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翡冷翠的一夜

类别:其他 作者:徐志摩字数:4950更新时间:23/03/02 14:24:41
  给小曼   小 曼:   如其送礼不妨过期到一年的话,小曼,请你收受这一集诗,算是纪念我俩结婚的一份小礼。秀才人情当然是见笑的,但好在你的思想,眉,本不在金珠宝石间!这些不完全的诗句,原是不值半文钱,但在我这穷酸,说也脸红,已算是这三年来唯一的积蓄。我不是诗人,我自己一天明白似一天,更不须隐讳;狂妄的虚潮早经消退,余剩的只一片粗确的不生产的砂田,在海天的荒凉中自艾。“志摩感情之浮,使他不能为诗人,思想之杂,使他不能为文人。”   这是一个朋友给我的评语。煞风景,当然,但我的幽默不容我不承认他这来真的辣入骨髓的看透了我。煞风景,当然,但同时我却感到一种解放的快乐——   我不想成仙,蓬莱不是我的分   我只要地面,情愿安分的做人……   本来是!如其诗句的来,诗人济慈说“不像是叶子那么长上树枝,那还不如不来的好”。我如其曾经有过一星星诗的本能,这几年都市的生活早就把它压死,这一年间我只淘成了一首诗,前途更是渺茫,唉,不来也吧,只是我怕辜负你的期望,眉,我如何能不感到惆怅!因此这一卷诗,大约是末一卷吧,我不能不郑重的献致给你,我爱,请你留了它,只当它是一件不稀希的古董,一点不成品的纪念……   志摩 八月二十三日花园别墅   附志   本书的封面图案翡冷翠的维基乌大桥的节景,是江小鹣先生的匠心,我得好好的道谢;我也感谢闻一多先生,他给过我不少的帮助,又为我特制《巴黎的鳞爪》的封面图案。   志摩   翡冷翠的一夜   你真的走了,明天?那我,那我……   你也不用管,迟早有那一天;   你愿意记着我,就记着我,   要不然趁早忘了这世界上   有我,省得想起时空着恼,   只当是一个梦,一个幻想;   只当是前天我们见的残红,   怯怜怜的在风前抖擞,一瓣,   两瓣,落地,叫人踩,变泥……   唉,叫人踩,变泥——变了泥倒干净,   这半死不活的才叫是受罪,   看着寒伧,累赘叫人白眼——   天呀!你何苦来,你何苦来……   我可忘不了你,那一天你来,   就比如黑暗的前途见了光彩,   你是我的先生,我爱,我的恩人,   你教给我什么是生命,什么是爱,   你惊醒我的昏迷,偿还我的天真,   没有你我哪知道天是高,草是青?   你摸摸我的心,它这下跳得多快;   再摸我的脸,烧得多焦,亏这夜黑   看不见;爱,我气都喘不过来了,   别亲我了;我受不住这烈火似的活,   这阵子我的灵魂就像是火砖上的   熟铁,在爱的锤子下,砸,砸,火花   四散的飞洒……我晕了,抱着我,   爱,就让我在这儿清静的园内,   闭着眼,死在你的胸前,多美!   头顶白树上的风声,沙沙的,   算是我的丧歌,这一阵清风,   橄榄林里吹来的,带着石榴花香,   就带了我的灵魂走,还有那萤火,   多情的殷勤的萤火,有他们照路,   我到了那三环洞的桥上再停步,   听你在这儿抱着我半暖的身体,   悲声的叫我,亲我,摇我,咂我……   我就微笑的再跟着清风走,   随他领着我,天堂,地狱,哪儿都成,反正丢了这可厌的人生实现这死   在爱里,这爱中心的死,不强如   五百次的投生?……自私,我知道,   可我也管不着……你伴着我死?   什么,不成双就不是完全的“爱死”,要飞升也得两对翅膀儿打伙,   进了天堂还不一样的要照顾,   我少不了你,你也不能没有我;   要是地狱,我单身去你更不放心,   你说地狱不定比这世界文明   (虽则我不信,)像我这娇嫩的花朵,   难保不再遭风暴,不叫雨打,   那时候我喊你,你也听不分明——   那不是求解脱反投进了泥坑,   倒叫冷眼的鬼串通了冷心的人,   笑我的命运,笑你懦怯的粗心?   这话也有理,那叫我怎么办呢?   活着难,太难,就死也不得自由,   我又不愿你为我牺牲你的前程……   唉!你说还是活着等,等那一天!   有那一天吗?——你在,就是我的信心;   可是天亮你就得走,你真的忍心   丢了我走?我又不能留你,这是命;   但这花,没阳光晒,没甘露浸,   不死也不免瓣尖儿焦萎,多可怜!   你不能忘我,爱,除了在你的心里,   我再没有命;是,我听你的话,我等,   等铁树儿开花我也得耐心等;   爱,你永远是我头顶的一颗明星:   要是不幸死了,我就变一个萤火,   在这园里,挨着草根,暗沉沉的飞,   黄昏飞到半夜,半夜飞到天明,   只愿天空不生云,我望得见天,   天上那颗不变的大星,那是你,   但愿你为我多放光明,隔着夜,   隔着天,通着恋爱的灵犀一点……   六月十一日,一九二五年翡冷翠山中   呻吟语   我亦愿意赞美这神奇的宇宙,   我亦愿意忘却了人间有忧愁,   像一只没挂累的梅花雀,   清朝上歌唱,黄昏时跳跃——   假如她清风似的常在我的左右!   我亦想望我的诗句清水似的流,   我亦想望我的心池鱼似的悠悠;   但如今膏火是我的心,   再休问我闲暇的诗情?——   上帝!你一天不还她生命与自由!   她怕他说出口   (朋友,我懂得那一条骨鲠,   难受不是?——难为你的咽喉;)   “看,那草瓣上蹲着一只蚱蜢,   那松林里的风声像是箜篌。”   (朋友,我明白,你的眼水里   闪动着你真情的泪晶;)   “看,那一双蝴蝶连翩的飞;   你试闻闻这紫兰花馨!”   (朋友,你的心在怦怦的动:   我的也不一定是安宁;)   “看,那一对雌雄的双虹!   在云天里卖弄着娉婷;”   (这不是玩,还是不出口的好,   我顶明白你灵魂里的秘密;)   那是句致命的话,你得想到,   回头你再来追悔那又何必!   (我不愿你进火焰里去遭罪,   就我——就我也不情愿受苦!)   “你看那双虹已经完全破碎;   花草里不见了蝴蝶儿飞舞。”   (耐着!美不过这半绽的花蕾;   何必再添深这颊上的薄晕?)   “回走吧,天色已是怕人的昏黑——   明儿再来看鱼肚色的朝云!”   偶然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珊瑚   你再不用想我说话,   我的心早沉在海水底下;   你再不用向我叫唤:   因为我——我再不能回答!   除非你——除非你也来在   这珊瑚骨环绕的又一世界;   等海风定时的一刻清静,   你我来交互你我的幽叹。   变与不变   树上的叶子说:“这来又变样儿了,   你看,有的是抽心烂,有的是卷边焦!”   “可不是,”答话的是我自己的心:   它也在冷酷的西风里褪色,凋零。   这时候连翩的明星爬上了树尖;   “看这儿,”它们仿佛说,“有没有改变?”   “看这儿,”无形中又发动了一个声音,   “还不是一样鲜明?”——插话的是我的魂灵!   丁当——清新   檐前的秋雨在说什么?   它说摔了她,忧郁什么?   我手拿起案上的镜框,   在地平上摔一个丁当。   檐前的秋雨又在说什么?   “还有你心里那个留着做什么?”   蓦地里又听见一声清新——   这回摔破的是我自己的心!   我来扬子江边买一把莲蓬   我来扬子江边买一把莲蓬;   手剥一层层莲衣,   看江鸥在眼前飞,   忍含着一眼悲泪——   我想着你,我想着你,啊小龙!   我尝一尝莲瓤,回味曾经的温存——   那阶前不卷的重帘,   掩护着同心的欢恋;   我又听着你的盟言,   “永远是你的,我的身体,我的灵魂。”   我尝一尝莲心,我的心比莲心苦;   我长夜里怔忡,   挣不开的恶梦,   谁知我的苦痛?   你害了我,爱,这日子叫我如何过?   但我不能责你负,我不忍猜你变,   我心肠只是一片柔:   你是我的!我依旧   将你紧紧的抱搂——   除非是天翻——但谁能想象那一天?   客中   今晚天上有半轮的下弦月;   我想携着她的手,   往明月多处走——   一样是清光,我说,圆满或残缺。   园里有一树开剩的玉兰花;   她有的是爱花癖,   我爱看她的怜惜——   一样是芬芳,她说,满花与残花。   浓阴里有一只过时的夜莺;   她受了秋凉,   不如从前浏亮——   快死了,她说,但我不悔我的痴情!   但这莺,这一树花,这半轮月——   我独自沉吟,   对着我的身影——   她在那里,阿,为什么伤悲,凋谢,残缺?   三月十二深夜大沽口外   今夜困守在大沽口外:   绝海里的俘虏,   对着忧愁申诉;   桅上的孤灯在风前摇摆:   天昏昏有层云裹,   那掣电是探海火!   你说不自由是这变乱的时光?   但变乱还有时罢休,   谁敢说人生有自由?   今天的希望变作明天的怅惘;   星光在天外冷眼瞅,   人生是浪花里的浮沤!   我此时在凄冷的甲板上徘徊,   听海涛迟迟的吐沫,   心空如不波的湖水;   只一丝云影在这湖心里晃动——   不曾参透的一个迷梦,   不忍参透的一个迷梦!   半夜深巷琵琶   又被它从睡梦中惊醒,深夜里的琵琶!   是谁的悲思,   是谁的手指,   像一阵凄风,像一阵惨雨,像一阵落花,   在这夜深深时,   在这睡昏昏时,   挑动着紧促的弦索,乱弹着宫商角徵,   和着这深夜,荒街,   柳梢头有残月挂,   阿,半轮的残月,像是破碎的希望   他头戴一顶开花帽,   身上带着铁链条,   在光阴的道上疯了似的跳,疯了似的笑;   完了,他说,吹糊你的灯,   她在坟墓的那一边等,   等你去亲吻,等你去亲吻,等你去亲吻!   决断   我的爱:   再不可迟疑;   误不得   这唯一的时机。   天平秤——   在你自己心里,   哪头重——   砝码都不用比!   你我的——   哪还用着我提?   下了种,   就得完功到底。   生,爱,死——   三连环的迷谜;   拉动一个,   两个就跟着挤。   老实说,   我不希罕这活,   这皮囊——   哪处不是拘束。   要恋爱,   要自由,要解脱——   这小刀子,   许是你我的天国!   可是不死   就得跑,远远的跑;   谁耐烦   在这猪圈里捞骚?   险——   不用说,总得冒,   不拼命,   哪件事拿得着?   看那星,   多勇猛的光明!   看这夜,   多庄严,多澄清!   走吧,甜,   前途不是暗昧;   多谢天,   从此跳出了轮回!   最后的那一天   在春风不再回来的那一年,   在枯枝不再青条的那一天,   那时间天空再没有光照,   只黑蒙蒙的妖氛弥漫着   太阳,月亮,星光死去了的空间;   在一切标准推翻的那一天,   在一切价值重估的那时间:   暴露在最后审判的威灵中   一切的虚伪与虚荣与虚空:   赤裸裸的灵魂们匍匐在主的跟前——   我爱,那时间你我再不必张皇,   更不须声诉,辩冤,再不必隐藏——   你我的心,像一朵雪白的并蒂莲,   在爱的青梗上秀挺,欢欣,鲜妍——   在主的跟前,爱是唯一的荣光。   起造一座墙   你我千万不可亵渎那一个字,   别忘了在上帝跟前起的誓。   我不仅要你最柔软的柔情,   蕉衣似的永远裹着我的心;   我要你的爱有纯钢似的强,   在这流动的生里起造一座墙;   任凭秋风吹尽满园的黄叶,   任凭白蚁蛀烂千年的画壁;   就使有一天霹雳震翻了宇宙——   也震不翻你我“爱墙”内的自由!   望月   月,我隔着窗纱,在黑暗中,   望她从岩的山肩挣起——   一轮惺忪的不整的光华:   像一个处女,怀抱着贞洁,   惊惶的,挣出强暴的爪牙;   这使我想起你,我爱,当初   也曾在恶运的利齿间捱!   但如今,正如蓝天里明月,   你已升起在幸福的前峰,   洒光辉照亮地面的坎坷!   白须的海老儿   这船平空在海中心抛锚,   也不顾我心头野火似的烧!   那白须的海老倒像有同情,   他声声问的是为甚不进行?   我伸手向黑暗的空间抱,   谁说这缥缈不是她的腰?   我又飞吻给银河边的星,   那是我爱最灵动的明睛。   但这来白须的海老又生恼   (他忌妒少年情,别看他年老!)   他说你情急我偏给你不行,   你怎生跳度这碧波的无垠?   果然那老顽皮有他的蹊跷,   这心头火差一点变海水里泡!   但此时我忙着亲我爱的香唇,   谁耐烦再和白须的海老儿争?   再休怪我的脸沉   不要着恼,乖乖,不要怪嫌   我的脸绷得直长,   我的脸绷得是长,   可不是对你,对恋爱生厌。   不要凭空往大坑里盲跳:   胡猜是一个大坑,   这里面坑得死人;   你听我讲,乖,用不着烦恼。   你,我的恋爱,早就不是你:   你我早变成一身,   呼吸,命运,灵魂——   再没有力量把你我分离。   你我比是桃花接上竹叶,   露水合着嘴唇吃,   经脉胶成同命丝,   单等春风到开一个满艳。   谁能怀疑他自创的恋爱?   天空有星光耿耿,   冰雪压不倒青春,   任凭海有时枯,石有时烂!   不是的,乖,不是对爱生厌!   你胡猜我也不怪,   我的样儿是太难,   反正我得对你深深道歉。   不错,我恼,恼的是我自己:   (山怨土堆不够高;   河对水私下唠叨。)   恨我自己为甚这不争气。   我的心(我信)比似个浅洼:   跳动着几条泥鳅,   积不住三尺清流,   盼不到天光,映不着彩霞;   又比是个力乏的朝山客,   他望见白云缭绕,   拥护着山远山高,   但他只能在倦废中沉默;   也不是不认识上天威力:   他何尝甘愿绝望,   空对着光阴怅惘——   你到深夜里来听他悲泣!   就说爱,我虽则有了你,爱,   不愁在生命道上   感受孤立的恐慌,   但天知道我还想往上攀!   恋爱,我要更光明的实现:   草堆里一个萤火   企慕着天顶星罗:   我要你我的爱高比得天!   我要那洗度灵魂的圣泉,   洗掉这皮囊腌,   解放内里的囚犯,   化一缕轻烟,化一朵青莲。   这,你看,才叫是烦恼自找;   从清晨直到黄昏,   从天昏又到天明,   活动着我自剖的一把钢刀!   不是自杀,你得认个分明。   劈去生活的余渣,   为要生命的精华;   给我勇气,啊,唯一的亲亲!   给我勇气,我要的是力量,   快来救我这围城,   再休怪我的脸沉,   快来,乖乖,抱住我的思想!   天神似的英雄   这石是一堆粗丑的顽石,   这百合是一丛明媚的秀色;   但当月光将花影描上石隙,   这粗丑的顽石也化生了媚迹。   我是一团臃肿的凡庸,   她的是人间无比的仙容;   但当恋爱将她偎入我的怀中,   就我也变成了天神似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