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语改造的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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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作人字数:12980更新时间:23/03/02 14:31:18
我于国语学不曾有什么研究,现在只就个人感想所及,关于国语改造的问题略略陈述我的意见。我的意见大略可以分作下列三项:一,国语问题之解决;二,国语改造之必要;三,改造之方法。
国语问题现在可以算是已经解决了,本来用不着再有什么讨论,但是大家赞成推行国语,却各有不同的理想,有的主张国语神圣,有的想以注音字母为过渡,换用罗马字拼音,随后再改别种言语。后者这种运动的起源还在十五六年以前,那时吴稚晖先生在巴黎发刊《新世纪》,在那上边提倡废去汉字改用万国新语(即现在所谓世界语的Esperanto),章太炎先生在东京办《民报》便竭力反对他,做了一篇很长的驳文,登在《民报》上,又印成单行的小册子分散;文中反对以世界语替代汉语,却赞成中国采用字母以便诵习,拟造五十八个字母附在后边,这便是现在的注音字母的始祖了。当时我们对于章先生的言论完全信服,觉得改变国语非但是不可能,实在是不应当的;过了十年,思想却又变更,以世界语为国语的问题重又兴盛,钱玄同先生在《新青年》上发表意见之后,一时引起许多争论,大家大约还都记得。但是到了近年再经思考,终于得到结论,觉得改变言语毕竟是不可能的事,国民要充分的表现自己的感情思想终以自己的国语为最适宜的工具。总结起来,光绪末年的主张是革命的复古思想的影响,民国六年的主张是洪宪及复辟事件的反动,现在的意见或者才是自己的真正的判断了。我现在仍然看重世界语,但只希望用他作为第二国语,至于第一国语仍然只能用那运命指定的或好或歹的祖遗的言语;我们对于他可以在可能的范围内加以修改或扩充,但根本上不能有所更张。埃及人之用亚剌伯语,满洲人之用汉语,实际上未尝没有改变国语的例,但他们自有特殊的情况,更加以长远的时间,才造成这个结果,倘若在平常的时地想人为的求成功,当然是不能达到的。一民族之运用其国语以表现情思,不仅是文字上的便利,还有思想上的便利更为重要:我们不但以汉语说话作文,并且以汉语思想,所以便用这言语去发表这思想,较为自然而且充分。至于言语的职分本来在乎自然而且充分的表现思想,能够如此,就可以说是适用了。但是我并不因此而赞成国语神圣的主张,我觉得我们虽然多少受着历史的遗传的束缚,但国语到底是我们国民利用的工具,不是崇拜的偶像。我所以为重要的并不是说民族系统上的固有国语,乃是指现在通行活用,在国民的想法语法上有遗传的影响者,所以汉语固然是汉族的国语,也一样的是满族的国语,因为他们采用了一二百年,早已具备了国语的种种条件与便利,不必再去复兴满语为国语了。使已死的古语复活,正如想改用别国语一样的困难而且不自然。倘以国语为神圣,便容易倾向于崇古或民族主义,一方面对于现在也多取保守的态度,难于改革以求适用。因此我承认现在通用的汉语是国民适用的唯一的国语,但欲求其能副这个重大的责任,同时须有改造的必要。
中国以前用古文,这也是国语,不过是古人的言语,现在没有人说的罢了。思想自思想,文字自文字,写出来的时候中间须经过一道转译的手续,因此不能把想要说的话直捷的恰好的达出,这是文言的一个致命伤。文言因为不是活用着的言语,单靠古人的几篇作品做模范,所以成为一套印板似的格式,作文的人将思想去就文章,不能用文章去就思想,从前传说有许多科甲出身的人不能写一封通畅的家信,的确并不是笑话,便是查考现在学校的国文成绩也差不多都是如此。改用国语教授当然可以没有这个弊病了,但是现在的简单的国语,就已足用,能应表现复杂微密的思想之需要了么?这是一个疑问。目下关于国语的标准问题,大家颇有争论,京音国音之争大约已可解决,但是国语的本身问题却还未确定;有的主张以明清小说的文章为主,有的主张以现代民间的言语为主:这两说虽然也有理由,却都不免稍偏于保守,太贪图容易了。明清小说里原有好的文学作品,而且又是国语运动以前的国语著作,特别觉得有价值,然而他们毕竟只是我们所需要的国语的资料,不能作为标准。区区二三百年的时日,未必便是通行的障碍,其最大的缺点却在于文体的单调。大家都知道文章的形式与内容是极有关系的,韵文与散文的界限无论如何变换,抒情的诗与叙事的赋这两种性质总是很明显的,在外形上也就有这分别。明清小说专是叙事的,即使在这一方面有了完全的成就,也还不能包括全体;我们于叙事以外还需要抒情与说理的文字,这便非是明清小说所能供给的了。其次,现代民间的言语当然是国语的基本,但也不能就此满足,必须更加以改造,才能适应现代的要求。常见有许多人反对现在的白话文,以为过于高深复杂,不过“之”改为“的”,“乎”改为“么”,民众仍旧不能了解。现在的白话文诚然是不能满足,但其缺点乃是在于还未完善,还欠高深复杂,而并非过于高深复杂。我们对于国语的希望,是在他的能力范围内,尽量的使他化为高深复杂,足以表现一切高上精微的感情与思想,作艺术学问的工具,一方面再依这个标准去教育,使最大多数的国民能够理解及运用这国语,作他们各自相当的事业。或者以为提倡国语乃是专在普及而不在提高,是准了现在大多数的民众智识的程度去定国语的形式的内容,正如光绪中间的所谓白话运动一样,那未免是大错了。那时的白话运动是主张知识阶级仍用古文,专以白话供给不懂古文的民众;现在的国语运动却主张国民全体都用国语,因为国语的作用并不限于供给民众以浅近的教训与知识,还要以此为建设文化之用,当然非求完备不可,不能因陋就简的即为满足了。我们决不看轻民间的言语,以为粗俗,但是言词贫弱,组织单纯,不能叙复杂的事实,抒微妙的情思,这是无可讳言的。民间的歌谣自有其特殊的价值,但这缺点也仍是显著,我曾在《中国民歌的价值》(见《学艺》第二卷)一篇短文里说过,“久被蔑视的俗语,未经文艺上的运用,便缺乏细腻的表现力,以致变成那种幼稚的文体,而且将意思也连累了。……所以我要说明,中国情歌的坏处,大半由于文词的关系。”民间的俗语,正如明清小说的白话一样,是现代国语的资料,是其分子而非全体。现代国语须是合古今中外的分子融和而成的一种中国语。
想建设这种现代的国语,须得就通用的普通语上加以改造,大约有这几个重要的项目,可以注意。
一,采纳古语。现在的普通语虽然暂时可以勉强应用,但实际上言词还是很感缺乏,非竭力的使他丰富起来不可。这个补充方法虽有数端,第一条便是采纳古语。无理的使不必要的古语复活,常会变成笑柄,如希腊本了革命的复古精神,驱逐外来语,以古文字代之,以至雅俗语重复存在,反为不便,学生在家吃面包(Psōmion)而在学校须读作别物(Artos系古文)。但这是俗语已有而又加入古语,以致重出,倘若俗语本缺而以古语补充,便没有什么问题了。中国白话中所缺的大约不是名词等,乃是形容词助动词一类以及助词虚字,如寂寞,朦胧,蕴藉,幼稚等字都缺少适当的俗语,便应直截的采用;然而,至于,关于,况且,岂不,而等字,平常在“斯文”人口里也已用惯,本来不成问题,此外“之”字替代“的”字以示区别,“者”替代作名词用的“的”字,“也”字用在注解里,都可以用的。总之只要是必要,而没有简单的复古的意义,便不妨尽量的用进去,即使因此在表面上国语与民间的俗语之距离愈益增加,也不足为意,因为目下求国语丰富适用是第一义,只要能够如此,日后国语教育普及,这个距离自然会缩短而至于无,补充的古语都化为通行的新熟语,更分不出区别来了。但是我虽不赞成古今语的重出,对于通行的同意语,却以为应当听其并存,不必强为统一,譬如疾病,毛病,病痛这三个字,意义虽然一样,其色度略有差异,足以供行文时的选择;不过这也只以通行者为限,若从字典疒部里再去取出许多不认得的同意语来,那又是好古太过,不足为训的了。
二,采纳方言。有许多名物动作等言词,在普通白话中不完备而方言里独具者,应该一律收入,但也当以必要为限。国语中本有此语,唯方言特具有历史的或文艺的意味的,亦可以收录于字典中,以备查考或选用,此外不必过于博采,只听其流行于一地方就是了。方言里的熟语颇有言简意赅的,如江南的“像煞有介事”,早已有人用进文章里去,或者主张正式的录为国语,这固然没有什么不可,不过注音上略为困难,因为用国音读便不成话,大抵只能仍用原音注读才行。至于这些熟语的运用,当然极应注意,正如古奥的故典一般,必须用得恰好,才发生正当的效力,不然反容易毁坏文章的全体风格,在初学者尤非谨慎不可。
三,采纳新名词,及语法的严密化。新名词的增加在中国本是历来常有的事,如唐以前的佛教,清末的欧化都输入许多新名词到中国语里来,现在只须继续进行,创造未曾有过的新语,一面对于旧有的略加以厘订,因为有许多未免太拙笨单调了,应当改良才好。譬如石油普通称作洋油,似不如改称煤油或石油,洋灯也可以改作石油灯,洋火改作火柴,定为国语,旧称不妨听其以方言的资格而存在。中国以前定名多过于草率,往往用一“洋”字去笼罩一切,毫无创造的新味,日常或者可以勉强应用,在统一的文学的国语上便不适宜了。此外艺术学问上的言词,尽了需要可以尽量的采纳,当初各任自由的使用,随后酌量收录二三个同意语,以便选择,不必取统一的方针。但是最重要的还是在于语法的严密化,因为没有这一个改革,那上边三层办法的效果还是极微,或者是直等于零的。这件事普通称作国语的欧化问题,近年来颇引起一部分人的讨论,虽然不能得到具体的结论,但大抵都已感到这个运动的必要,不过细目上还有多少应该讨论的地方罢了。因为欧化这两个字容易引起误会,所以常有反对的论调,其实系统不同的言语本来决不能同化的,现在所谓欧化实际上不过是根据国语的性质,使语法组织趋于严密,意思益以明了而确切,适于实用。中国语没有语尾变化,有许多结构当然不能与曲折语系的欧文相同,但是根柢上的文法原则总是一样,没有东西之分。我们所主张者就是在这一点上。国语大体上颇有与英文相似之处,品词解说不很重要,其最要紧的事件却在词句之分析,审定各个的地位与相互的关系,这在阅读或写作时都是必要,否则只能笼统的得一个大意,没有深切显明的印象。普通有许多新文章,其中尤以翻译为甚,罗列着许多字样,表面上成为一句文句,而细加寻绎,不能理会其中的意思。这大约可以寻出两个理由来,其一是无文法的杂乱,其二是过于文法的杂乱;一是荒弃文法,以致词不达意,一是拘泥文法,便是滥用外国的习惯程式,以致出国语能力以外,等于无意义,这种过与不及的办法都是很应纠正的。我们的理想是在国语能力的范围内,以现代语为主,采纳古代的以及外国的分子,使他丰富柔软,能够表现大概感情思想,至于现在已不通用的古代句法如“未之有也”,或直抄的外国式句法如“我不如想明从意念中”(见诗集《红蔷薇》),都不应加入。如能这样的做去,国语渐益丰美,语法也益精密,庶几可以适应现代的要求了。
关于实行的办法,我想应当分三方面去进行,这本来略有先后,但在现今也不妨同时并进,各自去做。
一,从国语学家方面,编著完备的语法修辞学与字典。字典应打破旧例,以词为单位,又须包含两部,甲以汉字分部,从文字去求音训,乙以注音字母分部,从音去求字训。这种事业最好是由“国语统一筹备会”等机关去担任,不过编纂及印刷的经费也是一种问题;目下不能希望有完成大著出现,但是这方面创始的工作实是刻不容缓了。
二,从文学家方面,独立的开拓,使国语因文艺的运用而渐臻完善,足供语法字典的资料,且因此而国语的价值与势力也始能增重。此外文艺学术的研究评论之文,无论著译,亦于国语发达大有帮助,因为语法之应如何欧化,如何始适于表现这些高深的事理,都须经过试验才有标准,否则不曾知道此中甘苦,随意的赞成或反对,无一是处。
三,从教育家方面,实际的在中小学建立国语的基本。我的意见以为国语教育的目的,当在使学生人人能以国语自由的表现自己的意思,能懂普通古文,看古代的书。小学以国语为主,中学可以并进,不应偏于一面。国语学得很好,而古文一点不懂的人,现在还未曾见过,但是念形式的古文而不懂古书的意义,写形式的古文而不能抒自己的胸臆的人,在中学毕业生中却是多有,据升学试验的约略的统计,总有百分之八十。这便是以前偏重古文的流弊,至今还未能除去,所以国语教育的工具与材料现在虽然还未足用,但是治标的一种改革却也是必要了。以前的教国文是道德教育的一种变相,所教给学生的东西是纲常名分,不是语言文字,现在应当大加改变,认定国语教育只是国语教育,所教给学生的是怎样表现自己的和理解别人的意思,这是唯一的目的,其余的好处都是附属的。在国语字典和语法还没有一部出版的今日,教育家的困难是可以想见的,但是正因为是青黄不接的时代,教育家的责任也更为重大,不得不勉为其难,兼做国语学家一部分的事业,一面直接应用在教育上,一面也就间接的帮助国语改造的早日完成了。
我于国语学不是专门研究,所以现在所说的很是粗浅,只是供献个人的意见罢了。我对于国语的各方面问题的意见,是以“便利”为一切的根据。为便利计,国民应当用现代国语表现自己的意思,凡复兴古文或改用外国语等的计画都是不行的,这些计画如用强迫也未始不可实现,但我觉得没有这个必要,因为成效还很可疑,牺牲却是过大了。为便利计,现在中国需要一种国语,尽他能力的范围内,容纳古今中外的分子,成为言词充足,语法精密的言文,可以应现代的实用。总之我们只求实际上的便利,一切的方法都从这一点出来,此外别无什么理论的限制。照理想说来,我们也希望世界大同,有今天下书同文的一天,但老实说这原来只是理想,若在事实上则统一的万国语之下必然自有各系的国语,正如统一的国语之下必然仍有各地的方言一样;将来的解决方法,只须国民于方言以外必习国语,各国民于国语以外再习万国语,理想便可达到,而于实行上也没有什么障碍,因为我相信普通的中国人于方言外学习国语,于国语外学习万国语(或一种别的外国语),并不是什么难事。——不过这第一要是普通人,不是异常,多少低能的人,第二要合法的学习才好;这都是很重大的问题,要等候专门学者的研究与指示了。
(一九二二年)
国语文学谈
近年来国语文学的呼声很是热闹,就是国语文学史也曾见过两册,但国语文学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终于没有能够明了。国语文学自然是国语所写的文学了,国语普通又多当作白话解,所以大家提起国语文学便联想到白话文,凡非白话文即非国语文学,然而一方面界限仍不能划得这样严整,照寻常说法应该算是文言的东西里边也不少好文章,有点舍不得,于是硬把他拉过来,说他本来是白话;这样一来,国语文学的界限实在弄得有点胡涂,令我觉得莫名其妙。据我的愚见这原是简单不过的一件事,国语文学就是华语所写的一切文章,上自典谟,下至滩簧,古如尧舜(姑且这样说),今到郁达夫,都包括在内,他们的好坏优劣则是别一问题,须由批评家文学史家去另行估价决定。我相信所谓古文与白话文都是华语的一种文章语,并不是绝对地不同的东西:他们今昔的相互的关系仿佛与满洲及中国间的关系相似。以前文言的皇帝专制,白话军出来反抗,在交战状态时当然认他为敌,不惜用尽方法去攻击他,但是后来皇帝倒了,民国成立,那废帝的族类当然还他本来面目,成为五族之一,是国民的一部分,从前在檄文上称我汉族光复旧物的人此刻也自然改变口气,应称我中华国民了。五四前后,古文还坐着正统宝位的时候,我们的恶骂力攻都是对的,到了已经逊位列入齐民,如还是不承认他是华语文学的一分子,正如中华民国人民还说满洲一族是别国人,承认那以前住在紫禁城里的是他们的皇上,这未免有点错误了。我常说国语文学,只是汉文学的新名称,包含所有以汉文写出的文学连八股文试帖诗都在里边,因为他们实在是一种特别文体的代表作品,虽然文艺的价值自然没有什么。近来日本京大教授铃木虎雄博士刊行一册《支那文学研究》,除诗文戏曲小说之外还有八股文一编,专论这种文体,可谓先得我心,不过我还没有见到这部书,不能确说他是如何说法的。
我相信古文与白话文都是汉文的一种文章语,他们的差异大部分是文体的,文字与文法只是小部分。中国现在还有好些人以为纯用老百姓的白话可以作文,我不敢附和。我想一国里当然只应有一种国语,但可以也是应当有两种语体,一是口语,一是文章语,口语是普通说话用的,为一般人民所共喻;文章语是写文章用的,须得有相当教养的人才能了解,这当然全以口语为基本,但是用字更丰富,组织更精密,使其适于表现复杂的思想感情之用,这在一般的日用口语是不胜任的。两者的发达是平行并进,文章语虽含有不少的从古文或外来语转来的文句,但根本的结构是跟着口语的发展而定,故能长保其生命与活力。虽然没有确实的例证,我推想古文的发生也是如此,不过因为中途有人立下正宗的标准,一味以保守模拟为务,于是乱了步骤,口语虽在活动前进,文章语却归于停顿,成为硬冷的化石了。所以讲国语文学的人不能对于古文有所歧视,因为他是古代的文章语,是现代文章语的先人,虽然中间世系有点断缺了,这个系属与趋势总还是暗地里接续着,白话文学的流派决不是与古文对抗从别个源头发生出来的。我们看见有许多民间文学的存在,但这实是原始文学的遗留与复活,讲到系统乃是一切文学的长辈,并不是如大家所想的那样是为革贵族文学之命而蹶起的群众。我们要表现自己的意思,所以必当弃模拟古文而用独创的白话,但同时也不能不承认这个事实,把古文请进国语文学里来,改正以前关于国语文学的谬误观念。
我们承认了古文在国语文学里的地位,这只是当然的待遇,并不一定有什么推重他的意思,古文作品中之缺少很有价值的东西已是一件不可动移的事实。其理由可以有种种不同的说法,但我相信这未必是由于古文是死的,是贵族的文学。我们翻开字典来看,上面的确有许多不但不懂他的意义连音都读不出的古字,这些确是死字废语了,但古文却并不是专用这种字凑成的,他们所用的字有十之八九是很普通,在白话中也是常用的字面,你说他死,他实在是还活着的,不过经作者特别这么的一安排,成功了一个异样的形式罢了。或者有人说所谓死的就是那形式——文体,但是同一形式的东西也不是没有好的,有些东西很为大家所爱,这样舍不得地爱,至于硬说他是古白话,收入(狭义的)国语文学史里去了。那么这种文体也似乎还有一口气。至于说贵族与平民,只在社会制度上才有好坏之可言,若思想精神上之贵族的与平民的,完全是别一回事,不能这样简单地一句话来断定他的优劣。我在这里又有一个愚见,觉得要说明古文之所以缺乏文学价值,应当从别一方面着眼,这便是古文的模拟的毛病。大家知道文学的重要目的是在表现自己的思想感情,各人的思想感情各自不同,自不得不用独特的文体与方法,曲折写出,使与其所蕴怀者近似,而古文则重在模拟,这便是文学的致命伤,尽够使作者的劳力归于空虚了。模拟本来并非绝对不行的事,在初学者第一步自然是只好模拟,但应当及时停止,去自辟涂径才行,正如小儿学语,句句都是模仿大人的话,等到大略知道,便能自由运用,联合若干习得的文句,组成一句新鲜独立的话,表示自己的意思,倘若到了少年,还是一味仿效老太爷的口气,如八哥学舌一般,那就是十足的低能儿,大家都要笑他了。你或者要问,既然如此,作不模拟的古文岂不就好了么?这自然是对的。但我不知道有没有这样的古文,倘若你能创造出一种新古文体出来,那么也大可以做,不过至少我自己实在没有这样自信,还只是做做我的白话文罢。
上文所说的古文的毛病如若是不错的,我还有一句话想警告做白话文的朋友们。请诸位紧防模拟。模拟这个微生物是不仅长在古文里面的,他也会传染到白话文上去。白话文的生命是在独创,并不在他是活的或平民的,一传染上模拟病也就没了他的命了。模仿杜子美或胡适之,模仿柳子厚或徐志摩,都是一样的毛病。近来新文学界发生了这种病没有,我不知道,只由于一片老婆心,姑预先警告一声罢咧。
我洗手学为善士,不谈文学,摘下招牌,已二年于兹矣。伏园嘱我为纪念增刊作文,豫约已阅月余,终于想不出题材,不得已攘臂下车,写了这一篇,既可笑矣,而所说的话又都只是极平凡的常谈,更无谓了:伏园读之得无亦将立而“笑我”乎?十四年,基督生日。
文学上的俄国与中国
一九二〇年十一月在北京师范学校及协和医学校所讲
今天讲的这个题目,看去似太广大,不是我的力量所能及。我的本意,只是想说明俄国文学的背景有许多与中国相似,所以他的文学发达情形与思想的内容在中国也最可以注意研究。本来人类的思想是共通的,分不出什么远近轻重,但遗传与环境的影响也是事实,大同之中便不免有小异,一时代一民族的文学都有他们特殊的色彩,就是这个缘故。俄国在十九世纪,同别国一样的受着欧洲文艺思想的潮流,只因有特别的背景在那里,自然的造成了一种无派别的人生的文学。但我们要注意,这并不是将“特别国情”做权衡来容纳新思想,乃是将新思潮来批判这特别国情,来表现或是解释他,所以这结果是一种独创的文学,富有俄国特殊的色彩,而其精神却仍与欧洲现代的文学一致。
俄国的文学,在十八世纪方才发生。以前有很丰富的歌谣弹词,但只是民间口头传说,不曾见诸文字。大彼得改革字母以后,国语正式成立,洛摩诺梭夫(Lomonosov)苏玛洛科夫(Sumarokov)等诗人出来,模仿德法的古典派的作品;到加德林二世的时候,俄国运动改造的学会逐渐发生,凯阑仁(Karamzin)等感伤派的小说,也加入农奴问题的讨论了。十九世纪中间,欧洲文艺经过了传奇派与写实派两种变化,摆伦(Byron)与莫泊三(Maupassant)可以算是两边的代表。但俄国这一百年间的文学,却是一贯的,只有各期的社会情状反映在思想里,使他略现出差别来,并不成为派别上的问题。十九世纪的俄国正是光明与黑暗冲突的时期,改革与反动交互的进行,直到罗马诺夫朝的颠覆为止。在这时期里,一切的新思想映在这样的背景上,自然的都染着同样的彩色,譬如传奇时代摆伦的自由与反抗的呼声,固然很是适合,个人的不平却变了义愤了;写实时代莫泊三的科学的描写法,也很适于表现人生的实相,但那绝对客观的冷淡反变为主观的解释了。俄国近代的文学,可以称作理想的写实派的文学;文学的本领原来在于表现及解释人生,在这一点上俄国的文学可以不愧称为真的文学了。
这一世纪里的文学,可以依了政治的变迁分作四个时期。第一期自一八〇一至四八年,可以称作黎明期。一八二五年十二月党失败以后,不免发生一种反动,少年的人虽有才力,在政治及社会上没有活动的地方,又因农奴制度的影响,经济上也不必劳心,便养成一种放恣为我的人,普式金(Pushkin)的阿涅庚(Evgeni Oniegin)来尔孟多夫(Lermontov)的《现代的英雄》里的沛曲林(Petshorin),就是这一流人的代表,也是社会的恶的具体化。一方面官僚政治的积病与斯拉夫人的惰性,也在果戈尔(Gogol)的著作里暴露出来。一八四八年欧洲革命又起,俄国政府起了恐慌,厉行专制,至尼古拉一世死的那一年(一八五五)止,这是第二期,称作反动期。尼古拉一世时代的书报检查,本是有名严厉的,到了此刻却更加了一倍,又兴了许多文字狱,一八四九年的彼得拉绥夫斯奇(Petrashevski)党人案件最是有名;他们所主张的解放农奴,改良裁判法,宽缓检查这三条件,后来亚力山大维新的时候都实行了,在这时代却说他是扰乱治安,定了重刑。这八年间,文学上差不多没有什么成绩。一八五五至八一年是亚力山大二世在位的时代,政治较为开明,所以文学上是发达期,这是第三期。其中又可以分作三段,第一段自五五至六一年,思想言论比较的可以自由了,但是遗传的情性与迫压的余力,还是存在,所以有理想而不能实行,屠盖涅夫(Turgenev)的《路丁》(Dmitri Rudin)冈伽洛夫(Gontcharov)的《阿勃洛摩夫》(Oblomov),都是写这个情形的。自六一至七〇年顷是第二段,唯心论已为唯物论所压倒,理想的社会主义之后也变为科学的社会主义了,所谓虚无主义就在此时发生,屠盖涅夫的《父与子》里的巴察洛夫(Bazarov)可以算是这派的一个代表。虚无主义实在只是科学的态度,对于无征不信的世俗的宗教法律道德虽然一律不承认,但科学与合于科学的试验的一切,仍是承认的,这不但并非世俗所谓虚无党,据克鲁泡特金说:世间本无这样的一件东西。而且也与东方讲虚无的不同。陀思妥也夫斯奇(Dostojevski)做的《罪与罚》,本想攻击这派思想,目的未能达到,却在别方面上成了一部伟大的书。第三段自七〇至八一年,在社会改造上,多数的智识阶级觉得自上而下的运动终是事倍功半的,于是起了“往民间去”(V Narod)的运动,在文学上民情派(Narodnitshestvo)的势力也便发展起来。以前描写农民生活的文学,多写他们的悲哀痛苦,证明农奴也有人性,引起人的同情;到六一年农奴解放以后,这类著作可以无须了。于是转去描写他们全体的生活,因为这时候觉得俄国改造的希望全在农民身上,所以十分尊重,但因此不免有过于理想化的地方。同时利他主义的著作也很是发达,陀思妥也夫斯奇,托尔斯泰(Tolstoi)伽尔洵(Garshin)科罗连珂(Korolenko)邬斯本斯奇(Uspenski)等,都是这时候的文人。亚力山大二世的有始无终的改革终于不能满足国民的希望遂有一八八一年的暗杀;亚力山大三世即位,听了坡毕陀诺斯垂夫(Pobiedonostsev)的政策,极力迫压,直到革命成功为止,是俄国文学的第四期,可以称作第二反动期。这时候的“灰色的人生”,可以在契诃夫(Tchekhov)与安特来夫(Andrejev)的著作中间历历的看出。一九〇五年革命失败,国民的暴弃与绝望一时并发,阿尔支拔绥夫(Artsybashev)的沙宁(Sanin)便是这样的一个人;这正是时代的产物,并非由于安特来夫的写实主义过于颓丧的缘故,便是安特来夫的颓丧也是时代的反映,不是什么主义能够将他养成的。但一方面也仍有希望未来的人,契诃夫晚年的戏曲很有这样倾向;库普林(Kuprin)以写实著名,却也并重理想,他的重要著作如《生命的河》及《决斗》等都是这样。戈里奇(Gorki)出身民间,是民情派的大家,但观察更为真实,他的反抗的声调,在这黑暗时期里可算是一道引路的火光。最近的革命诗人洛普洵(Ropshin)在《灰色马》里写出一个英雄,一半是死之天使,一半还是有热的心肝的人,差不多已经表示革命的洪水到来了。
以上将俄国近代文学的情形约略一说,我们可以看出他的特色,是社会的,人生的。俄国的文艺批评家自别林斯奇(Bielinski)以至托尔斯泰,多是主张人生的艺术,固自很有关系,但使他们的主张能够发生效力,还由于俄国社会的特别情形,供给他一个适当的背景。这便是俄国特殊的宗教政治与制度。基督教,君主专制,阶级制度,当时的欧洲各国大抵也是如此。但俄国的要更进一层,希腊正教,东方式的君主,农奴制度,这是与别国不同的了。而且十九世纪后半,西欧各国都渐渐改造,有民主的倾向了,俄国却正在反动剧烈的时候;有这一个社会的大问题不解决,其余的事都无从说起,文艺思想之所以集中于这一点的缘故也就在此。在这一件事实上,中国的创造或研究新文学的人,可以得到一个大的教训。中国的特别国情与西欧稍异,与俄国却多相同的地方,所以我们相信中国将来的新兴文学当然的又自然的也是社会的,人生的文学。
就表面上看来,我们固然可以速断一句,说中俄两国的文学有共通的趋势,但因了这特别国情而发生的国民的精神,很有点不同,所以这其间便要有许多差异。第一宗教上,俄国的希腊正教虽然迫压思想很有害处,但那原始的基督教思想确也因此传布的很广,成为人道主义思想的一部分的根本。中国不曾得到同样的益处,儒道两派里的略好的思想,都不曾存活在国民的心里。第二政治上,俄国是阶级政治,有权者多是贵族,劳农都是被治的阶级,景况固然困苦,但因此思想也就免于统一的官僚化。中国早已没有固定的阶级,又自科举行了以后,平民都有接近政权的机会,农夫的儿子固然可以一旦飞腾,位至卿相,可是官僚思想也非常普及了。第三地势上,俄国是大陆的,人民也自然的有一种博大的精神,虽然看去也有像缓慢麻木的地方,但是那大平原一般的茫漠无际的气象,确是可以尊重的。第二种大陆的精神的特色,是“世界的”。俄国从前以侵略著名,但是非战的文学之多,还要推他为第一。所谓兽性的爱国主义,在俄国是极少数;那斯拉夫派的主张复古,虽然太过,所说俄国文化不以征服为基础,却是很真实的。第三种,气候的剧变,也是大陆的特色,所以俄国的思想又是极端的。有人批评托尔斯泰,说他好像是一只鹰,眼力很强,发见了一件东西,便一直奔去,再不回顾了。这个譬喻颇能说明俄国思想的特色,无抵抗主义与恐怖手段会在同时流行的缘故,也是为此。中国也是大陆的国,却颇缺少这些精神,文学及社会的思想上,多讲非战,少说爱国,是确实的;但一面不能说没有排外的思想存在。妥协,调和,又是中国处世的态度,没有什么急剧的改变能够发生。只是那博大的精神,或者未必全然没有。第四生活上,俄国人所过的是困苦的生活,所以文学里自民歌以至诗文都含着一种阴暗悲哀的气味。但这个结果并不使他们养成憎恶怨恨或降服的心思,却只培养成了对于人类的爱与同情。他们也并非没有反抗,但这反抗也正由于爱与同情,并不是因为个人的不平。俄国的文人都爱那些“被侮辱与损害的人”,因为——如安特来夫所说——“我们都是一样的不幸”,陀思妥也夫斯奇,托尔斯泰,伽尔洵,科罗连珂,戈里奇,安特来夫都是如此,便是阿尔支拔绥夫与厌世的梭罗古勃(Sologub)也不能说是例外。俄国人的生活与文学差不多是合而为一,有一种崇高的悲剧的气象,令人想起希腊的普洛美透斯(Prometheus)与耶稣的故事。中国的生活的苦痛,在文艺上只引起两种影响,一是赏玩,一是怨恨。喜欢表现残酷的情景那种病理的倾向,在被迫害的国如俄国波阑的文学中,原来也是常有的事;但中国的多是一种玩世的(Cynical)态度,这是民族衰老,习于苦痛的征候。怨恨本不能绝对的说是不好,但概括的怨恨实在与文学的根本有冲突的地方。英国福勒忒(Follett)说,“艺术之所以可贵,因为他是一切骄傲偏见憎恨的否定,因为他是社会化的。”俄国文人努力在湿漉漉的抹布中间,寻出他的永久的人性;中国容易一笔抹杀,将兵或官僚认作特殊的族类,这样的夸张的类型描写,固然很受旧剧旧小说的影响,但一方面也是由于思想狭隘与专制的缘故。第五,俄国文学上还有一种特色,便是富于自己谴责的精神。法国罗阑在《超出战争之上》这部书里,评论大日耳曼主义与俄国札尔主义的优劣,说还是俄国较好,因为他有许多文人攻击本国的坏处,不像德国的强辩。自克利米亚战争以来,反映在文学里的战争,几乎没有一次可以说是义战。描写国内社会情状的,其目的也不单在陈列丑恶,多含有忏悔的性质,在息契特林(Shchedrin-Saltykov)托尔斯泰的著作中,这个特色很是明显。在中国这自己谴责的精神似乎极为缺乏:写社会的黑暗,好像攻讦别人的阴私,说自己的过去,又似乎炫耀好汉的行径了。这个缘因大抵由于旧文人的习气,以轻薄放诞为风流,流传至今没有改去,便变成这样的情形了。
以上关于中俄两国情形的比较,或者有人觉得其间说的太有高下,但这也是当然的事实。第一,中国还没有新兴文学,我们所看见的大抵是旧文学,其中的思想自然也多有乖谬的地方,要同俄国的新文学去并较,原是不可能的:这是一种的辩解。但第二层,我们要知道这些旧思想怎样的会流传,而且还生存着。造成这旧思想的原因等等,都在过去,我们可以不必说了。但在现代何以还生存着呢?我想这是因为国民已经老了,他的背上压有几千年历史的重担,这是与俄国的不同的第一要点。俄国好像是一个穷苦的少年,他所经过的许多患难,反养成他的坚忍与奋斗,与对于光明的希望。中国是一个落魄的老人,他一生里饱受了人世的艰辛,到后来更没有能够享受幸福的精力余留在他的身内,于是他不复相信也不情愿将来会有幸福到来;而且觉得从前的苦痛还是他真实的唯一的所有,反比别的更可宝爱了。老的民族与老人,一样的不能逃这自然的例。中国新兴文学的前途,因此不免渺茫。……但我们总还是老民族里的少年,我们还可以用个人的生力结聚起来反抗民族的气运。因为系统上的生命虽然老了,个体上的生命还是新的,只要能够设法增长他新的生力,未必没有再造的希望。我们看世界古国如印度希腊等,都能从老树的根株上长出新芽来,是一件可以乐观的事。他们的文艺复兴,大都由于新思想的激动,只看那些有名的作家多是受过新教育或留学外国的,便可知道。中国与他们正是事同一律,我们如能够容纳新思想,来表现及解释特别国情,也可望新文学的发生,还可由艺术界而影响于实生活。只是第一要注意,我们对于特别的背景,是奈何他不得,并不是侥幸有这样背景,以为可望生出俄国一样的文学。社会的背景反映在文学里面,因这文学的影响又同时的使这背景逐渐变化过去,这是我们所以尊重文学的缘故。倘使将特别国情看作国粹,想用文学来赞美或保存他,那是老人怀旧的态度,只可当作民族的挽歌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