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国革命之哲学的基础

类别:其他 作者:周作人字数:18750更新时间:23/03/02 14:31:19
英国Angelo S.Rappoport著(一九一七年七月The Edinburgh Review) 人常常说十八世纪的法国哲学者,对于法国大革命,没有什么供献;即使Rousseau不曾著作,民主主义也早晚总要出现。不安不满足的精神,久已充满国内;一七五三年Lord Chesterfield到法国时,曾说所有政府大变革以前的征候,都已存在。所以Voltaire,Rousseau,Condorcet,Mably,Morelli等一群人,不过是发表这隐伏的感情,叫了出来罢了。但我想,这或者不如这样说,倒较为的确;法国哲学者将新思想散布在豫备好的熟地上,播了革命的种子。俄国的哲学者,对于本国,也正尽了同一的义务。俄罗斯——真的俄罗斯,不是Romanov家的俄罗斯,——希望改革,已经长久了;俄国哲学家的功绩,便在指导他,使民众心里的茫漠的希望,渐渐成了形质。 加德林二世的时代,十八世纪的政治,社会,哲学各种思想,在俄国得了许多信徒。但能完全理解Voltaire与百科全书派学说的人,却狠不多。只有结社的影响,较为久远。俄国秘密结社,并不违背基督教,反以此为根据;所重在个人的完成,对于政治社会的改革,还不十分置重,但在当日政治及社会思想上,也间接造成一种影响。他们竭力反抗国民的与宗教的狂信,自然不得不指出现存的弊害,判他的罪恶。他们的事业所以也就是破坏与建设两面。德国的党会,多有神秘性质;在俄国便变了一种伦理的组织的运动,聚了许多有思想,有独立的判断力的人,使他们在民众上,造成一种极大的影响。 加德林二世时党会里面,最重要的人物是Novikov。在他的报纸Utrenyj Sujet上,非但提倡高等的伦理思想,而且竭力攻击女王的外交政策,与因此引起的战事。他说,战争这事,除了自卫之外,是应该避忌的。加德林当初也是Voltaire的弟子,Diderot的朋友,所以也任凭他做这些博爱的事业。但法国革命起后,便变了心思了,她看了社会的独立思想的发表,都认作一种政治的煽动;所以会所一律封闭,Novikov虽然已是老年,也投入Schlüsselberg狱中了。他的著作,可以算是俄国独立思想的萌芽,希求自由的第一叫声。这思想还是蒙胧茫漠,又多偏于慈善的与伦理的一面,因为他还不敢将改造社会国家这两项,列入他的宗旨里去;但这总是一种破坏运动,在俄国造成独立的舆论,就为一切社会改革上供给一种必须的资料。 在加德林的末年,微弱的声音,要求社会改革,渐渐起来了。俄国有智识的人,受了Rousseau影响,知道一切的人,本来都是平等,如今看了少数的人奢华度日,多数的人饿着,觉得不甚正当。这革命思想的前驱中最有名的,是Radishchev,曾经模仿Sterne的《感情旅行》,作了一部《莫斯科圣彼得堡旅行记》。他虽然反对专制,但不敢要求政治的改变;他只注重在说田村改革的必要。他并不组织什么党会,不过发表公同的意见。那时俄国有智识的人,受了西欧的哲学,政治,社会上各种主义的影响,大抵都是这样思想。可是他却因此终于被捕,审问之后,定了死刑;加德林算是很慈仁的,将他减罪,改为西伯利亚十年的徒刑。保罗一世将他母亲所罚的人,多放免了,也将他叫了回来。亚力山大一世又召他编订法律。但Radishchev觉得自己急进的意见,不能与当日的俄国相容,绝望厌世,在一八〇二年九月自杀了。 俄国第一次真正的革命运动,要算是一八二五年的十二月党的起事。这是一群贵族军官所结的党会;他们在抵抗那颇仑并联军占据法国的时候,吸收了西欧自由的民主思想。这时候,他们对于亚力山大一世的希望,已经完全破灭;从前的La Harpe译者案此人本瑞士人属法国查可宾党为亚力山大一世的师傅的弟子,于今缔结神圣同盟,变了一个极端的顽固党了。这群军官组织了一个秘密会,希望本国改行西欧自由的民主的制度。十二月十四日——十二月党的名称,便从此出,——在伊撤街行了一个示威运动。这还未成熟的革命,终于压服,流了许多血;五个首领处了绞刑,其余的都送到矿洞里——帝制的干燥的断头台——去了。 十二月党人是俄国的革命的爱国者。他们的动机,全是对于本国的爱情,热心希望那完全的独立。他们爱俄国的过去,爱历史上自强不挠的时代,所以他们希求平民议会的复活,Novgorod政府时代的独立强盛的再兴。十二月党虽然想采用西欧制度,但并非奴隶的模仿,原是主张依着本国情形,加以改变的。他们并不如大斯拉夫主义者一样,相信俄国有特别的使命;但对于国民的物质与精神的能力,却深信不疑。有几个主张君主立宪,有几个是纯粹的民主党人。对于当时的一派社会主义,大多数却是反对。宗教上全是自然神教的信者(Deists),他们承认,如望在俄国建设起政治和社会的新制度,只有革命这一法。这次革命虽然很残酷的压服了,可是发生了极大的影响。正如Herzen说,“伊撤街的炮声惊醒了全时代的人。”因为做了一个手势,便遭流徙;为了一句话,便遭绞死;俄国少年很勇敢的与专制战斗。虽然有政府的迫害,中古式的虐待苦刑,继以黑暗的压迫时代,那十二月党的思想,终于不能灭绝。好像一颗活的种子,埋在地下,等到三十年后,克利米亚战争的时候,又开起花来。 专制政治能够钳制言论,但终不能禁止思想。俄国有知识的人,虽然嘴里不能高声说出,手里不能明写,但心里仍是想着。他们缓缓的,却又极坚定的积聚思想,又传播出去。有许多人,转入绝望,有如Lermontov所表示的;但也有许多人积极进行,借了批评或讽刺——这一种文学,在迫压的政治底下最容易养成发达,——的形式发表他们的思想。他们不能批评政府的事,又不能直说出自由思想来,所以他们便做小说及喜剧:Gogol的《按察使》(Revizor)《死灵魂》(Myortvye Dushi=Dead Souls),Gribojedov的《聪明的不幸》(Groe ot Uma=Misfortune Out of Cleverness)诸书,对于官僚政治,都加以批评嘲笑。言论虽然受了钳制,但他们也想出方法,能在夹行里寄寓一种意义。俄国人因此养成了一种技术,为西欧人所不晓得的,就是翻弄那出版检查官的手段。 其时Hegel的哲学,初在俄国出现,得了许多徒党。从官府一方面看来,这Hegel学说是一种保守派的主张,所以俄国政府也便不加禁止。于是德国的玄虚飘渺的形而上学进来,替代了法国哲学家的明白简洁的,人道主义的,革命的思想。俄国社会不准像百科全书派一样的直接议论政治问题,便从德国哲学借了抽象的言语来用。这德国哲学在俄国的影响,很是有害;因为使人只是空谈理论,不着实际。但在当时也有益处,因为他使俄国思想家,因此能够用哲学的文句来说话,尼古拉一世的检查官,不大容易懂得。空想的社会主义,不主张革命,只想从道德与精神的复活上,求出人类的救济;这种思想,也瞒了检查官的眼,混进国内。这样俄国哲学家暂能绍介新思想与读者,又用隐藏的文句,讨论宗教政治的根柢,各地方都有团体发生,讨论社会与政治各问题;Aksakov,Khomjakov,Herzen,Ogarev诸人,都在Stankeviltsh家中聚会。在这样空气中,十二月党播下的种子,才生了根,证明他的精神比暴力尤为坚固强大。 克利米亚的大不幸,又使社会的不满,愈加增高。但尼古拉暴死,亚力山大二世即位,人心又略安静。政治的自由,与社会的平等诸问题公然可以讨论了。 发表这种思想最有力的人,是Aleksandr Herzen,世间通称他为俄国的Voltaire。他的思想,很受着St.Simon社会主义的影响;但关于政治的改革,却多遵十二月党的意见。他又特别注意于解放农民这件事。他于俄国革命思想上,造成一个深长的影响;但论他气质,却是破坏的,不是建设的人;是传播理想的,不是创立学说的人。他是一个艺术家,又是革命的哲学家。他想推行他的理想,用“时间”的力量,不想用凶暴的方法。因此他和他的朋友Ogarev,都时常被人责备,说他们是消极的,不能做事,只会坐着悲叹。他们两人,曾在伦敦住过多时,发刊《北极星》与《钟》两种报章,主张各种改革,如解放农奴,废去检查官,许可言论自由等。 Herzen的政治理想,是想合斯拉夫民族,设立一个联邦的共和国,波兰听他独立。他很赞成土地公有制;以为用了此制,将来容易改行社会主义的新制度,使俄国可以不受资本主义及中产阶级的压制。Herzen虽不是斯拉夫国粹党,但他的意见,也以为俄国社会革命,比欧洲各国更有好的希望,因为在俄国过去的迫压,还是较少些许。别国都经了多次变革,所以个人略一行动,便被过去的遗迹绊倒,阻了上进的路;俄国的个人,便没有什么“过去”来妨碍他。 Herzen比别人更懂得他们自己国民的心理。俄国人在善恶两方面,在积极的拥护人权,与消极的顺受两方面,都是绝对的。所谓自由政治,在他们看来,不过真的民权思想的赝品。他们知道专制或民主,不知道有什么折衷,什么调和。“旧酒瓶上的新标纸”,是不能使他们满足。君主的自由政治称作立宪政体,决不是俄国人所喜的。但Herzen反对国家,还不如无政府主义者一般,要完全将国家废去。他赞成“国民的结合”,却尚未说到“人类的结合”。据他说,国家自身本无存在的价值,不过是人民生活的有组织的机关;所以须顺应了人民生活的发达变化而改革。国家是人民的仆役,不是人民的主人,如西欧社会党所说的一样。 亚力山大二世解放农奴的宣言,狠使Herzen喜悦,对于俄国将来大有希望,当时有名的经济学家批评家Tchernyshevski,也抱同一的乐观。Tchernyshevski的哲学的意见,是以Feuerbach的唯物论为本;他的对于将来社会的思想,则出于St.Simon与Fourier的学说。他也与Herzen相同,狠说乡镇土地公有制的重要。他说,在俄国这种制度人人都已晓得,容易实行社会主义;若在欧洲则土地私有制便狠足为梗。所以俄国可以立时行用共产制度,即不然,也狠可缩短私有制的期限。他的意见以为民众应有统辖政府的权;只因现在教育不足,所以改革只能从上而下。但要行这种改革,从下发生的一种运动,或阴谋反抗,也是必要。各国民都有自决的权,所以不但波兰应该独立,便是Ukraine也应听其自主。Tchernyshevski的有名的小说《怎么好》(Tshto djelatj=What is to be done?)在俄国革命思想上,也有实际的影响。这书是在狱中时为《现代杂志》而作,经检查官许可出版。因此可以想见书中并无明白确定的政治理论;但关于哲学,宗教,家庭生活,私有财产诸问题,隐隐地含着许多破坏的议论。当初官僚以为这是一种平常小说;但俄国读者能从夹行里寻出意义,于是检查官发了慌,将这书又禁止没收了。 Tchernyshevski的社会主义的思想,和对于农民问题的解决办法,成了一八六〇年以后起的一切革命主张的根本。俄国有知识的人,看出政府的无能,和他不肯废弃旧制度的情形,所以决心到人民中间去,寻出在这急剧改革上所必要的力量来。一八六一年Majkov发布他对于青年的宣言书,指出推翻专制,解决土地问题的绝对的必要。一八六二年土地与自由会(Zemlja i Volja)成立。这会的目的,是在求政治的自由,改造联邦,均分土地这几件事。其时波兰革命已经发生,政府有了口实,可以大行反动的新政策。但在俄国此时,已没有什么迫害方法,能止住革命运动了。国内有知识的人,因为要避专制的毒害,多逃往外国,往瑞士的尤多;在那地方遇着西欧社会主义运动与文学的影响,受了一种新激刺,俄国革命运动愈加旺盛了。但他们还未得到一面旗帜,在这旗底下,大家可以聚集,——Pyotr Lavrov便是为他们竖起这样一面旗帜的人。 Lavrov是俄国哲学家中最有科学思想的人。他不像前代人物,看重神学或玄学上的思索,他以为哲学的目的,是在研究事实,与从事实得来的推论。所以他专心研究历史社会学的哲学,和社会伦理的组织。他所想要解决的重要问题之一,便是个人的人格。Marx学说的枢轴,是经济的进化与生产力的发达;Lavrov学说的中心,是个人的进步与发展。照他的哲学说来,一切进步,全靠个人的物质上,知力上,道德上的发达;又因行用正当的社会组织,实现信实与公道才能成就。Lavrov所说的社会的幸福,实不过是造成这社会或这国家的个人的幸福;所以各人都有权利,可以变更现在社会的组织。有知识的精粹人民,从思想上得到确信,才真是历史的创造者;其余的因袭的奴隶,对于古来习俗传说,不加考察,一味盲从,都是历史以外的人物。他们或者也有教化,有知识;但他们只用这知识来拥护现在的制度,并不仔细批判,只以为古来传下来的便都是好的,所以还只可称“有教化的野蛮人”,或是“高等文化的野蛮人”。Lavrov计算这种历史以外的人物,是主治的一班人;他们固执的不肯讲论法理,又竭力保守他们从历史的因袭上得来的特权。其余是穷苦的劳动者;他们为生存竞争所迫,每日仅够作工,没有工夫去思想考察。他们是文明的牺牲,是人类的“罪羊”。所以这是有思想的少数人的义务,应当去启发他们,明白他们不幸的原因;使他们能协力来改造历史,向进化的路走去,使个人的自觉与社会的共存(Solidarity),同时并进。 他在《历史论集》(Lettres Historiques)中说道,—— “我们将到了这时期了,那时人类的理想,可以实现;个人本能的倾向,也可以使得与公众的幸福相调和。只有将人类组织成一个和合的大团体,用公益公理互相系住,这样才能造成个人的幸福。” 那时人能战胜生存竞争,战胜动物世界,能够将批判思想压服自然;这乃是真的进步的根基。但要做这事,孤立的思想家,没有什么力量;他必须依托着在那里作工受苦的民众才可。凡是有知识的少数人孤立存在的时候,文化必然消灭。试引古代文化为证,其时民众居于奴隶的地位,不懂得文化的内面的意义,所以并无要护持文化的意思;所谓超人的一个等级译者案谓贵族,自己掘了一道沟,同民众隔开,造成他自己的灭亡。反过来说,便是凡有关心个人的发展与公众的幸福的人,都应该从他们的Pisgah山顶译者案《旧约》里摩西登高望乐土的地方下来,走进平民的大平原里,握着漂流人民的手,引导他们到乳蜜随处流着的乐土。凡是一种高等的文化,倘欲存在,必须以民治为基本;因为倘没有民众的帮助,文化必将灭亡,或遇着侵略的异族,野心的军阀,也不免立时颠覆了。 Lavrov有名的《历史论集》在一八六八年付刊,在革命运动上,造成极大影响。这部书将从前有知识的人蒙蒙胧胧的感着的思想,总结起来;对于“怎么好”这问题下了一个极明白确实的解答。Lavrov说,有知识的人对劳动阶级应有一种义务,因为他们全仗劳动者而生存,他们自己并不生产什么物质的财富。所以他们若仍然很傲慢高贵的同民众远隔,那时他们非但自私,在社会的意义上,简直已是无价值;他们就是自己宣告了对社会的破产,对于社会的债务无力偿还了。他们对于供给物质安乐的民众的债务,只有一法可以报答,便是投身于平民中间,顺应了他们现时的需要,永久的权利,与所有的力量,去启发他们。有知识的人,不可迟疑犹豫,应该提倡民主主义,打倒那武功政治,建设起一个根据公理的新社会,新秩序。Lavrov说,现存的社会秩序,是极端的不道德。什么是“不道德”呢?对于这问题,Lavrov立下明决的答语:“凡阻碍个人的物质及精神的进步的发达者”,都是不道德。只有根据公理的社会,使人人为公众的幸福进步的发达起见,通力合作,纵使不能全灭人生的不幸,也竭力设法减少;这样的社会,才是合理的道德的。所以Lavrov是个人主义者,又同时是社会主义者。他的学说,可以与Benoit Malon所创的La Socialisme Integral相比。Lavrov同Malon一样,将Kant的“纯粹义务”说,与唯物论派的自利说,一齐打消。他完全承认Malon的主张:“利他主义是我们新道德的根本;这道德既非神学的,也非玄学的,只是社会的罢了。”总而言之,Lavrov所要求的,不在部分的改良,乃是社会的急剧的变革。实行这个变革,至必要时,激烈的手段,也可以采用。 以上所说,是Lavrov从“智识阶级的破产”说引申出来的学说;他便将此来答俄国有知识的人的疑问。但对于这个“怎么好”的问题,Mikhail Bakunin所提出的答案,又是不同。Lavrov是Malon派的社会主义者,Bakunin是无政府主义者;因此两方的意见便有点差异。Bakunin少年时候,很喜欢Hegel的哲学;这虽然也以自由说为根本,可是将他圈禁在精神的范围以内。在实际上,Hegel便为了国家,将个人牺牲了;因为他是承认国家万能的。他的学说到了俄国,无异于一种辩护专制的文章;所以Bakunin依据了Hegel哲学,觉得尼古拉一世的政治,还有理由。便是德国人所创的最激烈的主义,内中也终脱不了崇拜强力的气味;我们顺便说及,也是一件极有趣味的事。Bakunin本系“北派”,就是十二月党的一派;但那时他还不十分热心这事,不很与闻,所以事发之后,他独逃脱了多数同党的“悲壮光荣的运命”。可是俄国人人心中所有的爱自由的心,终于醒了。他弃去了Hegel的正宗学说,加入新哲学派;这派名叫“Hegel左党”,对于祖师的专制政治与宗教的理想主义,都很反对。 这新派的首领,是Strauss,Feuerbach及Bruno Bauer等。此后Bakunin的知力的世界,全为自由说所主宰。Hegel从前教他到影象的国土,精神的地域,形而上的世界里去求自由;但现在Bakunin已经改变,不肯承认梦幻作为事实了。 “那统不过是我们平常很蔑视的现实世界底暗淡的再现和怪异的夸张罢了。我们现在懂得了:神往那虚无飘渺的境界,我们在心志精神上,不但无所得而且有损,不但无所加强而且加弱。我们方才同小儿一样,同我们的梦想充塞太虚,聊以自娱的时候,一面放弃了现实的世界与我们的全存在,交给宗教上政治上经济上种种的假先知,暴君,武功家了。我们到现实的世界以外,去求理想的自由,却将自己陷入最悲惨最可羞的奴隶境遇中了。” Bakunin相信,除这个现实世界以外,别无世界;一切超越的概念,都是虚幻;人类只要能够摆脱一切拘束,能够得到完全幸福;他又相信尽他能力所及,帮助人类实现这希望,是他应尽的义务。 Bakunin是唯物论者,所以他认定人类只是进化最高级的动物;思想这事物,不过是脑里的一种物质发生物。人与下等动物不同的缘故,便只因他有思想的能力与合群性;因了这两件事,所以人类比地球上一切动物都更高等,独有着一个“将来”。合群性与人类的共存,便是人的进步的第一原因。Rousseau说,人孤立时,本来完全自由,等到与同类相处,不得不牺牲他的一部分的自由了;这话其实是错的。Bakunin说,—— “人本来生就是一个野兽,一个奴隶。只有与同类相接触,生在群众中间,那时才成了人,得了自由,得到思想言语,及意志的能力。倘若孤立生存着,也决不能发达这些能力了。人类的所以能够发达到了现在的地位,都应感谢过去及现今的社会公众的合群的努力。” 所以人类的运命,是在合群的生存,互相扶助,战胜自然。这样一个目的,须经过长的历史进化之后,才能达到,人类的终极目的,一方面是在服从自然的法律;这却并不由于外面的强制,有天人的规定,要个人或社会服从,实只因这法律原与人性相合的缘故。在别一方面,人又当求个人的解放,脱离一切社会上要求遵守的权威,这都是自由的紧要条件,人类的将来,也就在此。“历史的真正伟大高上的目的,便是个人的真实完全的解放。”所以一切过去与因袭,都应尽数弃去;因为进步这事,就是指渐渐的脱去过去的错误。“我们的动物性,在我们的后面;我们的人性,是在我们前面;只有这人性,能给光明与温暖与我们。我们决不可回顾,应该单向前望。倘我们有时回顾过去,这目的只在看清我们从前如此,以后不要如此!” Bakunin对于中产阶级的国家与中产阶级的社会,都很激烈的非难。他说,在劳动者与中产阶级争斗的中间,国家必然成了一种压迫的机械。他的结论,与多数社会党的意见,绝对相反,也与Lavrov不同。Lavrov的主张,是教有知识的精粹人民传播思想,养成民众,以供将来的革命及组织新国家的用;Bakunin却教全世界被压迫的人民,摆脱拘束,将人类亲手制造的两个偶像,——国家与中产阶级——从座上直撺下来。他以为国家只能保持从前的情状:一头是富,一头是贫,就是所谓现状(Status quo)。国家又养成人类的争胜与不和。“总而言之,国家的最上的法律,就是保持国家,一切国家,自从建设之后,便为竞争战斗的根源,——国家与人民的战争,各国交互的战争;因为不是邻人弱,自己便不能强有力。”所以国家是一切内外战争的根源,其存在便是“最不合理的人性的否认”。 革命运动家的多数,都是民族主义者,如德人Lassalle意大利人Mazzini法人Blanqui皆是;Bakunin虽然是俄国人,却为人类全体尽力。在他看来,国民种族,不过人类大洋里的一个浪头罢了,他的理想,是“人类的友善”,不是“国民的结合”。但在这一点上,他却仍然是完全俄国人的气质。Dostojevski说,“我们俄国人至少有两个祖国,一个俄罗斯,一个欧罗巴。我们的使命,应该完全的人类的。我们努力,不仅奉事俄罗斯,也不仅斯拉夫全族,应该去奉事全人类。” 在这地方,我们可以看出Marx是与Bakunin的不同。Marx是冷静的理智家,Bakunin虽然怀着唯物思想,却是感情家,理想家。Marx深信公道,却不甚重自由;Bakunin全心渴望自由。两人的气质与种性,都很有关系。Marx虽然原是犹太人,但已完全德国化了;Bakunin是斯拉夫人。他的性质的不同,并非由于学说的不同的缘故;其实是因为性质不同,所以学说也不同了。我们如在人类思想事业的历史上,详细考察,当能看出,许多为公众做过事业的人,都不过是理智的机械,对于个人的苦难,并不曾有什么感动。我们看出历史上几多行政家政治家经济学家哲学家宗教家,提倡各种学说方法,要为一群一族或一阶级,求物质及精神上的幸福,大抵是出于理智,不出于爱。只爱将来的世代,不爱在我们眼前活着苦着的人,不能算是真的爱。为将来的世代,未知的人民求幸福的人,他的动机或者很是崇高伟大;但正直的心理学家恐不免在他的动机中间,寻出若干野心自利或空想的分子。人心里的爱究竟是有限的;所以如将这爱分给将来无量数的人民,各个人所得的分量,便极微少了。真实的好心,真正利他的情绪,纯粹的爱:只有为个人求幸福,专心致志为一部分的人尽力,隐默无闻,不在公众与历史的面前,表白他的事业的人,他们心中才有这爱。这谦逊的真正的爱,断然不是一阶级一族一国一群的所谓救主的所能有的。这样的救主,无论他称作社会党,民族主义者,大日耳曼主义者,大斯拉夫主义者,犹太主义者,他们对于个人的受苦,不甚关心,只梦想着无量数人的幸福安乐,终于不能算是博爱家感情家理想家;他们即使不是利己家,也不过是枯燥的理智家罢了。爱全群的一部分,是在人力以内;但爱全体而轻部分,这可能算是爱?纵说是爱,也是虚空的了。兵士在濠沟中战斗,死在战场上,是因为他爱他的故乡家庭,爱他的妻子或姊妹,爱他的母亲或儿女,并不是爱未来的子孙,人为了理想而死,从来如此,现在也还如此;但这只因为那理想已成了他的生命的一部分,他的宝贵的精神的遗传或所有品,才能如此的。 Bakunin与Marx,斯拉夫与条顿族的代表,正可很明了的证明上面所说的事。Bakunin天真的心同儿童一样,对于个人怀着无限的真实的爱;Marx是一阶级的救主,是一个精粹的理智的机械身,“科学的煽动者”,“民主的狄克推多的化身”,正如Bakunin所说一般。关于这几方面,现在不及详说;但我们倘若公平的研究民族心理,便可证明,世间所通行对于公众的爱或恨,无一不从德国发起。如科学的社会主义,万国工人协会,反犹太主义,与此外许多爱什么主义(Philisms)恐什么主义(Phobisms)的发源地,便都是德国。 在社会革命的实行方法上,Marx与Bakunin也很不同。德国人所期望的是在受过教育,能懂得他的学说的科学的根柢的人;俄国人是期望最爱自由的一般的人。Marx相信,第一个发起社会革命的国民,当然是最进步的国家,如德国便是。(他在英国住了几时之后,似乎又改变了意见。)Bakunin却以为最有反抗的精神与自由的本性的国民,才能够发起这革命。他不信条顿人种有自由的本性;他们都是很威严高慢的。只在腊丁与斯拉夫种中,这本性完全发达。一八七〇年普法战争的时候,Bakunin很偏袒法国,便是这缘故,他对于万国工人协会会员,又特别对瑞士人,发表一篇热烈的演说,劝他们起兵,帮助新近发布的法兰西共和国。法国在欧洲是代表自由的国;德国却是“欧洲社会党的公敌”,因为他是“专制与反动的化身”。Bakunin是自由的战士,他虽是无神论者,却独为自由建造说作圣堂曲,所以他恨德国,正与他的爱法国一样的深。A.Richard说,“这俄国人,这无政府党与国家的仇敌,深知法国精神的历史及法国革命的时代精神。他爱法国,他于法国的所憎恶深感同意,于法国的不幸也深感痛苦。”但Bakunin这样的爱法国,为什么呢?这当然不是为他的政治的势力,也不是国家。不是帝党或王党的法国,而且也不是共和的法国。他所注意的只是那伟大的国民性格,法国精神,宽大勇侠的本性,敢于推倒过去历史所拥护承认的一切权威一切古偶像的革命的举动。便是这与条顿族的文物破坏(Vandalism)显然不同的法国的偶像破坏(Iconoclasm),使Bakunin这样佩服。他说,—— “倘使我们失却了那历史的伟大的国,倘使法国从世界上消灭了,倘使更不幸而至于跌入泥中做毕士马克的奴隶,那时世界将大受损失,立时将现出一个大的空虚;这不但是一国的灾祸,实是世界的大不幸。” 因为那时高慢反动的德国,将使欧洲都受到他的迫压;无论何地,自由的萌芽,都将被摧残。德国人民没有自由的本性。他们还有方法,将万国工人协会变成一个Sozialdemokratie(社会民主团)呢。所以凡是爱自由的,希望人道战胜兽性的,想求本国独立的人,都应该出来与闻这民治与专制的战争,这是他们的神圣的义务。 一八八四年Plakhanov,Vera Sassoulitsh,Deutsh,Axelbrod四个激烈派,在瑞士发起了社会民主党。他们传道的新法,是从Marx与Engels直接得来的。他们在劳动界传播Marx学说,豫备经济的战争。从一八九一至一八九四年,在俄国中部莫斯科圣彼得堡等处,连续行了许多次的罢工。一八九五年在圣彼得堡Lenin与Martov为头,又起了大同盟罢工,有工人三十五万名,与闻这件事。 一九〇一年社会革命党重行改组,推Lavrov为首领。这里边最有势力的一个党员是《劳工之旗》的编辑者Viktor Tchernov。党员的多数都是高等职业的人,在官吏联合会,海陆军人联合会上,很有影响。党里又有许多农人;俄国农人多还守着古代共产制的村会(Mir),原有社会主义的倾向,所以党里很看重这一方面,就希望立刻将土地依社会主义分配。但社会民主党却不以为然,说这古代原始的共产制,须先行消灭,改成现代的资本的生产制,以便预备实行完全的社会改造;这件事业须由徐徐的进化,才能成就的。社会革命党的主张,除了土地改革之外,又包括激烈的手段在内。 一九〇七年社会民主党在伦敦开大会,因为党员意见不合,便生了分裂。这党分作两派,一是多数派(Bolsheviki),Lenin为头;一是少数派(Menshoviki),首领是Plekhanov,Martov,Dahn三人。多数派不愿与开明的中产阶级联络,说他们有君主的倾向。又攻击Plekhanov一派,说他们对付中产阶级及贵族士官过于宽大。少数派则主张说,俄国如不先将西欧通行的政治社会制度实现,革命便不能成;在这革命运动中,开明的中产阶级,也是很有用的分子,倘将这一部分国民的同情失去,逼得他们投入反动里去,那是很危险的。这两派都各有他的主张,依了俄国人的特性,各各走往极端,至今还没有解决。 上边的一篇对于造成俄国革命的哲学思想的观察,非常简短,但我们看了,约略可以懂得现在新俄罗斯必须经过的困难情形了。我们要理会这事,单从表面考察,是无用的,所以必须去求更深的理由。说俄国革命党都是平和主义者,现在这已变成一个恶名,好像从前欧洲平和时候的称暴徒了,原是不对的;因为他们勇于攻击敌人,未尝退避,又为了主义,毫不恐惧的向牢狱,流放,苦工,死刑走去;总而言之,毕生是一个战士。“卖国者”也是一个不适用的丑恶名词译者案此当系指俄德讲和时世间对于俄人的恶骂,又没有正当的与心理上的证明。俄国革命党里有无卖国者,都不可知;须待将来由历史判断。现在的困难情形的原因,其实更为复杂。简约说,便是如此。——制造革命的人,无论他是那一党,抱什么主义,对于破坏的工程,却都同心一致,至于手段方法的不同,也不关紧要。到了破坏已经成功,帝国推倒了,革命的势力里面的各分子,便又各自分散了,现在要在旧废基上,建造新房屋,那些建筑家的意见,各自纷歧,不能相合了。我们现在所见的扰乱,正是感情思想的冲突纠纷。人类虽然不至如Babel塔下的人,各说各的言语,但各人都有各自的思想,却是确实的了。他们又时常将伦理学上的“应该”,当作日常的“实是”,将梦想当作事实。俄国人是生就的理论家,专讲抽象的理想,又竭力的执着他们自己的理论。各种意见如立宪制,开明的中产阶级,社会主义,无政府主义,民族主义,帝国主义,人道主义,国际主义,及此外各种主义,都夹在一起,各有主张。有些俄国人单要求政治的解放,便满足了;那些人却梦想“解放政治”。这一部分的人只要将新偶像代出旧偶像,或旧建筑上加点修补,就满足了;那一部分却主张大扫除,要将所崇拜的偶像全数推倒,打扫出一片白地,预备从新建筑。这一部分的人以国民为重;那一部分又极尊重个人。第一派如Lavrov主张“国民的结合”;第二派如Bakunin则主张“人类的结合”,不分什么种族国家言语。在Bakunin同他的一派看来,个人是最重要的东西;社会只是精神理想的集合,他的共通的目的便是自由。人与人不相附属,各自平等;政府便没有什么事可做。俄国革命党人有许多只期望同英国一样的君主立宪,便已满足;有许多人却希望联邦的共和国,同瑞士或美国一样。还有许多人梦想正义的共和国,以Plato的理想国,St.Augustine的神国,Moore的乌托邦(Utopia),Harrington的大洋国(Oceania),Campanella的太阳国,Fénelon的Salente,与Rousseau所想像的社会,或古先知所说的天国为模范,可是他忘记了,连Rousseau自己也说,这样的国,只是神所居的;用现代的文句说明,便是超人的国土了。在这国里,没有人类降生,也没有活人生存;这国不过在空想的境中存在。梦想这空虚世界的人,只好为精灵立法,在云中建国罢了。 近三年来,我们熟闻这一句话,说“现在的战争是一个理想的战”。但这句话依了各人的思想,也可有几种解释。有的说理想的战,是指人用了枪炮互相杀伤,各求自己理想的胜利。有的却以为这是指纯粹用理想去克服人的战争。但这不是唯一的原因,使俄国许多革命党,变成平和主义者,他们同威尔逊总统一样,将德国政府与德国人民,划清界限。他们相信德国人民也能同俄国人对付Romanov家一样,去对付Hohenzollern家的。这是俄国社会民主党的意见;他们是Marx派,很信用德国的工人。社会革命党现在改称国民社会党,却同无政府主义者如Kropotkin等,对于Marx与德国社会党都不相信。他们同Bakunin一样,说将德国政府与德国人民,划清界限,这假说是错误的;德国人是世界上最高慢反动的人民,缺乏自由的本性的。社会民主党说,“让我们同德国人讲理,便能胜利。”国民社会党却更明了的答道,“让我们先打胜了,然后讲理。”俄国的Marx派并且还想推广范围,将国民的战争,变成阶级的战争。他们对于欧洲的地图的改变,毫不注意,只要他们的社会改造的理想,能够从牺牲的扰乱中间,得胜成功。 俄国现在的纷扰中间,还有别一个理想,从中主动,便是民治问题。民治这个字,也可依了各人意见,寻出各种解释。这民治什么时候开端?什么时候可以全占优势呢?他们说,倘使民治是现代欧洲的口号,此次对德国军国主义的胜利,便是民治主义的胜利,那时便在战争中间,即使公理还未完全胜利的时候,也应略有民治的表示了。但是,照俄国民党说,当时宣战及作战,着着进行,全没有和我们商量;我们模模胡胡的听得发表的那些规定,然而我们没有控制战争的力;我们不知道那些秘密外交与条约的内容;我们不知道政府对于国民与他的富力及未来,负着什么责任。我们听人说,此次战争,是将安放了新建筑新欧洲的基础;但我们劳动者对新建筑的意见,或未必与政府及资本家的相同。我们又听人说,此次战争,是征服时代的末期了;我们却不愿他又为一个新的武功时代的开端。我们都望推倒德国的军国主义,但政府及资本家或别有意思,为利益中产阶级起见,所以如此期望。德国的中产阶级或者也受利益,只苦了我们平民。我们俄国民党所以决心继续战争,必要使民治主义即从此刻发端,直到完全胜利而后已。只有这样办法,我们才能一面推倒德国军国主义,一面保全我们工人的将来。我们只望我国资本家也同德国的一样受窘,德国的工人也同我国的一样受益,便满足了。 这是俄国革命的各种思潮,这运动中各首领的思想理论。这都从播种革命种子的俄国哲学家Herzen,Tchernyshevski,Lavrov,Bakunin诸人的学说出来。我们恐以后还须经过多少时间,多少困难,才能望新俄罗斯的产生。 这一篇论文,原是两年前的著作,因为他说俄国革命思想的过去的历史,很觉简截明白,在现在还有价值,所以翻译出来,绍介与大家了。至于著者的批评,译者却颇有不能同意的处所;譬如论中太重现实而轻理想,到后来理想成了事实,那批评便也难于存立。即如他以为断不会有的德国革命,现在居然实现,便正是一个极显的例了。 一九一九年三月三十一日,译者附记。 日本的新村 近年日本的新村运动,是世界上一件很可注意的事。从来梦想Utopia的人虽然不少,但未尝着手实行,有些经营过的,也因种种关系不久就消灭了。俄国Tolstoj的躬耕,是实行泛劳动主义了;但他专重“手的工作”,排斥“脑的工作”;又提倡极端的利他,没杀了对于自己的责任,所以不能说是十分圆满。新村运动,却更进一步,主张泛劳动,提倡协力的共同生活,一方面尽了对于人类的义务,一方面也尽各人对于个人自己的义务;赞美协力,又赞美个性;发展共同的精神,又发展自由的精神。实在是一种切实可行的理想,真正普遍的人生的福音。 一九一〇年,武者小路实笃(一八八五年生)纠合了一班同志,在东京发刊《白桦》杂志,那时文学上自然主义盛行,他们的理想主义的思想,一时无人理会;到了近三四年,影响渐渐盛大,造成一种新思潮。新村的计画,便是这理想的一种实现;去年冬初,先发队十几个人,已在日向选定地方,立起新村(Atarashiki Mura),实行“人的生活”。关于这运动的意义与事实,我极愿略为绍介;但恐自己的批判力不足,容易发生误会,所以勉力多引原文,可以比较的更易看出真相。 新村的运动,虽然由武者小路氏发起,但如他所说,却实是人类共同的意志,不过由他说出罢了。 “我的无学,或要招识者嘲笑;但我的精神可是并无错误。我的精神,不是我一人的精神,与万人的精神有共通的地方。我所望的事,也正是万人所望的事。……我决不希望什么新奇的事,不过是已经有多人希望过了的,又有多人正希望着的事罢了。”武者小路实笃著《新村的生活》序 “我极相信人类,又觉得现在制度存立的根基,非常的浅。只要大家都真望着这样社会出现,人类的运命便自然转变。”《新村的生活》第三三页 “只要万人真希望这样的世界,这世界便能实现。”第二一页 因为人类的运命,能够因万人的希望而转变;现在万人的希望,又正是人类的最正当最自然的意志,所以这样的社会,将来必能实现,必要实现。 “我所说的事,即使现在不能实现,不久总要实现的:这是我的信仰。但这样社会的造成,是将用暴力得来呢?还不用暴力呢?那须看那时个人进步的程度如何了。现在的人还有许多恶德,与这样的社会不相适合。但与其说恶,或不如说‘不明’更为切当。他们怕这样的社会,仿佛土拨鼠怕见日光。他们不知道这样的社会来了,人类才能得到幸福。”第一八页 “新时代应该来了。无论迟早,世界的革命,总要发生;这便因为要使世间更为合理的缘故,使世间更为自由,更为‘个人的’,又更为‘人类的’的缘故。”第二五二页 “对于这将来的时代,不先预备,必然要起革命。怕惧革命的人,除了努力使人渐渐实行人的生活以外,别无方法。”第一四页 新村的运动,便在提倡实行这人的生活,顺了必然的潮流,建立新社会的基础,以免将来的革命,省去一回无用的破坏损失。 “人的生活是怎样呢?是说各人先尽了人生必要的劳动的义务,再将其余的时间,做个人自己的事。”第一百二页 “我们生在现世,总感着不安;觉得照现在情形不会长久支持下去。现在世间不公平不合理的事真多,因此不能实行人的生活的人,也便极多。”《新村的说明》第一页 “非人的生活,便是说不能顾得健康自由寿命的生活。因为想得衣食住,苦了一生的生活。明知要成肺病,为求食计,不得不劳动;已经成了肺病,为求食计,还不能不劳动;听人家的指挥,从早晨直做到晚,没有自己的余暇。……这等人,我们不能说他们所过的是人的生活。”第二页 “我想人类不能享人的生活,是大错的。这错误从何而生,大约有种种缘由。简单说,便是因为他们不明白人类应该互助生活;反迷信自己不取得便宜,即要受损失的缘故。所以心想别人的不幸应该永远忍受,只要自己幸福便好。”同上 “我们想改正别人不正不合理的生活,使大家都能幸福的过人的生活;但第一须先使自己能实行这种生活,使人晓得虽在现今世间,也有这样幸福的生活,可以随意加入。”第四页 “这便只是互助的生活。不使别人不幸,自己也可以幸福;不但如此,别人如不幸,自己也不能幸福;别人如损失了,自己也不能利益的生活。”第五页 “我们想造一个社会,在这中间,同伴的益,便是我的益;同伴的损,便是我的损;同伴的喜,便是我的喜;同伴的悲,也便是我的悲。现今世上,都以为别人的损失,便是自己的利益;外国的损失,便是本国的利益。我们对于这宗思想的错误,想将我们的实生活,来证明他。……世上以为若非富归少数者所有,其余都是贫民,社会便不能保存;对于这宗思想的错误,我们也想就用事实来推翻他。”《新村的生活》第一百四页 “各人应该互相帮助,实行人的生活。现在文明进步,可以做到使一切的人,都不必有衣食住的忧虑;但实际上,现在为了衣食住在那里辛苦的人,还那么多,很是不好的事情。病人也不可不休息;应该利用以人类智力得来的方法,使他们早得回复健康。但在现在不能如此:世上因为没有钱,不能保全天命的人,不知可有多少。这都是普通的事实;但这事实却可以用人力消灭的,所以我们应该设法消灭他。据我想这最好的方法,只有各人各尽了劳动的义务,无代价的能得健康生活上必要的衣食住这一法。……这样我们才能享幸福的人的生活。”第二二至二三页 “凡是人类,因使别人过人的生活,自己才能实行人的生活;又因自己实行人的生活,才能使别人过人的生活:这个确信,因了这回的战争,愈加明显了。……人在错误的路上走,不能得到平和。在归到正路以前,血腥的事件总将接联而起。世人不能像以前的享受平和了。这正像将一个球从坡上滚下,却等候他中途止住一样。少数的人,在多数人的不幸上,筑起自己的幸福,想享太平的福,也不可能了。一切都非用人力变成平等不可。这并不是说,叫一切的人都变成现今的劳动者,也不是都变成现今的绅士:只说一切的人都是一样的人,是健全独立的,尽了对于人类的义务,却又完全发展自己个性的人。……一切的人只要尽了一定的劳动义务,便不要忧虑衣食住。凡是不能将健全的生活所必需的衣食住给予人民的国,不能乐享太平。”第一六至一七页 这新社会中第一重要的人生义务,便是劳动,但与现在劳动者所做的事,内容与意义上,又颇有不同。因为这劳动并非只是兑换口粮的工作;一方面是对于人类应尽的义务,一方面是在自己发展上必要的手段。 “我想世上如还有一个为食而劳动的人存在,那便是世界还未完全的证据。‘额上滴了汗,去得你的口粮’的时代,此刻已应该过去了。……若在现代,不但如此,简直可说,为了你的口粮,卖去你的一生!这样境遇的人,不知有多少。但这正因社会制度还未长成完全的缘故。我并不诅咒劳动;但为了口粮,不得不勉强去做的劳动,应得诅咒。在人类成长上必要的劳动,应得赞美!”第五至六页 “我尊敬现在的劳动者,看他们虽然过度的劳动,却仍然颇高兴的度日。但我不能说,现在他们的劳动是正当,是健全。”第十页 “劳动也有几种,有我们生存上必不可缺的劳动,与不必要的劳动。现在将这必不可缺的劳动,专叫一部分的人负担,其余的人都悠游度日,虽说在现今是不得已的事情,决不是正当的事。”十一页 “食是各人共通的事,所以如为食而劳动,各人应该共同出力,才是正当,才是合宜。各人协力工作,使得负担减少,结果增多,心力体力资本都是必要。”第八页 “人类为求生存,必要一定的食物。譬如人类常食,一定要多少五谷;这若干分量的五谷,应该有人种作。但现在世上,已没有奴隶存在的理由;所以我们都有种作这食物的义务。……其他关于矿业渔业等等,我们也一样应该分担工作;这是人类为了人类的要求而劳动,极是正当的事。”二五二页 “工场是共有的东西。各人不要愁他的衣食,可以安心劳动:男人做男的事,女人做女的事。”十二页 “身体弱的人,如任什么工都不能做,便不劳动也可以的。……对于病人,医生与药物,都无代价。凡有在健全的人的生活上必要的东西,都无代价可以取得。各人有这样权利,便只因各人在劳动上已经尽了义务。而且各人又都替不幸的邻人代为劳动了,所以无代价的给与,毫不奇怪。”第十三页 “一切的人都是平等。没有特别才能的人,在一定期间,都要劳动,这是为自己,也兼为不幸的邻人而劳动。因了劳动的难易,又有区别,工作愈难,义务年限愈短。劳动的分配,由第一流的政治家经济家公平办理。个人的意志,仍然十分尊重。”第二三页 “在合理的社会里,雇用使女和工人的事,不能行了。各人都是仆役,又都是主人。劳动者这一个特别阶级,也没有了。无论什么人,都非劳动不可。只是有特别才能的人,或衰弱的人,可以免去,但这只是一种例外。”第二五七页 “那时候奴仆使女这类人,已没有了。但同胞的人类互相帮助,也可以简易的得到衣食住。不必各自煮饭,那是不经济的事。只有一处煮了饭,用自动车分送各处。屋里的扫除等,也可以用机械来做,可以简单了事。随后各人利用闲暇的工夫,可以随意再加整理。”第一九页 “劳动者便是绅士,绅士也即是劳动者;平民便是贵族,贵族也即是平民。各人虽不能任意动作,却可以没有衣食住的忧虑。大家各自独立,却有同一的精神贯通其间。协力的喜悦,与独立的喜悦,同时并尝。劳动与健康,互相调和。机械供人使用,不使人被机械使用。不必要的劳动,竭力省节,留出工夫,使各人可以做自己的事。”第四六页 “贫富平等,并非使富人变成穷人,不过富人穷人同是一样的‘人’,便同是一样的过人的生活罢了。现在的富人,不能算得在那里过人的生活。略略明白的富人,见这理想的时代到来,怕还要喜欢不迭。”第二十页 这新社会原是人类本位的组织,但在现今社会中,不能不暂受一点拘束。所以对于国家的关系,只能如此:—— “古人说,‘该撒的东西,还了该撒’。我们也便将国家的东西,还了国家。在国家一面,可以相信这新社会的设立,于他并无损害。税也拿出,征兵也不敢抗拒;要说的话尽说,意见也尽发表,可以非难的事,也要非难。但我们不想用暴力来抵抗暴力。”第四一页 这解决暴力问题,实在可是难说。但他们因为“相信人类”,又如《一个青年的梦》序中所说,“我望平和的合理的又自然的,生出这新秩序。血腥的事,能避去时,最好是避去。这并不尽因我胆小的缘故,实因我愿做平和的人民。”所以新村的运动,是重在建设模范的人的生活,信托人间的理性,等他觉醒,回到合理的自然的路上来。 “我是建设者,是新的萌芽。我们建造新的房屋;能够多造,便想在各处尽量建造。有人愿意进去住的,十分欢迎。我们的工作,是在建造比旧的还要适于人的生活的新屋。但一半也因我们自己想在这屋里生活的缘故。”第一百六页 “这样的时代来了,人生问题未必便能解决,但这时代未来以前,人间总不能得不被良心责难的生活。”第十五页 关于男女道德问题,一时未能定出规约,大约是这样:—— “新社会的里面,当然没有妓女,实行一夫一妇制度;也决没有强暴的事。其间的制裁法,让大家自己去想就好了。知耻的人,比不知耻的,自然更可尊敬。……这宗问题,非实际遇见,不能预先解决。但总之金钱的力,在这些事上,决不能再作威福,这是确实的了。”第五六页 新社会中虽不戒杀生,但纯为口腹的残害,也所不取。 “肉食在所不禁,但菜食的人,将来总逐渐增多。也想养猪养鸡,倘大家说不必杀了来吃,不杀也好;如有人要杀,也不必严禁。可是残酷的杀法,也不应该。……关于这宗问题,我还没有十分仔细想过。但人如有了爱,那便是猪或鸡,可也杀不下手罢。暂时或向别村买来也好,但也不能说是好事,这总凭大家的意见。我还没有感到这样深广的爱,竭力的来反对肉食。”第五七至五八页 新村的计划,现在虽只限于一地,又只有第一个村,但精神上原含有人类的意义,所以希望很远,将来逐渐推广,造成大同社会:那时候,新村的计画,才算完成。 “这样的制度,先是分国的行了,我还梦想将来有全人类实行的一日。一切的人在自己国语之外,都能说世界语;无论到了何处,只要劳动,或是执有劳动义务期满的证据,便不要金钱,可以生活;可以随意旅行,随意游览,随意学习。这样世界,只要人类再进一步,没有不能办到的事。一个人到了无论那里,都有同一的义务,同一的权利。先是以人类的资格而生活,更以个人的资格而生活;先在世上为了生存而劳动,更为发展自己天赋的才能而生存。……我望将来有这一个时代,各人须尽对于人类的义务,又能享个人的自由。”第二四页 以上是新村的理想,以协力与自由,互助与独立为生活的根本。在生物现象上虽然承认生存竞争的事实,但在人类的生活上,却不必要。 “甲 这样说,是人类应该协力的生活;又是这样才能安心喜悦,幸福的过日子,你们根据了这信仰,所以立起新村来的? 乙 是的。 甲 这样,生存竞争岂不可以没有了么? 乙 在我们同伴中间,当然可以没有。 甲 照你们的主义上说来,生存竞争是错的了? 乙 我想在人间同类中,总是不应有的。”《新村的说明》第八页 至于实行上,现在正是发端,去年十一月才在日向的儿汤郡石河内买了一块地,建立第一新村,着手耕种。又在东京发行一种月刊《新村》发表意见,记载情形。下面这几节,便从这月刊中抄出,可以晓得大概。 “看大家在那里劳动,真是快事。从山冈上叫他们时,大家一齐答应。最有腕力的横井立刻撑小船来迎,渡过河到了大家劳动的地方。前回下种的芜菁和瓢儿菜,都已长出可爱的芽。二亩的荒地现在已很整齐的耕好,都播了种子。我到明日也可拿着锄头,同众人一起劳动,想起来很是愉快。 大家停了工作,在河中洗净了锄镰等农具,乘船回来。吃麦四米六的饭,很觉甘美。地炉中生了火,同大家闲谈,随后到楼上,拟定先发队的规则,今年年内便照着做事。——每日值饭的人五时先起,其余的六时起来,吃过饭,七时到田里去,至五时止。十一时是午饭,下午二时半吃点心,都是值饭的人送去。劳动倦了的时候,可做轻便的工作。到五时,洗了农具归家。晚上可以自由,只要不妨碍别人的读书,十时以后息灯,这是日常的生活。雨天,上午十一时以前,各人自由,以后搓绳或编草鞋,及此外屋内可做的工作。每月五日作为休息日,各人自由。又有村里的祭日,是释迦耶稣的生日,一月一日,新村土地决定的那一天,August Rodin的生日;又因为这样是四月直跳到十一月,所以Tolstoj的生日也加进去,定为祭日。就是一月一日,四月八日,八月二十八日,十一月十四日,十二月二十五日这五天,定为新村的祭日,到那时节,当想方法举行游戏。”十二月七日武者小路实笃通信见《新村》第二卷一号 “早上七时大家拿了锄或斧,穿上工作的衣服,乘船出去。从清早起,只穿一件小衫劳动,毫不寒冷。横井等有时赤了膊,元气旺盛的做事。今日麦已播种了。近处的农夫同来参观的人见了我们的工作,都很惊服。午后四时起,我们动手砍丛莽,烧草原,直到太阳下山才回去。昨日照了六张照相,……其中一张,在河中大岩石上,大家都坐着。这真是美丽的地方;这大岩石,现在已由新村的人,替他定了名字,叫作Rodin岩(Rodin-iwa)。因为土地决定的日子,正在Rodin生日十一月十四日,所以作为纪念。这是一个形状很奇妙,看了很愉快的岩石。倘来参观新村我愿意引导。”同日今田谨吾通信 对于这平和的运动,可是也有加害中伤的人;武者小路氏通信中又说:—— “据从高锅来的人说,今日《日洲新闻》上对于新村的生活,颇有微词,说很为石河内的村人所嫌恶。又有东京的匿名信,寄与高锅近处的村长,教他不许卖土地给新村的人。我想稍过几时,他们就会明白了。世间无论怎样的讲坏活,可请不必忧虑,我们不久必将渐为村人所爱,村人看见我们到了许多人,难免觉得奇怪;听说还疑心我们到这里来养狸子,将皮去卖钱呢。”《新村》第二卷一号 原来人生的福音,虽然为万人幸福设法,但因为他们不明白,所以免不了有许多谬见。那些村人的误会,只要晓得了真相,自然可以消除;只有执着谬误思想的政治家道德家,文人主笔一流人物,难得有觉悟的时候。武者小路氏说,“太阳虽然一样的照临,但众人未必能够一样的容受他的恩惠。”又说,“土拨鼠不能爱日光。这在土拨鼠是不幸,但在太阳不是不名誉。”这正是极确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