不现出惊惶的态度。从屋中取出制服,又把袋内的钢壳大表的弦上好。
“听着吧,回头见。”这六个字平和而有力,像一个个弹丸抛进小皮的耳中,他却头也不回慢慢地踅去。
天上的黑云越积越厚,一线薄弱的日光也藏去了它的光芒。
五点四十分了,五点四十五了,这短短的时间像飞机在天空中的疾转。还是八月,黄昏应分是迟缓的来客,可是在云阵的遮蔽下,人人觉得黑暗已经到来。又是这样的辰光,人人怕触着夜之黑帔的边缘。那是无边的,柔软而沉陷的,把枪弹、炮火、利刃、血尸包在其中的,要复下来的黑帔。
在车站的西头,一条宽不过五米达的小铁桥的一端,那旗手——奇怪的俞二挺身立着,小工头小皮正在督领着几十个赤膊工人肩抬着许多许多粮米,麻袋堆在轨道左边。这是从四乡中征发——也就是强要来的春天的小麦,军需处催促着好多走了两日夜的二把手车子推到站上。
仍然,站里站外到处满了低弱的诉苦声,乡民互相问讯的口气,夹杂着蓄怒待发的、也一样是疲劳得牛马般的兵士们的叱骂音调。而站里卧倒的女人、小孩子都早由惊恐中变成了随遇而安的态度,好容易占得水门汀一角,便像逃入风雨下的避难所,轻易不肯离开。
小皮在站东端铁轨边守着那些胜利品的麻袋,悠然地吸着香烟,与俞二立处不过十几步远,并不用高声,可听明彼此的话音。
“过了这次兵车,再一次客车西来,你就休息了。我们到下河去洗个痛快澡,回头喝茶,这两天我顶喜欢吃吃,喝喝,不是?不吃不喝死了白瞎!”
俞二没有言语。
“不是这次兵车要到这里停住?前面铁桥,……在下站,不过二十里。……已被那方拆穿了,刚来的消息,站长叫你就是这个吧?这样急的时候,兵车没有特别事,在咱这小站是不停的。你记得昨天那一次真快,比特别快车还厉害,一眨眼便从站门口飞去了。我说,他们真忙,可好,咱们比起从前来倒清闲多了。……”
俞二的高身个转过来,对着桥下急流的河水。因为一夏雨水过多,被上流冲下来的山洪急冲,已经有两丈多深,而且在窄窄的束流中,漩涌起黄色的浪头。他向这滚滚的浊流投了一眼,迅速地道:
“洗澡?待会你看我到这桥下洗一个痛快!我一定不到下河的齐腰水里去哄小孩们玩。……”
“又来了,大话,老是咱这俞二哥说的。你就是能以会点点水,这可不当玩,白白送命。”小皮把香烟尾巴塞在地上石块的缝里。
“能这样玩玩也好,我又不想喝酒,玩老婆,果然死了,倒还痛快!”
“谁说你没有老婆?……”小皮嗤的一声笑了。
“不错,从前有的,她在××的纱厂中三年了,我只见过两回。多少小伙子?还是谁的,碰到谁就是谁,你的,我的?我若能开一个纱厂,要多少,……”他庄重地说,但久已在心中蚀烂的爱情,这时却也从他那明亮的目光中射出一霎的艳彩。但他将上齿咬紧了下唇,迅快的、轻忽的感伤便消没于闪光的铁长条与急流中去了。“什么都快活自在,告诉过你,我有一个学生样的哥哥,在陇海路当下等算账员;一个妹妹,自五岁被拐子弄去,听说卖到吉林的窑子里。我并不发懒,却不要去找,她有她的办法,我找回来仍然给人当奴才?你说我有什么不敢?我也曾学过一年的泅水。……”
“你怎么说上这大套,又不是真要上阵的大兵,却来说什么遗嘱,哈哈哈哈!”
小皮笑时,身旁又添了六七个麻袋,他得了吉地一般地跳上去,伸出两腿安然坐下。
旗手把空着的右手向空中斜画了半个圈子道:“上阵该死,他们给人家打仗,都是活该,咱看着也有趣。不过那些乡老,说老百姓吃亏,他们管得了这些。不打不平,要痛痛快快地你枪我刀,……”
“有道理啊!‘站在河崖看水涨’,你真有点‘心坏’了。”小皮似在唱着皮簧调。
“哗啦啦打罢了——头通鼓……”正在赶快要接下句,“好嗓子”,一个声音从树林中透出,小皮同旗手回头看时,突然,那白布短裤的少年从林中匆匆地走到他们面前。
两人都没收住口。
“这次兵车是不叫西去,就在这儿打住么?”
这话分明是看着旗手胁下的红绿色小旗子,向他问的。俞二却将头动了一动,不知他是表示“对”、“否”。
少年见到地上的大麻袋便不再追问了。但他想一会,便转到林子后从小路回到站里面去,恰好站门外远远的来了四个开步走的兵士。
汽笛声尖急地响着,原来在此不停的急行兵车箭飞地射来。
小皮不知所以地从袋堆中站起。模糊的黄昏烟雾中,站台后有许多头颅正在拥动。
火车快到轧口,俞二在桥侧将小旗高高展动。
那是一片绿色在昏暗的空间闪映,警告危险的红旗,却掖在他的臂下。
前面的机关车从绿旗之侧拖动后面的关节,一瞥便闪去了。车窗中的枪刺,与被钢轮磨过的轨道,上下映射着尖长的亮光。
经过站台并没有减少它的速度,即时,站长的红边帽在车尾后往前赶动,并且听见:“停车!停车!”的嘶声喊叫。兵士们向来犯恶每站上站长们的要求与罗唣,在中夜袭击的紧急命令之下,平安的绿色将他们送走。不过一分钟的时间,只有一线的黑影拖过远远的田陇之上。
小皮大张开不能说话的口,看着绿色的挥动,上面青烟突冒,远去了,远去了!而对方的四个灰衣人全向轧口奔来。
眼看着旗手俞二把绿旗丢在轨道上,一纵身往桥下跳去。
真的,他要用两手洗一个痛快的澡。
即时后面的连珠枪弹向桥边射来,小皮突然斜扑于麻袋上面。
一九三○年八月十一夕
五十元
他从农场的人群里退出来,无精打采地沿着满栽着白杨树的沟沿走去。七月初的午后太阳罩在头上如同一把火伞。一滴滴的大白汗珠子从面颊上往下滚,即时便湿透了左肩上斜搭的一条旧毛巾,可是他却忘了用毛巾抹脸。
实在,这灼热的天气他丝毫没感到烦躁,倒是心头上却像落下了一颗火弹,火弹压住了他的心,觉得呼吸十分费力。
这位快近六十的老实人,自年轻时就有安分的服从的习惯,除掉偶而与邻居为收麦穗、为一只鸡七天能生几个蛋抬了“话杠”之外,对于穿长衣服的人他什么话都说不出。唯唯的口音与低着眉毛的表情,得到许多人的赞美。
“真安本分,……有规矩,……不糊涂,……是老当差!”这是他几十年来处处低头得到的公共主人们的好评。
农场上,段长叫去的集会,突然给予他一次糊涂的打击。尽着想,总没有更好的办法。
“喂!老蒲,哪里来?你看,一头大汗。……”
在土沟的尽头,一段半坍的石桥上,转过一个年轻人,粗草帽,白竹布对襟褂子,粗蓝布短裤,赤着脚,很快乐地由西边来向老蒲打招呼。
“啊啊,从……从小牟家的场上来,开会,嗳!开会要枪哩。……”
“开会要枪?又不是土匪怎么筹枪?”年轻人满不在乎的神气。
“伍德,你二哥,你别装痴,你终天在街头上混,什么事你不知道?……愁人!怎么办?段长,段长说是县长前天到镇上来吩咐的,今年夏天严办联庄会,摊枪,自己有五亩地的要一杆枪,本地造的套筒。……”老蒲蹙着眉毛在树下立住了脚。
伍德从腰带上将大蒲扇取下来,一阵乱摇,脸上酱紫色的肉纹顿时一松,笑嘻嘻地道:“是啦,联庄会是大家给自己看门,枪不多什么也不中用,这是好事呀!……不逼着,谁家也不肯花钱。……”
“你说,你二哥,本地造套筒值多少钱一杆?”
“好,几个庄子都支起造炉,他们真好手艺。……我放过几回,一样同汉阳造用,准头不坏。……听说是五十块一杆,是不是?”
“倒是不错。镇上已经在三官庙里支了炉,三个铁匠赶着打,五十元一杆,还有几十粒子弹。……你二哥,事是好事,可是像咱这样人家也摊一份?你说。……”
“好蒲大爷!你别提咱,像我可高攀不上。你是有土有地的好日子,这个时候花五十块得一杆枪。还没有账算?不,怎么段长就没叫我去开会。”伍德的笑容里似含着得意,也似有嫉妒的神色,他用蒲扇扑着小杨树叶子上的蚂蚁,像对老蒲的忧愁毫不关心。
“咳!咳!现在没有公平。你说我家里有五亩的自己地?好在连种的人家的不到四亩半,二亩典契地,当得什么?五十块出在哪里?今年春天一场雹子灾,秋后怕缴不上租粒。……段长不知听谁说,一杆枪价,给我上了册子,十天以里,……交钱,领枪!没有别的话。县长的公事不遵从,能行?……”这些话他从十分着急的态度中说出来,至少他希望伍德可以帮同自己说几句略抒不平的同情话。
“蒲大爷,咱……真呀,咱还是外人?想必是‘家里有黄金,邻舍家有戥盘’,我若是去领枪人家还不要呢。你老人家这几年足粮足草,又在好人家里当差多年,谁不知道。你家里没有人花钱,段长他也应该有点打听吧?”
一扇子打下来一个绿叶子,他用粗硬的脚心把叶子在热土里踏碎。
老蒲这时才想起拉下毛巾来擦汗,痴瞪着蒙眬的眼睛没说出话来。
“恭敬不如从命!我知道现在办联庄会多紧,局子里现拴着三四个,再不缴款听说还得游街,何况还有枪看门。教我有五十块,准得弄一杆来玩玩。我倒是无门可看。蒲大爷,看的开吧,难道你就不怕土匪来照顾你?……哼!”
“破了我的家统统值几个大钱?”老蒲的汗珠沿着下颏、脖颈,滴得更快。
“值几个大?怎么说吧,……我是土匪,我就会上你的账。还管人家大小?弄到手的便是钱。现在你还当是几年前非够票的不成?”
老蒲乍听这向来不大守本分的街猾子伍德的话,满怀不高兴,可是他说的这几句却没法驳他。五十元的出手还没处计划,果真土匪和这小子一个心眼,也给自己上了账,可怎么办?这一来,他的心中又添上一个待爆裂的火弹。
“愁什么,这世道过一天算一天,难道你老人家还想着给那两个兄弟过成财主?……”
伍德把蒲扇插入腰带,很悠闲地沿着沟沿向东逛去。
老蒲回看了一眼,更没有把他叫回的勇气,可是一时脚底下像有什么粘住抬不起腿来。头部一耸一耸地呼吸那么费事。段长的厉害面孔又重复在自己的眼前出现。向来也是镇上的熟人,论起他家来连自己不如,不过是破落户罢了,谁不知道,提画眉笼子,喝大茶叶,看车牌是他的拿手本领。一当了段长真是有点官威了,比从前下乡验尸的县大老爷的神气还厉害。在场子里说一不二。“五十块,十天的限期,缴不到可别提咱们不是老邻居!公事公办,我担不了这份沉重。……”他大声喊叫,还用手向下砍着,仿佛刽子手的姿势。……
尽着呆想刚才的情形,不觉把如何筹款以及土匪上账的忧虑暂时放下了,段长的大架子,不容别人说话的神气,真出于这老实人的意外。
无意中向西方仰头看去,太阳已快下落了,一片赤红的血云在太阳上面罩住,他又突然吃了一惊。
在回到隔镇上里半路他家的途中,他时时向西望那片血红的云彩,怕不是好兆!他心上的火弹更是七上八下地撞击着。
老蒲的家住在镇外,却不是一个村落,正当一片松林的侧面。松林是镇上人家的古茔,他已在这片土地上住了三辈了,因为老蒲的父亲贪图在人家的空地上可以盖屋的便利,便答应着辈辈该给人家看守这座古茔。现在,这古茔的后人大半都衰落了,现在成了不止一家的公分茔地,树木经过几次的砍伐,只余下几棵空心的大柏树,又补栽了一些白杨。有几座老坟早已平塌,石碑也有许多残缺,茔里边满是茂生的青草。老蒲住在那里,名分上是看茔地,实在坟墓多已没了,也没有很多树木可以看守。几间泥墙草顶的屋子,周围用棘针插成的垣墙,破木板片的外门,门里边有一囤粮食,所有的烧草因为院子小都堆在门外边。他与一家人每当夏秋的晚间便坐在院子中大青石上说说闲话,听见老柏树与白杨刷刷擦擦的响声也很快活。不过镇上的人都说这座古茔里有鬼,也有人劝他搬家,老蒲却因为舍不得这片不花钱的土地,又知道屋子是搬不走的,所以永没有搬。至于什么鬼怪,不但老蒲不信,就是他家的小孩子也在黑夜里到过坟顶上去,向来是不懂得什么叫害怕。
这一天的晚饭老蒲没吃得下,可是也不说话。他的大儿子向来知道这位老人的性格,看他从镇上开会回来,眉头蹙着,时时叹气的样子,便猜个大概。不用问,须静等老人的开口,这一定是又有为难的事。第二个儿子吃过两碗小米饭后却忍不住了。
“爹,什么事?你说吧,到底又有什么事?我知道单找庄稼人的别扭!”
老蒲把黑烟管敲着小木凳,摇摇头。
“怪,咱这样人家还有什么?现在又没过兵。”
“小住,”老蒲在淡淡的月光下看看光着肩背的儿子们,重复叹一口气,“你还年轻,你哥知道的就多了,还有你老是毛头毛脑,现在不行啦,到处容易惹是非。……你知道么,我同爷爷给人家当了一辈子,……两辈子了……差事,还站得住,全仗着耐住性子伺候人。不想想若是有点差错,这地方咱还住得了?……”
老蒲的寻思愈引愈远,现在他倒不急着说在镇上开会要枪的话,却借这个机会对第二个儿子开始教训。
“怎么啦?爹!我毛头毛脑,我可是老实种地,拾草,没惹人家呀。”小住才二十多岁,高身个,有的是气力,向来好打不平,不像他的大哥那样有他爹的服从性。
“不要以为好好的种地拾草便没有乱子,现在的世道,没法,没法!我已经这把年纪了,这一辈子敢保的住,谁知道日后的事。你,……小住,我就是对你放不下这条心!……”
小住同他哥哥听见老人的话十分凄凉,这向来是少有的事,在他们的质朴的心中也觉得忐忑不安。
小住的大哥大名叫蒲贵,他虽然四十岁以外了,除了种地的活计什么事都不很懂得,轻易连镇上也不去。老蒲在镇上著名人家里当老听差,就把农田的事务交付他这赋有老子遗传的大儿子。小住十多岁时在小学堂毕过业,知识自然高得多。家里没有许多余钱能供给他继续上学,又等着人用,所以到十六岁也就随着大哥在田地中过着庄稼日子。不过他向来就有点刚气,又知道些国家、公民的粗浅道理,虽然他仍然是老实着做农民,却不像他爹爹和大哥那么小心了。因此,老蒲平日就对这个年轻的孩子发愁,懊悔不该教他念那四年“洋书”。过度的忧虑便使得这位过惯了当差生活的老人对小住加紧管束,凡与外人办事都不准他出头。他的嘴好说,这是容易惹乱子的根源。老蒲伺候过两辈子做官的东家,明白是非多从口出的大道理。尤其在这几年的乡下不是从前了,动不动就抓夫、剿匪,沾一点点光,便使你家破人亡。镇上的老爷们比起捻子时候当团总的威风还大,乡村里凡是扛枪杆的年轻人更不好惹。小住既然莽撞,嘴又碎,在这个时代平日已经给老诚的爹爹添上不少的心事。今天引起了他未来的许多思虑,所以对这年轻人说了几句。
小住在淡月的树影下面坐着,一条腿蹬着凸起的树根。
“不放心,就是不放心!我,我说,大前年我要去下关东,你又不教去,……”
“小住,”他大哥很怕老人家生气,想用话阻住兄弟的议论;只叫出名字来却没的继续下去。
“哥,看你多好。爹不用说,邻舍家也都夸奖你老实。……我呢,一不做贼,二不去和土匪绑票,可是都不放心。说话不中听,什么话才中听?到处里给人家低声下气,不就是满口老爷、少爷地叫,我没长着那样嘴。干不了,难道这就是有了罪?”
小住的口音愈说愈高,真的触动了他那容易发怒的脾气。
在平常日,老蒲一定要拍着膝盖数说这年轻人一顿,然而这时并没严厉地教训他,只是用力抽着烟,一闪一灭的火星在暗中摇动。
堂屋门口里坐着一群女人,小住的嫂子,还不到二十岁的妹妹,小侄女,这是老蒲的全家人。小住还有一个三岁的侄子早在火炕上睡了。
“你二叔,”小住的嫂子是个伶俐的乡下女人,也是这一家的主妇,因为婆婆已死去几年了。这时她调停地说:“爹替你打算还不为好?像你哥那样不中用,爹连说还不说哩。你二叔,又知书识字,将来咱们这一家人还不是靠着你。爹操一辈子心,人到底是老了,你还年轻。老练老练有什么不好,本来现在真不容易,爹经历多,他是好意。”
“澄他娘,你明白,我常说我就是这么一个明白媳妇。对呀,小住。你觉得我说说你是多管闲事?……如今什么都反复了。我看不透,你就以为我看不透,罢呀,我……我究竟比你多吃了几十年煎饼,我知道像你看不起我这老不中用的!……下关东,你想想我这把年纪,还得到镇上当差,家里你哥、嫂子,咱辈辈子种地吃饭,你去关东,三年两年就背了金子回来?好容易!别把事情看得那么轻。工夫多贵,忙起来叫短工也得块把钱一天,你走了怎么办?我又没处去挣钱!咳,……由着你的性子,干,……干?咳!……”
老蒲向青石边上扣着烟斗,小住鼓着嘴向云彩里看月亮,不说话,他大哥更没有什么言语。
一阵风从枯柏树上吹过,在野外觉得十分凉爽。
“我不是找事呀,小住,你要明白!愁的我晚上饭都吃不下。年轻人,你们这年轻人没等我说上两句,先有那么些话堵住我的嘴,正话没说,先来上一阵斗口,我发急中什么用?”
媳妇从锅里盛了一瓦罐凉米汤,端着三个粗碗放到院子里,先给老蒲盛了一大碗。
“爹,正经事,你别同二弟一般见识,说说你在镇上听见的什么事。”
“咳!只要拿的出大洋五十元就行!”老蒲说这句话,简直提不起一点精神来。
“五十元?爹,怎么还有教咱缴五十元的?又不是土匪贴了票帖子,……”小住的嫂子靠着小枣树站住了。
“这是新章程呀。段长吩咐下来:只许十天的限期,比衙门催粮还紧。”
老蒲这时才慢慢地把当天下午在小牟家农场上开会的事都报告出来,又把镇上重新分段办联庄会的经过,与他这一家分属楞大爷那一段的详细事都说给全家。末后,他又装起一袋烟吸着,像是抑压他的愁肠。
“真不是世界!情理同谁来讲,地不够也罢,钱更不用提,就说那一杆枪,爹,你好说我没有成算,你想,咱家有那么一杆枪,在这个林子边住家,有人来,就挡的住?再说,还不是给人家现现成成的预备下?……”小住提高了嗓子大声喊。
“你小声点,这个时候定得住谁在墙外。”他大哥处处是十分小心。
老蒲听第二个儿子说的这几句,却找不出话可以反驳他,自己只是被五十块大洋与十天缴不上要押起来游街的事愁昏了,倒还没想到这一层。对呀!他全家在这块茔地边住了多少年,什么事都没有,虽然前几年闹匪闹的比现在还厉害,也没曾有人来收拾他。不用躲避,也用不到防守,谁不知道他家只有二亩半的典契地,下余的几亩是佃种的。可是这一来,一杆枪也许就招了风来?不为钱还为枪;土匪只要多得一杆枪强似多添十个人。这一来,五十块大洋像是给他这棘子墙上贴了招牌,这真是平空掉下来的祸害!即时他记起楞大爷在散会时吩咐的话——
“以后的事:谁领了枪去,镇上盖印子,不许随便送人,只可留着自己用。会上多早派着出差,连枪带人一起去。丢了枪,小心:就有通匪的罪!——不是罪,也有嫌疑。”这些话段长是在最后说的,大家因为要筹钱弄枪已经十分着急,有枪后的规则自然还不曾留心听。然而现在老蒲却把这有枪后的规则想到了。
双重的忧恐使老蒲的烟量扩大了,吃一袋又是一袋。他现在并没有话对这莽撞的年轻人讲。
“爹,你在镇上熟呀,当差这么些年,不会求人?向段长,——更向会长求求情,就算咱多捐十块八块钱,不要枪难道不行?”伶俐的大媳妇向老蒲献出了这条妙计。
“嗳!……这份心我还来得及。人老了,镇上也有点老面子,大家又看我老实,年纪大,话也比较容易说。可是我已经碰了一回钉子了。……”
“去找的会长?”小住的大哥问。
“可不是。会长不是比我的主人下一辈,他年轻,人又好说话,实在还是我从小时候看着他在奶妈的怀里长大的。自然我亲自去的,……他说的也有情理。”
始终对于这件事怀抱着另一种心情的小住突然地问他爹:“什么情理,他说?”
“他是会长,他说关于各段上谁该买枪的事,有各段的段长,他管不了。……县长这次决心要严办,谁也不敢徇私。……他这么说。”
“哼!他管不着,可是咱哪里来的五亩地?果然有?咱就按章程买枪也行。”
“我说的,我当场对段长说的,……不中用。段长,他以为不会教咱花冤枉钱,调查得明明白白,都说咱这几年日子好,就算地亩不够,枪也得要。”
老蒲的破青布烟包中的烟叶都吸尽了,他机械地仍然一手捏着袋斗向烟斗里装,虽然装不上还不肯放手。
“这何苦,谁不是老邻居,怎么这样强辞夺理!”大媳妇叹息着说。
接着她的丈夫在青石条上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要谁说也不行,不止咱这一家。谁违背规矩就得按规矩办。镇上现下就拴着好几个。我又想谁这么狠心给咱上这笔缘簿?我处处小心,一辈子没曾说句狂话,如今还有这等事!小住,像你那个楞头楞脑的样子,早不定闯下什么乱子。……”
“哼,既然没有法,也还是得另想法借钱。也别尽着说二弟,他心里也一样的难过。”
媳妇的劝解话没说完,小住霍地站了起来。
“枪,非要不可?好!典地不吃饭也要枪!到现在跑着求人中鸟用。来吧,有枪谁不会放,有了枪我干。出差,打人,也好玩。这年头有也净,没有也净,爹,你想什么?”
“钱呢?”他大哥说出这两个没力气的字。
小住冷笑了一声,没说出弄钱的方法来。即时一片乌黑的云头将淡淡的月亮遮住,风从他们头上吹过,似乎要落雨。
黑暗中没有一点点亮光,老蒲呆呆地在碎石子上扣着铜烟斗。
他们暂时都不说什么话。
隔着老蒲家借了款子领到本地造步枪以后的一个月。
刚刚过了中秋节两天的夜间。
近来因为镇上忙着办起大规模的联庄会,骤然添了不少的枪支,又轮流着值班看门。办会的头目们时时得到县长的奖许;而地方上这个把月内没出什么乱子,所以都很高兴。中秋节的月下他们开了一个盛大的欢筵,喝了不少的白干酒,接着在镇上一个有女人的俱乐部里打整宿牌,所有的团丁们也得过酒肉的节赏,大家十分欢畅。这一夜是一位小头目在家里请会长和本段段长吃酒,接续中秋夜的余兴。恰好这夜宴的所在距离老蒲当差的房子只有百十步远,不过当中隔着一道圩门。自从天还没黑,这条巷口来了十几个背盒子枪、提步枪的团丁,与那些头领们的护兵,他们的主人早在那家人家里猜拳行令了。像这等事是巷子中不常有的热闹,女人站在门前交谈着头领们的服装;小孩子满街追着跑;连各家的几条大狗也在人群里蹿出蹿进。老蒲这天正没回到镇外的自己家里,一晚上的事他都看的清楚。
从巷子转过两个弯,不远,就是圩墙的一个炮台所在。向来晚上就有几个守夜的人住在上边。因为头领们的护兵们没处去,便都聚在这距墙外地面有将近三丈高的石炮台里。赌纸牌,喝大叶茶,消遣他们的无聊时间。
像是夜宴早已预备着通宵,那家的门户大开着,从里面传出来的胡琴四弦子的乐器与许多欢呼狂叫的声音,炮台上的人都可以听得到。
约摸是晚上十点钟以后了。老蒲在他当差住的那间小屋子里吹灭了油灯打算睡觉。自从七月中旬以来他渐渐得了失眠症,这是以前没有的事。他感到老境的逼迫与惝恍的悲哀,虽没用使利钱,幸亏自己的老面子借来的五十元大洋,到月底须要还清。而秋天的收成不很好,除掉人工吃食之外,还不知够不够上租粮的粮份。大儿子媳妇虽然是拚命干活,忙得没有白天黑夜,中什么用!债钱与租粮从哪里可以找的出?小住空空的学会放步枪的本事却格外给老蒲添上一层心事。种种原因使得他每个夜间总不能安睡,几十天里原是苍色的头发已变白了不少。
月光从破纸的窗棂子中映进来,照在草席上,更使他觉得烦扰。而隔着几道墙的老爷们的快乐声音却偏向自己的耳朵里进攻。这老人敞开胸间的布衣钮扣,一只手抚摸着根根突起的肋骨,俯看着屋子中的土地。一阵头晕几乎从炕上滚下来,方要定定神再躺下,忽地在南方,拍拍……拍,什么枪声连续响起。接着巷子里外狗声乱咬,也有人在跑动,他本能地从炕上跳下来便往门外跑。
“上炮台!上炮台!是从南面来的。”几个团丁直向巷子外蹿跳。
没睡的男女都出来看是什么事。
炮台上的砖垛子下面有几十个人头拥挤着向外看,有些胆小的人便在圩墙底探听信息。这时正南面的枪声听得很清,不是密集的子弹声,每隔几分钟响一回,从高处隐约还听得见叫骂的口音。
住在巷子的人家晓得即有乱子也是圩墙外面,好在大家都没睡觉,有的是团丁、枪弹,土匪没有大本领,不敢攻进镇来,所以都不是十分害怕。独有老蒲自从他当差的屋子跑出之后,他觉得在心口上,存放的两颗火弹现在已经爆发了!来不及作什么思索,一股邪劲把他一直提到圩墙上的炮台垛子下面,那些把着枪杆的年轻团丁都蹲在墙里,他却直立在垛子后面向前看。
月亮刚出,照着田野,与镇外稀疏的树木。天上有一层白云,淡淡地把银光笼住,看不很清。但一片野狗的吠声,在南方偏西,一道火光,嗤嗤子弹的红影从那面射出,不错,在南方偏西,就是他家,看守的老茔地旁边!子弹的来回线像在对打,并不是由一方射出的,一片喊声,听得见,像有不少的围攻者。
老蒲看呆了。一个不在意几乎把半截上身向砖垛子外掉下去,幸亏一个团丁从身后拉了他一把。
“咦!老大叔,你呀。好大胆,快蹲下来,……蹲下!枪子可没有眼。不用看了,那不是你家里遭了事?一准,响第一枪我就看清楚了。……”
老蒲像没听明白这个团丁的劝告,他直着嗓子叫:
“救人呀!……救!……兄弟爷们,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