蚊虫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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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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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作人字数:6901更新时间:23/03/02 14:31:16
丁修甫著《武林市肆吟》百首,其九十一云:“纸筩樟屑火微熏,药气烟浓夜辟蚊,胜卧清凉白罗帐,青铜钱止费三文。”注云,“蚊虫药亦列屋货卖。”案丁君卒于辛亥,所咏盖是清末事,蚊虫药值三文,越中亦有之,其时大约每股才二钱耳。制法以白纸糊细管,长二尺许,以锯木屑微杂硫黄等药灌入,或云有黄鳝骨屑尤佳,再压扁蟠曲作圈,纸捻缚其端即成矣。其烟辟蚊颇有效,唯薰帷帐使黄黑,洗濯不退,又蟠放地上,烧灼砖石木板悉成焦痕,是其缺点也。光宣时匠人用洋铁制盘,上加铁丝网为盖,颇便于用,唯贫家仍只以木板作垫而已。俗传有人失蚊帐,往测字,写一四字,卜者视之曰,得无失蚊帐乎,其形宛在,家中人如有名阿四者可问之。阿四不服,欲往难卜者,亦写一四字而作草书,曰蚊帐被窃,卜者熟视曰,勿妄语,汝那得蚊帐,此字明明说只是一股蚊虫药过夏耳。看见草书四字而即联想到蚊虫药痕,此在江浙人极是寻常,若黄河以北恐难赏识此笑话之趣味矣。
上面这段小文写了之后将近一年,偶阅《武林旧事》,见卷六作坊项下有蚊烟一条,又小经纪,注云他处所无者,亦列有蚊烟,此盖南宋时事也。又《夷坚乙志》卷七,杜三不孝条中云,洪州民杜三夏日货蚊药以自给,一日大醉殴其母,俄忽忽如狂,取所合蚊药内砒霜硫黄掬服之,俄顷而死。案据此可知在北宋时江西地方亦已遍行蚊烟,其中杂有砒霜硫黄,且亦称为蚊药,都是很有意思的事。查汪谢城著《湖雅》卷八,造酿之属下有蚊烟一项,注云:
“按以浮萍及鳝鳖等骨研末,纸裹为长条,焚之以驱蚊,名曰蚊烟,夏夜露宿无帷帐者莫不用之,每焚一条,可彻夜无蚊,唯气息甚恶,闻之不惯令人头胀,故或呼臭蚊烟。”湖州蚊烟盖亦加入鱼骨,唯以浮萍代木屑,不知从何处得如许材料耳。《政和类证本草》卷八水萍下云:
“《孙真人食忌》,五月浮萍阴干,烧烟去蚊子。”然则用浮萍盖唐时已然,想未必装入纸条,殆只是干而焚之,本来蚊子怕烟薰,不关是什么样的烟也。吾乡称纸卷者为蚊虫药,此外另有蚊烟,民间最通行的是这一种。大抵在黄昏蚊成市时,以大铜火炉生火,上加蒿艾茅草或杉树子,罨之不使燃烧,但发浓烟,置室中少顷蚊悉逃去。做蚊烟以杉树子为最佳,形圆略如杨梅,遍体皆孔,外有刺如栗壳,孔中微有香质,故烟味微香,越中通称曰路路通。《越谚》卷中名物部木类有路路通,注云,“杉子,落山检藏,以备烟薰。”女儿或择其形大而端正者,用水浸软,拔去其刺,用各式绒线穿孔缠札,状如绣球,可作端午之彩饰,但近年已几不复见矣。又一种用烟驱蚊法则缚艾如火把,点火生烟,名曰艾把,或取艾叶搓为绳,粗略如帐竿竹,名曰艾绳,其用法已与蚊虫药相近,唯费较多而不持久,故在民间通行势力乃远不能及也。
谭埽庵著《小虫赋》,第二十一段咏蚊蚋蠛蠓,有句云:“畏烽烟而远窜,狎灯火而猝焚。”自注云:
“性恶烟,旧云以艾薫之则溃,然艾不易得,俗乃以鳗鳝鳖等骨为药,纸裹长三尺,竟夕薫之,贫人无帐,每夕必市一裹,耐其臭犹得安寝也。闾巷间呼帐曰蚊厨,因戏呼蚊药之臭曰蚊厨香。其有帐者,夜或盗入,扇驱不肯出,则以灯草火取之,曰焠蚊子。”又句云:“古日中而为市,改抢攘于朝昏。”注云:
“夕则呼聚于檐外,乃入室,曰夜市,晓则呼聚于室中,乃散匿暗处,曰朝市,殊有准度。俗指日暮,则云蚊子做市矣,指晓起则云蚊子尚未出市,以为程。所谓聚蚊成雷者,正其市声也。”这两章都说得颇好,前者可以与《湖雅》所言相印证,论时间却已早了二百五十年了,后者则可作蚊市的说明,也正是有用的文字。我们小时候在书房里对课,大抵总遇见过蚊雷这一类的题目,至于蚊虫做市尤其是一句口头话,无人不知的,但是到了北京来一看,便觉得情形有点儿不同。除什刹海左近一带以外,大抵没有什么蚊子,平常可以不用蚊帐,点香辟虫也以白蛉为对象,称为白蛉子香,蚊市这类事自然更少人知道,在书上看见就须得注解了。洪北江著《外家纪闻》中有一则云:
“外家课子弟极严,自五经四子书及制举业外不令旁及,自成童入塾后晓夕有程,寒暑不辍,夏月别置大瓮五六,令读书者足贯其中,以避蚊蚋。”这虽不及囊萤映雪之奇,也是读书的一个好典故,在昔时恐怕还是常有的,也觉得颇有意思,北京则蚊子既不多,即瓮亦少见,盖此非常瓮,乃是小口大腹,俗语所谓甏者是也。廿九年八月一日。
炒栗子
日前偶读陆祁孙的《合肥学舍札记》,卷一有都门旧句一则云:
“往在都门得句云,栗香前市火,菊影故园霜。卖炒栗时人家方莳菊,往来花担不绝,自谓写景物如画。后见蔡浣霞銮扬诗,亦有栗香前市火,杉影后门钟之句,未知孰胜。”将北京的炒栗子做进诗里去,倒是颇有趣味的事。我想芗婴居士文昭诗中常咏市井景物,当必有好些材料,可惜《紫幢轩集》没有买到,所有的虽然是有“堂堂堂”藏印的书,可是只得《画屏斋稿》等三种,在《艾集》下卷找到时果三章,其二是栗云:
“风戾可充冬,食新先用炒。手剥下夜茶,饤柈妃红枣。北路虽上番,不如东路好。”居士毕竟是不凡,这首诗写得很有风趣,非寻常咏物诗之比,我很觉得喜欢,虽然自己知道诗是我所不大懂的。说到炒栗,自然第一联想到的是放翁的《笔记》,但是我又记起清朝还有些人说过,便就近先从赵云松的《陔余丛考》查起,在卷三十三里找到京师炒栗一条,其文云:
“今京师炒栗最佳,四方皆不能及。按宋人小说,汴京李和炒栗名闻四方,绍兴中陈长卿及钱恺使金,至燕山,忽有人持炒栗十枚来献,自白曰,汴京李和儿也,挥涕而去。盖金破汴后流转于燕,仍以炒栗世其业耳,然则今京师炒栗是其遗法耶。”这里所说似乎有点不大可靠,如炒栗十枚便太少,不像是实有的事。其次在郝兰皋的《晒书堂笔录》卷四有炒栗一则云:
“栗生啖之益人,而新者微觉寡味,干取食之则味佳矣,苏子由服栗法亦是取其极干者耳。然市肆皆传炒栗法。余幼时自塾晚归,闻街头唤炒栗声,舌本流津,买之盈袖,恣意咀嚼,其栗殊小而壳薄,中实充满,炒用糖膏则壳极柔脆,手微剥之,壳肉易离而皮膜不黏,意甚快也。及来京师,见市肆门外置柴锅,一人向火,一人坐高兀子上,操长柄铁勺频搅之令匀遍。其栗稍大,而炒制之法,和以濡糖,藉以粗沙亦如余幼时所见,而甜美过之,都市炫鬻,相染成风,盘饤间称佳味矣。偶读《老学庵笔记》二,言故都李和炒栗名闻四方,他人百计效之,终不可及。绍兴中陈福公及钱上阁出使虏庭,至燕山忽有两人持炒栗各十裹来献,三节人亦人得一裹,自赞曰李和儿也,挥涕而去。惜其法竟不传,放翁虽著记而不能究言其详也。”所谓宋人小说,盖即是《老学庵笔记》,十枚亦可知是十裹之误。郝君的是有情趣的人,学者而兼有诗人的意味,故所记特别有意思,如写炒栗之特色,炒时的情状,均简明可喜,《晒书堂集》中可取处甚多,此其一例耳。糖炒栗子法在中国殆已普遍,李和家想必特别佳妙,赵君以为京师市肆传其遗法,恐未必然。绍兴亦有此种炒栗,平常系水果店兼营,与北京之多由干果铺制售者不同。案孟元老著《东京梦华录》卷八,立秋项下说及李和云:
“鸡头上市,则梁门里李和家最盛。士庶买之,一裹十文,用小新荷叶包,糁以麝香,红小索儿系之。卖者虽多,不及李和一色拣银皮子嫩者货之。”李李村著《汴宋竹枝词》百首,曾咏其事云:
“明珠的的价难酬,昨夜南风芡嘴浮,似向胸前解罗被,碧荷叶裹嫩鸡头。”这样看来,那么李和家原来岂不也就是一爿鲜果铺么?
放翁的笔记原文已见前引《晒书堂笔录》中,兹不再抄。三年前的冬天偶食炒栗,记起放翁来,陆续写二绝句,致其怀念,时已近岁除矣,其词云:
“燕山柳色太凄迷,话到家园一泪垂,长向行人供炒栗,伤心最是李和儿。
家祭年年总是虚,乃翁心愿竟何如。故园未毁不归去,怕出偏门过鲁墟。”先祖母孙太君家在偏门外,与快阁比邻,蒋太君家鲁墟,即放翁诗所云轻帆过鲁墟者是也。案《嘉泰会稽志》卷十七草部,荷下有云:
“出偏门至三山多白莲,出三江门至梅山多红莲。夏夜香风率一二十里不绝,非尘境也,而游者多以昼,故不尽知。”出偏门至三山,不佞儿时往鲁墟去,正是走这条道,但未曾见过莲花,盖田中只是稻,水中亦唯有大菱茭白,即鸡头子也少有人种植。近来更有二十年以上不曾看见,不知是什么形状矣。廿九年三月二十日。
野草的俗名
《缘督庐日记抄》卷十三,光绪丁未四月下云:
“初七日,往返田塍,见野花,指问村人。野木犀枝叶花朵皆如桂,但白色。墙上有藤下垂如金银花,亦白色,土人谓之石沿藤花。又有小红花,瓣如障扇形,土人名山荷花浪。此皆土俗语,若欲考其名义,须检《尔雅》本经。”叶鞠裳好古,故尊信《尔雅》《本草》,但土俗语亦自佳,即古书中名义多自俗名出,注疏家亦多征引,若郝兰皋的《尔雅义疏》最为显著,不佞亦正以此益喜之也。毛子晋著《毛诗陆疏广要》,疏解颇详,后刻入青照堂丛书中,有李时斋批语常引俗名,在采采芣苡条云:
“车前以多生道旁故名,吾乡人或名猪耳。叶断之有丝,小儿或呼为老婆绩线。”此于经说或博物学上不知价值若何,却是民俗志的好资料,可以见平民或儿童心理,不单是存方言而已。范啸风著《越谚》卷中记名物,花草项下有绍兴土俗名数条,稍为增补注释共得八则。
一 臭婆娘
臭婆娘。《越谚》注云,“其子细,其气臭,善惹人衣。《留青日札》名曰夫娘子,实即《尔雅》所谓蘮蒘窃衣耳。越呼是名。”钱沃臣《蓬岛樵歌》续编注云,“《留青日札》,草子甚细,其气臭恶,善惹人衣者,名曰夫娘子。南方谓妇人无行者曰夫娘,盖言其臭恶善惹人者。案即《尔雅》蘮蒘窃衣,俗曰臭花娘草。”钱君为象山人,可知宁绍方言相同也。郝兰皋《尔雅义疏》下一窃衣注云,“今按此草高一二尺,叶作桠缺,茎头攒蔟,状如瞿麦,黄蕊蓬茸,即其华敷,粘着人衣不能解也。”《本草》似未著录。日本中勘助著小说《银茶匙》前篇四十三,叙岩桥至丛莽中采取狗虱,撒人衣发上,盖即此物,亦是土俗名,字书上无考,平常只如字解作狗身上虱,此殆以形似而借用也。
二 官司草
官司草。《越谚》作官私草,注云,“有茎而韧,孩童争胜为戏。”案此即是车前,如苏颂所云,春初生苗,叶布地如匙面,中抽数茎作长穗如鼠尾,花甚细密,青色微赤。儿童拔其茎,对折相套,用力拉之,断者为输,盖是斗草之戏也。俗称诉讼为打官司,故有此名,官私疑误。尤西堂著《艮斋续说》卷七云:
“《芣苢》序曰,后妃之美也,和平则妇人乐有子矣。传曰,文王之时万民和乐,儿童歌谣。申公亦谓童儿斗草嬉戏歌谣之词。今急口读之,其声甚似。”《诗传》《诗说》原系丰道生伪作,但斗草之说亦颇可喜,姚首源在《通论》中大加以嘲笑,未免以人废言矣。日本寺岛良安编《和汉三才图会》卷九十四有角牴草一项,注云:
“案角牴草原野湿地有之,叶布地丛生,微扁,似石菖而色浅。秋起茎,顶作穗青白色,可有细子而不见。其茎扁强健,长六七寸,小儿取茎绾穗结如钱襁,而用二个,一插其结处,两人持茎相引而断者为输以戏,因此草俗名相扑草。”看图盖是莎草类,儿童游戏用法相同,故名亦相类,在中国不知何名也。《和汉三才图会》原用汉文,今仍其旧,唯一二费解处,稍为修改。
三 黄狗尾巴
黄狗尾巴。《越谚》无注。《尔雅义疏》下一稂童粱下引郑志,“韦曜问云,《甫田》维莠今何草?答曰,今之狗尾也。”《本草纲目》卷十六狗尾草下时珍曰,“莠草秀而不实,故字从秀,穗形像狗尾,故俗名狗尾。”《和汉三才图会》注云,“案狗尾草原野多有之,小儿用之钩蛙为戏者。”在中国不闻有此游戏,但小儿亦喜采取玩弄耳。
四 碰鼻头草
碰鼻头草。《越谚》作湴浡头草,注云,“似莼。”《本草纲目》卷十九莕菜下时珍曰,“莕与莼,一类二种也,并根连水底,叶浮水上;其叶似马蹄而圆者,莼也;叶似莼而微尖长者,莕也;夏日俱开黄花,亦有白花者。”这里所谓碰鼻头草盖是莕而非莼。越中多水,城内道路几乎水陆并行,乡下则河港尤阔大,交通必赖舟楫,人民对于水里的东西自然特别感有兴趣。如坐“躅桨船”——《越谚》卷中注云,小而快,用脚踏桨,桨在后,躅从《荀子·礼论篇》注。”案躅字无可注音,当读如绍兴音弱。——中,进村间小溇,见两岸碧叶贴水,间开黄白小花,随桨波而上下,便知俗名之妙,老百姓非全无幽默者也。《诗经》周南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仿佛亦有此意,此固非如范啸风所谓今之闭户攻八股者所能领会者也。
五 老弗大
查旧日记有一节讲到老弗大,时为光绪己亥(一八九九)十月十六日,其文云:
“午至乌石头墓所,拔老弗大约三四十株。此越中俗名也,即平地木,以其不长故名,高仅二三寸,叶如栗,子鲜红可爱,过冬不凋,乌石极多,他处亦有之。性喜阴,不宜肥,种之墙阴背日处则明岁极茂,或天竹下亦佳,须不见日而有雨露处为妙。”陈淏子著《秘传花镜》卷三花木类考中平地木一则云:
“平地木高不盈尺,叶似桂深绿色,夏初开粉红细花,结实似南天竹子,至冬大红,子下缀可观。其托根多在瓯兰之傍,虎茨之下,及岩壑幽深处。二三月分栽,乃点缀盆景必需之物也。”越中此草很常见,盆栽易茂,北方似无有,唯在日本亦有之,俗名薮柑子,或写汉名紫金牛,为植物学的一科名。杉木唯三著《植物和汉异名辞林》在薮柑子下亦收录平地木一名,而知者盖鲜,日本译《呐喊》序文中有“结子平地木”一语,译注云,“内蒙古克什克腾旗西南的围场称平地松林,平地木殆其地所出产耶。”此则舍近求远,未免徒劳而无功也。
六 天荷叶
《本草纲目》卷二十虎耳草下时珍曰,“虎耳草生阴湿处,人亦栽于石山上,茎高五六寸,有细毛,一茎一叶如荷盖状,人呼为石荷叶,叶大如钱,状似初生小葵叶及虎之耳形,夏开小花淡红色。”《花镜》卷四藤蔓类考云:
“虎耳一名石荷叶,俗名金丝草。其叶类荷钱,而有红白丝缭其上,三四月间开小白花。春初栽于花砌石罅,背阴高处,常以河水浇之,则有红丝延蔓遍地,丝末生苗,最易繁茂,但见日失水,便无生理矣。”此节所说最得要领,盖叶上红白丝与红丝延蔓俱是天荷叶的特色,小时候对于此草觉得有兴趣即在此诸点,西湖花隐翁亦注意及此,这是很有意思的事。
七 骨牌草
《本草纲目》卷二十石韦下时珍曰,“多生阴崖险罅处,其叶长者近尺,阔寸余,柔韧如皮,背有黄毛,亦有金星者,名金星草。叶凌冬不凋。”又金星草下引掌禹锡云:
“喜生背阴石上净处及竹箐中少日色处,或生大木下及背阴古瓦屋上,初出深绿色,叶长一二尺,至深冬背生黄星点子,两两相对,色如金,因得金星之名。”越中所见叶只长一二寸,黄星亦两两相对,因形似骨牌,故得是名,俗传如能收集三十二张成一副,便是神药,可治虚损,服法已记不清,大抵是炖老鸭吃吧。陈伯雨著《金陵物产风土志》中云,“钟山多药材,有骨牌草者,点肖其牌,云能治劳瘵,《本草》所未载也。”即是此草,《本草》中曾载着,但云主治疮毒为异耳。
梁茝林著《浪迹续谈》卷五有骨牌草一则云:
“骨牌之戏自宋有之,宣和谱以三牌为率,凡六面,即骰子之变也。近时天九之戏见于明潘之恒《续叶子谱》,云近丛睦好事家变此牌为三十二叶,可执而行,则即今骨牌碰湖之滥觞也。今张氏如园中有骨牌草,春深时丛生各地,草叶狭而长,其叶尾各有点子浮起,略似骨牌之式,天牌及地牌最多,唯虎头略少。余在扬州时即闻有此草,佥言若得三十二叶,点子皆全者,可治血证,而实未曾目见此草,今乃于如园中亲手摘视,未知先有此草而后有骨牌,抑先有骨牌而后生此草,不可得而详矣。”案金星草已见于《嘉祐本草》,又《益部方物略记》中亦载,可知宋时已入药,唯骨牌草之名则当起于近代耳。掌禹锡称其叶长一二尺,宋子京赞亦云长叶丛生,盖是生在阴崖深箐中者,昔在故园所见都在木犀枝间,故颇短小,或是变种也。
八 咸酸草
《本草纲目》卷二十酢浆草下时珍曰,“苗高一二寸,丛生布地,极易繁衍,一枝三叶,一叶两片,至晚自合帖,整整如一。四月开小黄花,结小角,长一二分,内有细子。”苏颂曰,“初生时小儿喜食之。”案此所说均合,小儿摘叶食之,味微酸,故名。小野兰山著《本草纲目启蒙》卷十六引《闽书》,亦云咸酸草,与越中同。
此外本来还有两三种植物要说,今姑从略。上面我所记的只是物名,引了古书稍加注释,表示对于土俗语的兴味之一斑而已,这在方言与民俗学上的意义未曾有所说明。柳田国男在所述《民间传承论》第八章言语艺术中有关于动植物俗名的几段话,都说得极好,今摘译其植物名一部分于下:
“鸭头草的方言实在很多,有叫作染坊的老奶奶或染店客人者,这就把新造此语的时代也指示给我们了。染坊职业化了,普及于国内,在足利时代之末,江户前期顷,村人看了这花的蓝色,便去与新近印象很深的染坊连接起来,其定名的时代差不多就可推知了。曼珠沙华(案即石蒜,越中称蟑螂花)也有种种名字,因为在彼岸(案即春秋分前后各三日,共七日称彼岸)时分开花,故称为彼岸花,或远望其形状而定名的,曰狐花,又因触着感觉疼痛而曰烂手,曰保世花,也是好玩的名字。保世留者,四国之方言意云使热辣辣的痛也。又有地方嫌恶此花,称之曰死人花,或则因其开在水边,故取水怪之名称之曰猿猴花,河童花。(案猿猴借音,即是河童之别名,似溺鬼而系生物云。)这种名字在远隔地方也会相同,或由传闻而沿用者当亦有之,但偶然命名一致者盖亦多有。如称此花为河童花,在各地方多用河童的方言下再着一花字为名。”中国方言亟待调查,声韵转变的研究固然是重要,名物训诂方面也不可闲却,这样才与民俗学有关系,只怕少有人感兴趣,不单是在这时候没有工夫来理会这些事也。廿六年八月七日在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