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期。)

类别:其他 作者:朱自清字数:3962更新时间:23/03/02 14:33:02
  战争   ——呈w君   真聪明的达尔文,   他发现了“生存竞争”!   花团锦簇的世界,   只是一座森森的武库罢了;   锦簇花团的世界,   只是一场全武行罢了。   上帝派遣儿女们到这世界来时,   原是给了全副武装的。   一手一足之烈么,   便是笨拙的刀枪剑戟;   眼的明,耳的聪么,   便是精巧的快枪与勃朗宁;   最后才给心思与言语,   那便是冲锋陷阵的机关枪和重炮了。   真是,全能的上帝呀!   上帝最初也告诉他们:   只用刀枪剑戟玩玩够了,   别的是轻易使不得的!   但刀枪剑戟有钝的日子,   他们觉得太寒尘了;   便恭恭敬敬揭开他老人家的封条,   不客气的拿起快枪与勃朗宁,   帮助自己的成功,   帮助自己的伟大。   “帮助自己”是上帝最高兴的!   但快枪与勃朗宁   究竟还不痛快;   既然开了杀戒,   何必半推半就的?   索性大大的施展一番身手,   才不丢了全能者的脸面呀!   于是机关枪和重炮上了场,   而世界也真成了花团锦簇的了。   用刀枪剑戟肉搏,可笑的;   用快枪与勃朗宁,   也只杀在小小的圈子里,有限的!   机关枪和重炮才有些意思,   远大得很,   远大得很!   而战场上的呐喊厮杀之声   倒反减少了;   场面上的确雍容大雅得多了!   在生人间,   在朋友间,   在父子间,   便是在夫妇间,   大家都是戎装相见;   赤裸裸的他我你是找不着的,   而且也没工夫找的。   大家用心思指挥,   用言语布防,   用眼侦察,   用耳斥候,   进行着大大小小的战争。   这种战争你随时遇到,   无论在谁的面前;   而且永无休止,   即便是一秒钟的时候。   上帝高坐看戏,   只有一个达尔文,   曾在台上大喊:“生存竞争”。   现在达尔文早已死了,   上帝还是安安稳稳的看他的戏,   他是老而不死的!   (1926年2月26日。)   塑我自己的像   在我的儿时,   家里人教给我塑像;   他们给我泥和水,   又给一把粗笨的刀;   让我在一间小屋里,   塑起自己的像。   他们教给我   好好的塑一座天官像。   我觉得天官脸上的笑太多了,   而且弯腰曲背怪难看的;   我背了他们,   偷偷地塑起了一座将军。   他骑着一匹骏马,   拿着一把宝刀——   那种一往无前的气概,   仿佛全世界已经是他的了。   家里人走来看见,   都微微的笑着。   但是骏马与宝刀   终于从梦里飞去,   我手里只剩了一支笔!   我于是悄悄打碎了那座像,   打主意另塑一个;   这是一个“思想者”,   他用手支持着他的下巴:   永远的冷,在他脸上,   永远的热,在他头上。   这时我不但有泥和水,   而且弄到了些颜色;   但是还只有那一把刀。   我想塑这个像在大都的公园里。   但是太阳太热了,   风太猛了,雨又太细了;   这么塑,那么塑,   塑了好些年,怎么也塑不成!   塑不成,告诉谁呢?   这时候我已在远方了。   我的手只剩这样那样的乱着!   我一下忽然看见陡削的青山,   又是汪洋的海水;   我重复妄想在海天一角里,   塑起一座小小的像!   这只是一个“寻路的人”,   只想在旧世界里找些新路罢了。   这座像,真只是一座小小的像,   神应该帮助我!   但我的刀已太钝了,   我的力已太微了;   而且人们的热望也来了,   人们的骄矜也来了:   骄矜足以压倒我,   热望也足以压倒我。   我胆小了,手颤了,   我的像在未塑以前已经碎了!   但我还是看见它云雾中立着——   但我也只看见它在云雾中立着!   (原载1926年6月4日出版的《清华文艺》)   朝鲜的夜哭   一   西山上落了太阳,   朝鲜人失去了他们的君王。   太阳脸边的苦笑,   永远留在他们怯怯的心上。   太阳落时千万道霞光,   如今只剩了朦胧的远山一桁。   群鸦遍天匝地的飞绕,   何处是他们的家乡?   何处是他们的家乡?   他们力竭声嘶的哀唱。   天何为而苍苍,   海何为而浪浪,   红尘充塞乎两间,又何为而茫茫?   太仓的稊米呵,   沧海的细流呵,   这朝鲜半岛老在风涛里簸荡!   有的是长林丰草,   有的是古木荒场,   仿佛几千万年来没个人儿来往。   只鸦声像半夜的急雨,   只暮色像连天的大洋,   这朝鲜半岛还要风涛里簸荡!   缕缕的是晚烟摇漾,   星星的是灯火昏煌;   风在树林里长啸,   天上更没有半星儿光芒。   风声掠过鱼鳞般的屋瓦,   屋里人都危坐着一声儿不响。   他们低头合掌,   听着自己的泪珠儿滴上宽大的衣裳。   满屋里迷蒙的雾气,   掩没了他们憔悴的面庞:   眼珠儿像枯了的水井,   手指头像干了的腊肠——   他们魂儿已在半天里彷徨。   他们能灰的心已灰尽,   能说的话已说完;   他们已不能叹息,已不用感伤。   但今天呵,今天呵,他们重新觉得了   那带了已多年的铁锁郎当;   大家要痛痛快快哭一哭君王!   他们觉得白天的神儿太旺,   自己的屋子是小而肮脏;   有的是露天的空旷,   他们要乘夜之未央,趁夜之未央去痛哭一场!   二   时光如线如丝的过去,   好难挨的,这夜的迢迢!   忽听得街头的柝声猛敲,   门开处,你牵着我,我牵着你,   上了那寂寞幽凉的古道。   这是一个披了黑衣裳的春宵,   闪闪的街灯是鬼的向导。   沉默的行列像千年的僵石,   又像秋深白杨的萧萧。   来了,来了,这儿的人们是死之海的怒潮!   先只是细如发的呜咽,   像明月下密林中的洞箫。   忽然间起了大风暴,   汹汹涌涌的那一片号啕!   是祭天时熊熊烧着的柴燎?   是千军万马的腾踔?   是东海与黄海同声狂啸?   我主呵,你的魂可招!   我主呵,你的魂可招!   你是我们的牧人,   我们好比是你的羊羔。   朝鲜虽早失了白马银刀,   我们还在成日成夜的梦魂儿萦绕!   你是我们梦里的英雄呵,   老年人靠你保持他风中的残焰,   少年人靠你增长他胆气的粗豪!   女人们托她们的爱于你,   孩子们也在你面前跳跃!   有你呵,还有我们小小的世界,   没有你,看啊,天下的滔滔!   大星顿然从日月边没落,   天地已成了白发苍苍,皤然二老。   我们各有千万种心肠,   苍苍莽莽里,向谁祝祷?   我们能有多少脂膏,   禁得住日复一日的煎熬!   我主呵,你的手在何方?   我主呵,你的额在何方?   任我们唠叨,任我们号啕,你的影儿怎不见分毫!   倒是风声这样的咆哮,野兽这样的呜嗥,   树叶不住的震颤,   惊鸦们连声的啼叫;   天为我们而沉沉欲堕,   海为我们而掀起波涛!   好吧!让我们用眼泪来浇,   浇呀,浇呀,索性浇没了这朝鲜半岛!   三   号啕正与中夜潮声应和,   大风起了,如疯汉之狂歌,   急雨又倾盆而下,如涕泗之滂沱。   他们用宽大的衣袖遮掩,   一边哭一边找地方暂时藏躲。   远远的突然有了狡狯的灯光;   近了,近了,听得见铁骑吆喝!   一个个人凝神静听,   这满山满野的啼声,天啊,来得这么多!   老太太第一个哆嗦,   暗地里祷祝在天的君主,   他只说他有儿子一个!   少妇也索索的颤抖,   她说道一班儿女全仗他一人儿张罗!   年轻的姑娘早贴向情人的怀里。   是一家人都手搀了手,   要受折磨同受折磨!   只有老年人低声叹息,   只有孤单的少年揎拳掠袖,要打他们那一伙!   少年们可真是太孤单,   沙沙沙沙的蹄声早已来如猛火!   也不管你妙龄的好女,   也不管你年老的婆婆,   他们一列一列的奔驰而过!   哀号起于马蹄之下,   呻吟起于马蹄之下,   只求“爷爷们饶了我!”   “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   这时候风如吼,雨如河!   谁都料不定铁骑们的踪迹,   只踉踉跄跄,提心吊胆,三步两步的延俄!   这时候一家人早已撒了手,   便是情人呵,也只落得东西相左!   战战兢兢,零零丁丁,风雨中都念着家山破!   你箕子的子孙呀!你要记着——   记着那马上的朗笑狂歌!   你在天的李王呀!你要听着——   听着那马上的朗笑狂歌!   风还是卷地的吹,   雨还是漫天的下;   天老是不亮呵,奈何!   天老是不亮呵,奈何!   (1926年6月14日。)   无题   夜成一诗,乃旧瓶装新酒也。   初夏一片绿,   浩浩大海水,   粼粼起细波;   甜风亲波嘴,   嘴里慢声歌。   纤新照黄昏,   苗条杨柳叶;   孩子的掐痕,   村姑的笑靥。   画布上妖娇,   酒杯里烧刀;   老蒙古身上,   成年成月的脂膏。   (录自1933年5月13日作者日记。)   玉兰花   此乃注定失败之作,戏为试验也。   大觉寺里玉兰花,   笔挺挺的一丈多;   仰起头来帽子落,   看见树顶真巍峨。   像宝塔冲霄之势,   尖儿上星斗森罗。   花儿是万枝明烛,   一个焰一个嫦娥;   又像吃奶的孩子,   一支支小胖胳膊,   嫩皮肤蜜糖欲滴,   眨着眼儿带笑涡。   上帝一定在此地,   我默默等候抚摩。   (1935年4月15日作者日记。)   挽一多先生   你是一团火,   照彻了深渊;   指示着青年,   失望中抓住自我。   你是一团火,   照明了古代;   歌舞和竞赛,   有力猛如虎。   你是一团火,   照见了魔鬼;   烧毁了自己!   遗烬里爆出个新中国!   (1946年8月16日。)   新诗杂话   序   远在民国二十五年,我曾经写过两篇《新诗杂话》,发表在二十六年一月《文学》的《新诗专号》上。后来抗战了,跟着学校到湖南,到云南,很少机会读到新诗,也就没有甚么可说的。三十年在成都遇见厉歌天先生;他搜集的现代文艺作品和杂志很多。那时我在休假,比较闲些,厉先生让我读到一些新诗,重新引起我的兴味。秋天经过叙永回昆明,又遇见李广田先生;他是一位研究现代文艺的作家,几次谈话给了我许多益处,特别是关于新诗。于是到昆明后就写出了第三篇《新诗杂话》,本书中题为《抗战与诗》。那时李先生也来了昆明,他鼓励我多写这种“杂话”。果然在这两年里我又陆续写成了十二篇;前后十五篇居然就成了一部小书。感谢厉先生和李先生,不是他们的引导,我不会写出这本书。   我就用《新诗杂话》作全书的名字,另外给各篇分别题名。我们的“诗话”向来是信笔所至,片片段段的,甚至琐琐屑屑的,成系统的极少。本书里虽然每篇可以自成一单元,但就全书而论,也不是系统的著作。因为原来只打算写一些随笔。   自己读到的新诗究竟少,判断力也不敢自信,只能这么零碎的写一些。所以便用了“诗话”的名字,将这本小书称为《新诗杂话》。不过到了按着各篇的分题编排目录时,却看出来这十五节新诗话也还可以归为几类,不至于彼此各不相干。这里讨论到诗的动向,爱国诗,诗素种种,歌谣同译诗,诗声律等,范围也相当宽,虽然都是不赅不备的。而十五篇中多半在“解诗”,因为作者相信意义的分析是欣赏的基础。   作者相信文艺的欣赏和了解是分不开的,了解几分,也就欣赏几分,或不欣赏几分;而了解得从分析意义下手。意义是很复杂的。朱子说“晓得文义是一重,识得意思好处是一重”;他将意义分出“文义”和“意思”两层来,很有用处,但也只说得个大概,其实还可细分。朱子的话原就解诗而论;诗是最经济的语言,“晓得文义”有时也不易,“识得意思好处”再要难些。分析一首诗的意义,得一层层挨着剥起去,一个不留心便逗不拢来,甚至于驴头不对马嘴。书中各篇解诗,虽然都经过一番思索和玩味,却免不了出错。有三处经原作者指出,又一处经一位朋友指出,都已改过了。别处也许还有,希望读者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