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失了灵魂吗

类别:其他 作者:张恨水字数:2695更新时间:23/03/02 14:28:43
丁古云在这个时候,自是停止了这一天的心理动荡,安安静静的合着眼, 睡了过去。可是这蓝田玉小姐,倒着实的钟情于他。忽然推了房门进来,笑 道:“这样好的月色,不要辜负了它,我们一路出去踏踏月华吧。”说着, 手扶了丁古云的臂膀,就向外走。丁古云也就没有考虑到是否会被人看见, 紧紧挽了她一只粉臂。睁眼看时,两人同站在一丛蔷薇花架下,浓香醉人。 这花架下,十分僻静,正放了一张露椅。便挽了蓝田玉一同坐下,笑道:“密 斯蓝我实在是爱你,但是我这句话,真不敢冒昧的向你说。你觉得我这话不 过分吗?”说着偷看她的颜色,只见她低了头只管微笑,两个小酒窝漩着, 实是爱人。丁古云挽了她的手,心房乱跳,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蔷薇架下, 有人哈哈大笑道:“好一个谈师道尊严的大艺术家,带了女学生在这地方干 什么?”一言未了,拥出一群人来。看时,正是今天听讲照相的那群青年。 丁古云吓得手足不知所措,转身就跑。不想跑得急了,奔入那蔷薇花架子里, 被枝蔓紧紧把身子缚住,倒弄得进退两难。这就有人喊道:“不让他跑了, 绑了他游街。”丁古云听了这话,更是着急,心房狂跳,跳得那颗心几乎要 由口腔子里跳了出来,周身的冷汗,下雨一般的向外涌着。但仔细睁开眼一 看,哪里有什么蔷薇架?哪里又有什么蓝小姐?自己还是直挺挺的躺在床 上,因为盖的棉被,紧紧的裹住了,所以好像人奔入了蔷薇花架子,让花枝 把自己缚住了。其实乃是一个梦。看看桌上的那盏植物油灯,已经细微得只 剩了一丝丝红光,已没有了火亮,反是那窗户外面的月光,由玻璃窗户上射 了进来,倒照映着满屋子里清光隐隐。在枕上闭着眼睛,想了一想梦中的情 景,觉得梦境究竟是梦境。世间上哪有那样容易的事,一手就把蓝田玉的手 臂挽着,听了自己摆布,便是梦里,也未尝没有反应,你看那些青年破口大 骂,竟要绑了我游街。若是自己真作出这一项事来,也就真有被绑着游街的 可能。这样看起来,自己还是小心为妙,若是真弄成那样一天,那还有什么 可活的,干脆自杀完事得了。想了一想,觉得是原来的计划不错。明日一大 早起来,就离开这是非之地,自己可以用理智强迫了情感就范。这样想着, 也就安然睡觉。 十点钟附近,汽车随着雾气开朗,也就开行了。丁古云赶到寄宿舍里, 同志们正在饭厅里围了桌子吃午饭。田艺夫自然也就坐在桌上。丁古云将手 上的纸包举了一举,笑道:“我和你当了一回邮差了,你怎么样感谢我?” 田艺夫虽不曾接过那纸包,在丁古云这一种言行上看去,已知道这纸包是谁 寄来的。心里就埋怨着夏小姐荒唐。这种男女恋爱投赠表记的行为,怎好托 老夫子传递?一阵惶恐,早是面红耳赤,放下了饭碗,赶着迎上前去,将那 纸包接了过来,鞠着躬,连说“谢谢”。同座的人,早闪开了座位,让丁古 云入座吃饭。他且不坐下,站在饭桌前,向田艺夫笑道:“这回去演讲,累 坏了夏小姐,由下汽车起,直到离开旅馆为止,都在招待我。”他一连串的 说着,似乎很有趣,及至把话完全说完了,却有点觉悟,便手摸了胡子笑道: “对不起,我说急了,话有语病。是今天早上,夏小姐到旅馆里来看我的, 而且还带了我一位女学生同来。我说急了,原谅,原谅!”说着,便向田艺 夫连连的拱了两下手。他不说明,倒还罢了。说明之后,田艺夫倒更是难为 情,那脸红着涨到耳朵后面去。在座吃饭的人,都觉今天发现了一个奇迹。 丁老夫子和田艺夫带了爱人的投赠,而且还说上许多笑话。就以他的话而论, 他还受着夏小姐的招待,有一日一夜之久,这实在是意想不到的事。而看到 艺夫难为情,大家又哈哈大笑起来。艺夫拿着空碗,盛了一碗饭送到空席面 前,笑道:“无以为报,小小代劳吧。”丁古云也就哈哈大笑,坐下吃饭。 在吃饭的时候,他又说着夏小姐要请他到家里去吃面,还是自己一位女学生 蓝小姐没有表示同意,未能实现。又说,过了两天,夏小姐要带了那位蓝小 姐到这里来。大家听他滔滔的叙述着小姐的事,这又是他向来不干的事,不 知道他是什么用意,也没有人敢去多问他。 饭后,丁古云笑嘻嘻的回到自己屋子里去,首先一件事,是拿镜子照照 自己。一拿了镜子在手,立刻让自己起了一种不快之感。那镜子里面,呈现 着一颗长胡子蓬松的脑袋。回想到蓝小姐那样漂亮而年轻。这一种对照,是 人所不能堪的事。于是放下了镜子,靠着窗台站定,昂头望了天上的白云。 不知站了多少时候,觉得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烦躁,于是背了两手在身后, 缓缓踱出大门来。这里有一道石板面的人行路,穿过了一片水田。这冬季里, 川农不种庄稼,满满的蓄着明春栽秧的水,是一片汪洋,这水田梗上,栽着 青的蚕豆秧子,界划了这梯形的水块。白鹭鸶三五或七八只,各自成群,站 在浅水田里找小鱼吃。水田两边的山麓下,也有鹭鸶站在树梢上,好像是开 的白花。人家放的鹅鸭在水里游泳,鹭鸶也有两只杂在它们队里。丁古云看 到,心里就想着,动物都是有感情的,只要相处的久了,自然会成起伴侣来。 不看这雪白的鹭鸶会和那笨拙的麻鸭混在一处?蓝小姐是一只白鹭,我呢? 总不至于是一只笨拙的麻鸭吧?心里想着,脚下是只管顺了青石板路走,抬 头看时,水田落在背后,把这一个坪坝走完,到了屋对面的小山脚下了。这 里有棵黄桷树,丑陋的树干,分着两根歪曲而满长了疙疸的树枝,向天空里 张爪舞牙。树枝铺张了半亩地方那样大,虽是冬天,还有一半巴掌大的蕉绿 叶儿,抖颤着微风。树根下混堆了些石块,配着一座木箱子大的山神庙。他 心想,此间的分路口,必有黄桷树,树下必有山神庙,此时无所谓,到了夏 天,这浓厚的树荫下,是行人不忍离开的所在,一尊山神,也免不了依赖这 黄桷树。这黄桷树好像是我,而这山神庙应该是蓝小姐。丑老的东西,有丑 老的好处,没有这黄桷树庞大的浓荫,就不会有这座山神庙。再说我若是把 这把大胡子取消,换了西装,也不见得就是怎样丑陋。他正这样站在黄桷树 下,对了山神庙出神,恰好有批行路人由这里经过,他恍然省悟过来,回转 了身向原路退回去。正好这路的前面,有个中年男子,背着个大旅行袋,随 在一位少妇身后走。虽然看不见这少妇是什么面貌,然而她微卷了烫发的后 稍,穿着窄小的花布旗袍,装束相当入时,比之后面这位穿旧蓝长衫的汉子, 就丑美相差太多。可是他两人很亲密的说着话毫无嫌疑。这也可见男女结合, 完全系乎感情,不在男人长得好看与否。那么,我对于蓝小姐也可以大做其 感情工夫。感情是怎样入手呢,当然要由诚恳,殷勤,温存做起。这些工夫, 在艺术家手里,似乎没有什么难办。但最大的前提,还是要密切的接触着。 不然,就有诚恳殷勤温存各种水磨工夫,又怎能表示得出来。好!立刻写一 封快信去请她来。想到这里,将手一拍,脚一顿,表示了态度的坚决,不料 只管想蓝小姐,却没有理会到脚下的路,脚踏了个虚。眼见人向水田里倒栽 下去,口里只喊得一声“哎呀”,人已躺在水田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