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村的理想与实际
类别:
其他
作者:
周作人字数:17311更新时间:23/03/02 14:31:20
新村的理想,简单的说一句话,是人的生活。这人的生活可以分为物质的与精神的两方面,物质的方面是安全的生活,精神的方面是自由的发展。安全的生活本是一切生物的本能的要求,人类也自然是一律的,算不得什么新理想,不过求这生活的方法与内容有点不同罢了。以前的争存,固然也有同类互助与异类相争,但同类中也一样剧烈的争斗。现在是想将生存竞争的法则加以修正,只限于人与自然力或异类的中间,若在人间同类,不但不应争斗,而且还应互助了平和的生活才是。生活的内容也与以前的不同。在这互助的平和的生活里面,什么功名富贵本已没有价值,第一重要的,还是衣食住这几件生活必要的事项。要是这几件事没有正当的解决,生活就根本上摇动,人人觉得不安,同现在情形一样。所以新村关于这个问题,特别的注重,他们主张以协力的劳动,造成安全的生活,换一句话,也就是“各尽所能,各取所需”的生活。但照新村的理想,劳动与生活这两件事,各是整个的,是不可分割的。人人有生存的权利,所以应无代价的取得衣食住,但这生活的资料,须从劳动得来,所以又应尽劳动的义务。这与平常说的“不劳动则不得食”不同。因为新村的劳动是对于人类——社会——的义务,并非将力气来抵算房饭钱。倘若说“一日不劳动,一日不得食”,那就与现今的劳动者将一日的劳动换一日的生存,把生命与劳动切片另卖,没有什么区别。在自然界中,这原是当然的法则,在特别情形底下——譬如鲁滨孙的样子,也是不得已的事情。但在现今,这种不安全的生活,是人情所不能堪的,所以想设法救正,至于办法上的困难,大约可以信托人智,容易解决。因为人的智识进步,一方面可以利用机械的力,增加出产,一方面道德思想改变,许多恶德也可减去了。大家在这村里,各依了他能力所及,拣一种工作去做,能做难重的工作,或是做的好的多,固然最好,即使只能做平常的工,也不妨事,一样的能得安全的生活——无代价的取得健康生活上必要的衣食住。譬如一个人在村里,只作了一天的工,却害了一年的病,他的待遇,在作工的一天与害病的一年里,都是一样,就是无代价的取得康健生活上必要的衣食住——及医药。他的一天的工作是他对于人类所尽的义务,他的一年的待遇是人从人类所得的权利。因为各人于自己劳动,也就为不幸的邻人劳动了,所以那不幸的病的,老的,幼的,不能劳动的人,也可以安全的生活。
新村的物质的一面的生活,完全以互助,互相依赖为本,但在精神一面的生活,却是注重自由的发展的。我们承认全人的生活,第一步是物质的满足,但我们不能就认作人生的全体。人生的目的不仅是在生存,要当利用生存,创造一点超越现代的事业,这才算顺了人类的意志——社会进化的法则,尽了做人的职务,不与草木同腐。英国有一个人说,“与其使工人能读Bacon(培根),还不如使他们能吃Bacon(火腿)。”这话固然也有一半真理,但应该知道,工人如真能有吃火腿的时候,其中也有一部分是培根的功劳。我们如得到文明的恩惠,不能不感谢创造这文明的人们。新村的理想是不但要工人能吃火腿兼读培根,还希望其中能出多少培根,来惠益人类。所以他们一面提倡互助的共同生活,一面主张个性的自由的发展。他们希望因物质文明进步的结果,每人每天只要四点钟劳动,就够用了,留出其余的工夫,做自己的事。有特别才能的人,并可以免去工作,专心研究,因这科学或艺术的研究,其在社会上的利益,不下于生利的手的工作,所以可以相当。但倘这研究与劳动没有抵触,无免除的必要,那当然不成问题了。这个办法,有人或者疑心是不平等的,似乎一种阶级制度,实在是不然的。我们以人类的一个相对,各各平等,但实际上仍然是各各差异。性情嗜好的不等,天分的高下,专门技工的不同,都是差异,却不是阶级。阶级的不好,在于权利义务的不平等。现在权利却是平等,不过义务不同,不是量的不同,只是性质的不同。力气大的人,去伐木凿石,不很觉的辛苦,或者反以为愉快,但叫他做一问代数反很为难了。倘使强迫霉菌学家,立刻丢下显微镜,去修理马路,不但在他很是为难,而且成绩也未必能好,都是极不经济的。这原不过是两个极端的例,在这中间能够调和,放下显微镜拿起铁锤的人,自然也可以多有的。总之尊重个性,使他自由发展,在共同生活中,原是不相抵触的,因为这样才真能使人“各尽所能”,不仅是为个人的自由,实在也为的是人类的利益。
新村的理想的人的生活,是一个大同小异的世界。物质的生活是一律的,精神的生活是可以自由的。以人类分子论,是一律的,以个人论,不妨各各差异,而且也是各各差异的好。各国各地方各家族各个的人,只要自觉是人类的一分子,与全体互相理解,互相帮助而生活,其余凡是他的国的,地方的,家族及个人的特殊性质,都可以——也是应该——尽量发展,别人也应当欢迎的。不过这小异的个性,不要与大同的人性违反就好了。譬如法国他的对于文化的贡献,都是法国人民的荣誉,也是人类的喜悦,但是那绝对的传统主义(Traditionalism)的思想,当然是例外了,倘若藉口大同,迫压特殊的文化与思想,那又是一种新式的专制,不应该有的。大同与统一截然不同,文化与思想的统一,不但是不可能,也是不能堪的。假使统一的世界居然出现,大家只用数目相称,作息言动,都是一样,所知道的大家都知道,不知道的大家也都不知道,无论社会进化必不可期,就是这生活的单调与沉闷,也就够难受了。所以新村的理想,这将来合理的社会,一方面是人类的,一方面也注重是个人的。
或者因此说新村是个人主义的生活。新村的人虽不曾说过他们是根据什么主义的,但照我个人的意见,却可以代他们答应一个“是”字。因为我想人类兼有自己保存与种族保存的两重本能,所以为我与兼爱都是人性里所有的,但其先如没有彻底的自觉做根本,那为我只是无意识的自私自利,兼爱实只是盲目的感情的冲动。愈是彻底的知道爱自己的,愈是真切的能够爱他人里的自己。王尔德(O.Wilde)在《从深渊里》(De Profundis)中间,曾说过基督是世界第一个人主义者,这虽然还含有别的意思,但我觉得他这话很有道理。不从“真的个人主义”立脚,要去与社会服务,便容易投降社会,补苴葺漏的行点仁政,这虽于贫民也不无小补,但与慈善事业,相差无几了。
上面所说的是新村的理想的大略,但在实际上办到怎么一个情形呢?老实说,正同村里的人自白一样,现在的村还没有发达成了正式的新村。第一,他们已经设了两个村,一共不到一百亩地,现在有三十九个人在那里生活,但出产与消费还不能相抵,须仰给于村外的帮助。不过这一件事据他们预算,再过一年,可以改去了。第二,村里每月的生活费金五百元,大半须别人捐集,目下自然没有余力,设备各种研究医疗娱乐的组织。因此表面上看来,还是一个平常的农村,其中是一般遁世的少年,在那里躬耕,享红尘外的清福。其实是大谬不然的。他们的现在的生活,因为物质力的缺乏的缘故,很是简陋,看来或有狠像中国古代的隐逸,——虽然这些详细的生活情形,我们是毫不知道,——但那精神完全是新村的,具体而微,却又极鲜明确定的,互助与独立的生活。——他们相信人如不互相帮助,不能得幸福的生活,决不是可以跳出社会,去过荒岛的生活的。他们又相信只要不与人类的意志——社会进化的法则相违反,人的个性是应该自由发展的。这种生活的可能,他们想用了自己实行的例来证明他。这件事可以说有了几分的成功,安全的生活的确定,还要略等时间的经过,其余试验的成效多是很好。他们每天工作,现在暂定八小时,但因了自己的特别的原因,多少也自由的,工作是分工的,现在只是农作,但不是如孟子所说的并耕。他们不预备在现今经济制度底下,和资本的组织去角逐,所以不必要的剧烈劳动,在男子也努力免去,在女子更无去做的必要。他们主张“男人做男的事,女人做女的事”,但这也不过是各尽所能,不是什么阶级。村里没有行政司法等组织,也没有规定的法律训条,只以互相尊重个性为限,都可以自由言动。每月第一日开一次会议,商量本月应行的事项,总以大家了理容纳为定,不取多数决的办法。男女交际与恋爱是自由的,但结合是希望永久的,不得已的分离,当然是正当的例外。结婚的仪式,纯是亲友间披露的性质,夫妇本位的小家庭就算成立。子女仍在家庭养育,不过这资料也是公共的,所以儿童公育这制度可以不要了。现在的这问题的困难,差不多全由于现今经济制度的迫压,倘没有这迫压,便也没有困难了。就是妇女解放也是一样。嘉本特(Ed.Carpenter)在《爱的成年》上曾说过,“女子的真自由,终须以社会的共同制度为基础。”这样的社会里,从前的夫妇亲子结婚家庭各名称,自然的失了旧有的坏的意义,更没有改换之必要。要是现今的社会里,即使改称夫妇作朋友,事实上的牵制还是一样的。村里工作的余暇,都用在自修上面,现在学术研究的设备还全然缺如,科学是很难的,又因为性质的相近,大都从事于艺术上的研究与创作。这艺术的空气的普遍,的确是新村的一种特色,或者有人要说,这正表明他们是空想家,“乌托邦”的住民,也未可知。但我想这种空气,在一切的新社会里,是必要的。“生活的物质的满足,结果不免成为一种老死不相往来的静的生活。学术艺文的精神,常能使我们精神相通。”村里第二种的特色,是宗教的空气。他们对于自己的理想,都抱着很深的确信,所以共通的有一种信仰。信教全是自由,但依归那一宗派却也没有,他们有喜欢佛陀的,孔子的,可是大多数是喜欢耶稣的教训。他们相信有神的意志支配宇宙,人要能够顺从神的意志做去,才能得真正幸福的生活,世人的圣人便是能够先知这意志,教人正当的生活的人。神的意志是这样呢,这就是人类的意志,——社会进化的法则。这思想本来很受托尔斯泰的基督教的影响,但实际却又与尼采的进化论的宗教相合了。
总之新村的人不满足于现今的社会组织,想从根本上改革他,终极的目的与别派改革的主张虽是差不多,但在方法上有点不同。第一,他们不赞成暴力,希望平和的造成新秩序来。第二,他们相信人类,信托人间的理性,等他醒觉,回到正路上来。譬如一所破屋,大家商量改造,有的主张顺从了几个老辈的意思,略略粉饰便好,有的主张违反了老辈的意思,硬将屋拆去了,再建造起来。新村的人主张先建一间新屋,给他们看,将来住在破屋里的人见了新屋的好处,自然都会明白,情愿照样改造了。要是老辈发了疯,把旧屋放火烧起来,那时新屋也怕要烧在里面,或是大家极端迷信老辈,没有人肯听劝告,自己改造,那时新村也真成了隐逸的生活,不过是独善其身罢了。但他不相信人类会如此迷顽的,只要努力下去,必然可以成功。这理想的,平和的方法,实在是新村的特殊的长处,但同时也或可以说是他的短处,因为他信托人类,把人的有几种恶的倾向轻轻看过了。可是对于这个所谓短处,也只有两派主义的人才可以来非难他,这就是善种学(Eugenics)家与激烈的社会主义者。我相信往自由去原有许多条的路,只要同以达到目的为目的,便不妨走不同的路。方才所说的两派与新村,表面很有不同,但是他们的目的是一样的,都是想造起一种人的生活,所以我想有可以互相补足的地方,不过我是喜欢平和的,因此赞成新村的办法罢了。
访日本新村记
今年四月中,我因自己的事,渡到日本,当初本想顺路一看日向(Hyuga)的新村(Atarashiki Mura),但匆促之间竟不曾去。在东京只住了十几天,便回北京,连极便当的上野(Ueno)尚且没有到,不必说费事的远处了。七月中又作第二次的“东游”,才挪出半个月工夫,在新村本部住了四日,又访了几处支部,不但实见一切情形,并且略得体验正当的人的生活的幸福,实是我平生极大的喜悦,所以写这一篇记,当作纪念。
七月二日从北京趁早车出发,下午到塘沽,趁邮船会社的小汽船,上了大汽船,于六时出帆。四日大雾,在朝鲜海面停了一天,因此六日早上才到门司(Moji),便乘火车往吉松(Yoshimatsu)。当日从基隆来的汽船也正到港,所以火车非常杂沓,行李房的门口,有几个肥大波罗蜜,在众人脚下乱滚,也不知谁掉的,这一个印象,已很可见当日情形了。从门司至吉松,约二百英里,大半是山林,风景非常美妙。八代(Yatsushiro)至人吉(Hitoyoshi)这三十英里间,真是“千峰竞秀,万壑争流”;白石(Shiroishi)与一胜地(Isshochi)两处,尤其佳胜。火车沿着溪流,团团回转,左右两边车窗,交互受着日光,又不知经过若干隧道,令人将窗户开闭不迭。下望谷间,茅舍点点,几个半裸体的小儿,看火车过去,指手画脚的乱叫。明知道生活的实际上,一定十分辛苦,但对此景色,总不免引起一种因袭的感情的诗思,仿佛离开尘俗了。据实说,在别一义上,他们的生活,或真比我们更真实更幸福,也未可知。但这话又与卢梭所说的自然生活,略有不同;我所羡慕的便在良心的平安,这是我们营非生产的生活的人所不能得的。过人吉十二英里到矢岳(Yadake),据地图指示,是海拔四千尺。再走十英里,便到吉松,已是七时半,暂寓驿前的田中旅馆。这旅馆虽然简陋,却还舒服,到屋后洗过浴,去了发上粒粒的煤烟,顿觉通身轻快,将连日行旅的困倦也都忘了。
吉松是鹿儿岛(Kagoshima)县下的一个小站,在重山之中,极其僻静;因为鹿儿岛线与宫崎(Miyazaki)线两路在此换车,所以上下的人,也颇不少。但市面很小,我想买一件现成浴衣,问过几家,都说没有,而且也没有专门布店,只在稍大的杂货店头放着几匹布类罢了。鹿儿岛方言原极难懂,在火车或旅馆里,虽然通用东京语,本地人却仍用方言;向商店买物,须用心问过一两遍,才能明白他说有或没有,或多少钱。杂货店的女人见顾客用东京话,却不很懂她的语言,便如乡下人遇见城里人一般,颇有忸怩之色。其实只要有一种国语通用,以便交通,此外方言也各有特具的美,尽可听他自由发展,形式的统一主义,已成过去的迷梦,现在更无议论的价值了。将来因时势的需要,可以在国语上更加一种人类通用的世界语,此外种种国语方言,都任其自然,才是正当办法;而且不仅言语如此,许多事情也应该如此的。
七日早晨忽晴忽雨,颇不能决定行止,但昨日在博多(Hakata)驿已经发电通知新村,约了日期,所以很难耽搁,便于九时半离吉松,下午二时到福岛町(Fukushimamachi),计七十八英里。从此地买票乘公共马车往高锅(Takanabe),计程日本三里余,合中国约二十里,足足走了两时间。到此已是日向国,属宫崎县,在九州东南部,一面临海,一面是山林,马车在这中间,沿着县道前进。我到这未知的土地,却如曾经认识一般,发生一种愉悦的感情。因为我们都是“地之子”,所以无论何处,只要是平和美丽的土地,便都有些认识。到了高锅,天又下雨了,我站在马车行门口的棚下,正想换车往高城(Takajo),忽见一个劳动服装的人近前问道,“你可是北京来的周君么?”我答说是,他便说,“我是新村的兄弟们差来接你的。”旁边一个敝衣少年,也前来握手说,“我是横井。”这就是横井国三郎(K.Yokoi)君,那一个是斋藤德三郎(T.Saito)君。我自从进了日向已经很兴奋,此时更觉感动欣喜,不知怎么说才好,似乎平日梦想的世界,已经到来,这两人便是首先来通告的。现在虽然仍在旧世界居住,但即此部分的奇迹,已能够使我信念更加坚固,相信将来必有全体成功的一日。我们常感着同胞之爱,却多未感到同类之爱;这同类之爱的理论,在我虽也常常想到,至于经验,却是初次。新村的空气中,便只充满这爱,所以令人融醉,几于忘返,这真可谓不奇的奇迹了。
斋藤横井两君同我在高锅雇了一辆马车,向高城出发,将横井君所乘的脚踏车,缚在马车右边。原来在博多发出的至急电报,经过二十四时间才到村里,大家急忙出来;横井君先乘脚踏车到福岛町驿时,火车早到,马车也出发了,于是重回高锅,恰好遇着。我们的车去高锅不远,又见武者小路实笃(S.Mushanokoji)先生同松本长十郎(C.Matsumoto)福永友治(T.Fukunaga)两君来接,便同坐了马车,直到高城,计程二里余(约中国十二三里),先在深水旅馆暂息。这旅馆主人深水桑一(K.Fukamizu)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本业薪炭,兼营旅宿;当时新村的人在日向寻求土地,曾在此耽搁月余,他听这计画,很表同情,所以对于新村往来的人,都怀厚意,极肯招待。我们闲谈一会,吃过饭,横井君到屋后的大溪里去捕鱼,一总捕到十尾鳅鱼一匹虾,非常高兴,便将木条编成的凉帽除下,当作鱼笼,用绳扎了口。六时半一齐出发,各拿灯笼一盏,因为高城至新村所在的石河内(Ishikauchi)村,计程三里(中国十八里强),须盘过一座岭,平常总费三时间,到村时不免暗了。雨后的山路,经马蹄践踏,已有几处极难行走,幸而上山的路不甚险峻,六个人谈笑着,也还不觉困难;只是雨又下了,草帽边上点点的滴下水来,洋服大半濡湿,松本君的单小衫更早湿透了。八时顷盘过山顶,天色也渐渐昏黑,在路旁一家小店里暂息,喝了几杯汽水与泉水,点起蜡烛,重复上路。可是灯笼被雨打湿,纸都酥化了,斋藤君的烛盘中途脱落,武者先生的竹丝与纸分离,不能提了,只好用两手捧着走,我的当初还好,后来也是如此。其先大家还笑说,这许多灯笼,很像提灯行列;现在却只剩一半,连照路都不够了。下山的路,本有一条远绕的坦道,因为时候已迟,决计从小路走。这路既甚峻急,许多处又非道路,只是山水流过的地方,加以雨后,愈加荦确难行,脚力又已疲乏,连跌带走,竭力前进,终于先后相失。前面的一队,有时站住,高声叫喊,招呼我们。山下“村”里的人,望见火光,听到呼声,也大声叫道oi!这些声音的主人,我当时无一认识,但闻山上山下的呼声,很使我增加勇气,能自支持。将到山脚,“村”里的人多在暗中来迎,匆促中不辨是谁,只记得拿伞来的是武者小路房子(Fusako)夫人,给我被上外套的似是川岛传吉(D.Kawashima)君罢了。到石河内时,已经九时半,便住武者先生家中;借了衣服,换去湿衣,在楼上聚谈。这屋本是武者先生夫妇和养女喜久子(Kikuko),松本君和春子(Haruko)夫人,杉本千枝子(Sugimoto Chieko)君五人同住。当时从“村”里来会的,还有荻原中(W.Hagiwara)弓野征矢太(S.Kiuno)松本和郎(K.Matsumoto)诸君。大家喝茶闲话,吃小馒头和我从北京带去的葡萄干,转瞬已是十二时,才各散去。这一日身体很疲劳,精神却极舒服,所以睡得非常安稳,一觉醒来,间壁田家的妇女,已都戴上圆笠,将要出坂工作去了。
八日上午,只在楼上借Van Gogh和Cézanne的画集看,午饭后,同武者先生往“村”里去。出门向左走去,又右折,循着田塍一直到河边。这河名叫小丸川(Komarugawa),曲曲折折的流着,水势颇急,有几处水石相搏,变成很险的滩。新村所在,本是旧城的遗址,所以本地人就称作城(Jō),仿佛一个半岛,川水如蹄铁形,三面围住,只有中间一带水流稍缓,可以过渡。河面不过四五丈宽,然而很深,水色青黑,用竹篙点去,不能到底。过河循山脚上去,便是中城,村的住屋就在此,右手是马厩猪圈,左手下面还有一所住屋,尚未竣工。我们先在屋里暂坐,遇见的人,除前日见过的以外,又有佐后屋(Sagoya)土肥(Dohi)辻(Tsuji)河田(Kawada)宫下町子(Miyashita Machiko)今西京子(Imanishi Keiko)诸君。这屋本是近村田家的旧草舍,买来改造的,总共十张席大的三间,作为公共住室,别有厨房与图书馆两间;女人因新筑未成,都暂住在马厩的楼上。这屋的前面,有一条新造大路,直到水边,以便洗濯淘汲。再向右走,是一片沙滩,有名的Rodin岩便在这里,水浅时徒涉可到,现在却浸在水中,宛然一只虾蟆,真可称天然的雕刻。从屋后拾级而上,到了上城,都是旱田,种些豆麦玉蜀黍茄子甘薯之类;右手有一座旧茅蓬,是斋藤君住宿兼用功的所在。看过一遍,复回石河内,翻阅Goya的画,有关于那颇仑时法西战争和斗牛的两卷,很是惊心动魄,对于人的运命,不禁引起种种感想,失了心的平和。晚间川岛荻原诸君又从村里来,在楼上闲谈,至十二时散去。
新村的土地,总共约八千五百坪(中国四十五亩地余),住在村里的人,这时共十九人,别有几人,因为省亲或养病,暂时出去了。畜牧一面,有母马一匹,山羊三头,猪两只,狗两只,一叫Michi,一叫Bebi(baby?),是一种牛犬;此外还有家鸡数种。那狗都很可爱,第二次见我,已经熟识,一齐扑来,将我的浴衣弄得都是泥污了。就是那两只猪,也很知人意,见人近前,即从栅间拱出嘴来讨食吃,我们虽然还未能断绝肉食,但看了他,也就不忍杀他吃他的肉了。现在村中的出产,只有鸡卵,却仍然不够供给,须向石河内田家添买;当初每个一钱五厘,后来逐渐涨价,已到四钱,这一半固然是物价增加的影响,但大半也因为本地人的误解,以为他们是有钱人,聊以种田当作娱乐,不妨多赚几文的。此地风俗本好,不必说新村,便是石河内村,已经“夜不闭户”,甚可称叹;只有因袭的偏见,却终不能免,更无怪那些官吏和批评家了。石河内区长也有几分田地在下城,新村想要收买,区长说非照时价加倍不可,其实他钱也够多了,何必更斤斤较量,无非借此刁难罢了。耶稣说富人要进天国,比骆驼钻过针孔还难,这话确有道理,可惜他们依然没有悟。
新村的农作物,虽然略有出产,还不够自用,只能作副食物的补助。预计再过三五年,土地更加扩充,农事也更有经验,可以希望自活,成为独立的生活;这几年中,却须仗外边的寄赠,才能支持。每人每月米麦费六圆(约中国银三元半),副食物一圆,零用一圆,加上一切别的杂费,全部预算每月金二百五十圆。这项经常费,有各地新村支部的寄赠金,大略出入可以相抵;至于土地建筑农具等临时费,便须待特捐及武者先生著作的收入等款项了。我在村时,听说武者先生的我孙子(Abiko)新筑住屋,将要卖去,虽然也觉可惜,但这款项能有更好的用途,也没有什么遗憾。新村本部更在日向(详细地名是日向国儿汤郡木城局区内),其余东京大阪京都以至福冈北海道各地,都有支部,协力为新村谋发达。会员分两种,凡愿入村协力工作,依本会精神而生活者,为第一种会员;真心赞成本会精神,而因事情未能实行此种生活者,为第二种会员。第一种会员的义务权利,一律平等,共同劳动;平时衣食住及病时医药等费,均由公共负担。第二种会员除为会务尽力之外,应每月捐金五十钱以上,“以忏除自己的生活不正当的恶”。这是现行会则的大要。照目下情形看来,这第一新村经济上勉强可以支持,世间的同情也颇不少;只是千百年来的旧制度旧思想,深入人心,一时改不过来,所以一般的冷淡与误解,也未能免。但我深信这新村的精神决无错误,即使万一失败,其过并不在这理想的不充实,却在人间理性的不成熟。“要来的事,总是要来”,不过豫备不同,结果也就大异。新村的人,要将从来非用暴力不能做到的事,用平和方法得来,在一般人看来,似乎未免太如意了;可是他们的苦心,也正在此。中国人生活的不正当,或者也只是同别国仿佛,未必更甚,但看社会情形与历史事迹,危险极大,暴力绝对不可利用,所以我对于新村运动,为中国的一部分人类计,更是全心赞成。
九日上午,横井君来访,并将自作的诗《自然》及《小儿》二章见赠。他的话多很对,但以中国为最自然最自在的国,却未免过誉。午前同武者先生松本君等渡河至中城,刚有熊本(Kumamoto)的第五高等学校学生五人来访新村,便同吃了饭。饭是纯麦,初吃倒也甘美;副食物是味噌(Miso一种豆制的酱)煮昆布一碗,煮豆一碟。食毕,大家都去做事,各随自己的力量,并无一定限制,但没有人肯偷懒不做的。新村的生活,一面是极自由,一面却又极严格。“村”人的言动作息,都自负责任,并无规程条律,只要与别人无碍,便可一切自由;但良心自发的制裁,要比法律严重百倍,所以人人独立,却又在同一轨道上走,制成协同的生活。日常劳动,既不是为个人的利益,也不是将劳力卖钱,替别人做事,只是当作对于自己和人类的一种义务做去;所以作工时候,并无私利的计画与豫期,也没有厌倦。他的单纯的目的,只在作工,便在这作工上,得到一种满足与愉乐。我想工厂的工人,劳作十几小时之后,出门回家,想必也有一种愉快,但这种心情,无异监禁期满的囚人得出狱门光景,万分可怜。义务劳动,乃是自己的生活的一部分;这劳动遂行的愉快,可以比生理需要的满足,但这要求又以爱与理性为本,超越本能以上,——也不与人性冲突,——所以身体虽然劳苦,却能得良心的慰安。这精神上的愉快,实非经验者不能知道的。新村的人,真多幸福!我愿世人也能够分享这幸福!
当日他们多赴上城工作,我也随同前往。种过小麦的地,已经种下许多甘薯;未种的还有三分之二,各人脱去外衣,单留衬衫及短裤布袜,各自开掘。我和第五高等的学生,也学掘地,但觉得锄头很重,尽力掘去,吃土仍然不深,不到半时间,腰已痛了,右掌上又起了两个水泡,只得放下,到豆田拔草。恰好松本君拿了一篮甘薯苗走来,叫我帮着种植。先将薯苗切成六七寸长,横放地上,用手掘土埋好,只留萌芽二寸余露出地面。这事很容易,十余人从三时到六时,或掘或种,将所剩空地全已种满,都到下城Rodin岩边,洗了手脸,坐在石上,看Bebi钻下水去拣起石子来。我也在水滨拾了两颗石子,一个绿色,一个灰色,中间夹着一条白线;后来到高城时,又在山中拾得一颗层叠花纹的,现在都藏在我的提包里,纪念我这次日向的快游。回到中城在草地上同吃了麦饭,回到寓所,虽然很困倦,但精神却极愉快,觉得三十余年来未曾经过充实的生活,只有这半日才算能超越世间善恶,略识“人的生活”的幸福,真是一件极大的喜悦。还有一种理想,平时多被人笑为梦想,不能实现,就经验上说,却并非“不可能”,这就是人类同胞的思想。我们平常专讲自利,又抱着谬见,以为非损人不能利己,遇见别人,——别姓别县别省的人,都是如此,别国的人更无论了,——若不是心中图谋如何损害他,便猜忌怨恨,防自己被损。所以彼此都“剑拔弩张”,互相疾视。倘能明白人类共同存在的道理,独乐与孤立是人间最大的不幸,以同类的互助,与异类争存,(我常想如能联合人类知力,抵抗霉菌的侵略,实在比什么几国联盟几国协约,尤为合理,尤为重要,)才是正当的办法,并耕合作,苦乐相共,无论那一处的人,即此便是邻人,便是兄弟。武者先生曾说,“无论何处,国家与国家,纵使交情不好,人与人的交情,仍然可以好的,我们当为‘人’的缘故,互相扶助而作事。”(《新村》第二年七月号)这话甚为有理,并非不可能的空想。我在村中,虽然已没有“敝国贵邦”的应酬,但终被当作客人,加以优待,这也就是歧视;若到田间工作,便觉如在故乡园中掘地种花,他们也认我为村中一个工人,更无区别。这种浑融的感情,要非实验不能知道;虽然还没有达到“汝即我”的境地,但因这经验,略得证明这理想的可能与实现的幸福,那又是我的极大喜悦与光荣了。
我当初的计画,本拟十日出村,因为脚力未复,只得展缓一日,而且入村以来,精神很觉愉快,颇想多留几日,倘没有非早到东京不可的事,大约连十一日也未必出村了。武者先生本要我在村中种树一株,当作纪念,约定明日去种;到了晚间,忽然大风大雨,次日也没有住,终于不能实行。武者先生便拿一卷白布,教我写几个字,以代种树;我的书法的位置,在学校时是倒数第二,后来也没有临帖,决不配写横幅单条的,但现在当作纪念,也就可以不论了。村里的一张是,“子曰,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武者先生的一张是,“子曰,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这两节的文句,都是武者先生选定的;他本教我写爱读的诗,我虽然偶看陶诗,却记不起稍成片段的了,武者先生现在正研究耶稣和孔子,有《论语》在手头,便选了这两节。房子夫人的一块绫上写了我的《北风》一首诗,又将这诗的和译为松本君写了一张。村里的川岛荻原诸君,冒雨走来,在楼上闲话;到下午雨更大了,小丸川的水势增涨,过渡很难,他们便赶紧回村去了。晚间同松本君商定路程,他本要回家一走,因我适值也往东京,便约定同行,由他介绍,顺路访问各地的新村支部,预定大阪(Osaka)京都(Kyoto)滨松(Hamamatsu)东京(Tokyo)四处;照路线所经,还有福冈(Fukuoka)神户(Kobe)横滨(Yokohama)三处,因为时间不足,只好作罢了。
十一日仍旧下雨,上午八时,同松本君出发,各着单衣布袜,背了提包;我的洋服和皮鞋,别装一包,武者先生替我背了。房子夫人春子夫人喜久子千枝子二君,也同行,送至高城。村里的诸君,因为川水暴涨,过来不得;我们走上山坡,望见那虾蟆形的Rodin岩已经全没水中,只露出一点嘴尖了。山上的人与村中的人,彼此呼应,一如日前到村时情景,但时间既然局促,山路又远,我们不得不离远了挥手送别的村人,赶快走路。竭力攀上山岭,路稍平易,但雨后积水很多,几处竟深到一尺,泥泞的地方,更不必说了。十一时到高城,在深水旅馆暂息,却见昨日动身的佐后屋君也还未走,听说高城高锅间与高锅福岛町间的木桥都被山水冲失了桥柱,交通隔绝了;所以我们没法,也只得在高城暂住。从楼上望去,高城的桥便在右手,缺了一堵柱脚,桥从中间折断,幸而中途抵住,所以行人还能往来,只是要乘马车,必须过桥。十二日早晨松本君往问车马行的人,才知道高锅福岛町间的桥并未冲坏,于是决计出发。我同松本佐后屋二君,雇了一台马车,武者先生千枝子君也同乘了,到了高锅,才是十时半。在店里吃过加非果物,到街上闲走,心想买几本书籍,当作火车中的消遣,但村中书店只有一家,也拣不出什么好书,缩印本夏目漱石(K.Natsume)的《哥儿》(Botchan)之类,要算最上品了。七月号的《我等》(Warera)却已寄到,其中有武者先生的剧本《新浦岛的梦》(Shin Urashima no Yume)一篇,便买取一册,在宫崎线车中看完,是说明新村的理想的,与《改造》(Kaizo)中的一篇《异样的草稿》(Henna Genko)反对战争的小说,都是很有价值的文学。十二时别了武者先生诸人,换坐马车,下午二时到福岛町驿。四时火车出发,九时至吉松换车,夜三时到大牟田(Omuta),佐后屋君别去。
十三日晨到门司,过渡至下关(Shimonoseki),乘急行车,晚十一时到大阪,茶谷半次郎(H.Chatani)君到车站来迎,便在其家寄宿。十四日上午开发(Kaihatsu)福岛(Fukushima)奥村(Okumura)诸君来访。下午往京都,茶谷君同行,至内藤(Naito)君家,见村田(Murata)喜多川(Kitakawa)小岛(Kojima)诸君,晚饭后同游丸山(Maruyama)公园。京都地方虽然也很繁盛,但别有一种闲静之趣,与东京不同,觉得甚可人意;东京的日比谷(Hibiya),固然像暴发户的花园,上野虽稍好,但比丸山便不如了。回寓之后,东京的永见(Nagami)君也来了。十二时半离京都,茶谷君也回大阪,将富田(Tomida)氏译的Whitman诗集《草之叶》(Leaves of Grass)第一卷见赠。十五日上午七时到滨松,住竹村启介(K.Takemura)君外家,见河采(Kawakatsu)君。晚十时出发,十六日晨六时半抵东京驿,长岛丰太郎(T.Nagajima)佐佐木秀光(H.Sasaki)今田谨吾(K.Imada)诸君来迎,在休憩室稍坐,约定下午六时在支部相聚。我先到巢鸭(Sugamo)寓居,傍晚乘电车至神田大和町(Kanda Yamatocho)访新村的东京支部,到者除上列诸人以外,有木村(Kimura)西岛(Nishijima)宫阪(Miyasaka)平田(Hirata)新良(Nira)诸君共十二人,九时散归。统计十日间,将新村本部与几处支部历访一遍,虽然很草草,或者也可以略得大概。Bahaullah说,“一切和合的根本,在于相知,”这话真实不虚。新村的理想,本极充满优美,令人自然向往,但如更到这地方,见这住民,即不十分考察,也能自觉的互相了解,这不但本怀好意的人群如此,即使在种种意义的敌对间,倘能互相知识,知道同是住在各地的人类的一部分,各有人间的好处与短处,也未尝不可谅解,省去许多无谓的罪恶与灾祸。我此次旅行,虽不能说有什么所得,但思想上因此稍稍扫除了阴暗的影,对于自己的理想,增加若干勇气,都是所受的利益,应该感谢的。所以在个人方面,已很满足,写这一篇,以为纪念。但自愧表现力很不充足,或不能将我的印象完全传达,这都是我的责任,不可因此误解了新村的真相。
一九一九年七月三十日在东京巢鸭村记。
游日本杂感
我的再到日本与第一次相隔九年,大略一看,已觉得情形改变了不少。第一是思想界的革新,一直从前本来也有先觉的议论家和实行家,只是居极少数,常在孤立的地位,现在的形势,却大抵出于民众的觉醒,所以前途更有希望。我以为明治的维新,在日本实是一利一害。利的是因此成了战胜的强国,但这强国的教育,又养成一种谬误思想,很使别人受许多迷惑,在自己也有害。这道理本极了然,近来各方面发起一种运动,便想免去这害。其实也不单为趋利避害起见,正是时代精神的潮流,谁也不能违抗。所以除了黎明会福田博士的日本主义之外,也颇有不再固执国家主义的人,大学生的新人会尤有新进锐气。日本思想界情形,似乎比中国希望更大,德谟克拉西的思想,比在“民主”的中国更能理解传达,而且比我们也更能觉察自己的短处,这在日本都是好现象。但如上文所说,日本因为五十年来德国式的帝国主义教育,国民精神上已经很受斲丧,中国却除了历史的因袭以外,制度教育上几乎毫无新建设,虽然得不到维新的利,也还没有种下什么障碍,要行改革可望彻底。譬如建筑,日本是新造的假洋房,中国却还是一片废址,要造真正适于居住的房屋,比将假洋房修改,或者更能得满足的结果。我们所希望的,便是不要在这时期再造假洋房,白把地基糟塌。幸而从时势上看来,这假洋房也断然不能再造,不过我们警告工程师,请他们注意罢了。六月间美国杜威博士在北京讲演教育,也说到这一事。杜威博士到中国才几礼拜,就看出中国这唯一的优点,他的犀利的观察,真足教我们佩服了。
* *
日本近来的物价增加,是很可注意的事。白米每石五六十元,鸡蛋每个金七八钱,毛豆一束七十余钱,在中国南方只值三四分银罢了。大约较七八年前百物要贵到三倍,然而人民的收入不能同样增加,所以很觉为难,所谓无产阶级的“生活难”的呼声,也就因此而起了。若在东京并且房屋缺乏,雇工缺乏,更是困难。几个人会见,总提起寻不到住房的苦,使女的工钱从前是两三元,现在时价总在六七元以上,尚且无人应雇,许多人家急于用人,至于用悬赏的方法,倘若绍介所能为他寻到适用的使女,除报酬外,另给赏金十元。欧战时候,有几种投机事业,很得利益,凭空出了大大小小的许多成金(Narikin即暴发财主),一方面大多数的平民却因此在生活上很受影响。平常佣工度日的人,都去进了工场,可以多得几文工资,所以工人非常增加,但现在的工场生活,也决不是人的正当生活,而且所得又仅够“自手至口”,(大抵独身的人进了工场,所得可以自养,有家眷的男子便不够了,)因此罢业罢工,时有所闻。我在东京最后这几天,正值新闻印刷工同盟罢工,多日没有报看,后来听说不久解决,职工一面终于失败,这也本是意中事,无足怪的。日本近来对于劳动问题也渐渐注意,但除了几个公正明白的人(政府及资本家或以为是危险人物,也未可知)以外,多还迷信着所谓温情主义,想行点“仁政”,使他们感恩怀惠,不再胡闹。这种过时的方策,恐怕没有什么功效,人虽“不单靠着面包生活”,然而也少不了面包,日本纵然讲武士道,但在现今想叫劳动者枵腹从公,尽臣仆之分,也未免太如意了。
成金增加,一方面便造成奢侈的风气。据报上说,中元赠答,从前不过数元的商品券,现在是五十元百元是常例,五百元也不算希奇。又据三越白木等店说,千元一条带,五千元一件单衣,卖行很好,以前虽有人买,不过是大仓等都会的大财主,现在却多从偏僻地方专函定买,很不同了。有些富翁买尽了邻近的几条街,将所有住民都限期勒迁,改作他的“花园”;或在别庄避暑,截住人家饮水的来源,引到自己的花园里,做几条瀑布看看,这都是我在东京这十几日间听到的事。日本世代相传的华族,在青年眼中,已经渐渐失了威严,那些暴发户的装腔作势,自然也不过买得平民的反感。成金这两个字里面,含有多量的轻蔑与憎恶,我在寓里每听得汽车飞过,呜呜的叫,邻近的小儿便学着大叫“Korosuzo Korosuzo!”(杀呀杀呀!)说汽车的叫声是这样说。阔人的汽车的功用,从平民看来,还不是载这肥重的实业家,急忙去盘算利益的,乃是一种借此在路上伤人的凶器,仿佛同军阀们所倚恃的枪刺一样。阶级的冲突,决不是好事,但这一道沟,现在不但没有人想填平,反自己去掘深他,真是可惜之至了。
* *
人常常说,日本国民近来生活程度增高,这也是事实。贵族富豪的奢侈,固然日甚一日,还有一班官吏与绅士之流,也大抵竭力趋时,借了物质文明来增重他的身价,所以火车一二等的乘客,几乎坐席皆满,心里所崇拜的虽然仍是武士与艺妓,表面上却很考究,穿了时式洋服,吃大菜,喝白兰地酒,他们的生活程度确是高了。但事情也不能一概而论,一等乘客固然无一不是绅士,到了二等,便有穿和服,吃辨当的人了;口渴时花一枚五钱的白铜货买一壶茶喝,然而也常常叫车侍拿一两瓶汽水。若在三等车中,便大不同,有时竟不见一个着洋服(立领的也没有)的人,到了中午或傍晚,也不见食堂车来分传单,说大餐已备,车侍也不来照管,每到一个较大的站,只见许多人从车窗伸出头去,叫买辨当及茶,满盘满篮的饭包和茶壶,一转眼便空了,还有若干人买不到东西,便须忍了饥渴到第二站。卖食物的人,也只聚在三等或二等窗外,一等车前决不见有卖辨当的叫喊,因为叫喊了也没有人买。穿了frock-coat,端坐着吃冷饭,的确有点异样,从“上等”人看来,是失体统的,因此三等乘客纵使接了大餐的传单,也照样不敢跑进食堂里去。(别的原因也或为钱,或怕坐位被人占去。)这各等车室,首尾相衔的接着,里面空气却截然不同,也可以算得一件奇事了。但由我看来,三等车室虽然略略拥挤,却比一等较为舒服,因为在这一班人中间,觉得颇平等,不像“上等”人的互相轻蔑疏远。有一次我从门司往大阪,隔壁的车位上并坐着两个农夫模样的人,一个是日本人,一个是朝鲜人,看他们容貌精神上,原没有什么分别,不过朝鲜的农人穿了一身哆啰麻的短衫裤,留着头发梳了髻罢了。两人并坐着睡觉,有时日本人弯过手来,在朝鲜人腰间碰了一下,过一刻朝鲜人又伸出脚来,将日本人的腿踢了一下,两人醒后各自喃喃的不平,却终于并坐睡着,正如淘气的两个孩子,相骂相打,但也便忘了。我想倘使这朝鲜人是“上等”人,走进一等室,端坐在绅士队中,恐怕那种冰冷的空气,更要难受。波兰的小说家曾说一个贵族看人好像是看一张碟子,我说可怕的便是这种看法。
* *
我到东京,正是中国“排日”最盛的时候,但我所遇见的人,对于这事,却没有一人提及。这运动的本意,原如学生联合会宣言所说,这是排斥侵略的日本,那些理论的与实行的侵略家(新闻记者,官僚,学者,政治家,军阀等),我们本没有机会遇到,相见的只有平民,在一种意义上,也是被侵略者,所以他们不用再怕被排,也就不必留意。他们里边那些小商人,手艺职工,劳动者,大抵是安分的人,至于农夫,尤爱平和,他们望着丰收的稻田,已很满足,决不再想到全中国全西伯利亚的土地。但其中也有一种人,很可嫌憎,这就是武士道的崇拜者。他们并不限定是那一行职业,大抵满口浪花节(一种歌曲,那特色是多半颂扬武士的故事),对人说话,也常是“吾乃某某是也”,“这厮可恼”这类句子,举动也仿佛是台步一般,就表面上说,可称一种戏迷,他的思想,是通俗的侵略主义。《星期评论》八号内戴季陶先生说及日本浪人的恶态,也就可以当作他们的代表。这种“小军阀”不尽是落伍的武士出身,但在社会上鼓吹武力主义,很有影响,同时又妄自尊大,以好汉自居,对于本国平民也很无礼。所以我以为在日本除侵略家以外,只有这种人最可厌恶,应得排斥。他们并不直接受过武士道教育,那种谬误思想,都从浪花节,义太夫(也是一种歌曲)与旧剧上得来,这些“国粹”的艺术实在可怕。我想到中国人所受旧戏的毒害,不禁叹息,真可谓不约而同的同病了。
* *
日本有两件事物,游历日本的外国人无不说及,本国人也多很珍重,就是武士(Samurai)与艺妓(Geisha)。国粹这句话,本来很足以惑人,本国的人对于这制度习惯了,便觉很有感情,又以为这种奇事的多少,都与本国荣誉的大小有关,所以热心拥护;外国人见了新奇的事物,不很习惯,也便觉很有趣味,随口赞叹,其实两者都不尽正当。我们虽不宜专用理性,破坏艺术的美,但也不能偏重感情,乱发时代错误的议论。武士的行为,无论做在小说戏剧里如何壮烈,如何华丽,总掩不住这一件事实,武士是卖命的奴隶。他们为主君为家名而死,在今日看来已经全无意义,只令人觉得他们做了时代的牺牲,是一件可悲的事罢了。艺妓与游女是别一种奴隶的生活,现在本应该早成了历史的陈迹了,但事实却正相反,凡公私宴会及各种仪式,几乎必有这种人做装饰,新吉原游廓的夜樱,岛原的太夫道中(太夫读作Tayu,本是艺人的总称,后来转指游女,游廓旧例,每年太夫盛装行道一周,称为道中),变成地方的一种韵事,诗人小说家画家每每赞美咏叹,流连不已,实在不很可解。这些不幸的人的不得已的情况,与颓废派的心情,我们可以了解,但决不以为是向人生的正路,至于多数假颓废派,更是“无病呻吟”,白造成许多所谓游荡文学,供饱暖无事的人消闲罢了。我们论事都凭个“我”,但也不可全没杀了我中的“他”,那些世俗的享乐,虽然满足了我的意,但若在我的“他”的意识上有点不安,便不敢定为合理的事。各种国粹,多应该如此判断的。
* *
芳贺矢一(Y.Haga)著的《国民性十论》除几篇颂扬武士道精神的以外,所说几种国民性的优点,如爱草木喜自然,淡泊潇洒,纤丽纤巧等,都很确当。这国民性的背景,是秀丽的山水景色,种种优美的艺术制作,便是国民性的表现。我想所谓东方文明的里面,只这美术是永久的荣光,印度中国日本无不如此,我未曾研究美术,日本的绘画雕刻建筑,都不能详细绍介,不过表明对于这荣光的礼赞罢了。中国的古艺术与民间艺术,我们也该用纯真的态度,加以研究,只是现在没有担任的人,又还不是时候,大抵古学兴盛,多在改造成功之后,因为这时才能觉到古文化的真正的美妙与恩惠,虚心鉴赏,与借此做门面说国粹的不同。日本近来颇有这种自觉的研究,但中国却不能如此,须先求自觉,还以革新运动为第一步。
* *
俄国诗人Balimon氏二年前曾游日本,归国后将他的印象谈在报上发表,对于日本极加赞美,篇末说,“日本与日本人都爱花。——日出的国,花的国。”他于短歌俳句锦绘象牙细工之外,虽然也很赏赞武士与艺妓,但这一节话极是明澈,——
“日本人对于自然,都有一种诗的崇拜,但一方面又是理想的勤勉的人民。他们很多的劳动,而且是美术的劳动。有一次我曾见水田里的农夫劳作的美,不觉坠泪。他们对于劳动对于自然的态度,都全是宗教的。”
这话说得很美且真。《星期评论》八号季陶先生文中,也有一节说,——
“只有乡下的农夫,是很可爱的。平和的性格,忠实的真情,朴素的习惯,勤俭的风俗,不但和中国农夫没有两样,并且比中国江浙两省乡下的风习要好得多。”
我访日向的新村时,在乡间逗留了几日,所得印象也约略如此。但这也不仅日本为然,我在江浙走路,在车窗里望见男女耕耘的情形,时常生一种感触,觉得中国的生机还未灭尽,就只在这一班“四等贫民”中间。但在江北一带,看男人着了鞋袜,懒懒的在黄土上种几株玉蜀黍,却不能引起同一的感想,这半因为单调的景色不能很惹诗的感情,大半也因这工作的劳力不及耕种水田的大,所以自然生出差别,与什么别的地理的关系是全不相干的。
* *
我对于日本平时没有具体的研究,这不过临时想到的杂感,算不得“觇国”的批评。我们于日本的短处加之指摘,但他的优美的特长也不能不承认,对于他的将来的进步尤有希望。日本维新前诸事多师法中国,养成了一种“礼教”的国,在家庭社会上留下种种祸害,维新以来诸事师法德国,便又养成了那一种“强权”的国,又在国内国外种下许多别的祸害。现在两位师傅——中国与德国——本身,都已倒了,上谕家训的“文治派”,与黑铁赤血的“武力派”,在现今时代都已没有立脚的地位了,日本在这时期,怎样做呢?还是仍然拿着两处废址的残材,支拄旧屋?还是别寻第三个师傅,去学改筑呢?为邻国人民的利益计,为本国人民的利益计,我都希望——而且相信日本的新人能够向和平正当的路走去。第三个师傅当能引导人类建造“第三国土”——地上的天国,——实现人间的生活,日本与中国确有分享这幸福的素质与机会。——这希望或终于是架空的“理想”,也未可知,但在我今日是一种颇强固的信念。
一九一九年八月二十日记于北京。
--- 全 书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