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元唱和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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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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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作人字数:4465更新时间:23/03/02 14:31:15
前回在一篇关于朱舜水的文章里,引用《先哲丛谈》,牵连的说到陈元赟。据芳贺矢一的《日本汉文学史》,今关天彭的《日本流寓之明末诸士》,小畑利三郎的淮王常清与陈元赟之诸研究,查出陈氏的生平约略如下。陈元赟,字义都,别号既白山人,又称菊秀轩,浙江杭州人,生于万历十五年。天启元年与沈茂人共随单翔凤至日本京都,持福建总兵公文,来议倭寇事,留三月余,不得要领而回,曾与林罗山唱和,见罗山集中。归国后应会试不第,崇祯十一年再至日本,遂留住不去,其后为尾张藩主毛利义直客,居于名古屋,与诗僧元政相识,作诗唱酬,著有《元元唱和集》,二人诗各一卷,宽文十一年(清康熙十年)卒,年八十五岁。元赟多才技,能拳术,知建筑及制陶,均传于日本,又名古屋有茶食曰板元赟,亦其所创制也。他在日本的影响,与朱舜水的不同,大抵不在学术方面,我觉得一块点心的流传,实在要比一卷书还有意味,不过这里也还只是且谈谈他的诗文耳。
元赟著有《老子通考》四册,只在图书馆看到,我所有的只是一部两册的《元元唱和集》。集内元政元赟诗各一卷,二人互为序,题宽文二年,次年刊行,即西历一六六三年。我这一部新从名古屋买来,旧敝多虫蛀,末叶有墨笔题记二行云,此书上下二册,以清酒一升,从僧贞中易得。贞中不知是何时人,盖亦是风雅和尚,配得读元政诗者,唯清酒时价一升值至十元,亦已大不廉矣。《先哲丛谈》卷二纪元赟能娴此邦语,故常不用唐语,引元政诗,今案原诗悉见《唱和集》中,其一人无世事交常淡,客惯方言谈每谐,原题云“谢元赟翁来访”,其二为《送元赟老人之尾阳诗》十首之三,全诗凡五韵,今录于下:
“邂逅遇尾城,至今已四载。今年会洛阳,来往劳孤拐。清谈无点俗,相忘如痴。君能言和语,乡音舌尚在,久狎十知九,旁人犹未解。”元赟和诗,其一云公是道安能说法,我非曼倩好诙谐,尚有意趣,其二末四句云:
“方言不须译,却有颖舌在。坐久笑相视,眉语神自解。”有如角牴,工力便不能相敌。盖元政受五山文学的流派,自有洒脱之趣,元赟则乙榜出身,犹多絷缚,二人虽同是景仰袁中郎者,其造就自不免有异也。《唱和集》中元政送元赟之尾阳十诗,有小序云系用袁石公别陶石篑韵,文中说明其缘起云:
“余尝暇日与元赟老人共阅近代文士雷何思钟伯敬徐文长等集,特爱袁中郎之灵心巧发,不藉古人,自为诗为文焉。今兹九月之初,既夜正长而风遽冷,寂寂不睡,灯下拥被,独阅石公之集,读至别石篑诗,忽感近日老人将有尾阳之行矣,因效石公韵,缀狂斐十首,以拟阳关曲。”《先哲丛谈》卷二云:
“元政诗文慕袁中郎,此邦奉袁中郎盖以元政为首,而元政本因元赟知有中郎也,元政书曰,数日之前探市,得袁中郎集,乐府妙绝,不可复言,《广庄》诸篇识地绝高,《瓶史》风流,可想见其人,又赤牍之中言佛法者其见最正,余颇爱之,因足下之言知有此书,今得之读之,实足下之赐也。”元政所著《草山集》前后三十卷,仓卒不得见,《唱和集》中有《和李梁谿戒酒诗》,小序云:
“余尝答人书漫论文章曰,所谓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盖流自性灵者有德之言也,出自模拟者不必有德之言也。流自性灵者或虽不整齐而无痕,出自模拟者虽是整齐未必无痕,余虽不知文章,于此二者暗中摸索亦可知也。何者,言即心之迹也,因迹求心,虽不中不远矣。由此言之,世之好文章者,不本道德,徒拾古人之唾余,以为得巧,可耻之甚也。”此意亦原本公安,而说得颇妙,以道德与性灵合为一,尤有意义,其时钱受之辈正在力斥袁钟,而深草上人乃能知爱好,大可佩服矣。日本汉文学中一时亦盛行七子派拟古典诗文,山本北山著《作诗志彀》等书,尊中郎而反于鳞,排斥模拟,提唱性灵,开辟一新途径,《志彀》序题天明壬寅,距元政时盖正是甲子一周。元政本名石井吉兵卫,二十六岁出家为日莲宗僧,居深草之瑞光寺,供养父母竭尽孝敬,后两亲同年以八十七岁殁,阅二七日元政亦卒,年四十六。作辞世和歌,意云,深草的元政和尚死了,虽是自家事,也觉得可哀。又遗命不建石塔,但于墓上种竹二三株。元政有《竹叶庵诗》十首为世所称,见《唱和集》中,其一云:
“屋前竹叶垂,屋后竹叶隔,屋上竹叶覆,中有爱竹客。”此盖足以为其墓志铭矣。廿九年八月廿四日。
四鸣蝉
近代日本文学作品,由本国人翻为汉文,木刻出版者,在江户时代中期大约不很少,我在北京所见已有三种。其一是《艳歌选》,十四年春间所写的“茶话”中第六则即是介绍这书的,略云:
“《艳歌选》初编一卷,乌有子著,日本安永五年(一七七六)刻板,现藏东京上野图书馆中,原书未得见,仅有抄录一部分,收在汤朝竹山人所编《小呗选》内,计二十六首,首列俗歌原本,后加汉译。卷首凭虚氏汉文序有云:
‘乌有先生尝游酒肆,每闻妓歌,便援笔诗之,断章别句,纵横变化,翻得而妙矣。’又例言之二云:
‘里巷歌谣,率出于流俗儿女之口,而翻之以成诗,自不得浑雅矣,间亦有翻难翻者,殆不免牵强焉,总是杯酒余兴,聊自玩耳,而或人刊行于世,盖欲使幼学之徒悦而诵之,习熟通晓,乃至于诗道也。固非近时狡儿辈佚离之言,自以为诗为文,锲诸梨枣,但供和俗顾笑,假使华人见之则不知何言之比也,世人幸详焉。’他的译诗可以知道是不很信的,但是有几首却是实在译得不坏,不过他是学绝句和子夜歌的,所以其好处也只是汉诗的好处,至于日本俗歌的趣味则几乎不大有了。”当时曾转录九首以为例,今引用其一云:
郎意欲迎妾,妾身那得行?
行程五百里,风浪转相惊。
其二是《海外奇谈》。此书一名“日本忠臣库”,为《假名手本忠臣藏》之译本,题清鸿濛陈人重译,有序云:
“鸿蒙子尝阅市获奇书,题曰‘忠臣库’,彼之则稗史之笔迹,而录海外报仇之事,谓好事家译异域之俳优戏书也,惜哉其文鄙俚错误有不可读者,是以追卓老《水浒》之迹,润色订补,以备游宴之谈柄焉耳。”后署乾隆五十九年,即一七九四年,后来尚有翻本,故不难得,寒斋所有即明治时印本也。《假名手本忠臣藏》为竹田出云等所撰,记元禄十五年赤穗四十七义士报仇事,假设盐冶判官冤死,家臣大星由良之助等共杀怨家高师直,为同类义士剧中之代表作,上台演唱,至今垂二百年不绝。此为净琉璃体,且说且唱,凡十一段,今译本改为十回,又作演义体裁,虽文气不能十分通畅,而模仿颇近似,所用明清小说中语亦有甚妙者,大抵所最难是安放得停当耳。《忠臣藏》本来是音曲,改为说部则但存本事,失去原文的藻饰,犹之莎翁喜剧,一变而为《吟边燕语》,其得失亦自易见也。
其三是《四鸣蝉》。这才是要谈的本题,其实也谈不了许多,只是说说梗概而已。此书一册,明和八年(一七七一)刊,题亭亭亭逸人译,堂堂堂主人训,其时为乾隆三十六年,法梧门正是十九岁,以第二名入学云。堂堂堂有序文,自称白虎居士,印文二,曰姓不唐,曰似园芙蓉,亭亭亭有解说曰“填词引”,则说明日本词曲之种类者也。书中凡收译文四篇,依原目分记于下:
一,雅乐 惜花记
二,同 扇芝记
三,俗剧 移松记
四,傀儡 曦铠记
首叶栏外横题曰才子刊书,卷中各篇起首栏外题曰才子刊书一百十七,以至一百二十,案序文末云:
“标才子者,聊取其奇也。刊书不刊。多言无益,鸣蜩何异。数其篇,四焉。题曰‘四鸣蝉’也。是之取尔。”说明书名,颇有意思,唯所谓刊书不知究竟如何,岂百二十中止刊此四耶,惜无可考究矣。
这里所谓雅乐即是能乐,其词谓之谣曲,所收两篇皆世阿弥元清所作,时在日本南北朝,西历十四世纪也。《惜花记》原名“熊野”,亦作“汤屋”,译文中对音云瑜耶,乃剧中女主人公之名,熊野本为远江池田宿游女之长,为平宗盛所宠,召至京都,欲归省母病,不蒙许可,强令侍从看花,以观音力,使宗盛读诗感悟,因得东归,当时熊野咏诗,如译本云,何弃锦城如绣春,又惜乡里园花散,“惜花记”改题即从此出。《扇芝记》原名“赖政”,亦是主人公之名,是分两场,第一场有僧云游至宇治,源赖政之灵化为老翁,引之游览,至平等院,见青草生作扇形,为僧说过去因缘,赖政战败,于此敷扇草上,坐而自刃,至今留草形如扇,以为纪念,日本读芝云西巴,即青草也,第二场则赖政于僧梦中现形,陈说当年战死之情状。能乐多是两场,中间主角进去更衣,由狂言师扮一二人,略作说白,多近于打诨,使舞台不空虚,此脚色称曰“间”,即中间之意。平常书本止列谣词,而此本则并存间之狂言,《熊野》虽只是一场,而在破之前后场中间,亦有一段,此亦颇有意思。引言中云:
“小收分前后,词曲也,有男优,有女优,动有淫态亵语,大不似申乐严正且雅驯。”此即是说间曲,所云申乐即猿乐,谓谣曲之能乐也。《熊野》之“间”乃是使女夕颜与仆人剑持太郎,《赖政》则是土民朽松,所演与本文多少相关,但其风趣则与狂言殊相似也。
以上两篇所译系全文,余则只是其中的一段而已。《移松记》原名“山崎与次兵卫寿之门松”,为近松巢林子所作净琉璃傀儡剧本之一,后由宫古路半中改为歌舞伎用,称“山崎与次兵卫半中节”,汉译即以此本为依据,故标题曰俗剧。剧中叙与次兵卫恋慕名妓吾妻,中经患难,吾妻与之偕逃,而与次兵卫发狂,各地浪游,后为侠友所助,得以团圆,狂疾亦愈。今本所收为“物狂道行”一段,即叙二人游行事也。《曦铠记》原名“大塔宫曦铠”,竹田出云所作之净琉璃剧本,用于傀儡戏者,本有五卷,今所收为卷三中之“身代音头”一段,为最有名的部分。剧中叙北条氏欲废立,示意斋藤太郎左卫门袭杀王子,永井宣明建言俟王子与群儿歌舞时斩之,而夫妇密谋以其子鹤千代为替代,及视斋藤所斩乃是别一小儿,宣明讶问,始知此是土岐赖员之子,即斋藤外孙也。“身代音头”即指此,译本谓替身踊场,殊难得恰好。斋藤虽尽忠王室,唯以身为北条氏部属,及兵败亦自杀以殉云。戏曲本事,略述难得要领,详说又易烦杂,今止从略,但亦已觉得辞繁而意仍不能达,苦矣。
统观这四篇的内容,不得不说译本的选择很有道理,也很确当。《熊野》是谣曲中之鬘物(女剧),艳丽中有悲哀的气味,《赖政》则是修罗物(战斗剧),行脚僧遇鬼雄化身,后又现身自述,与佛法结缘得度,为照例的结构,而赖政乃是忠勇儒雅的武将,与一般鬼雄不同,剧中所表示者有志士之遗恨而无修罗的烦恼,正自有其特色。《寿之门松》本为净琉璃之世话物(社会剧),大抵以恋爱为葛藤,以死为归结,此剧之团圆正是极少的例,“道行”一段在剧中是精采处,即行道中之歌也。《曦铠》则为时代物(历史剧),斋藤忠义之士,而铁石心肠,人情已锻烧殆尽,为刚毅武士之代表,替身一场又是剧中之代表,其简要有力或可抵得过一部《忠臣藏》也。但是选择好了,翻译就更不容易。容我旁观者来说句风凉话,《曦铠记》绝对不能翻,古人已云画虎不成反类狗也,《移松》与《扇芝》次之,《惜花》则较易设法,因情趣较可传达耳。末尾熊野临行所唱数语译文云:
“明日回头京山远,北雁背花向越返,俺便指东去,长袖翻东无余言。”此可为一例。但此中译得最好的,还是两篇谣曲里的“间”这一部分,殆因散文自较易译,且诙谐之词亦易动人耶。尝闻人言,莎士比亚戏曲极佳,而读一二汉文译本,亦不见佳,可知此事大难,自己不来动手,岂可妄下雌黄,何况此又本用外国文所写者乎。不佞此文,原以介绍此书为目的,偶有评泊,止是笔锋带及,非是本意也,读者谅之。廿九年十一月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