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

类别:其他 作者:王统照字数:24054更新时间:23/03/02 14:23:36
乡间只有树木,禾稼,与各种类的野草,小花还在和平中生长着;凡是生物,连一只守夜的狗,叫明的鸡,都知道生命的危险,与对于危险的警觉。 火与杀笼罩着那些古老的与向来安静的乡间。 自然,人间的悲剧也到处里扮演。 蒋镇自从这十几年来老是有一群群武装农民,半官式的民兵,为了不得已的多次经验,教会了他们以许多军队中的知识与方法。青年们对于枪的种类,式样,射击的巧妙,都有训练。每个稍稍好事的,无论是步枪,盒子枪,放几响的手枪,取过来便能如锄头犁把般顺手。而他们的大胆,勇力,与令人奇怪的好战,好斗狠的心理,使一般老人见了摇头,虽然不以为然,可是每个老人都愿意他的孩子们有点本领。 在另一个危急争斗的时代中,古老的心思被变动的巨手捏碎了。 讨饭的叫化子没有了,以前耍拳卖艺的流浪人更不许进来,每年两次社戏有引起重大危险的可能,这类娱乐完全停止,于是大家在偶而闲暇的时候,便只好到小赌场里消遣时光。 人人想着投机,从不可知的赌注中讨便宜,所以在乡间不是十分老实人,差不多都会摸纸牌,推牌九。 蒋镇是这一带几十个小村庄的领袖村子:它那里有不少的由都会传染来的毒菌,赌场自然是一类。赌,是这地方上的头目不能禁止的,更不必提不愿禁止,头目们,武装的团丁,更夫,除了操练巡逻之外,有什么玩意可以松快他们终天终夜的紧张心情呢? 没有地种,没有工做,或是懒散的破落户,弄一两间黑屋子开赌场,抽头,这正是很合宜的职业。镇上有一家老牌赌场,因为主人善于言谈,讲交情,公道,遂成了第一家。 下小雨的一个初秋傍晚,土墙的巷子中被黑影堵塞着,街上满是印着足迹的泥泞。夏天快完的半个多月,一连有几场大雨,靠大河的地方都闹水灾,这里虽是没被雨水淹没了村庄,田地,但是道路上尽是一片片水洼。不料才隔了三五日淅淅沥沥的小雨又落了一天。老郭在屋子里擦完油灯罩,一盏,两盏,玻璃罩子老是在手里转,觉得不如每天来的手法快。先点着了那盏小灯,放在土炕正中的白木桌子上。灯光落下了不大的一周明圈,更显得明圈以外阴沉可怕。风声,雨声都在粗棂窗纸上敲打着,老郭的心越感到沉闷。 “可恶的天气!不用雨偏像寡妇的眼泪滴不完!今儿晚上能到几个人?”这是他不高兴的由来。 纸牌,骰子,摊牌的破毡,与盛烟叶的木盒,都预备齐全,顾客呢,却一个还没见进门。不很光明的屋中惟有这位老人孤独的影子,在地上,墙上映照着。 沉沉秋雨的黄昏包围住这沉沉身世的老人,屋门外的泥巷子,风和雨,期待而略带焦急的心思,都一样是沉沉的。 烦恶纸烟是他向来的习惯,虽然英美公司的各种贱价纸烟到处风行,年过二十岁的乡间人差不多人人在腰袋里总有几枝,除非是十分谨愿的种田的农夫。老郭自从多年前流行的强盗牌,孔雀牌的外国烟那时起,就不赞同,直到二十年后的现在,他仍然叼着半长不短的乌木旱烟管。在暗影下点上一袋,向喉咙里压下无聊的寂寞,一阵刺激呛得他的肺气往上撞。辟开破旧的黑门,一口浓痰往街上飞去。落到泥水里去,正好惹来了一个反响。 “哈!老郭,有劲,差一点没吐到我腿上来。”接着话声,一个披了蓑衣的人影从街上挪到门口。 “大哥,快来,进来避避雨。你一来,不多时就会凑成小局。从家里来?” “从家里?那!老早到街里来,到德胜喝了四两,恰好有卖蒸鸡的,一只鸡,四个饼,连吃加喝,又是这样的天,痛快,痛快!不管你这边人手够不够,先来憩一会再说。” 人影在朦胧中塞入木门,笠子,草蓑都丢在地上,一个个土地上的泥脚印印得很清。脱了鞋子,从容地上炕盘住腿。这来客绺着下颔上的掺 白短胡子,长的脸,两面有高起的颧骨,大嘴,令人一见不会忘记的是上唇下外露的几只黄牙,比别人的门牙高,而且突出,这是他的特别标记。 “这样的天,正好到你这里来玩玩。嗳!老郭,你比我还年小,家里的人又顺手,一天见个一块八角就够自己的开销,快活!日子怎么也是混的,像我可不行。……” 老郭一见这位熟客进门,马上叫他的沉沉的心思活动起来,顺手将炕下擦完的那盏大磁座煤油灯点起来。屋里满浮着温暖明光。一袋烟还没吸完,对着在炕上盘坐的老人道: “铁匠大哥,你别的乐大发了。你多好,外头有相好,开着铺子,家里呢有吃有穿,一个月还有几块钱的供给,你任吗都不管,上街来随便你玩,喝,赌赌,净找着谈得上来的人谈谈天,和我比,天上地下!” “哈哈!一家不知一家!不差,我有儿在外头混钱,有在家里的做庄稼活;也不差,还每月给我那几块钱,可是老郭你不知道我那些蹩拗?一句话,‘不是冤家不聚头!’我同那些东西拢不成一堆!……” “你也是自己找!应该乐几年了,这年头,快近七十的人了,能活几天,干什么同孩子们乱闹?我明白,你家那两个并不是荒唐,都会过日子,钱看的太结实,你还不知足?这就是好!你把手艺传给他们,干的旺相,老大现在能下力种地,一个铜板拿出火来,你得好好地装爷,别太同他过不去。” “哼!我怎么同他们过不去?外头的铺子是我创的,手艺是我教的,家里原来只有二亩地,这十多年我给买上了亩半,你想,老郭,我多花三十千五十吊算得什么?我就是好喝几两酒,赌赌小牌,可是你别瞧我老了不能干活,从小时候学成的把戏教我两只手闲起来还不对劲。怎么我同他们不能在一起过?年纪大了,不荒唐,却看的钱太中用,……自然我也有我的脾气,谁没有?再一说,你打听打听与我熟的邻居们谁曾说过我的坏话?” 老郭看这位口气刚劲的老铁匠一提到家事就上火,他将烟斗在土地上扣着,高声地说: “清官难断家务事,大哥,你为人真好,同你玩牌的,喝酒的,还有找你做过活的人家,自来没听见对你说什么话。可是大家都知道你同你家里的人弄不来,这也怪,好在你可以自己过,倒省心。……不提这个了,今晚上咱的小局总得凑凑,难得这闷人的天气。你坐着,我去找手,顺便要两壶水来,有人就是一夜的长局。……” “这才对劲!我一个人回去到那个小屋子干吗?大福家两口子都不去,我也不高兴同他们见。年纪老了,睡不宁。你快去,我看着门。……” 欣然地微笑浮现在短身材的老郭脸上,提着两把茶壶,连笠子也没戴,便向门外的风雨中走去。 不过半个钟头,这小屋子里满了烟、气。笑声,诅咒的话,欢喜的口气,一齐在土炕上纷嚷着。地下有人在燎着镔铁酒壶,木柴火焰一突一突地起落。牌局很容易凑成,老郭自然是不下手的,另外还有一个镇上歇班的团丁来看热闹,赤着光脚,挽起灰裤管,坐在铁匠的蓑衣上吸纸烟。 门外的风声小得多了,只有一阵阵的细雨像洒豆子打在窗纸上,紧一会又慢一会。 土炕上四个人的手指不住地挪动,眼光在烟气中也不住地往左右看。他们互相诉说着“千子”“五条”“毛么”“鬼车”的专名词,铜板,小票,在破毡上转动,他们各自怀抱着胜利的希望,心也悬悬地扰动。独有歇班团丁玉兴觉得十分从容,他只等待着酒热了呷几杯,好到炮楼上换班。 “郭大爷,这二斤酒今晚上从哪个烧锅装来的?真香喷鼻子哩。” 老郭在支起的砖前拨弄着柴头,砸砸嘴道: “玉兴,你在街上喝的酒不在少处,还闻不出来?这是二锅头,——是德胜号的新酒。今晚上雨落得有点凉,又预备打通夜,格外凑的手。到德胜去,正好人家的酒刚烧出来。我同掌柜的说好,从场子里接下来的,一点水没搀,本来德胜的酒就比别家好。” “怪不得!”青年的团丁望着酒壶底下的火光,“我想,平常闻不到这么香。德胜这几年生意做好了,石掌柜的多能,谁也比不上。这几年买卖难做,粮又落价,偏偏他有些钻钱心眼,春天早早籴下秫秫,囤起来,做酒;又弄洋钱,一转手就有利。……” 团丁的话没说完,炕上的一个人接话: “德胜不赚钱?不赚钱就能典地?石掌柜的真会找便宜,这不是又发了一回外快财。” 说这话的是老郭的隔壁紧邻,鞋铺子的账先生王三成,他这时赌运很好,刚刚和了一套车。 “外快财?什么?”团丁问。 “不知道?你问问铁匠大哥是不是捡便宜?” “他妈的!这牌像有鬼,揭一张‘乌风’多好,……不来!三成你说什么?你这张嘴就像坏女人的……什么也藏不住。”铁匠正输了没好气。 “哈哈!怕什么,你老人家自己出脱自己的产业,又不犯法,还背人?” “怎么,大哥又卖地吗?”老郭猜的自以为不错。 铁匠将一手的纸牌向毡上一撒道:“不是卖,南泊下的地我用钱使,典出了九分,早上才论好价钱,写了草契,不,三成怎么知道,是他代的笔。就近石掌柜的手头现成,他典了去。……” “人家凭着钱,这边凭地,怎么是发外快?”团丁进一步的追问。 炕上的王三成是个滑嘴老鼠,他一面洗着牌,一面笑嘻嘻地回过头来望着地下。 “玉兴,你现在真是吃粮的小子了,只懂得耍枪,装子弹,时候忘了,秫谷的收割也不明白,年纪轻轻的!……这是几月?不正是要割秫秫的时候?这回把地典出去,人家不费力气,不化粪料,先净中这一季的红米,难道这不是便宜货?铁匠大哥却不在乎这点点哩。” “唉!这么样,有钱,我早留下多好。”老郭很可惜地叹着气。 “等到你抽十年头再说吧。”三成轻轻回答。 别人一齐笑了,独有铁匠却没再说什么,右手颤颤地捋着下胡根,大瞪着眼像有心事。 “怎么啦,地典出去,有的是赌本,愁什么?好,揭牌!”另一个年轻人。 “老郭,酒该热了,先倒给我一碗。”铁匠懒懒地摸着纸牌,同时用干黄舌尖扪着厚紫的下唇。 烫热的烧酒灌到每个人的肠胃中去,增加了他们消夜的兴致,玉兴尤其高兴。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包花生米做着下酒物,虽然不赌牌,觉得这已经是沾了大家的光,下半夜在炮台上守夜不怕初秋的冷风了。 两盏油灯跃跃地燃烧着光亮的灯芯,一屋子人把一切忧愁全忘了。 在赌场里谁高兴谈论这庄稼生活,地亩,粮米的话,一会都不复提起,大家在用心从纸牌里找幸运;在寂寞的秋夜里力求兴趣的温暖。 这小世界中充满着希望,欢笑,与快活的友谊,独有铁匠大哥却在沉闷中成了唯一的输家。 连朝苦雨难得有这两天的晴光,人人都怕高粱在泥地里生了芽,趁着天气好,牲口,人,车子,镰刀,都纷纷在半水半泥的田地中忙着。初秋的收获是农人一个兴奋的时季。 铁匠大哥自从那夜赌输了一回,镇上再没见他的身影。有人说他在他那小村头上的茅屋里犯痨病。也有人说这两天同他的大儿子赌气。本来他在家里隔不上三天,爷俩就得吵嘴,镇上与小村子的人谁都知道,并不希奇。 然而以开小赌场为业的老郭却感到十分落寞。 没曾熬夜,大家忙着下地抢活,连那些好玩的人也趁空去做短工,看边,晚上有几个人来,不到半夜便各自散了。生意自然清淡。最奇怪的是连鞋铺的账先生也同老铁匠一样的不见面。 早饭后,老郭叨着乌木烟管逛到巷子口,路过鞋铺,只有两个学徒在光滑的木案上上鞋底,账桌边木凳上空空的没有三成的影子。本想过去问问,怕给那两个小孩子瞧不起,“又来钩引人,老没出息!”良心的自责,使他将脚步另转了一个弯。 鸡市正在这道小巷的前面,不逢集可十分清闲,连一把鸡毛也没有。三个光了上身的小孩在水沟旁边垛泥砖。偶然有几辆车子从巷子外边走过去,正是从郊外高粱地推来的。在下垂的赤红高粱穗子中间,隐藏着披了披布,滴着汗滴的黑脸。一只牛或是个瘦怯的毛驴子,拉开缰绳迈着吃力的步拖动这一车重载,厚木轮子滚在泥里印成了很齐整的一道黑沟。 这些光景是老郭年年看惯的,引不起他的兴味。他没有一指地,好在用不到向车子,镰刀上操心。沿着大街店铺前廊的走道,悠闲而微觉郁闷地向南去。 恰好距离出卖好酒的德胜号不过十多步,在那有石级的门首起了一片喧杂声音,连骂带恨。还有什么“父债子还!……比不得到城里见!”的口气。意外激动引快了老郭的脚步,走近前,十几个大小孩子圈住那字号的木板门,正在听那个脸上突结着红筋的掌柜作报告。偏巧玉兴在字号南头的木栅门边值岗,他倒提了步枪蹓来,与老郭正碰个对面。 “好凑巧,来听,听新闻。”年轻的团丁向老郭打着招呼。 “什么呀?又是使差了毛票,人真好起哄。” “哪里的,这回的事,郭大爷,咱两个都听说过的,就是铁匠——老铁匠典地的那一出。” “老铁匠?小李屯的他?怪不得这几天老不见到镇上来。”老郭对于这位老赌友的事体格外容易发生兴味。 “俏皮!他这酒鬼高高兴兴地把地典出去,如今德胜的便宜又拾得不高明,眼看着到口的秫秫米,凭空却跳出了他的儿子来,说地是分在他手里,姓石的去割庄稼,要拚一拚。你瞧,这不透着新鲜。” 老郭站在那明晃晃上了刺刀的步枪的一边,约略听明白了这回事。 “他儿子,一定是在屯里下庄稼的他大儿子了,也难怪下辈的发急。本来,老铁匠老不成材,一个月几块钱不够,还得典地。他抬不起筐子,撒不了粪,到时候图现成,种地的活全是他大儿的事,好容易忙一夏,现在地要轮到别人手里去,连种子也白搭。……” “唉!你还说公道话?”团丁斜睨着这颇有风趣的赌场主人。 “什么话!老铁匠是好人,同我不错,可是他的不对我也不替他护短,这桩事原是没意思。” “瞧吧,高兴也许得打官司。石掌柜不是容易甘心罢休的,你说他不明白?他有凭据,怕什么。” “由你这一说,三成的代字人自然得当见证?” “谁知道?……你听,那不是石掌柜的在柜台上向大家说这一段,你没事近前去听听,我要先走。” 他说着提动枪杆,随着一步一响的枪身机件便往大街的北面去。老郭将小烟管插在青腰带上,便挤入围住德胜号门首的那一群人前面去。 这群人中雇来的短工居一半数,有的还拿着农具,他们都带着沾泥的两只脚,笠子斜背在肩膀上,一看就认得出来。其余的是镇上的邻居,以及游手好闲的街滑子。石掌柜穿着旧茧绸小衫,敞开胸膛,腆出他的肥垂肚皮,右手里一把黑纸大折扇一起一落地正在帮助他诉说的姿势。他有一般小商人和气的面孔;从和气中却透出令人不易相信的神色来。 “大家想,若是有凭有据的事都不作证,人家花钱干什么?我说,花钱干什么?”他重复着诉说这一句有力的证明,鼻孔里吸着咻咻粗气。 “再一说,人证,物证,我都不怕!难道他老子典卖的地土儿子硬不承认就算事?如此说来,多少年的旧案都得翻过来!他有本事同他的老子算账,这是他一家的事,谁能管!现在我去割庄稼,他,——大福就想同我拼命,真混蛋!这种事谁怕谁?我叫人看着,明天再割,不讲情还不讲理?老铁匠一哼都不哼,用得到这小子出来拉横理?我姓石的没有把柄的事不能干,好!三成的代字人是原业主亲自去找来的,大家记着,……好不好,凭官断!……” 黑折扇忽的声全撒开,即时在空中扇动着。听讲的一群人纷纷地议论着。 “论理自然是没有话说,谁教他爷使了人家的洋元。” “也太不为子孙打算了,过了这一季再典也还好,这岂不是连新粮食都卖出去。” “哈,……老铁匠若是能想到这里,他还帮着儿子下地干活哩!” “庄稼人过日子的,眼见打成的口粮叫别家收割了去,难怪他心痛!” 议论是不一致的,由街头的意见越发知道这事不能平和了结。 老郭看看那做酒的掌柜脸红气喘的样子,不愿意加进去说什么话,站了一会转身向东去。他心里却惦记着老铁匠惹起这场乱子怎样方是结局?他知道几十块银元在那酒鬼的衣袋里已经存不下几块,他有赌账,有酒债,不能不还,儿子每月给他的几个钱不够数,他也没法子,习性使他不会再有过日子的本领。又像是同儿子们赌气,在外乡弄得铁匠铺里不安宁,小儿子送他回家,他还是那种脾气。看不惯儿子只知持家赚钱,不请教自己的样子。这酒鬼连老婆都不同他一起住,自己在屯子的一间小屋里睡觉,烧饭,也可怜!说家业,本来有他年轻时挣的一大半,他两手好活,尤其精细,在镇上的手艺人谁也比他不过。……现在落到这么样!…… 心肠和软的赌场主人惘惘然信步走着,在县西的一条横巷子口外没留心却同一个人的肩膀撞了下。 “喂!郭大爷,我走的步快,怎么你老人家也看不见?” 老郭抬起头来,想不到正是隔壁鞋铺的大伙计,机会恰好,忍不住便喊他站下问一问三成的去处。 “你!人老了,走道便不留神,你正当年,还怪我忙什么。像老鼠一般的瞎跑,……你铺子的账先生呢?” “不用提了,瞎跑,这还不是为他的事。账先生,好给人家代笔,这回却脱不了干系!打早上出去连午饭也没回来吃,这会镇公所里派人去叫他。郭大爷,你该知道就为老铁匠典地的事,今天因为割庄稼出了乱子,闹到公所里去。他是要紧的证人,铺子里叫我各处找他去当见证。……大爷,今晚上账先生大概得缺席了。” 这狡猾的年轻人说笑着便向巷子里跑,老郭无聊地向四下里看看,叹口气走回自己的家中去。 秋夜清冷,农场上除掉几个守夜人之外一点动静都没有。 快到半夜了,月亮早已落下去。黯黑的天空只有大大小小的星星瞅着迷人的眼睛,像是偷看这下界的隐秘事体? 矮小的三铁匠忍住痨病夜嗽的习惯,在自己木门外的菜园里轻轻逛着。他也是快近六十岁的人了,一辈子的劳作从少年时起便得了黄瘦的病症,虽然他很勤恳地做着铁匠活的农家副业,究竟精力不能与他的伯兄——老铁匠——相比。从上一辈起,几十年了,与他的伯兄分居,过着俭苦的日子。他由于病,也是生性怯弱,不像伯兄的能干。手艺平常,只好在乡下替邻居做粗活。 这一夜他平添了忐忑的心事,昨天的光景使他不能忘记!小福与他那好找蹩拗的爷吵嘴,甚至骂祖宗,不是希罕事,然而那小子很楞,近来的性格分外躁烈,仿佛任管对谁也要拼命似的。同石掌柜的在南泊里闹过一场,理,向人争不过去,姓石的也不好惹,第二天眼看着一捆捆的红穗子被新业主的雇工向镇上推了去。把柄在人家手里,动武更不成。在地边子上跺着脚直骂,老铁匠藏在小屋子里装没瞧见。 三铁匠回想着这段事与侄子的凶横样子,深深地忧虑着日后不知要弄出什么难看的家务。 他徘徊到井台旁边,听着石栏下蛔蛔儿叫的十分凄清,偶而有三两个闪光的萤火虫飞过来,在乱草里即时看不见了。过重的担心将这怯弱汉子的心完全占住了,“怎么是个结局?”虽是久已分居过日子,说不的,还是近房兄弟,“嗳!”轻轻地叹声,他向黑井里吐了一口气。 一阵狗咬声从东边传过来,他弯了腰在扁豆架子的空隙里偷着看,一片朦胧的暗影什么也看不清。忽然,接着是远远的喊叫的闷声,沙沙的,惨厉的,像是有东西阻止喉咙的哑音,仿佛是“救命”两个字音的颤动?这回,他很清晰地听明了叫声是从农场东头的小茅屋里发出来的,他的全身惊颤了一下,心在卜卜地跳动!下意识地迈过菜畦子向东跑,即时,那叫声便没了。农场边的青杨树叶子刷刷作响。 蹿到老铁匠自己住室外的高粱风帐前面,他踮住了,两条腿筛罗般的抖颤。明明是屋子里有什么响,像是摔碎木器,又像是沉重的东西倒在地上,他急了,一手推开风帐中间的棘子隔,想近前去叫开那小屋的木门。 极黯惨的微弱的灯光从小屋窗棂间射出来,照着脚步,脚刚刚伸到风帐里面,一个高扬的吓人的声口在窗子里发了话。 “来,有人让他进来!一个是这样,还差再来一个!……进来!……” 这黄瘦的怯弱人几乎没把身子栽倒,不敢再动,本能地将右脚拔出来,轻轻溜到农场旁边的小水沟上,呼吸紧压,舌根下面被又苦又酸的唾液充满。他觉得脚下的地向下陷,俯在一块大圆石上苏息一会,才醒悟过来。提着心转回家去,把自己的正在发疟子的小兄弟叫起来,两个人又偷偷出去避在水沟旁大圆石后面。 在这里,一面可望着那有声响的小茅屋,一面斜对着向村外去的大道。 夜的黑暗笼罩住一切,树木,农场,田地,全是黑魆魆的。 这一个“青纱帐”时季里时常有杀戮事件,很寻常的河滩上,树林子里,土崖头上,不知那里来的尸身,有的被绳子绞住颈项,有的受过刀伤,不知为什么被人夺去了他的生命。也许经过一些日子有死者的亲人认领回去,而找不到死者家属的更多。这很容易判断,总是绑财票,撕裂了,或是路劫。用不到侦探,也轻易不报县验尸。埋到地下,或被野狗当作食物,大家不觉得惊奇,也不以为凄惨!忙于生活,忙于自家防守的情形之下,像这些平凡的横死引不起一般农民的兴味。 然而自从前几天圈圈湾发现无头男尸以来,却哄动了蒋镇与左近小村庄,都互相谈论着这罕有的事体。 因为没找到头颅,这明明不是胆大匪人所干的事,有仇,有冤,杀人灭迹,十分明显的情形。尸身丢到水湾中去,不知过了几天才浮泛上来。死者不像远方人,又是完全庄稼人的衣服……这个哑谜没过两天便被人猜破了。 第一个首先到蒋镇公所秘密作证人的是那痨病很重的三铁匠。事先就有人背地里谈论:因为小李屯的老铁匠忽然失踪,镇上老郭的赌场尤其是消息灵通所在。虽然公所里因为没有确实凭证,又觉得事情太怪,不肯下手办。及至尸身涨大了,从那深水湾中浮上来,大家的疑惑觉得渐渐地找到头绪。为了急于替伯兄伸冤起见,三铁匠催着镇上的团丁去提人。 于是,在一个明朗的正午,一群肩枪农民把老铁匠的儿子小福由田地中提到。 在李屯村外的湾边令这强壮的村汉认识尸身,围着好多瞧热闹的观众。 “你们别觉得有势力,就屈打成招!这一夏死的人多了,难道都能找的出主来?没有面貌谁知道他是那里来的走路人?” 他说时用粗大手指擦着浓黑眉毛上的汗滴,声音并不变,也不害怕,他脾睨着那些镇上的武士与四围冷冷的观众。 本来还没有真正的凭据,怎么好血口喷人?虽然三铁匠同别人说,那一夜他与他的兄弟暗里眼看着这村汉从小屋子里把死尸背出,因为他手提着明晃晃的刀子没敢追上去。然而以后呢?这怎么断定?镇公所想不出好主意来,结果只好把这倔强的汉子暂且派人看守着。 直至又过了二日,费尽痨病鬼三铁匠与他兄弟许多力量,晚上沿着湾崖用铁器掘起泥块,到底在一晚上从泥崖一边将死者的头颅找到。 事情自然十分清楚了。第二天认头,这是新鲜而怪异的新闻,天还没黎明,水湾左右已经聚集了不少的男、女、孩子。 昨夜,老郭赌场里的伙伴们没有人睡觉,也不摸纸牌。在两盏的煤油灯下大家全是热心地讨论这件“杀父”大案。鞋铺里的账先生自从这事件发生的那天起,已经减少了饭量,这晚上在赌场的小屋子里他成了众人询问的目标,因为他曾替死者写过一张典地契。 老郭为这个惨案擦过几滴干眼泪,他仍然不很相信为什么自己的儿子会这样下毒手? “这是逆伦大案,应该把那个村子都划平了!凶手是谁,点一盏天灯!现在什么都变了,不晓得县官怎么办?太坏了,简直不是人住的地方,真是鬼附着凶身!生身爷,……有儿子的都得留点神!” 一位四十多岁的赌友发抒感慨,叙出耳食来的知识。 三成立刻给他一个有力的反驳。 “变了,变了!这正是天地反常的时候!什么刁狡的事不会有?上年南县里闹共匪,没听说亲侄子用手枪打死他的叔叔?不过为的他叔叔有钱不随伙。……还有这些年来拿着杀个把人同宰鸡似的容易,谁也不害怕!从前……我十来岁时,乡间人连个吊死的女人都不敢看,杀人谁都不曾想过,现在呢,太容易了,大路上躺着瞪眼的尸身,圩门上挂着土匪头,连孩子们都敢去瞧热闹。……所以啦,乡下人也会拿起切菜刀切下他老爹的颈子!……” 老郭仰仰头嘘了一口气,“别高兴地吹咧,还说什么,不是你这份子写文书哪会有这场事。” “唉!”三成弩弩嘴,“早晚,难道没有铁匠典地的一桩,他儿子便从此饶了他不成?如果老头子把家业折卖完了,那不该着用零刀子割碎?怎么,……有了财物便不管父子,该死的!总之人心变的太不像样了!” “这样说起来真令人防不及。”另一个人插语。 “是啊,那些暗中把他的老爷子逼死的,人家自然看不出来,可惜小福究竟是庄稼头,要他爷的命,就是斧子刀子地砍来,要是会想方法,人死了,财物一点丢不了,也许赚个好儿子的名气呢!” 三成受了这两天的麻烦,弄不清对于那浮在水面的尸身是憎恨还是可怜,三杯酒装到肚里去,激出他这些怪议论。 很丧气的老郭扣扣烟斗,郑重地表示他的意见: “别的都不是,我以为‘财帛动人心’!假使他家像我一样,一指地没有,闯不出这个乱子。若是地太多,或是另有出息,小福再凶也干不出这回事来。本来,铁匠也太不像话了,儿子们供给零花,还得把要收粮米的地向外典,小福并不是荒唐鬼,终天只知道在土地里寻生活,吃,穿都不舍得花钱,和他老子正是反过。玩钱,喝酒,一样也不会,……可是为了财帛便不认的老子,……怪呀!……” 这都是昨夜中小赌场中的民意。各人怀着奇异的盼望,从清早起便到圈圈湾的土崖上面,谁也要对那凶犯尽力地看上几眼,挤到前头去听听他有什么口供。 打开油布,露出了那庞大的老人头颅的时候,人丛中起了不能制止的骚动。比起平常人的头有两倍大,光亮的,水肿的头顶,一根头发都没了,黄褐色下胡更看不见,据说是在泥水中脱落了。独有那狭长的脸盘,上唇下的几个黄板牙,给观众一个清晰印象,凡是认得这位奇特的老人的,同声说句一点不错!它的两个睁大无神的灰色眼球向上翻起,可见临死时的惨痛。后脑上一个深刀痕,是致命伤,据说:他的儿子砍死他以后拖到湾崖上割下头颅,丢了尸身,以为从此便可找不到什么痕迹。 镇上带领农民队伍的头目这时权且充当法警,将死者的儿子用十字捆起来在大家的包围中讯问。 事情是不能疑惑的了,证据更是确切。那个一向是沉默着的凶犯到现在出人意外地大声喊着: “一人作罪一人当!他是我,——是我亲手害的!不说,你们饶不了!那一个黑夜,……去,只有两刀,……丢尸身,切下头,……谁都不知道,我一个人!……” 即时上千的观众又起了大的喧叫,有的喊好,有的吐着唾沫,更有人主张要即时把这杀父的畜类活埋,纷扰中妨碍了临时法庭的问话,好容易才平复下来。 及至那武装的法官执着皮鞭拷问他为什么这么狠毒时,又引起满足大家的好奇心,喧呶的声音反而平静了。 然而烂红脸,浓眉,看去是十分诚朴的汉子,他的答话却极为寻常。 “他典出了快要收割的高粱地,这地全是我从春天连短工舍不得雇,早起晚眠好容易费事耕种的。经过夏天,幸而没教水淹了,盼着收成的时候,……他要一家的命!什么时候?弄出地去喝酒,赌牌,……又每天到家里使气,老二寄给他零花钱,不够,……这不是拼命?要有他,便一指土地余不下,……是仇家!他已没了父子的情分!我只当他是一个平常人,他夺去我辛苦种的地,不顾家里人的死活,还说什么?……砍下头来要教人认不出,近来被土匪害的路倒多,认不出还不是当做一个无主的尸身!……” 他不但一点不见得恐怖,对着眼前血水沾污的尸身,与膨胀的大头颅,他用力地咬住下嘴唇,对着那两个灰眼珠直看。他的额部血管一条条突起,一片血晕罩住眼帘,虽然身上曾受过皮鞭,他毫不退缩,反说出这一段话。 “好口供!……你这东西!怎么说那不是你的亲爷?”队长大声呵斥着。 “这用得到你说不是亲爷?哼!” “简直把这畜类在死尸前面摔死不完了,还同他讲理?”观众中有人这样提议。 队长摇摇头,他接续问: “凶器呢?在哪里?……起出来。” “在我家里的顶棚上,多余,什么凶器不凶器!”这四十多岁凶手的异常状态,不恐惧,也不反悔,这真出乎观众的预想之外。大家都张大眼睛瞪着他,觉得他的凛然的气概,使人想不到是从前那么一个庄稼汉子。 不久,那把带着血迹菜刀被武装年轻人从屋子里翻出来,尸身与头颅埋在一处,派人看守着,即时往城中报告。镇公所中的人物全忙起来,太阳影偏斜时,人群散了,凶手押到公所去。 老郭同鞋铺的账先生紧随着押差团丁玉兴走到路崖,小巷外满了从镇上来看热闹的农人。 铁匠的儿子半仰着头再不说什么话,任凭人们的咒骂,不低头,也不求饶! 这一下午那位好说笑话的鞋铺账先生没回铺子,也不多说话,只是在镇上东南隅的荷花塘的崖石上坐着,老郭同他在一处吸着辛辣的旱烟,对着塘水上离披的大荷叶出神。他们约好玉兴,下了班到塘上喝茶,好听听那凶手在公所中的情形。 所有被哄动的人群早已四散了,各人又忙着乡间的农事,趁好天,正在秋收季候里,红粒的秫秫米在农场中播扬着,一捆捆秫秸杆束起来向镇上送。太阳淡影留在树梢上,金黄色的余光被烧红霞彩接去,小雀儿从这个树枝跳过那个枝头,争唱着它们欢乐的歌曲。一切是如同每个下午时的平静,然而那被儿子害死的铁匠的好朋友老郭与三成却凝住两颗惨痛心,在荷塘上呆呆对坐。 “你脱不了干系,要问起典地的事,怕不得到城里去作证人?”老郭在索寞中想出了这句话。 “这不是别的案子,还用到这个!典的他自己的地,杀的他自己的爹,牵连到别人身上,才怪!你老糊涂了!……”三成深深地吐了口气。 “不过,”他接着道:“不应该替他代笔,不应该!……”他呶呶地重复了好几句,正足以见出这中年识字人的懊悔。 “谁也不埋怨,全是石掌柜的事。他不是不知道他们爷俩的情形,偏偏贪便宜,弄出这一桩怪案!” “谁教人家有钱,有典的就有要主。”三成无精打采地答复。 “你看那小子的神情,做这么狠的事,他像什么都预备好了!游击队去捉他的时候他还在地里干活,这东西真不长良心!”老郭对于凶手是切齿的痛恨。 三成默默地不说什么。 西方的阳光已经全拖到树后的地平线上去了,薄暮的淡苍色从四围渐渐逼近,这时才见端着红泥茶壶的玉兴从荷塘东面走来。 “啊呀,好累,郭大爷还坐在这里,我怕你二位等烦了。” “你不是早该下班了?”老郭站起来,沿着石崖散步。 “谁不是早歇了班?看小福那玩意,便耽误一个时辰。”玉兴把茶壶,粗磁大杯子都放在青石平台上。 “怎么,还有什么看头?” “唉!怪事,他妈的凶劲!我见过杀人放火的土匪,有时被捉到还失神掉魄地说不出一句话来,这东西,他不但不怕,咬着牙说话,吃黄米饼子一样吃得下,他倒说:都完了干净,横竖是活不舒服!有了老子没有粮米的土地,要土地就完了他这一家!郭大爷,这话多脆!嗳!真是新闻!……” “坏小子也有他的狠主意,这是什么世界!”老郭用铜烟斗扣着泥壶上的铜条。 “还有,……今天德胜的石掌柜的就没到场。” 老郭若有所悟似地道,“对呀,那大肚子一天没露头,可真怪?” “他占了便宜,……怕教小福看一眼就够他受的?”玉兴蹲在青石上半玩笑地说着。 “自然,他心虚,连这代笔的先生也仿佛有了病!” 一直沉默坐着的三成听了老郭的讥诮话,回过头来淡淡地答道: “有什么病?我没有儿子,……还怕被丢到水湾里去不成!——我不过想着那爷俩,好好的人,……平常都是好好的人,怎么会演出这样的现世报?……” 实在,自夸是知道多少事故的老郭与正在青年的玉兴都解答不了这个疑问。 银龙的翻身 层层的坡上满生着碧绿叶子的苹果树,像一条堆着簇花的绿绒腰带,围过了这片高山的前胸。它们正在沉默中展布着新鲜的生机。 山底下,从大腰带的一端可以望见隐约在叠峰间的小瀑布,如同神话中的银龙,白天,暗夜,风雨交织的时候,都能看得见那永远是矫健、活动的姿态。 这处山道的入口,稍偏点,便可望见那摇动闪烁飞练似的白光,像是一个仙人安置成的路标。直对着白光,沿道有的是蔓生的葛根,平顶软针的马尾松,与回环曲折在涧底流着的清泉。有时路向山麓折去,突出的峰顶会遮断了那条长而细的白光,不意地又从石壁的乱石中间漏出碧森森的潭影。不在近处,想不到那是山半腰白光下潴的积水。深蓝色的一片,很平正地铺在叠石下的紫色圆潭中。天生成的茸茸的菖蒲,在剪齐的碧色上常常凝浮着不散的霞彩,白光便像一把永不竭尽的喷壶。 这条白光不知从什么年代起,便比像着被叫做银龙。相传有人逛山给了这样的“雅号”,原来是银龙瀑,为省事,这一带的山民只叫那上两个字音。 本来在这过于冷清的地方容易有奇怪传说,又是“龙”,自然他们便认为瀑布是全山中神秘的所在。水云观的道士,从他的祖师起,便与山中居民述说关于银龙的怪事,与银龙大翻身时的情形。 从瀑布的两个侧面的山岩上向下望去,一片一片如屋瓦的山田,在成层的果树行与巍峨的大石中间点缀着,真像可以随手挪动的玩具。 翻过靠近瀑布的小山头,隔古潭不过两丈远,一条探入峡谷的小道——本来不是道路,只是多少年前向下溜水的石口,有时潭水浅了,便成为峡谷中居民的便道。——横卧的、尖削的,似在浮动的五色石块,铺在那里,如一条美丽的地毯。 踏着乱石从细竹子丛中穿过去,便是峡谷中的一片平坦地方。青石叠成的垣墙,长方形的山草小屋,松枝堆,都可看得见。小小的山村里轻易听不见狗吠。 深阔的峡谷蜿蜒着往南去,阳光在这里从杂树上筛落出淡淡的幽影,东面有几条小道,是通到这群山中别的小村落去的。 西面,一望无际的高山遮住,在谷底不容易看得到落日的景致。 午后,阴影在峡谷的上面便生了翅膀。 居民用不到养许多守夜狗,为了找食与易于生长,却有不少的鸡群。晨光挟着霞气浮上苍翠山顶的时候,半壁与斜坡的短草上便有数不清的黄、黑与纯白色的鸡,一啄一仰地寻觅食物。就在这时,峡谷东岸下去的山路上,赤脚、穿笨鞋或草垫子的小学生,三三五五地往乱石上面的村落走来。 上学的孩子自然没有多少,三间窄小屋子里还空闲着末后的两条长木凳。照例是不须摇铃、排队的,他们等候着他们的唯一的先生,早就在被松树影遮了一半的屋中大声读着简单课本。朝阳已经落到那些有美丽羽毛的鸡群上,先生提着绿竹梢做的教鞭,低了头也钻到那屋门中去。 的确,用得到这个恰当的名词,总算是个“教堂”,也是村中的堂皇建筑。先生身躯稍稍高一点,便不能不防备上门框会触到额角,只好弯着身子往里走。是几个月的习惯,不自觉的动作习为故常,他每到门前腰身便似矮了一段。 没有特殊的古迹,不是时候好,游客也没有几个。除去上学的孩子们早晚来回之外,还可听得到山巅上的羊鸣。隔着几个峰头,几道平岭,那边小村落的人没有事也不常往来。 邮差没有开辟这条道路的必要,每一星期先生可以转过水潭与围绕的果树林,到十里外的本校中去取几份本地的报纸,以及他自己的信件。 一月,他闭居于这幽沉寂静的峡谷里有二十六七天。 分校只有他一个人,先生、听差,皆凭他的两只手做去,并且不停地说叫。除去在那不能多得阳光的屋子之外,他可以到别人家的石垣墙里的石磨盘旁边吃学生家长送的新鸡蛋,喝泉水冲的苦茶。 各种飞鸟的啼声与夜间的松涛是他的伴侣。 然而这近三十岁的、目光微微近视的教师在这边已经快到两年了。 从一个月前,他新得了一种人类的快活趣味,像是穷极的人收受了一份梦想不到的遗产。 每个星期日的下午,他觉得能够增加一点难得的兴奋! 由这名叫杜谷的山村斜着向上去,从峡谷的东南方出口,不过有二里山地,恰当是转到著名胜地大道。在突出的两崖中间原有一所荒废的道士庙,叫做水云观。很小的三个院落,当着深壑的一面有一个石尖基的阁子,据说是六百年前的建筑物,年代久了,山荒,路僻,庙里没的出息,一天一天的败落下来。几年中只余下一个住持,一个做粗活的伙夫。深茂的蓬草,与露顶的真人殿互相对映,游客也不屑进去游览。山民的心中认为早晚这所破庙要完全坍塌了,想不到这年的夏末它却得到更新的幸运。 流浪的一对外国人看中了这个地点,花了不多钱,把庙里的三间尖阁子租下来,修葺布置了一个月,便变成了一所简朴的山中旅馆。 每逢灿烂的春日与清爽的秋天,游人可以来瞻仰这名山的面目。古庙位置在入山的大道旁边,凡是往那几处大寺观与风景险丽的地方去的,要从这里经过,所以这外国风的旅舍确是便利所在。 自从由市内找了工人开始修理破庙的时候起,杜谷的先生便不时去参观那些劳力人的活动。虽在暑期中间,照这边的习惯,山中向来不放暑假,先生仍然可以在万山的树荫下避暑。每隔三五天,他不辞山道的辛苦,到庙里盘桓两个钟头。有月亮的时候,往往晚上踏着月影从阴森森的谷口上逛回来。 人多,手脚的忙动,汗滴,互相唱着“来呀,来呀”的声音,砖块从铁锨上飞到半空,精巧的小尖铲把柔软的水门汀涂到石头的边缘与尖角上。工人们一面掂弄着砖瓦,一面诉说着奇异的各种乡间故事。那终日幽藏在大松树下教室中的先生,他每到这里,便感到团体活动的兴趣。 庙里的工作完成,那一对外国夫妇搬来了。器具、铺陈、箱笼、食物,也一同带来。第二日,教书先生遏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午饭后空闲的两个钟头,他喘着气跑到庙里,想看看旅馆主人的样子,因为以前没曾遇到他们。 在庙门外的竹径里,他见到那一对年轻夫妇,是那么爱好,那么柔和地互相望着,说着他所不懂的言语,他觉得十分奇怪。 为什么他们不在热闹地方里喝着,玩着,做买卖,或干别的事情?人是年轻,穿的虽然不像极阔的衣服,却那么洁净、整齐,跑到山里来与道士作伴?旅馆业虽也是正当营业,他们在这边能耐的住冷静么?能够自己烧饭,伺候客人么?种种疑念,又不好问人家,找住持的道士,不在屋里。这一天他空空跑去一趟,还得赶着回来上课。 与那对青年外国人挨肩走过的时候,穿着短袖白衬衣的高颧骨的男子向他凝望了一下,或者要说什么话,但因为自己专为来看人家,像是心虚,赶紧低了头忙忙地穿过竹径,脸上觉得有点发烧。下土坡时回头看,男的一只手围了淡青色软绸的细腰,两个身子紧靠着向庙里走去。 上午上第一课时觉得有许多话要告诉那些呆望着自己的孩子,要一字一句搜寻着说,有点怪,向来用不到这么吃力。“常识课本”,事情是简单到用不着详说,怎么讲来讲去,自己的耳朵听去也有些不对劲。孩子们好在都不留心,有的在石板上画画,有的坐在木凳上闭了眼睛打瞌睡。在每天,他总得走下吱吱响的木台,把他们教导一番。这一时却不管了,心里十分烦腻,像有许多问题没得到答复。夜中并没失眠,眼皮沉重得很,时而有一点水珠在眼角边上浸润。很想倒在草地上睡一觉,或者喝两杯好酒。…… “老师,……”一个十四五岁的黑脸的学生立起来,像要质问功课上的疑难。 他觉得精神微微地振作一下。 “什么?——有不识的字?” “不,老师,问一点事。……老师,水云观里新到的是不是外国人?……人家说是老毛子,对不对?” “老毛子?人家说,许是。我不知道。……”一本薄薄的教本很自然地放到脏污的破桌子上,同时他的脸上现出微微笑容。 那个大一点的级长又进一步追问: “……外国人到这山里来干什么?还住在破庙里。” “好糊涂!你就没看见?人家叫了多少做活的去收拾屋子,一定是开旅馆。” 又是一个哑谜,其中有几个略大几岁的仿佛猜得到“旅馆”这两个字似是而非的意义,可也说不清。 “旅——馆?做什么用?” 中年的先生禁不住把左手里拿的竹条子放下,搔搔光头皮,自己觉得是最蠢笨的人。每天眼见的这些孩子,真的不容易教他们明白一点点的事。然而这哪能不答复,于是他蹙着眉头道: “那外国人把破庙的房子收拾干净,预备有逛山的人来好住宿,吃饭。” 木台下几十个拖着鼻涕与咧着口的小孩子,都楞楞地向自己看,后排,过十岁的三四个却简直笑了。 “懂么?人家这是来找地方做买卖。”先生于无可奈何中又加上这一句的解释。 还是首先发问的级长聪明些。 “老师,听见说逛山的人天黑了就住庙,道士也管粗面饼子,还有宽面条、萝卜咸菜。从前,——我爹说:他给人抬过山轿子,——有从远处来逛的都是一样。没听说还得外国人来预备房子,……人住。” “老师,这是怎么的?”另一个学生也站起来。 本来今天午后周身不痛快,脑子里热烘烘地,勉强到班上混钟点,却偏来了这一套的考问。没有理由,不答复他们,要怎么说?再说上十多分钟怕他们也明白不了。他向北墙站着,一只手的中指敲着破黑板上阿拉伯的字码。 “还听不懂?为的赚钱。——外国人逛山也有愿意花钱的,庙里不如旅馆来的舒服。” 觉得说的话十分清楚,再找不到更相宜于小孩子们能听的字眼。虽是像些低能儿,比起市里的精灵小学生。但“赚钱”总该明白吧?不过他这一时忘记了他的学生们终天是爬山道,吃棒子米、地瓜,只会捡草、砍柴,什么愿意花钱、闹阔这等词类的涵义,愈讲愈使他们糊涂。 级长把厚嘴唇动了一动,像有许多话要问,但看见先生沉沉的面色便不说了。可也没坐下,呆呆地对着黑板。 阴沉的屋子中很安静,孩子们有的枕着胳膊弯合眼睡觉。门外松树上小鸟儿扑楞楞窜枝子的声响。 “这么说吧……”先生把中指指着字,“譬如一角钱,不行。吃了早饭,晚上没了怎么办?……可也有钱现成的呢,不在乎,要舒服,吃的、喝的、玩的,多费点不管。……不明白?外国人来开旅馆也得有顾主呀,如今不同了,你爹说的是那些年的事。……” “坐下。”他看看孩子们没有答话的,“你们大了就更明白。……” 书本又取在手里,懒懒地进行着第二册的算术。孩子们一样疲倦,因为这几分钟关于生活的问答,引不起他们的天真兴趣。 越是这么穷苦的山中居民,越不能空着手过日子。虽然没有好多的地亩去耕种,收割,然而“靠山吃山”,他们要从挣扎中得到些许的报酬,填满他们的肠胃。到秋来,收拾木柴、下果子是重要的工作,这都是预备冬天大雪满山时食粮的准备。有的年轻人便往远处的山口处抬轿子,作挑夫;女人们忙着补缀棉衣,捆草,伐树枝子,谁也不得安闲。所以在峡谷的上崖虽然新来那一对外国人,他们除掉曾到庙旁边偷看几眼外,几天过后,也不觉得希奇。因为见过多少游山的外国男女,穿的、吃的,以及那么高兴快活的样子,与他们相比,差的太多。简直不能想像那些人的福分多大。所以对于那一对外国人也怀着同一的想法,人家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到山里来是玩,消遣。过烦了大地方的日子,找清静。……这是峡谷中山民的想法,不同小孩子们看见黄头发高鼻梁的外国人以为十分奇怪。 自从去看过一次外国人的先生,每值下课以后时常感到这所破房子的空虚。树木,成群的小鸡,山头上雪白的山羊,都引不起自己兴趣。转过曲涧的小山道,水云观在高高矮矮的疏松中间,仿佛有点神奇的诱引。那儿,穷脏的住持,弯腰火夫,又加上不知从哪里拖来的两个美丽健壮的影子,这都是些可以考究的人物。比起自己来都可羡慕。一份不能遏住的心情,便把这山中分校教师的脚迹常时牵引到水云观去。 与老是叹口气或者摇摇斑白长发的住持下象棋。在石堆旁边呆呆地互相凝视着。偶而有几句话谈到住持的客户,道士虽然每月把钞票收到褡裢里,却时时露出对他们不高兴的神情。“庙里穷了,说什么”,“年轻的鬼子”,或是“邪气”这几句照常的话,像发感慨,也像是对付教师的询问。至于别的事,他都摇摇头不说什么。年岁与孤寂将这位六十多岁的道士变成了一种奇异的性格,他不愿意谈的事情总不开口。 是沉寂中的伴侣,教师自然不肯与道士断了往来,但新的兴趣与好奇心的满足却没法由老道士的口中找得到。 那一对男女并不像一般外国人,提了司的克,背起水壶,爬山越岭,或是狂喝着大瓶的汽水、啤酒,快乐,说笑。他们没事时在红瓦顶的二层阁子上,男的常常一个上午不住口的读书,女的则忙于洗刷各种用具,或者打绒绳衣服。白天各人分着干各人的事,不多说话。有时几个另一样的外国人来了,男女主人便显出十分勤劳的精神,收拾着一切,像是厨子、听差、女仆、保姆,什么事都干。正在避暑的季候里,逛山的人以及住三五天的,生意很不坏。果然,那破坏的阁子不曾白白花钱修理了,这时抓住发财机会的外国人运气碰得好,一连二十多天没有连阴的天气。但因此,杜谷的教师却更少与他们接近或设法说话的时机。老道士每见尖阁子上有袒胸露出红臂膀的女人,与唱着像驴叫的声音的男子,便常常躲到庙后山下坡的小柳林中躺着,看小蚱蜢在青草上跳跃,不黑天不回庙里来。所以教师从杜谷爬上来找不到人,又不愿意到柳树底下陪那个古怪的道士,无聊地在庙外的泉流旁边走几个来回,碰着那些很大方、很快活、很悠闲的外国旅客逛过来,他便闪到石磴下面的大圆石后,畏缩而又贪婪地瞧着那些人拍着肩膀,抬动健劲的赤腿。 那些一团高兴对一切似是海阔天空般的旅客们,谁会注意到这个穿了带着补钉的旧布小衫、长头发、瘦削苍白的脏男人。山中的穷人,干苦活的,或是庙里的雇工,至多人家当小偷似的看他几眼。那些扭着腰肢走路的年轻女外国人,尖声对那些男的说着话,看他忙忙地闪到大青石后,便来一阵俏丽的笑语。我们的教师即时蹑着脚从石坡上窜下来,用指顶着破帽,抹着额角上的汗珠子,一个劲下了峡谷。快到荆针编成的校墙外边,他不进去,两个高出的黄牙紧紧咬着下唇。面色由苍白却变成赤红,仿佛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停一会,看看没遇到人,才迟缓地钻到自己的茅屋里去。 不是一次的经验了,他却像自己的学生来上课一样,差不多每天午后要跑到庙门外去溜一回,避到大圆石后头,红着脸跑回来,他并不改。自己说不上是为的什么。杜谷的居民都说先生有狗矢棋的迷气,天天去找道士下一盘,却没人曾碰到他藏着瞧人的行动。 独有老道士知道一点,像是与自己好看蚱蜢、不爱见外国人的脾气一样,并不希奇,不曾向教师提到这回事。两个人各依着各人的脾气作去,谁也不讥笑谁。六十多岁的孤身道士,与不到三十岁的山中教师,在这水云观前后的柳荫下面与大圆石后,各找到一个藏身处。 日子久了,那对旅馆的男女主人仿佛有所觉察。虽然在初时不明白穿破白布小衫的年轻人是干什么的,但拂着长胡子的道士是他们的主人,他们觉得这样下去,虽是出钱租妥的屋子,也有些替这屋子的老主人不安。为什么老是见了外国的旅客便躲到庙后面去?久住在荒凉的山中怕见生人,尤其怕见衣装不同、说话听不懂的生人,不无道理。然而没有多人在阁上下说笑的时候,老道士也一样捋着干白的胡子向西方看落日,或者在太阳刚升到山尖上时哑着嗓音念经,对开旅馆的男女却不愿意答理。因此,这一对新来的外国流浪人对老道士满怀着奇异。而每天过午从峡谷下跑上来的年轻人,又常是躲躲闪闪像愿意靠前,又时时红了脸躲到一边。 山中不是终天忙着,有时客人出去,清闲些,这一对古怪的中国人便成了那对外国人谈话的资料。 恰好是一个雨后的过午,晚秋了,树叶子有早凋的,便片片地在岩石上、干草堆里下落。斜对着阁子的东南面,有一带柿子林,错落在山腰中间,累垂着圆圆的半黄的果实。与西方黑云中淡金色的斜阳相互映照,是山中这个时季的美丽景色。所有到这边游玩的人都回去了,可是旅馆中的主人还是静静地等待着,白白消耗他们的时间与饭食。也许是没有别的事可做?往后,霜落下来,山路渐渐冻硬了,不用到雪封了山的冬令,外边的人谁还到这边来找苦吃。然而他们却没有出山的预备。 女的经过一个夏季的山中生活,终天在庙门外来回,脸色黑了些。原是微黄的皮肤,却更见健康。棕色的长发也不卷曲,每根美丽的发都整洁地盘在前额上,结成几股辫子拢向脑后。微斜的、淡黑色的眼睛表示出她的沉静和善。她常是笑着与男人说话,做事十分勤奋。客人多,不曾躲懒,也不嫌烦。当斜阳在山头上散着金彩时,她正在庙门外大白果树下捋羊奶,男的在阁子上支开的木窗下写字。 静悄悄地只有落叶的微响。西面的崖石下一个人倏地跳上来,他从几日前把黄污的白小衫脱去了,现在却穿了一身稍见清洁的青布制服。 走到树下面,他呆呆地望着女人的动作出神。白围裙,绿绒紧上衣,滚圆的两条红色的手臂,温和地把羊乳挤到磁瓶里。男的在阁子上正好望见这常来的客人,把自来水笔丢在案上,摸摸光滑的下巴向客人点头。 “好!……看羊……羊奶。”简单的中国话,似是对来者欢迎词。 这位从夏天常常到阁子左右打发他的课余时间的教师,从来没有与旅馆主人说过多话,彼此打不通多少意思。他不知同人家说什么话才对劲。只知道男的叫塞里可夫,省事,他只说后面的两个音。男主人每听他这样叫,像是十分高兴。有时近前去拉拉他的手,年轻的教师脸便飞红,仿佛一个羞涩的处女被男子调戏似的表情。每一次这样,塞里可夫便大笑起来。 “可——夫”,照例地,教师轻声轻气的,女子却回过身子把两手向树根上洒着,也学着她的男人的口气。 “啊,伙——计,学生,同你的学生来看羊?” 他每回听到这年轻、活动、勤劳的外国女人向自己叫着迟缓的“伙——计”的音调,觉得比那些愚蠢的孩子天天喊着“老师,老师”的声音好听得多。柔和的口音,引动他的欢喜笑容,枯黄的面颊上顿时浮泛出亮光。 旅馆的男主人轻捷地跑到庙门外来,向教师说些意思不很连贯的中国话。他们有两个多月的认识,虽然言语上都有隔阂,在寂寞中却有了精神上的联合。忙烦时候,教师只好往树林子里找老道士下棋,旅馆主人有时空闲着,看见这瘦弱的教师走来,总爱同他玩笑几句。 这里,连庙里原有的烧火的聋伙夫,一共四个人。道士有他的孤僻脾气,常是瞪瞪发灰的眼珠,不轻易从脸上露出一点点的笑样。伙夫终天是砍柴,烧火,推麦子,睡觉。剩下一对青年的外国人只能彼此打着乡谈消除他们的郁闷。客人少了,山中快到完全荒凉的时季,孤独的恐怖与感动,使活泼的青年人觉得不自在。不过,他们没了买卖为什么还在这临时旅馆里歇着?道士不理会,教师虽然奇怪,却又不能问人家。 他用力点着头,用手指比着种种样子,塞里可夫便用他知道的中国单句说着一些事。他两手画着圆圈,向东南指指柿子林,张开巨大的口作咬咽的形相,教师忍不住笑,女子却只是拍拍挤羊乳的手掌。过一会,教师才从塞里可夫的比拟里略略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 拾起大黑石旁边堆落的黄叶子,做出从那些高树上下坠的比象,又说:“冷,避伏的没有,……”然而他苦于中国话学的太少,时光太快的感想说不出,只好吹着口哨急忙地在石头道上用身子打旋转,又恐怕这黄脸的朋友还不懂,便连续着说英国话。 教师等他的种种的作势过后,才知道这外国人是在说时光真快,秋天不久也要过去。蹙着眉毛,摇摇头,显见是他心中有深沉的感触。女的挤完羊乳,倚着大树,两只光膊作成三角形交叠在发髻后面,溶溶地,眼中似乎含着泪晕。听了男人的话,她向远远的西方呆望着黑山上烘出来的彩云,与轻轻荡动的太阳,浮着一层薄光的树顶。她像要向那遥远的不可知的地处祈求着什么。一会,她直立着,严肃地在凸出的前胸用手指画着十字,微微的叹气声从她的口中送出。 自从认识这一对外国人以来,教师没有看见过他们像这一天的沉郁。秋来了,什么都现出清冷与凋零的形相,秋带来一份忧伤的送礼压到他们的心上。年轻,买卖不错,又是很配合的一男一女,教师从心里羡慕着他们的生活与兴趣。他想:这是自由,快活,舒适,应分是时时感到满足;比起自己来,就连杜谷中所有的人家比起来,要高出多少?简直不能比拟。可是他们对一个中国人都这么表示,为的什么? 可惜自己的学历太差了,虽然曾在乡村师范中读过两三册英文,现在听来可一句也听不懂,只从发音上晓得塞里可夫不是说他本国话了,自己只好摇摇头。 塞里可夫用有劲的大手抓住教师的肩膀,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用简易的单字,向教师喊。教师用手拍着前额,想想,比刚才明白得多了,点点头。塞里可夫从绒衬衣的袋子里取出小本子,用铅笔把这几个字端端正正地写出,加上大声的句读,果然这个法子使教师高兴起来。亏得还知道这几个字的拼音,多少明白一些。 自然那对夫妇有好些话对他解释,教师只可胡乱点头,哪能完全明白他们的意思。 末后,教师忽然觉悟到他们是犯了怀乡病。迢遥的家乡与熟识的亲故,隔远了,浮泛着流浪到异国的山中开旅馆,自然也有他们的难过。于是他问了,用中国话,与记不清的英文拼音,问他们是不是想着家乡或者要到别处去。 男的摇摇头,叹口气。难道他们犯了什么罪?看他们的和善态度怎么也猜不到是罪犯。 天快黑了,破庙的周围渐渐有了升拢的晚烟,苍茫的大气把柿子与斜阳的色彩自远而近地遮蔽起来。一个个的山峰都如眼光昏眯的老人在沉默中蹲伏着。这三个言语不通的年轻人谁也没想到疲倦,他们望着归巢乌鸦,望着弥漫山谷的苍烟,望着庙里大殿上的旧瓦,似乎在这些物象上有种牵引的魔力,使他们都一时离不开。老道士已经吃过晚饭,拄着弯曲的木杖从庙里踱出来。 看看这三个年轻人像是发呆的样子,不说什么,只用拄杖敲着碎石头作响。…… “话说不通,真急人。……”教师搓搓两只起酸的手掌说。 道士仍然用颤颤的手指捋着胡子,从鼻孔里发出冷笑声音,似对什么事都看不进眼。他仿佛山涧中的尖角石块,谁触着他就被他的锋棱刺一下。 “不通,……不通,咳!……什么东西!……” 不知是对谁发脾气。两个沉郁的外国人向这古怪的“修道士”凝望着,更不明了。 不久,在暗影中摸着路,杜谷的教师怀着一颗沉重的心走下不平的峡谷。 简直看不清石子道的高低,幸是熟道,在昏暗中摸着走还不至于跌倒,或者走了差路。然而这常走的熟道难望得见有什么明光。山村中连点灯的也不多,有的在石墙台上少填一块石头放上盏豆油灯,微弱的颤光,窗子外都照不到,何况那又小又黑的鸟巢般窗子,怎么会放出引人走路的光明。教师的心思恰好与小窗子后面陈旧的昏灯一样。在身旁边也听见活活的水声,飕飕的风响。仰头从高高的空间接得到三个五个淡淡星光,仍然不能够给他作黄昏后爬山路的指引。 沉重的苦思使他忘记了路的远近,刚才那一对夫妇给他的表情映到心上愈加疑惑。“若是他们的生活还不感到快乐,自己呢,应当一头在山石上碰死,不就喝一口毒药。爹,六十开外,还得给人家种地,冬天有时连一双棉鞋没的穿。哥哥,当兵去了十多年,不知流落何处。妻,在外县里给有钱有势的人家佣工,一年不容易回家一次,与自己几乎失去了见面的机会。上年春天看她回来的样子,明明是心拴在外边。穿的,戴的,自己比起来也知道惭愧。本来一个月十几元的薪水,不能养活一个女人。……再想到个人的未来,……前几年冬天没有棉裤,穿着单薄制服在学校里睡冷木板,熬过了四个年头,费过不少的心思、口舌,在各乡间找到这样的位置。同学们各人往他们的前路奔跑,有时遇见仅仅比自己高一级的小学校长等等人物,还高傲地对自己有点怜悯。至于到处受人白眼更不用提。……”女人、家、生活、物质的精神的压迫!……又想到眼前的那对人物苦于不知足,也许是人性的本来? 胡乱地寻思着,足趾触到了大树的浮根,觉悟过来,精细地看看周围,离开杜谷小学的门口已经多远。暗中有片黑光在下面晃动,原来他已立在那个水潭的上崖了。 究竟找着原路又奔回去,头上大白杨叶子刷刷地响着,像是妖怪的翅子。他向来不知道害怕,可是这晚上心里乱得如一团乱丝,神经上易受震动。秋宵的寒气逼得他发抖。 星星的光渐渐散开,空中似乎新撒下一个珠网,他的灵魂也想要投到这晶明的珠网里,脱却浊垢的污尘,然而那隔得很远,很远,在天上!他转不出山中的崎岖道路,更何从找到往高空去的捷径? 第二天绝早,山顶上的夜气还没散尽,东方有点淡淡的红光时候,教师已经从屋子里跑出来。用门外的清流擦着眼睛,听了先来的学生报告,使他直跳起来。 原来天还没明,水云观里出了事。十几个警察,还有穿便衣的,把那个新旅馆封了,要把一对外国人带走,说是去打官司。对那龙钟的老道士也像拷贼似的过了一堂。 十多岁的级长瞪着眼睛,促促地喘着气向老师说:他亲眼见的,因为他每天从庙门外过路的时候,两扇朱红的山门都还关着,这一清早却挤满了警察与看热闹的男女。 不必再详细追问,教师揉着干涩眼角跳上峡谷的石阶,一口气跑到水云观前面。 两个年轻的外国人被几个带盒子枪的警察在那棵大白果树下看守着。塞里可夫的脸色很沉静、坦然,仿佛他知道会有这样发觉的一天。尽力地吸着纸烟,见教师跑来,微笑着向他打招呼。女的却不住地打寒颤,凄惶的神色罩在她那轻红腮颊上。奇怪的是塞里可夫,虽然在这时失去了自由,他却没有昨晚上的忧郁、凄凉了。坚定与勇敢表现出他的正直的心意,他仿佛是一无所虑,有时用力拍拍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