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嘉录

类别:其他 作者:周作人字数:21845更新时间:23/03/02 14:31:17
《清嘉录》十二卷,吴县顾禄著,记述吴中岁时土俗,颇极详备,光绪戊寅(一八七八)有重刊本,在《啸园丛书》中,现今甚易得。原书初刊于道光中,后在日本翻刻,啸园葛氏所刻已是第三代,所谓孙子本矣,校雠不精,多有讹字,唯其流通之功不可没耳。 顾禄字总之,又字铁卿,所著书除《清嘉录》外寒斋仅有《颐素堂丛书》八种,《颐素堂诗钞》六卷。丛书中第五种曰“御舟召见恭纪”为其高祖嗣立原著,第七种《山堂五箴》为其友韦光黻著,第四种《烟草录》与褚逢椿共著,余皆顾氏自作。其一曰“雕虫集”,内小赋三十四篇。二曰“紫荆花院排律”,凡试帖诗四十首。三曰“骈香俪艳”,仿《编珠》之例,就花木一类,杂采典故,列为百五十偶。六曰“省闱日纪”,道光壬午(一八二二)秋与韦光黻应乡试纪行之作,七月朔至八月二十日,共历五十日。八曰“买田二十约”,述山居生活的理想,简而多致。以上五书均可以窥见作者的才情韵致,而《日纪》与《二十约》尤佳。如《二十约》之十九曰: “约,酒酣灯灺,间呼子墨,举平日乡曲所目经耳历者,笔之于简,以恣滑稽调笑,至如朝事升沉,世情叵测,居山不应与闻。”《日纪》在八月项下云: “十七日戊午,平明出万绿山庄,万枝髠柳,烟雨迷离,舟中遥望板屋土墙,幽邃可爱。舟人挽纤行急,误窜入罾网中,遂至勃谿。登岸相劝,几为乡人所窘,偿以百钱,始悻悻散。行百余里,滩险日暮,不敢发,约去港口数里泊。江潮大来,荻芦如雪,肃肃与风相搏。推窗看月,是夕正望,宛如紫金盘自水中涌出。水势益长,澎湃有声。与君绣侣梅纵谈,闻金山蒲牢声,知漏下矣,覆絮衾而眠。”正可说大有《吴船》之嗣响也。 《颐素堂诗钞》六卷,共古今体诗三百二首,道光乙酉(一八二五)年刊本,刻甚精工。诗中大抵不提岁月,故于考见作者生活方面几乎无甚用处,唯第三卷诗三十七首皆咏苏州南京中间景物,与《省闱日纪》所叙正合,知其为道光壬午秋之作耳。《雕虫集》刊于嘉庆戊寅(一八一八),褚逢椿序云,顾君总之髫龄时所撰也。《颐素堂诗钞》出版于七年后,林衍源序云,总之之才为天所赋,尚在少年,而诗之多且工若是,是则可传也。约略因此可以知其年辈,其生卒出处则仍未知其详。至于诗,诸家序跋题词虽然很是称扬,但在我外行看去却并不怎么好,卷五中这一首诗似乎要算顶好了,题曰“过某氏园”: “我昔曾经此,春风绕砌香。今来能几日,青草似人长。风竹忽敲户,雨花时堕墙。谁将盛罗绮,珍重惜韶光。” 《清嘉录》十二卷这恐怕是顾氏最重大的业绩了罢。如顾承序中所说,“荟萃群书,自元日至于岁除,凡吴中掌故之可陈,风谣之可采者,莫不按节候而罗列之,名之曰‘清嘉录’,洵吾吴未有之书也。”凡每卷记一月的事情,列项目共二百四十二,纪述之后继以征引,间加考证。如顾日新序中所说,“访诸父老,证以前闻,纠缪摘讹,秩然有体。庄子谓道在蝼蚁,道在尿溺。夫蝼蚁尿溺至微且浊矣,而不嫌每下而愈况,盖天地之至道贯于日用人事,其传之于世者皆其可笔之于书者也。”称赞与辩解混合的说法在当时大约也不可少,其意思也有几分道理,不过未免说的旧式一点罢了。我们对于岁时土俗为什么很感到兴趣,这原因很简单,就为的是我们这平凡生活里的小小变化。人民的历史本来是日用人事的连续,而天文地理与物候的推移影响到人事上,便生出种种花样来,大抵主意在于实用,但其对于季节的反应原是一样的。在中国诗歌以及绘画上这种情形似乎亦很显著,普通说文学滥调总是风花雪月,但是滥调则不可,(凡滥调均不可,)风花雪月别无什么毛病,何足怪乎。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这与看见泥土黑了想到可以下种,同是对于物候变迁的一种感觉,这里不好说雅俗之分,不过实者为实用所限,感触不广,华或虚者能引起一般的兴趣,所以仿佛更多诗意了。在这上面再加上地方的关系,更是复杂多趣,我们看某处的土俗,与故乡或同或异,都觉得有意味,异可资比较,同则别有亲近之感。《清嘉录》卷四记立夏日风俗其秤人一条云: “家户以大秤权人轻重,至立秋日又秤之,以验夏中之肥瘠。蔡云《吴歈》云,风开绣阁飏罗衣,认是秋千戏却非,为挂量才上官秤,评量燕瘦与环肥。”南方苦热,又气候潮湿,故入夏人常眠食不服,称曰蛀夏,秤人之俗由是而起,若在北地则无是矣。又卷五记梅雨有梅水一条云: “居人于梅雨时备缸瓮收蓄雨水,以供烹茶之需,名曰梅水。徐士《吴中竹枝词》云,阴晴不定是黄梅,暑气薰蒸润绿苔,瓷瓮竞装天雨水,烹茶时候客初来。案长元吴志皆载梅天多雨,雨水极佳,蓄之瓮中,水味经年不变。又《崑新合志》云,人于初交霉时备缸瓮贮雨,以其甘滑胜山泉,嗜茶者所珍也。”正如卷首例言所说,“吴越本属一家,而风土大略相同,故书中杂引浙俗为最繁,”这里记的原是吴俗而在我读了简直觉得即是故乡的事情了。我们在北京住惯了的平常很喜欢这里的气候风土,不过有时想起江浙的情形来也别有风致,如大石板的街道,圆洞的高大石桥,砖墙瓦屋,瓦是一片片的放在屋上,不要说大风会刮下来,就是一头猫走过也要格格的响的。这些都和雨有关系。南方多雨,但我们似乎不大以为苦。雨落在瓦上,瀑布似的掉下来,用竹水溜引进大缸里,即是上好的茶水。在北京的屋瓦上是不行的,即使也有那样的雨。出门去带一副钉鞋雨伞,有时候带了几日也常有,或者不免淋得像落汤鸡,但这只是带水而不拖泥,石板路之好处就在此。不过自从维新志士拆桥挖石板造马路拉东洋车之后情形怕大不相同了,街上走走也得拖泥带水,目下唯一余下的福气就只还可以吃口天落水了罢。从前在南京当学生时吃过五六年的池塘水,因此觉得有梅水可吃实在不是一件微小的福气呀。 附记 案明谢在杭《五杂组》卷三云:“闽地近海,井泉水多咸,人家惟用雨水烹茶,盖取其易致而不臭腐,然须梅雨者佳。江北之雨水不堪用者,屋瓦多粪土也。”又卷十一云:“闽人苦山泉难得,多用雨水,其味甘不及山泉而清过之。然自淮而北则雨水苦黑,不堪烹茶矣,惟雪水冬月藏之,入夏用乃绝佳。夫雪固雨所凝也,宜雪而不宜雨,何故?或曰,北地屋瓦不净,多秽泥涂塞故耳。”此两节均说明北方雨水不能用之故,可供参证。 附录 日本知言馆刻清嘉录序 近刻清人诗集舶到极多,以余所见尚有二百余部,而传播之广且速莫顾君铁卿《颐素堂诗钞》若也,梓成于道光庚寅首夏,而天保辛卯三月余得诸江户书肆玉岩堂,盖冬帮船所致也。夫隔海内外而商舶往来一年仅不过夏冬两度,又且长崎之于江户相距四十日程而远,然而其书刻成不一年,自极西而及于极东,所谓不胫而走,是岂偶然哉。今诵其诗,各体咸备,众妙悉臻,彬彬风雅,比兴不坠,如咏古诸什最多杰作,皆中晚唐人之诗,宜其行远而传世也。末又附《清嘉录》十二卷,盖纪吴中民间时令也。吴古扬州地,东际大海,西控震泽,山川衍沃,水陆所湊,唐宋以来号称繁华之区,亦江南一大都会也。如星野山川城郭土田人物食货灾祥艺文之类,县志邑乘或能详之,至其岁时琐事则略而不言,即一二言之,亦不致详细,盖恐其涉芜杂也,然土风民情于是可见,则其所关系亦自不小,岂可阙哉。古有采诗之政,以观民风,今无其政,又无其诗,在上之人何以周知天下风俗而移易之,然则纪其土风以备采择,亦古人贡诗之意也。顾君诗人也,其合而刻之意或在斯乎,故于土俗时趋推其来由,寻其沿习,慎而不漏,该而不侈,考证精确,纤悉无遗,然后土风可以观,民情可以知矣。是在上之人固所欲闻者也,若其广耳目而资学问,抑又余波所及,而余辈受赐多矣。余私心窃谓填海为平地,缩地为一家,倘获亲接麈教,闻所未闻,不知当何如愉快也,怅矣心飞,无翼何致,徒付一浩叹耳,岂意君亦谬闻余虚名,壬辰五月扇头题诗及画托李少白以见寄示,且属题词于《清嘉录》,余才学谫劣,何能任之,然倾慕之久,又何可无一言题简端以结知缘。于是与二三子相谋,先将翻刻其书,更为叙行之,而余适婴大疾,濒死数矣,至今笔砚荒废,尘积者三四年,以故迁延度岁,不果其志,深以为恨。久居安原三平好学乐善,勇乎见义而为,一日慨然谓余曰,顾君之于先生可不谓相知乎,而吾亦妄承先生曲知久矣,若无知于知,何以相知之为,吾当为先生代刻之,庶几其不负相知哉。遂捐俸授梓,今兹丁酉七月校刻竣工,适又闻甲斐门人大森舜民亦将刻《颐素堂诗钞》,今与斯书合而行之,其传播之广且速亦如前日自西而东,海之内外无所不至,岂不愉快哉,然后乃知顾君必不以余为负相知,抑又二子之赐也。因序。 天保八年丁酉八月,江户后学朝川鼎撰。 案,《颐素堂诗钞》六卷,我所有的一部是道光乙酉刻本,据前序则云刻于庚寅,岂五年后重刊耶。原本《清嘉录》似亦附诗钞后,但未能得到,日本重刊本曾于民国前数年在东京买到过,后复失去,今年五月又在北平隆福寺街得一部,有旧雨重逢之喜,今抄录其序文于此,以供参考焉。廿三年五月十五日记。 又案,顷于琉璃厂得原刻《清嘉录》四册,内容与翻本无异,唯题辞多二纸,有日本大洼天吉等三人诗九首。大洼诗序云: “予读顾总之先生《清嘉录》,艳羡吴趋之胜,梦寐神游,不能忘于怀也。比先生书近作七首赠朝川善庵以求序,并征我辈题词,因和原韵,并编次录中事,臆料妄想,率成七首,梦中呓语,敢步后尘,聊博齿粲而已。”善庵盖即朝川鼎,题诗见寄据前序在壬辰五月,然则此题辞补刻自当更在其后矣。但日本刻本反没有这些诗,亦不知何故。 六月十一日再记。 五老小简 《五老集》又名“五老小简”,不知系何人所编,我所有的一册是日本庆安三年(一六五〇)重刊本,正当清初顺治七年,原本或者是明人编选的罢。书凡二卷,共分五部,上卷之一为苏东坡,二为孙仲益,下卷之一为卢柳南,二为方秋崖,三为赵清旷,桂未谷跋《颜氏家藏尺牍》(今刻入《海山仙馆丛书》中)云,“古人尺牍不入本集,李汉编昌黎集,刘禹锡编河东集,俱无之。自欧苏黄吕,以及方秋崖卢柳南赵清旷,始有专本。”方卢赵的尺牍专本惜未得见,今此书中选有一部分,窥豹一斑,亦是可喜,虽然时有误字,读下去如飞尘入目,觉得少少不快。 前年夏天买得明陈仁锡编的《尺牍奇赏》十四卷,曾题其端云:“尺牍唯苏黄二公最佳,自然大雅。孙内简便不免有小家子气,余更自郐而下矣。从王稚登吴从先下去,便自生出秋水轩一路,正是不足怪也。”这里,在孙与王吴之间,正好把卢方赵放进去,前后联成一气。我们从东坡说起,就《五老小简》中挑出一两篇为例,如与程正辅之一谢赐餐云: “轼启,漂泊海上,一笑之乐固不易得,况义兼亲友如公之重者乎,但治具过厚,惭悚不已。经宿尊体佳胜,承即解舟,恨不克追饯。涉履甚厚重,早还为望。不宣。”又如与毛泽民谢惠茶云: “轼启,寄示奇茗,极精而丰,南来未始得也。亦时复有山僧逸民,可与共赏,此外但缄而去之尔。佩荷厚意,永以为好。”随手写来,并不做作,而文情俱胜,正到恰好处,此是坡公擅场,孙仲益偶能得其妙趣,但是多修饰,便是毛病。如其贺孟少傅殿京口云: “伏闻制除出殿京口,长城隐然与大江为襟带,而刘玄德孙仲谋之遗迹犹在也。缓带之余,持一觞以酹江月,无愧于古人矣。”此简在《内简尺牍》及《五老集》均在卷首,便取以为例。又与前人谢惠茶云: “伏蒙眷记,存录故交,小团斋酿,遣骑驰贶,谨已下拜,便欲牵课小诗占谢,衰老废学,须小间作捻髭之态也。”前者典太多,近于虚文,后者捻髭之态大可不作,一作便有油滑气,虽然比起后人来还没有那么俗。现在再将卢方赵三公的小简抄出为例,各取其卷首的一篇,以免有故意挑剔之弊。卢柳南答人约观状元云: “圣天子策天下英豪而赐之官,为首选者既拜命,拥出丽正门,黄旗塞道,青衫被体,马蹄蹀躞,望灞头而去,观者云合,吁亦荣矣。然子欲为观人者乎,欲为人所观者乎。若欲为人所观,则移其所以观人者观书。”方秋崖回惠海错云: “某以贫故食无鱼,以旱故羹无蔬,日煮涧泉,饭脱粟耳。海物惟错,半含苍潮,所谓眼中顿有两玉人也。”赵清旷贺人架楼云: “某兹审华楼经始,有烨其光,门下修五凤楼手段,规模自是宏阔,将见百尺告成,笑语在天上矣。” 这几篇尺牍看去都很漂亮,实在是不大高明,其毛病是,总说一句,尺牍又变成古文了。尺牍向来不列入文章之内,虽然“书”是在内,所以一个人的尺牍常比“书”要写得好,因为这是随意抒写,不加造作,也没有畴范,一切都是自然流露。但是如上文所说,自欧苏以后尺牍有专本,也可以收入文集了,于是这也成为文章,写尺牍的人虽不把他与“书”混同,却也换了方法去写,结果成了一种新式古文,这就有点不行了。桐城派的人说做古文忌用尺牍语,却不知写尺牍也正忌做古文,因为二者正是针锋相对地不同。上边卢的一篇却是八大家手笔,或者可以说是王半山的一路罢?方赵则是六朝谢启之化骈为散者,颇适宜于枯窘及典制题,不过情趣索然,这正是副启又变做正启之故也。我们再举后来几家,这种情形更为明显,如《尺牍奇赏》中所选王穀百九日邀友人云: “空斋无一枝菊,大为五柳先生揶揄。但咏满城风雨近重阳,便昏昏欲睡,足下幸过我一破寂寥。”又送笔云: “惟此毛锥子,铦锋淬砺,一扫千军,知子闯钟王之门,得江淹之梦,谨令听役左右。”又吴从先借木屐云: “雨中兀坐,跬步难移,敢借木屐为半日之用,虽非赌墅之游,敢折东山之齿。”把这些与东坡去比,真觉得相去太远了。明季这群人中到底要算袁中郎最好,有东坡居士之风,归钱也有可取,不过是别一路,取其还实在罢了。 附记 《茶香室四钞》卷十有宋人小简一则,引宋朱弁《曲洧旧闻》云: “旧说欧阳公虽作一二字小简亦必属稿,然明白平易,若未尝经意者,东坡大抵相类,至黄鲁直始专集取古人才语以叙事,士大夫翕然从之,亦一时所尚而已。方古文未行时,虽小简亦多用四六,而世所传宋景文《刀笔集》务为奇险,至或作三字韵语,近世盖未之见。予在馆中时盛暑,傅嵩卿给事以冰馈同舍,其简云,蓬莱道山,群仙所游,清异人境,不风自凉,火云腾空,莫之能炎,饷之冰雪,是谓附益。读者莫解,或曰,此《灵棋经》耶?一坐大笑。”明谢肇淛《五杂组》卷十四云: “近时文人墨客,有以浅近之情事而敷以深远之华,以寒暄之套习而饰以绮绘之语,甚者词藻胜而谆切之谊反微,刻画多而往复之意弥远。此在笔端游戏,偶一为之可也,而动成卷帙,其丽不亿,始读之若可喜,而十篇以上稍不耐观,百篇以上无不呕哕矣。而啖名俗子襃然千金享之,吾不知其解也。”此盖对王百穀等人而发,所说亦颇平允。 (廿三年三月) 花镜 小时候见过的书有些留下很深的印象,到后来还时常记起,有时千方百计的想找到一本来放在书架上,虽然未必是真是要用的书。或者这与初恋的心境有点相像罢?但是这却不能引去作为文艺宣传的例,因为我在书房里念了多年的经书一点都没有影响,而这些闲书本来就别无教训。有的还只是图画而非文字,它所给我的大约单是对于某事物的一种兴趣罢了。假如把这也算作宣传,那么也没有什么不可,天地万物无不有所表示,即有所宣传也,不过这原是题外闲文,反正都没有多大的关系。 我所记得的书顶早的是一部《毛诗品物图考》。大抵是甲午年我正在读“上中”的时候,在亲戚家里看见两本石印小板的《图考》,现在想起来该是积山书局印的,觉得很是喜欢,里边的图差不多一张张的都看得熟了。事隔多年之后遇见这书总就想要买,可是印刷难得好的,去年冬天才从东京买得一部可以算是原刻初印,前后已相去四十年了。这是日本天明四年(一七八四)所刊,著者冈元凤,原是医师,于本草之学素有研究,图画雕刻亦甚工致,似较徐鼎的《毛诗名物图说》为胜。《图说》刻于乾隆辛卯(一七七一),序中自称“凡钓叟村农,樵夫猎户,下至舆台皂隶,有所闻必加试验而后图写”,然其成绩殊不能相副,图不工而说亦陈旧,多存离奇的传说,此殆因经师之不及医师欤。同样的情形则有陈大章的《诗传名物集览》,康熙癸巳(一七一三)刊,与江村如圭的《诗经名物辨解》,书七卷,刊于享保十五年(一七三〇),即清雍正八年也,江村亦业医,所说也比《集览》更简要。《毛诗名物图说》日本文化五年(一八〇八)有翻刻本,丹波元简有序,亦医官也。 其次是毛诗陆氏《草木鸟兽虫鱼疏》,在族人琴逸公那里初次见到,是一册写刻甚精的白纸印本,三十多年来随处留意却总没有找着这样的一本书。现在所有的就有这些普通本子,如明毛晋的《广要》,清赵佑的《校正》,焦循的《陆疏疏》,丁晏的《校正》,以及罗振玉的《新校正》。丁罗的征引较详备,但据我外行的私见看来却最喜欢焦氏的编法,各条校证列注书名,次序悉照《诗经》先后,似更有条理。罗本最后出,却似未参考赵焦诸本,用那德国花字似的仿宋聚珍板所印,也觉得看了眼睛不大舒服,其实这也何妨照那《眼学偶得》或《读碑小笺》的样子刻一下子,那就要好得多了。日本渊在宽有《陆疏图解》四卷附一卷,安永八年(一七七九)所刻,大抵根据《广要》毛氏说作为图像,每一叶四图,不及《品物图考》之精也。 末后所想说的是平常不见经传的书,即西湖花隐翁的《秘传花镜》。《花镜》六卷,有康熙戊辰(一六八八)序,陈淏子著,题叶又称陈扶摇,当系其字。其内容,卷一花历新裁,凡十二月,每月分占验事宜两项,卷二课花十八法,附花间日课,花园款设,花园自供三篇,卷三花木类考,卷四藤蔓类考,卷五花草类考,卷六禽兽鳞虫考附焉。讲起《花镜》自然令人想到湖上笠翁的《闲情偶寄》,其卷五种植部共五分七十则,文字思想均极清新,如竹柳诸篇都是很可喜的小品,其余的读下去也总必有一二妙语散见篇中,可以解颐。这是关于花木的小论文,有对于自然与人事的巧妙的观察,有平明而新颖的表现,少年读之可以医治作文之笨,正如竹之医俗,虽然过量的服了也要成油滑的病症。至于《花镜》,文章也并不坏,如自序就写得颇有风致,其态度意趣大约因为时地的关系罢,与李笠翁也颇相像,但是这是另外一种书,勉强的举一个比喻,可以说是《齐民要术》之流罢?本来也可说是《本草纲目》之流,不过此乃讲园圃的,所以还以农家为近。他不像经学家的考名物,专坐在书斋里翻书,征引了一大堆到底仍旧不知道原物是什么,他把这些木本藤本草本的东西一一加以考察,疏状其形色,说明其喜恶宜忌,指点培植之法,我们读了未必足为写文字的帮助,但是会得种花木,他给我们以对于自然的爱好。我从十二三岁时见到《花镜》,到现在还很喜欢他,去年买了一部原刻本,虽然是极平常的书,我却很珍重他不下于现今所宝贵的明板禁书,因为这是我老朋友之一。我从这里认识了许多草本,都是极平常,在乡间极容易遇见,但是不登大雅之堂,在花园里便没有位置,在书史中也不被提及的。例如淡竹叶与紫花地丁,射干即胡蝶花,山踯躅即映山红,虎耳草即天荷叶,平地木即老勿大。这里想起昔时上祖坟的事,春天采映山红,冬天拔取老勿大,前几时检阅旧日记找出来的一节纪事可以抄在这里,时光绪己亥(一八九九)十月十六日也: “午至乌石墓所,拔老勿大约三四十株。此越中俗名也,即平地木,以其不长故名,高仅二三寸,叶如栗,子鲜红可爱,过冬不凋,乌石极多,他处亦有之。性喜阴,不宜肥,种之墙阴背日处则明岁极茂,或天竹下亦佳,须不见日而有雨露处为妙。”这个记载显然受着《花镜》的影响,山头拔老勿大与田间拔“草紫”(即紫云英)原是上坟的常习,因为贪得总是人情,但拿了回来草紫的花玩过固然也就丢了,嫩叶也瀹食了,老勿大仍在盆里种得好好的,明年还要多结许多子,有五六个一串的,比在山时还要茂盛,而且琐琐的记述其习性 ,却是不佞所独,而与不读《花镜》的族人不相同者也。《花镜》卷三记平地木,寥寥数行,却亦有致: “平地木高不盈尺,叶似桂深绿色,夏初开粉红细花,结实似南天竹子,至冬大红,子下缀可观。其托根多在瓯兰之傍,虎茨之下,及岩壑幽深处。二三月分栽,乃点缀盆景必需之物也。”即以此文论,何遽不及《南方草木状》或《北户录》耶? 我初次见《花镜》是在一位族兄那里,后来承他以二百文卖给我,现在书已遗失,想起来是另一板本,与我所有者不同。他是一斋公的曾孙,杜煦序茹敦和《越言释》云,“周君一斋读而悦之,缩为巾箱本重梓单行,俾越人易于家置一编,”惜此本不可得,现在常见者也只有啸园重翻本罢了。章实斋《文史通义》板旧亦藏于其家,后由谭复堂斡旋移至杭州官书局,修补重印行世(见《复堂日记》),而李莼客日记中谓周某拟以章板刨去改刻时文,既于事实不合,且并缺乏常识矣。常闻有锯分石碑之传说,李君殆从这里想像出来的吧? (廿三年三月) 塞耳彭自然史 “塞耳彭自然史”——这个名称一看有点生硬,仿佛是乡土志里讲博物的一部分,虽然或者写得明细,可以多识鸟兽草木之名,总之未必是文艺部类的佳作罢。然而不然。我们如写出他的原名来,The Natural History of Selborne,再加上著者的姓名Gilbert White,大家就立刻明白,这是十八世纪英国文学中的一异彩,出版一百五十年来流传不绝,收入各种丛书中,老老小小爱读不厌。这是一小册子,用的是尺牍体,所说的却是草木虫鱼,这在我觉得是很有兴味的事。英国戈斯(Edmund Gosse)所著《十八世纪文学史》第九章中有一节讲这书及其著者,文云: “自吉耳柏特怀德(Gilbert White 1720—1793)的不朽的《塞耳彭自然史》出现后,世上遂有此一类愉快的书籍发生,此书刊行于一七八九年,实乃其一生结集的成绩。怀德初同华顿一家在巴辛斯托克受业,后乃升入奥斯福之阿理厄耳学院,在一七四七年受圣职,一七五一年顷即被任为塞耳彭副牧师,此系罕布什尔地方一个多林木的美丽的教区,怀德即生于此地。次年他回到阿理厄耳,在学校内任监院之职,但至一七五五年回塞耳彭去,以后终身住在那里,一七五八年任为牧师。他谢绝了好几次的牧师职务,俾得留在他所爱的故乡,只受了一两回学院赠予的副牧师职,因为他可以当作闲职管领。怀德很爱过穆耳索女士,后来大家所知道的却滂夫人者即是,她却拒绝了他的请求,他也就不再去求别人了。他与那时活跃的两个博物家通信,一云本南德(Thomas Pennant),一云巴林顿(Daines Barrington),他的观察对于此二人盖都非常有用。一七六七年怀德起首写他的故乡的自然史,到一七七一年我们才看出他略有刊行之意,三年以后他说起或可成功的小册。但是因为种种的顾虑与小心之故,他的计画久被阻碍,直至一七八九年春天那美丽的四开本才离开印字人的手而出现于世。这书的形式是以写给友人的信集成的,还有较短的第二分,用另外的题页,也同样的方法来讲塞耳彭的古物。其第一分却最为世人所欢迎,在有百十册讲英国各地自然史的书出现之后,怀德的书仍旧保存着他那不变的姿媚与最初的新鲜。这是十八世纪所留给我们的最愉快的遗产之一。在每一页上总有些独得的观察使我们注意: ‘鹭鸶身子很轻,却有那大翅膀,似乎有点不方便,但那大而空的翼实在却是必要,在带着重荷的时候,如大鱼及其他。鸽子,特别是那一种叫作拍翼的,常把两翼在背上相击,拍拍有声,又一种叫作斤斗的,在空中翻转。有些鸟类在交尾期有特别的动作,如斑鸠在别的时候虽然飞得强而快,在春天却摊着翼像是游戏似的。雄的翠鸟生育期间忘记了他从前飞法,像鹞子那样在空中老扇着翅膀。金雀特别显出困倦飞不动的神气,看了像是受伤的或是垂死的鸟。鱼狗直飞好像一支箭,怪鸱黄昏中在树顶闪过,正如一颗流星,白头翁像是游泳着,画眉则乱七八糟的飞。燕子在地面水面上掠着飞,又很快的拐湾打圈,显他的本领,雨燕团团的急转,岩燕常常的左右动摇,有如一只胡蝶。许多小鸟都一抖一抖的飞,一上一下的向前进。’(案此系与巴林顿第四十二书中的一部分。) 怀德无意于作文,而其文章精密生动,美妙如画,世间殆少有小说家,能够保持读者的兴味如此成功也。” 戈斯著书在一八八八年,关于怀德生平的事实不无小误,如任牧师一事今已知非真,不过在本乡有时代理副牧师之职则是实在耳。戈斯的批评眼乃了无问题,至今论者仍不能出其范围,一九二八年琼孙(Walter Johnson)新著评传云“吉耳柏特怀德,先驱,诗人与文章家”,大旨亦复如是,唯其中间论动植各章自更有所发明。赫特孙(W.H.Hudson旧曾译作合信)在文集《鸟与人》(Birds and Man)中有一篇《塞耳彭》,记一八九六年访此教区事,末尾说明《自然史》的特色云: “文体优美而清明。但一本书并不能生存,单因为写得好。这里塞满着事实。但事实都被试过筛过了,所有值得保留的已全被收进到若干种自然史的标准著作里去了。我想很谦卑地提议,在这里毫无一点神秘,著者的个性乃是这些尺牍的主要的妙处,因为他虽是很谦逊极静默,他的精神却在每页上都照耀着,那世间所以不肯让这小书死灭的缘故,不单是因为他小,写得好,充满着有趣味的事情,主要的还是因为此乃一种很有意思的人生文献(Human document)也。”同文中又有两节可以引用在这里: “假如怀德不曾存在,或者不曾与本南德及巴林顿通信,塞耳彭在我看来还是一个很愉快的村子,位置在多变化而美丽的景色中间,我要长久记忆着他,算作我在英国南部漫游中所遇到的最佳妙的地方之一。但是我现在却不绝的想念着怀德。那村子本身,四周景色的种种相,种种事物有生或无生的,种种音声,在我的心里都与那想念相联结,我想那默默无闻的乡村副牧师,他是毫无野心的,是一个沉静安详的人,没有恶意,不,一点都没有,如他的一个教区民所说。在那里,在塞耳彭,把那古派的老人喀耳沛伯(Nicholas Culpepper)的一句诗略改变其意义,正是—— 他的影象是捺印在各株草上。 带了一种新的深切的兴趣我看那些雨燕在空中飞翔,听他们尖利的叫声。这统是一样,在那一切的鸟,就是那些最普通的,那知更鸟,山雀,岩燕,以及麻雀。傍晚时候我很久的站着不动,用心看着一小群的金雀,停在榛树篱上将要栖宿了。因为我在那里,他们时时惊动,飞到顶高的小枝上去,他们在上边映着浅琥珀色的天空看去几乎变成黑色了,发出他们拉长的金丝雀似的惊惶的叫声。这还是一种美妙柔和的音调,现今却加多了一点东西在里边,——从远的过去里来的东西——对于一个人的想念,他的记忆是与活的形状和音声交织在一起的。 这个感情的力量与执着有了一种奇异的效果。这使我渐渐觉得,在一百多年前早已不在了的那人,他的尺牍集曾为几代的博物家的爱读书,虽然已经死了去了,却是仿佛有点神秘地还是活着。我花费了许多工夫,在墓地的细长的草里摸索,想搜出一种纪念物来,这个后来找到了,乃是一块不很大的墓石。我须得跪了下去,把那一半遮着墓石的细草分开,好像我们看小孩的脸的时候拂开他额上的乱发。在石上刻着姓名的头字,下面一行云一七九三,是他死去的年分。” 赫特孙自己也是个文人兼博物学家,所以对于怀德的了解要比别人较深,他大约像及茀利思(Richard Jefferies),略有点神秘的倾向,这篇塞耳彭游记写得多倾于瞑想的,在这一点上与怀德的文章却很是不相同了。 《塞耳彭自然史》的印本很多,好的要值一几尼以至三镑,我都没有能买到,现在所有的只是司各得丛书,万人丛书,奥斯福的世界名著各本,大抵只有本文或加上一篇简单的引言而已。近来新得亚伦(Grant Allen)编订本小注颇多,又有纽氏插图百八十幅,为大本中最可喜的一册。亚伦亦是生物学者,又曾居塞耳彭村,熟知其地之自然者也,伍特华德(Marcus Woodward)编少年少女用本,本文稍改简略,而说明极多,甚便幼学,中国惜无此种书。李慈铭《灯下读尔雅偶题》三绝句之一云: “理学须从识字成,学僮遗法在西京。何当南戒栽花暇,细校虫鱼过一生。”末二句的意境尚佳,可是目的在于说经便是大误,至于讲风雅还在其次,若对于这事物有兴趣,能客观的去观察者,已绝无仅有了。郝兰皋或可以算是一个,在他与孙渊如的信里说,“少爱山泽,流观鱼鸟,旁涉夭条,靡不覃研钻极,积岁经年,故尝自谓《尔雅》下卷之疏几欲追踪元恪”,确非过言,只可惜他的《记海错》与《蜂衙》《燕子》诸篇仍不免文胜,持与怀德相比终觉有间耳。 《自然史》二卷,计与本南德书四十四,与巴林顿书六十六,共一百十通,后来编者或依年月次第合为一卷,似反凌乱不便于读,不及二卷本善也。卷首有书数通,叙村中地理等,似皆后来补作,当初通信时本无成书计画,随意纪述,后始加以整理,但增补的信文词终缺自然之趣,与其他稍不同。书中所说虽以生物为主,却亦涉及他事,如地质气候风俗,其写村中制造苇烛及及迫希流人诸篇均有名。生物中又以鸟类为主,兽及虫鱼草木次之,这些事情读了都有趣味,但我个人所喜的还是在昆虫,而其中尤以讲田蟋蟀即油胡卢,家蟋蟀,土拨鼠蟋蟀即蝼蛄的三篇为佳,即下卷第四六至四八也。琼孙在所著怀德评传第七章中说: “在《自然史》中我们看见三篇美妙的小论文,虽然原来只是三章书,这是讲蟋蟀的三种的,即油胡卢,蛐蛐,蝼蛄是也。要单独的引用几段,这有如拿一块砖头来当作房屋的样本。一句巧妙的话却须得抄引一下。炉边的蟋蟀说是主妇的风雨表,会预告下雨的时候。(巴林顿四七)怀德的方法,用了去检视钻洞的虫而不毁坏他的住屋,这就是现代昆虫学家所用方法的前驱。一根软的草茎轻轻地通到洞里去,便能顺着弯曲一直到底,把里边住着的赶出来,这样那仁慈的研究者可以满足了他的好奇心而不伤害那目的物。(同四六) 蝼蛄的故事对于有些博物学家特别有用,他们像鄙人一样都不曾见过一个活的标本。罕布什尔还是顶运气的地方,离开那里人就少有遇见这虫子的希望。但是因为不知什么缘故,就是在罕布什尔现在蝼蛄也很少了,派克拉夫德在一九二六年曾经说过他想得这标本是多么困难。可是怀德却列举了三个土名,说是行于国内各地的,曰泥塘蟋蟀,啾啾虫,晚啾。这些俗名大抵似与他的飞声有关,既然各处有此名称,那么似乎证明从前蝼蛄分布颇广了。” 这样说来,我的计画很受了影响,原来我想介绍那蟋蟀三章的,但是现在全译既不可能,节译又只是搬出一块砖头来代表房子,只好罢休。那么还是另外找罢。关于苍蝇臧螂等的小文也都有意思,可是末了我还是选中了这篇《蜗牛与蛞蝓》,别无什么理由,不过因为较短罢了。这本是怀德日记的一部分,一八〇二年马克微克(W.Markwick)编选为一卷,名曰“关于自然各部之观察”,内分鸟兽虫豸植物气象五部,附在《自然史》后面,以后各本多仍之,或称之曰“杂观察”。其文云: “无壳的蜗牛叫做蛞蝓的在冬季气候稍温和的日子便出来活动,对于园中植物大加损伤,青麦亦大受害,这平常总说是蚯蚓所做的。其有壳的蜗牛,即所谓带屋的(Phereoikos),则非到四月十日左右不出来,他不但一到秋天便老早的隐藏到没有寒气的地方去,还用了唾沫做成一层厚盖挡住他的壳口,所以他是很安全的封了起来,可以抵当一切酷烈的天气了。蛞蝓比起蜗牛来很能忍耐寒冷,这原因盖由于蛞蝓身上有那粘涎,正如鲸鱼之有脂肪包着。 蜗牛大约在中夏交尾,以后把头和身子都钻到地下去产卵。所以除灭的方法是在生殖以前把他弄死愈多愈好。 大而灰色的无壳的地窖蜗牛与那在外边的蜗牛同时候隐藏起来,因此可以知道,温度的减少并不是使他们蛰居的唯一原因。” (廿三年四月) 附记 关于怀德与其《自然史》,李广田君有一文,登在三月十七日天津《大公报》的《文艺周刊》第五十号上,可以参照。 “带屋的”是希腊人称蜗牛的名字,又亦以称乌龟,怀德讲龟的那篇文中曾说及。 颜氏家训 南北朝人的有些著作我颇喜欢。这所说的不是一篇篇的文章,原来只是史或子书,例如《世说新语》,《华阳国志》,《水经注》,《洛阳伽蓝记》,以及《颜氏家训》。其中特别又是《颜氏家训》最为我所珍重,因为这在文章以外还有作者的思想与态度都很可佩服。通行本二卷,我所有的有明颜嗣慎,吴惟明,郝之璧,程荣,黄嘉惠各刊本,清朱轼刊本,四部丛刊景印明冷宗元刊本,别有七卷本系从宋沈氏本出,今有知不足斋刊本,抱经堂注本,近年渭南严氏重刻本及石印本。注本最便读者,今有石印本尤易得,严氏将卢本补遗重校等散入各条注中其意甚善,惜有误脱,不能比石印本更好也。 据《四库书目提要》说,《颜氏家训》在唐志宋志里都列在儒家,“然其中《归心》等篇深明因果,不出当时好佛之习,又兼论字画音训,并考正典故,品第文艺,曼衍旁涉,不专为一家之言,今特退之杂家,从其类焉。”这种升降在现在看来本无关系,而且实在这也不该列入儒家,因为他的思想比有些道学家要宽大得多,或者这就是所谓杂也未可知,但总之是不窄,就是人情味之所在,我觉得兼好法师之可喜者也就在此。卢召弓序云,“呜呼,无用之言,不急之辩,君子所弗贵。若夫六经尚矣,而委曲近情,纤悉周备,立身之要,处世之宜,为学之方,盖莫善于是书,人有意于训俗型家者,又何庸舍是而叠床架屋为哉。”对于《颜氏家训》的批评此言可谓最简要得中,《提要》云“今观其书,大抵于世故人情深明利害,而能文之以经训”,经训与否暂且不管,所谓世故人情也还说得对,因为这书的好处大半就在那里。直斋称为古今家训之祖,但试问有那个孙子及得他来,如明霍渭崖的家训简直是胡说一起,两相比较可知其优劣悬殊矣。六朝大家知道是乱世,颜君由梁入北齐,再入北周,其所作《观我生赋》云,“予一生而三化,备荼苦而蓼辛,”注谓已三为亡国之人,但是不二三年而又入隋,此盖已在作赋之后欤。积其一身数十年患难之经验,成此二十篇书以为子孙后车,其要旨不外慎言检迹,正是当然,易言之即苟全性命于乱世之意也。但是这也何足为病呢,别人的书所说无非也只是怎样苟全性命于治世而已,近来有识者高唱学问易主赶快投降,似乎也是这一路的意思罢。不过颜君是古时人,说的没有那么直截,还要蕴藉一点,也就消极得多了,这却是很大的不同。《教子篇》中末一则云: “齐朝有一士大夫尝谓吾曰,我有一儿,年已十七,颇晓书疏,教其鲜卑语及弹琵琶,稍欲通解,以此伏事公卿,无不宠爱,亦要事也。吾时俯而不答。异哉此人之教子也,若由此业自致卿相,亦不愿汝曹为之。”此事传诵已久,不但意思佳,文字亦至可喜,其自然大雅处或反比韩柳为胜。其次二则均在《风操篇》中,一云: “别易会难,古人所重,江南饯送,下泣言离。有王子侯梁武帝弟出为东郡,与武帝别。帝曰,我年已老,与汝分张,甚以恻怆。数行泪下。侯遂密云,赧然而出。坐此被责,飘飖舟渚,一百许日,卒不得去。北间风俗不屑此事,歧路言离,欢笑分首。然人性自有少涕泪者,肠虽欲绝,目犹烂然,如此之人不可强责。”卢注云,“以不雨泣为密云,止可施于小说,若行文则不可用之,适成鄙俗耳。”我想这亦未必尽然,据注引《语林》中谢公事,大约在六朝这是一句通行俗语,所以用入,虽稍觉古怪,似还不至鄙俗,盖全篇的空气均素雅也。又一云: “偏傍之书,死有归杀,子孙逃窜,莫肯在家,画瓦书符,作诸厌胜,丧出之日,门前然火,户外列灰,祓送家鬼,章断注连。凡如此比,不近有情,乃儒雅之罪人,弹议所当加也。”这两则都可以见颜君的识见,宽严得中,而文词温润与情调相副,极不易得。文中“章断注连”,卢本无注,查日本顺源在承平年中(九三一至七年)所编《倭名类聚抄》,调度部十四祭祀具七十下云注连,引云注连章断,注云师说注连之梨久倍奈波,章断之度太智。案之梨久倍奈波日本古书写作端出之绳,《和汉三才图会》(原汉文)十九云,“神前及门户引张之,以辟不洁,其绳用稻藳,每八寸许而出本端,数七五三茎,左绹之,故名。”之度太智者意云断后,此语少见,今大抵训为注连同谊。此种草绳古时或以圈围地域,遮止侵入,今在宗教仪式上尚保存其意义,悬于神社以防亵渎,新年施诸人家入口,则以辟邪鬼也。《家训》意谓送鬼出门,悬绳于外,阻其复返,大旨已可明白,至于章断注连字义如何解释,则尚未能确说耳。又《文章篇》中云: “王籍《入若耶溪》诗云,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江南以为文外独绝,物无异议,简文吟咏,不能忘之,孝元讽味,以为不可复得,至怀旧志,载于籍传。范阳卢询祖邺下才俊,乃言此不成语,何事于能,魏收亦然其论。《诗》云,萧萧马鸣,悠悠旆旌,毛传云,言不喧哗也。吾每叹此解有情致,籍诗生于此意耳。”此是很古的诗话之一,可谓要言不烦,抑又何其“有情致”耶。后来作者卷册益多,言辞愈富,而妙悟更不易得,岂真今不如古,亦因人情物理难能会解,故不免常有所蔽也。 颜之推是信奉佛教的,其《养生》《归心》两篇即说此理,《四库书目提要》把这原因归之于当时风习,虽然原来意思亦是轻佛重儒,不过也还说得漂亮。朱轼重刊《家训》,加以评点,序文乃云: “始吾读颜侍郎《家训》,窃意侍郎复圣裔,于非礼勿视听言动之义庶有合,可为后世训矣,岂惟颜氏宝之已哉。及览《养生》《归心》等篇,又怪二氏树吾道敌,方攻之不暇,而附会之,侍郎实忝厥祖,欲以垂训可乎。”他自己所以“逐一评校,以涤瑕著微”,其志甚佳,可是实行不大容易,如原文云,“明非尧舜周孔所及也,”便批云,“忽出悖语,可惜可惜,”不知好在何处,由我看去岂非以百步笑五十步乎?且即就上述序文而言,文字意思都如此火气过重,拿去与《家训》中任何篇比较,优劣可知,只凭二氏树吾道敌这种意见,以笔削自任,正是人苦不自知也。我平常不喜欢以名教圣道压人的言论,如李慈铭的《越中先贤祠目》中序例八云,“王仲任为越士首出,《论衡》一书,千古谈助,而其立名有违名教,故不与,”这就是一例,不妨以俞理初所谓可憎一词加之。《国风》三卷十二期载有《醉余随笔》一卷,系洪允祥先生遗著,其中一则云: “韩柳并称而柳较精博,一辟佛,一知佛之不可辟也。李杜并称而李较空明,一每饭不忘君,一则篇篇说妇人与酒也,妇人与酒之为好诗料胜所谓君者多矣。”这却说得很有趣,李杜的比较我很赞同,虽然我个人不大喜欢豪放的诗文,对于太白少有亲近之感,柳较精博或者未必,但胜韩总是不错的,因为他不讲那些圣道,不卫道故不辟佛耳。洪先生是学佛的,故如此立言,虽有小偏,正如颜君一样亦是人情所难免,与右倾的道学家之咆哮故自不同。《家训》末后《终制》一篇是古今难得的好文章,看彻生死,故其意思平实,而文词亦简要和易,其无甚新奇处正是最不可及处,陶渊明的《自祭文》与《拟挽歌辞》可与相比,或高旷过之。陶公无论矣,颜君或居其次,然而第三人却难找得出了。篇中有云: “四时祭祀,周孔所教,欲人勿死其亲,不忘孝道也,求诸内典,则无益焉,杀生为之,翻增罪累。若报罔极之德,霜露之悲,有时斋供,及尽忠信,不辱其亲,所望于汝也。”朱轼于旁边大打其杠子,又批云,“语及内典,便入邪慝。”此处我们也用不着再批,只须把两者对比了看自然便知。我买这朱批本差不多全为了那批语,因为这可以代表道学派的看法,至于要读《家训》还是以抱经堂本为最便利,石印亦佳,只可惜有些小字也描过以致有误耳。 (廿三年四月) 甲行日注 《甲行日注》八卷,署名木拂纂,原刻在《荆驼逸史》内,民国二年刘承幹重刊,即《叶天寥年谱》下半部。天寥为明末江南名士,夫妇子女皆能文,三女小鸾早死最有名,全家著作合为《午梦堂集》十种,叶德辉有重刊本,又辑刻关于小鸾的文献为《疏香阁遗录》四卷,颇便读者。天寥自著《年谱》二卷,明亡以后隐于佛门,别为日记即《甲行日注》,起乙酉(一六四五)八月,迄戊子九月,凡三年余。《午梦堂集》和《年谱》我都读过一遍,但最喜欢的还是这部日记,因为到了甲申他已是五十六岁,从前经过了好些恩爱的苦难,现在却又遇着真是天翻地覆的大变动,他受了这番煅炼,除去不少的杂质与火气,所表现出来的情意自然更为纯粹了,虽然情形稍有不同,我觉得黄山谷的《宜州家乘》在这里似乎可以相比。《甲行日注》里所记的是明遗民的生活,所以第一显著的当然是黍离麦秀的感慨,而这里又特别加上种族问题,更觉得痛切了。如《日注》卷一记乙酉九月事云: “十七日乙丑,晴暖。宁初又来,云田园尚犹如故,室庐亦幸偷存,故乡风景则半似辽阳以东矣,但村人未吹芦管耳。”又卷六丁亥十二月云: “初九日乙亥,晴。晚间枯林戢响,斜月皎幽,东窗对影,一樽黯绝。颜子之乐自在箪瓢,予不堪忧者,家国殄瘁,岂能忘心。李陵所云,胡笳互动,边声四起,独坐听之,不觉泪下。”又卷一乙酉十二月云: “三十日戊申,一盏黄昏,含愁卒岁。国破家亡,衣冠扫地,故国极目,楸陇无依。行年五十余七,同刘彦和慧地之称,萧然僧舍,长明灯作守岁烛,亦可叹也。”民国癸丑五月刻本刘氏跋中乃云: “闻落叶而悲吟,听胡笳而不寐,拊心暗泣,举目皆非,地何愁而不埋,天胡为而此醉。回忆故园松竹,老屋琴书,未卜何日,重臻清境。人生罹亡国之惨者,类如是也。”为天寥道人咏叹身世,本自不妨,但若“我田引水”,以同调自居,则大可笑,盖清朝“遗老”与明遗民其境况品格迥乎不同,决不可同日而语也。 日记中纪录当时乱离情状亦多可取。苏州不战而降,没有多大杀戮,但即其零星纷扰也含有重大意义,盖在这里可以看出民族的老病来。卷一乙酉十二月云: “初二日庚辰,晴。过临平,零雨濛飞,寒峰隐翠。遇虏运柴,舟人不解事,近之,我舟遂为所夺。非真虏也,即罗木营兵耳,放肆无忌。”又卷二丙戌二月云: “二十七日甲辰,细雨大风。时义兵飙起,皆闾左陇上耕佣,聚千人至我族索饷,不得则一炬焚之。……各予钱米乃止。时队伍未整,虏下索则又鸟鼠散,而平民罹之。”又四月云: “十六日壬辰,晴。义师去,忽安庄虏来,突入将书厨悉毁,简帙抛零满地,《午梦堂集》板碎以供爨,愤余家贫而无物以逞恨也。人有识者,云半是山左诸公家丁所降,我德施而怨报矣。”《续年谱》记乙酉闰六月事云: “廿七日,山左宋玉仲玉叔王敬哉谢德修左萝石夫人挈家避难来投,家丁骁勇善弓马。……余为桑梓保障计,分宅居之,族中亦相率授屋,各为居停。”前后相去,盖才十月也。陈老莲出家号悔迟,丙戌年有《避难诗》一卷,现刻入《宝纶堂集》中,其《作饭行》序云: “山中日波波三顿,鬻图画之指腕为痛焉,儿子犹悲思一顿饭,悲声时出户庭,予闻之凄然,若为不闻也者。商思闻之,以米见饷,此毋望之福也,犹不与儿子共享毋望之福哉,乃作一顿饭,儿子便欢喜踊跃,歌声亦时出户庭。今小民苦官兵淫杀有日矣,犹不感半古之事功否。感赋。”诗末节云: “鲁国越官吏,江上逍遥师,避敌甚畏虎,篦民若养狸。时日曷丧语,声闻于天知,民情即天意,兵来皆安之。”差不多是同时候的事,可见江浙情形大略相似也。日记中尚有记当时士夫献媚事者,卷二丙戌十一月云: “二十八日庚午,晴。侄孙学山来言吾邑宴虏令之盛,笾豆肴核费至三十余金,倍席赍从,伶人乐伎,华灯旨酒,俱不在内也。不知虞悰食疏中所载何物,耗金钱乃尔。国破民痍之日,为此滥觞,贡媚腽肭。”又八月中记一事,则寄孤愤于谐趣也: “初二日乙亥,晴。佺往市墟。夜有穿窬,予曰,日来大盗聚党,白昼探丸,此犹昏夜发胠,何其行古之道欤?恨不如王彦方遗以布耳。” 日记叙述隐居生活颇为详尽,今抄录数节,可以见其困穷与闲适之趣。卷一乙酉十二月云: “初七日乙酉,晴。夜金五云持酒一坛大蟹六只至。六人各食一蟹,余已无他,亦自不俗也。”卷三丙戌十月云: “初六日戊寅,晴大风。……抵暮侍儿以烧栗十枚烘豆一握遗予下酒,寘几上去,而樵妪瓶油已罄,无可举灯,点火于枯竹片授予,予左手执竹片,右将倾壶。火忽灭,犹幸余光未及暗尽,倚短窗下嚼四栗饮三瓯,暗中扪床而寝。”卷五丁亥三月云: “二十八日己巳,午晴。张婿迩求来,家止一拥肿仆,出外借米,厨无庋架,不能尽主人情,怅然送别。”小鸾字张氏,未嫁而卒,迩求仍执子婿礼甚恭,日记中曾称道之。又卷二丙戌二月云: “初十日丁巳,晴。初闻黄鹂声,犹忆离家日听雁声也。物换星移,动人感深矣。”卷三同年十月云: “二十八日庚子,阴风冷。茫茫烟景,催流短景。”文词华丽,意思亦不外流连景光,但出在遗民口中,我们也就觉得他别有一种感慨,不能与寻常等视。如卷六丁亥七月云: “十七日丙辰,晴风。夜中偶起,似可三更时分也。洑流薄岸,颓萝压波,白月挂天,风隐树。四顾无声,遥村吠犬,鱼棹泼剌,萤火乱飞。极夜景之幽趣矣。”清言俪语,陆续而出,良由文人积习,无可如何,正如张宗子所说,虽劫火猛烈犹烧之不失也。 (廿三年五月) 男化女 四月二十八日天津《大公报》载伦敦通信云: “英伦法艾福地方煤矿经理乔治胡琪森有二女一子,其一女名玛格蕾特者现年方十五,肄业某校,近忽患病,经医生治疗,一月之后竟变为男子。近年来欧洲男女突变之事,可谓无独有偶。最著名者为丹麦之艺术家韦格纳(Einar Wegener),渠年二十岁时乃一健全之伟丈夫,数年之后彼自觉渐类女性,四十岁后经过若干次手术,居然变为女子,丹麦之王宣布其结婚无效,新颁一女子执照与彼,此名艺术家现已改名为莉莉艾尔伯(Lili Elbe)矣。” 这些事在中国也是古已有之,大抵与彗星出现等同收入五行志里,当作某事的一种征兆。《本草纲目》卷五十二人部在人傀项下谈到这类现象曰: “男生而覆,女生而仰,溺水亦然,阴阳秉赋,一定不移,常理也,而有男化女女化男者何也?岂乖气致妖,而变乱反常耶。《京房易占》云,男化为女,宫刑滥也,女化为男,妇政行也。《春秋潜潭巴》云,男化女,贤人去位,女化男,贱人为王。此虽以人事言,而其脏腑经络变易之微,不可测也。”李时珍到底是医师,虽然引了些道士派的怪话,却仍归结到生理方面,觉得其变易不可测,便因为相信秉赋是一定不移的。蔼理斯在《性的心理》第二卷性的颠倒中引希普(W.Heape)的话云:“世间并无纯粹雄的或雌的生物,一切都具一个主要的和退缩的性,其两性同样具备的二形(Hermaphrodite)在外。”依此可知两性区分原非绝对,其退缩的性有时复长,则性的现象亦遂转变,在现代知识看去虽亦是希有却并非妖异也。 关于莉莉艾尔伯的事,我恰巧有她一本传,所以知道得一点。这书名为“男化女”(Man into Woman),一九三三年出版,系据德文本译成英文,有英国著名妇人科医学家海耳(Norman Haire)的序。原著者诃耶尔(Niels Hoyer),似系丹麦人,为莉莉之友,根据他自己所知,莉莉所说,以及她的日记尺牍等,编述而成,凡二十三章,插图二十五幅,末幅为莉莉的墓碑,上书德文云:莉莉艾尔伯,生于丹麦,卒于特勒思登。案末章云莉莉于一九三一年九月十五日以心脏衰弱卒,然则伦敦通信所云现已改名一节稍有误,盖此当在一九三一年而非现今也。 《男化女》系用通俗传记的体裁所写,差不多是一篇小说似的故事,海耳的序文却说的很简洁得要领,今抄述其一部分于左,即序文前半也: “在不熟悉性的病理学里惨淡的小路僻巷的读者看去,这书里所说的故事一定觉得是奇怪得不可信,虽然似乎是不可信,这却是真实的。或者,该这样说,这些事实是真的,虽然我想在事实的解说上还有余地可以容得不同的意见。 关于这几件事似乎已无可疑。即有一有名的丹麦画师,在这书中称之曰安特来亚斯巴勒(Andreas Sparre,实即韦格纳),生于十九世纪的八十年代。他在二十岁时结婚,心理与生理上均无异状,能尽其为夫的职务。数年后完全偶然的机会使他扮做一个女人,这变装非常成功,他随后有好几次都着了女装,知道这事的人无不惊异,看他的样子简直是个女性。有一个朋友开玩笑,送他一个女人名字曰莉莉,在他装作女人的时候。以后他渐渐的觉得起了一种转变。他觉得莉莉是一个真实的个性,她同那男性的他——安特来亚共有这个身体。那第二个人格莉莉却逐渐的强盛起来,安特来亚遂相信他是一种孪生,在一个身体里有一半男与一半女的。他每月从鼻孔或是别处出血,他认为月经的变相,去找了许多医生,但是他们都不能帮助他。 他开始研究关于性的病理学的书籍,随后得到这样的一个结论,虽然他的外生殖器官是男性的,也别无异状,但在身体里边还多备有女性的内生殖器官。他去请教的医生有的以为他是神经变质的,有的以为他是同性爱的,但是他自己都不承认这两种诊断。一个医生用爱克思光诊治,后来在腹内发见有女性器官而已萎缩,安特来亚以为这即由于爱克思光的破坏力所致。 女性的莉莉渐益占了优势,安特来亚觉得如没有一个方法使他的男性让位给莉莉,他将不能生存下去了。这时候他已是四十以上了,因为一直找不到医生帮助他使他实现化为女子的欲望,他便计画只有自杀,假如在第二年内没有什么办法。 在形势似乎极恶的时候,他遇见从特勒思登来的一个有名的德国医生,他说安特来亚大约是一种中间性的人,因了自然的游戏,一身具备了男女性的分子。他说在安特来亚的腹中盖有发达未全的卵巢,但是因为也有了睾丸,卵巢受了这抑制的力以致不能适当发育。他劝安特来亚往柏林去,受某种检查。假如检查后证明他的推测不错,他答应给安特来亚除去男根,再从年青女子移植卵巢过去,据斯泰那赫派的实验,这样可以使得安特来亚腹中退缩的卵巢再能活动起来。 安特来亚往柏林去了。检查的结果证实了德国医生的理论,他于是开始受种种的手术,最初是阉割。他的睾丸先除去了。数月之后他到特勒思登,他的男根割去,肚子剖开,发达未全的卵巢之存在也已证明,同时从一个二十六岁的健全年青的女子移植了卵巢组织。不久他又受一种手术,其内容未详,虽然这总与装入一种套管(Canula)的事有点相关。 这时候他觉得自己完全是一个女人了。丹麦官厅给发一张新的女人的执照,署姓名曰莉莉艾尔伯,(案艾尔伯系河名,取以为姓,盖记念特来思登地方也,)丹麦王为宣告他的结婚无效。得了他的同意,不,因了他的提示,他的前妻嫁了在罗马的他们从前的一个朋友。 一个法国画家,安特来亚夫妇多年的朋友,现在爱上了莉莉,对她提出结婚的请求。在允许结婚以前,莉莉再旅行至特勒思登去找那德国医生,告诉他现在有这结婚的谈判,问他能否再行一种手术,使她完全能尽女人的职务,能够结婚生产。为这个目的的手术是举行了,但是不久莉莉为了心脏病就在特勒思登死去了。 以上所说的事都是真实的,在这一点上似乎别无问题。此事当初守着秘密,但因为一个友人的疏忽这秘密泄漏了出去,德国和丹麦的报纸上报告这桩案件,很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在一九三一年,即莉莉去世的前几时也。”海耳又说他曾遇见大略相似的事件,但他的意见似乎不大赞成这种彻底的解决法,在序文末后说道: “我不禁这样想,在我们关于性的生理未能更多所知道以前,举行如本案所述的这些手术未免不智,即使是由于病人自己的请求。我想这或者还是以心理治疗为较好罢。安特来亚或可以治愈,或至少可以使他安于生活。用了适当的心理治疗,人格的二重化当可以解除,他也就可以去过一种合理的幸福的生活,不至于去受那些痛苦危险的手术,而以一死了之也。” 海耳所说确是稳健持重的意见,但韦格纳的冒险却也是可尊重的一种尝试。古代希腊有先知台勒西亚(Teiresias),一生中曾由男化女,再化为男,积有难得的经验,天神宙斯与天后赫拉争论恋爱问题不能定,取决于他,见阿坡罗陀洛斯编神话集第三卷。韦格纳可以说是现代的台勒西亚斯,只是试验没有能够完成,未免深可惜耳。 (廿三年五月) 和尚与小僧 “和尚与小僧”(Oshōtokozō),在中国应称为方丈与沙弥或是师父与徒弟,这里是一部书的名字,所以保留原称,没有改动。原书在昭和二年(一九二七)出版,中田千亩所著,题云“杜人杂笔”第一篇,其二为《傻媳妇呆女婿》,三为《和尚与檀那》,似未刊行,书均未见。中田于一九二六年著有《日本童话之新研究》,当时曾得一读,此书则未知道,近时看柳田国男著《退读书历》,其中批评集的第二篇系讲《和尚与小僧》者,始托旧书店找得一册。柳田原文云: “古时候在一个山寺里住着一位和尚与小僧。 用这样的文句起头的民间故事,自古及今共集录有百十来篇,据说这还不过是日本国内调查所及的一丁点儿罢了。 我一读此书,且惊且叹,计有七点。现在且就此栏(案此文原登在《报知新闻》上)行数所许,稍述我的印象。 第一,亏得著者着眼注意这种珍奇题目以来能够一声不响地勤劳地继续搜索。若是我呢,大约早已嚷起来了,早已变成青而干瘪了也未可知。然而像这本书却正是成熟了落下的一颗果子。 第二,在书店总不会有祈愿损失的,虽说是笃志,使其敢于把此书问世的却显然是时代之力。连那‘和尚与小僧’都出书了。吾徒亦可以安心矣。此乃愉快的这回新发见之一也。 第三,我们生涯中最是个人的部分,即是为祖母所抱而睡于一隅的时代的梦幻,乃是如此的与万民共同的一重大事件,此真非互相讲谈不能了知者也。假如没有中田君,那么我们的童年所仅得而保存的那宝贵的昔时,将为了无谓的怕羞的缘故而永久埋没了亦未可知。时世诚是一个山寺里的和尚也。将因了那明敏的小僧而看破——启发的事情在此后亦自必很多耳。 第四,我们所特别有所感动者,这民族所有的千古一贯的或可称为笑之继承是也。例如三百年前安乐寺的策传大德(案即古笑话书《醒睡笑》的著者)当作某和尚的弱点某小僧的机智记下的故事,把他译作现代语讲给人听,那么昭和时代的少年也将大笑。而其故事的型式,则原只经历小小的变更,直从悠远的大过去继续而来,使天真烂漫元气旺盛的少年们悦耳怡情以至于今也。 故事的根本乃是的确的老话,决不是中古的文艺的出产,这只须考察以何物为滑稽之牺牲即可明白了。在人有衰老,亦有世世的代谢。曾获得优越地位的大和尚也会遇见携金枝而来挑战者,不得不去迎敌。师弟长幼的伦理法则当然很为他援助,可是在单纯的客观者的眼里这也同飞花落叶的自然的推移一般,只是很愉快喜欢地看着罢。如‘断舌雀’‘开花翁’的童话里愚者简单地灭亡,两个笨汉的故事里智者无条件地得胜那样,其时还没有可怜这句话,从那个时代起小僧便在那里且与和尚战斗,且为大家所哄笑,为我们的儿童所围绕着,在等待中田千亩氏写这本书的时代之到来了。” 柳田氏是现代有名的民俗学者,我把这篇文章全抄译在这里,比我自己来说要好得多,这实在是想来讨好,并不是取巧,不过原来文字精炼,译出来便有点古怪难懂,其中意义我相信却颇丰富,很有足供思索的地方。《和尚与小僧》原分两篇。其一为资料篇,就全国搜集所得百数十篇故事中选出若干,分门别类,为四十二项,各举一二为例。其二为考证篇,内分三章,一佛寺与社会之关系,二和尚与小僧故事考,三结论。此类故事大抵与普通民间传说及童话相似,且其型式亦无大变化,因为其事件不外智愚的比赛,其体裁又多是笑话,只是人物限于师徒,背景亦以僧坊生活为主耳。中国笑话中虽也多以和尚为材料,但这只是让他一个人在社会上出乖露丑,并没有徒弟做陪衬,更不必说有这许多故事可以成一部书,其原因大约是和尚在中国早已堕落成为游民之一,笑话作家取他作材料,第一因为光头异服,其次破戒犯法,兼有秃子与奸夫之德,大有事半功倍之概,至于与其僧伽制度殆无甚关系也。日本国民思想虽然根本的是神道即萨满教,佛教的影响却亦极大,中古以来寺院差不多与基督教会相像,兼办户籍与学校事务,其地位自较庄严,与民间的关系亦自密切,一直维系到了现在。在笑话里,微贱病弱者固然活该倒运,然而在高位者亦复不能幸免,正如“狂言”中出来的侯爷无不昏愦,武士悉是庸懦,于是大方丈也难免是稗沙门,时常露出马脚来,为沙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