鲊话
类别:
其他
作者:
周作人字数:4655更新时间:23/03/02 14:31:15
近来收得佟世思著《与梅堂遗集》十二卷,附《耳书》《鲊话》各一卷,系其六弟世畿所编集,有康熙辛巳序,但刻板似在雍正时,王渔洋序文署名已避讳矣。案《八旗文经》卷五十七作者考甲云,佟世思,先世居于佟佳地方,姓佟佳氏,省言以佟为氏,隶汉军镶蓝旗,又言法海介福均其族人,唯集卷十二《先高曾祖三世行略》云,自北燕时远祖讳万讳寿者,俱以文字显,然则其世系远出六朝,与籍隶满洲之佟佳氏如介野园等固自不同也。《熙朝雅颂集》卷十三引《八旗通志》云:
“《与梅堂遗集》十二卷,佟世思撰。是集凡诗十卷,词一卷,杂文一卷,其弟世集裒而刻之,末附《耳书》一卷,皆记所闻见荒怪之事,分人物神异四部,《鲊话》一卷,则以公事至恩平而记其风土也。”《四库书目提要》亦如此说盖为《通志》所本,《雅颂集》选其诗为十三四两卷,计百另二首,《雪桥诗话》卷三谈俨若诗有四则,最称赏其《横林雨夜访邵之莱夫子宅》四首,如其一云:“舟行常苦热,雷雨晚凉生,杨柳一时碧,桔槔忽不鸣。沟田增细响,村鼓应初更。我欲扶笻去,稻花香里行。”不佞虽不懂诗,读此亦觉得可喜。文十八篇多可读者,如《游红螺山记》,《思恩县开征记》,《与范彦公表叔书》均是,但是我觉得最有兴味的却是那两种附录。《耳书》文字颇简洁,所记事亦普通,可目为笔记中上品,末一则唵嘛呢叭弥吽,云是六字真言,传自西域,有谓唵嘛呢叭弥吽盖俺那里把你哄也。昔曾闻此传说,今知见于著录,亦颇有意思。《鲊话》据自序盖作于康熙乙丑,时至广东访其三弟世男于恩平县,记所见闻得三十九则,其序云,时在安徽同友人饮白酒啖鲟鲊,“昔陶母却鲊,而恩平无鲊可以奉亲,伟夫一官冰冷,仅足供兄弟友生一席鲊话耳,”书名即取此意。记文短者才十余字,最长者只二三篇,亦不及二百字,读之无不可人意,盖如序中所云,恩平以弹丸黑子,奇凋异敝,不可名状,世传有非山非水非人非鬼之地,殆将近之,其事本奇,而文足以副之,故遂耐读,所谓诚可悲可笑矣也。《鲊话》一序,计二百三十一言,亦诚实,亦波俏,而《八旗文经》则收录一篇俗调的《耳书序》,可知文章鉴别自有不可假借之处,观于《文经》选者之取舍,乃更相信自己见识渐益可靠,凡所取舍常与世俗相违,此即其征也。
《鲊话》中可抄者甚多,今只录其二三于下:
“县署无头门二门,勉强向败墙下设门一合,以蔽道路往来者。无大堂,有墙三面,横以竹,覆以草,无栋梁门柱。前令设木屏高五尺,阔二尺有五,以别内外,伟夫孟浪撤而易以门,再八步计步弓四步,即令君妻下榻处也。”
“士子无城居者,来则跣足骑牛,至城下就河水洗足,着屐而后入。每来谒,伟夫必与饮食,无一人知进退周旋之节者,伟夫多事,必捉襟曳肘而教之。予亲见伟夫以白面微髭之知县教白头诸生,拜揖酬酢,始终不能而罢焉。”
“堂置木架一座,上置鼓一面,即以乱棕缚云板于下,此伟夫升堂号召胥役之具也。夜间,一老人身不满二尺,蹲鼓下司更,或自三鼓交五鼓,或自四鼓又交二鼓,从来无伦序,但随其兴会耳。闻伟夫曩者怒,命易之,询通邑无可代者,因仍之。”
“通城无三尺平净地,处处皆瓦砾,生野慈姑于上。予与槃十步城上,小立,谓此地恐多蛇。言未已,一蛇丈许,窜胯下过。”案恩平属肇庆府,距新会不远,不知何以荒秽如此。近人奭良著《野棠轩摭言》卷七言多中有一则,言广西思恩府之苦,其文云:
“其地谚曰,虎上房,蛇上床,皂隶上墙。侵晨将启户先四望,房上有踞虎则不开门。地卑湿连山,山蛇如蚁,宵中恒为蛇所扰如蚊虻。居民极少,皂隶无应募者,但于大堂两翼墙画衙役,以壮观瞻耳。”案佟世男为恩平县知县,世思记其地风土,既极奇怪,而自己又适知思恩县事,真可谓偶然又偶然矣,只可惜不再写一卷续鲊话,不然必当有好文章可读也。《遗集》卷十二杂文中有《重修思恩县堂记》,述由贺县至思恩事云,“再调思恩,水土恶厉更倍于贺,亢则三冬热眩,哑不能言,雨则六月生寒,重裘莫御。”又《思恩县开征记》叙四乡头人来输纳情状,但云,“届期果来,老而皤者,少健者,棕帽者,布裹头者,徒行者,乘马者,聚数百十人,率皆衣青短衣,裸膝跣足,佩环刀七尺于胁下,”此盖如下文所云,思恩古属交趾日南,为环州生蛮之恒状,亦并不大奇。文中又有吏白开征有日之语,则固有胥吏,岂画壁者止是皂隶,而吏不在其内耶。《野棠轩摭言》引夏闰庵所见为证,似是近数十年中事,在康熙三十年顷反不若是之甚,亦不可解。唯《重修县堂记》言至广西后,宾客仆从不习于水土死者二年之外一十八人,而佟君自己亦遂是年卒于官,时为康熙辛未,年四十有二,此则与夏闰庵所遇之思恩守志白石运命相同,似前后无甚变化,亦大奇也。
春在堂杂文
《春在堂全书》十年前购得一部,共一百六十本,堆放书架上,有望洋之叹。不佞不懂经学,全书中精粹部分以是不能了解,以前陆续抽读的只是尺牍随笔杂抄笔记这一类,大都是曲园先生业余遣兴之作罢了。我向来很佩服曲园先生以一代经师而留心轻文学,对于小说故事做过好些研究,读《右台仙馆笔记》中黄土老爷诸篇,觉得是好文字,非一般说部中所有。近来闲居无事,拿出《杂文》来看,有许多文章看得甚喜欢,特别是序文一类,觉得在近代文章中极少有的。平常讲词章的人批评曲园先生的诗文总说是平庸,本来曲园诗自说出于乐天放翁,文也自认文体卑弱,似乎一般的批评也还不错。但是,诗我不大懂今且慢谈,文的好坏说起来颇有问题,因为论文的标准便有好些差异。有喜谈义理者,不但主张言中有物,其物还必须是某一派的正统思想,所以如不是面红耳赤的卫道,或力竭声嘶的辟邪,便不能算是好文字。又有好讲音律者,凡是文章须得好念,有如昔人念韩愈《送董邵南序》,数易其气而后成声,然后铿锵镗鞳,各有腔调,听之陶然。然而在此二派之外还可以有一种看法,即是不把文章当作符咒或是皮黄看,却只算做写在纸上的说话,话里头有意思,而语句又传达得出来,这是普通说话的条件,也正可以拿来论文章。我就是这一派看法的,许多传世的名文在我看去都不过是烂调时髦话,而有些被称为平庸或浅薄的实在倒有可取,因为他自有意思,也能说得好,正如我从前所说有见识与趣味这两种成分,我理想中好文章无非如此而已。《春在堂杂文》现在便可以给我做一个很好的例。
序文极是常见的东西,人们即使不从文集里去找了来读,无论看什么书大抵前面总可见到一两篇序文的。但是平常有谁看了觉得喜欢呢?我近二十年来才学会看书先看序,可是结果多是不满意,难道真如郑板桥所说敷衍的太多么。其实倒还因为照程式做的多了的缘故,这些大都选得进《古文范》里去,在我们想找平庸的说话看的人却也就不免失望了。曲园先生的序文在书上常可见到,这不仅如章太炎先生所微讽,先生好以笔札泛爱人,《杂文》自序中也自己承认性好徇人之求,那么这些序文一定多有敷衍的了。然而我们的经验是,一部书上有几篇序,其中如有曲园先生的在内,则其中最可读的必定就是曲园先生的那一篇。在《天津征献诗》,《槃薖纪事初稿》,《习苦斋画絮》,《眉绿楼词》等诸书中,都是这样。为什么缘故呢?作序即使同是敷衍,因为这多少总是赋得,但敷衍也有不同,有如寒暄,一种是照例的今天天气哈哈哈,一种也是说今天天气好或是冷,不过关于冷稍有发挥,说是早上见了霜,或是阴寒得很萧寂,有些物理人情上的根据,这就觉得有点意味了。曲园先生的序便是关于这事物总有意见要说,说得又有诚意又有风趣,读下去使人总有所得,而所说的却大抵不是什么经天纬地的大道理,此正是难能可贵的地方,近世一般文人所极不易及者也。
现在试举几个实例。《杂文》卷一《逊学斋诗集序》说风与雅的区别,说明后世的诗里也有这两种不同的风格。《荔园词序》论诗词曲三者变迁之迹,即阐明其特色所在。三编卷三《王子安集注序》论骈散文甚有精义,最可佩服,以骈俪为文之正轨,真通文章体例者之言。又云宋人以八代为衰,奉昌黎为鼻祖,自此以往遂有语言而无文字。此与鄙意甚相合。《秦肤雨诗序》引杨子云言,诗人之赋丽以则,论诗中有偏丽偏则两派,《击壤》遗音,《香奁》流弊,均所不取。《玉可盦词序》论词之正宗贵清空不贵饾饤,贵微婉不贵豪放,与《荔园词序》可互相发明。四编卷六《眉绿楼词序》论诗词分类编年之是非,谓诗宜编年,可以考定其生平,词则以分类为宜。盖词之体率婉媚深窈,或言及出处,亦以微言托意,不如诗之显明,依年编录未必足供考证,故不如分类读之,窥见其性情之微,转足以想见其为人。又《槃薖纪事初稿序》对于艰深之文微致讽词,五编卷七《可园诗钞序》自述诗宗香山剑南,亦即是此意。有云,“诗固所以写性情也,雕斲性情而为诗,其犹戕贼杞柳以为杯棬乎。”此语亦甚佳,与上文文崇骈俪之说似两岐,而实俱有至理。曲园先生著作未有专篇论文学者,仅散见于《杂文》中,序类中为最多,虽只是散金片羽,而言简意赅,往往与现代意见相合,实盖为之先导,此则甚可贵也。
《杂文》续编卷二有文数篇,皆关于金石文字者,如《慕陶轩古砖图录序》,《问礼盦彝器图序》,《两罍轩彝器图释序》,《画余盦古钱拓本序》,《百砖砚斋砚谱序》,文章议论均可喜。《古砖图录序》有云:
“余经生也,欲通经训必先明小学,而欲明小学则岂独商周之钟鼎,秦汉之碑碣,足资考证而已,虽砖文亦皆有取焉。”此数语可以包括诸文大意,简单的文句里实具有博大的精神。中国学者向来多病在拘泥,治文字者以《说文解字》为圣经,钟鼎碑碣悉不足取,砖瓦自更不必论矣。太炎先生曾谓古代日用食器且少见,独多钟鼎,大是可疑,龟甲兽骨则是今人伪作,更不可信。曲园先生乃独能有此创见,如在金石学家本亦无奇,以经师而为此言,可谓首开风气者矣。此外文章随便举例如六编卷八《唐栖志序》,《徐淡仙百兰稿序》,卷九《东城记余序》,并无特殊意见可说,而就题写去,涉笔成趣,不费气力,不落蹊径,自成一篇可读之小文。《杂文》补遗即七编卷二有《外弟姚少泉所著书序》,则又亦庄亦谐,姚君喜谈道与兵与医,曲园先生称其谈道之书明白晓畅,又谓惜余钝根仍茫乎未得其门径,与之论兵则只取其兵贵藏锋一语,其论医亦多心得,余固执废医之论者,姑勿论也。微词托讽,而文气仍颇庄重,读之却不觉绝倒,此种文字大不易作,游戏而有节制,与庄重而极自在,是好文章之特色,正如盾之两面,缺一不可者也。寿序与记各类中尚有佳文,兹不具论,只以序文为限,亦不及详举也。
读曲园先生的序文,有时觉得与读欧罗巴文书籍时的感觉有点相似。有些正论学术文艺,有如导言,但少简短耳,有些抒情说理,笔致如随笔小品,虽是七八十年前著作,而气味新鲜,一似墨色未干者,此可异也。我们平日写文章,本来没有一定写法,未必定规要反古,也不见得非学外国不可,总之只是有话要说,话又要说得好,目的如此,方法由各人自己去想,其结果或近欧化,或似古文,故不足异,亦自无妨。《春在堂杂文》中有些与新文学相通即以此故,若我辈写序虽力或未逮,用意则固不谬,今见曲园先生序文有相近者,此又我们之大幸也。朋友相语,常苦没有适宜的文章可以给学生读,《左传》《史记》非无名篇,不过那只可当文学赏鉴,不能作自己写作的参考,若要勉强去学,势必画虎类狗,做成烂调古文而后已。如今看见曲园先生的许多序文,很是喜欢,觉得这颇足供启蒙之用,虽然一时不能指定那几篇最合用,但总之在这中间我相信一定可以找出很好的资料来,使青年学子读了得到益处。近来长久不写文章,觉得荒疏了,夏天读《春在堂杂文》很想写一篇小文,但是不敢下笔,一半也因为怕说得不对,唐突先贤,到现在才决心来写,盖我深信此类杂文甚于学子有益,故仍来饶舌一番,不管文章的好坏,若是为个人计最好还是装痴聋到底,何苦费了工夫与心思来报告自己所读何书乎。二十八年十一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