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天
类别:
其他
作者:
萧红字数:6946更新时间:23/03/02 14:33:57
我直直是睡了一个整天,这使我不能再睡。小屋子渐渐从灰色变做黑色。
睡得背很痛,肩也很痛,并且也饿了。我下床开了灯,在床沿坐了坐,到椅子上坐了坐,扒一扒头发,揉擦两下眼睛,心中感到幽长和无底,好象把我放下一个煤洞去,并且没有灯笼,使我一个人走沉下去。屋子虽然小,在我觉得和一个荒凉的广场样,屋子墙壁离我比天还远,那是说一切不和我发生关系;那是说我的肚子太空了!
一切街车街声在小窗外闹着。可是三层楼的过道非常寂静。每走过一个人,我留意他的脚步声,那是非常响亮的,硬底皮鞋踏过去,女人的高跟鞋更响亮而且焦急,有时成群的响声,男男女女穿插着过了一阵。我听遍了过道上一切引诱我的声音,可是不用开门看,我知道郎华还没回来。
小窗那样高,囚犯住的屋子一般,我仰起头来,看见那一些纷飞的雪花从天空忙乱地跌落,有的也打在玻璃窗片上,即刻就消融了,变成水珠滚动爬行着,玻璃窗被它画成没有意义、无组织的条纹。
我想:雪花为什么要翩飞呢?多么没有意义!忽然我又想:我不也是和雪花一般没有意义吗?坐在椅子里,两手空着,什么也不做;口张着,可是什么也不吃。我十分和一架完全停止了的机器相像。
过道一响,我的心就非常跳,那该不是郎华的脚步?一种穿软底鞋的声音,嚓嚓来近门口,我仿佛是跳起来,我心害怕:他冻得可怜了吧?他没有带回面包来吧?
开门看时,茶房站在那里:
“包夜饭吗?”
“多少钱?”
“每份6角。包月15元。”
“……”我一点都不迟疑地摇着头,怕是他把饭送进来强迫我吃似的,怕他强迫向我要钱似的。茶房走出,门又严肃地关起来。一切别的房中的笑声,饭菜的香气都断绝了,就这样用一道门,我与人间隔离着。
一直到郎华回来,他的胶皮底鞋擦在门槛,我才止住幻想。茶房手上的托盘,盛着肉饼、炸黄的蕃薯、切成大片有弹力的面包……
郎华的夹衣上那样湿了,已湿的裤管拖着泥。鞋底通了孔,使得袜也湿了。
他上床暖一暖,脚伸在被子外面,我给他用一张破布擦着脚上冰凉的黑圈。
当他问我时,他和呆人一般,直直的腰也不弯:
“饿了吧?”
我几乎是哭了。我说:“不饿。”为了低头,我的脸几乎接触到他冰凉的脚掌。
他的衣服完全湿透,所以我到马路旁去买馒头。就在光身的木桌上,刷牙缸冒着气,刷牙缸伴着我们把馒头吃完。馒头既然吃完,桌上的铜板也要被吃掉似的。他问我:
“够不够?”
我说:“够了。”我问他:“够不够?”
他也说:“够了。”
隔壁的手风琴唱起来,它唱的是生活的痛苦吗?手风琴凄凄凉凉地唱呀!
登上桌子,把小窗打开。这小窗是通过人间的孔道:楼顶,烟囱,飞着雪沉重而浓黑的天空,路灯,警察,街车,小贩,乞丐,一切显现在这小孔道,繁繁忙忙的市街发着响。隔壁的手风琴在我们耳里不存在了。
家庭教师
20元票子,使他作了家庭教师。
这是第一天,他起得很早,并且脸上也像愉悦了些。我欢喜地跑到过道去倒脸水。心中埋藏不住这些愉快,使我一面折着被子,一面嘴里任意唱着什么歌的句子。而后坐到床沿,两腿轻轻地跳动,单衫的衣角在腿下抖荡。我又跑出门外,看了几次那个提篮卖面包的人,我想他应该吃些点心吧,八点钟他要去教书,天寒,衣单,又空着肚子,那是不行的。
但是还不见那提着膨胀的篮子的人来到过道。
郎华做了家庭教师,大概他自己想也应该吃了。当我下楼时,他就自己在买,长形的大提篮已经摆在我们房间的门口。他仿佛是一个大蝎虎样,贪婪地,为着他的食欲,从篮子里往外捉取着面包、圆形的点心和“列巴圈”,他强健的两臂,好象要把整个篮子抱到房间里才能满足。最后他会过钱,下了最大的决心,舍弃了篮子,跑回房中来吃。
还不到八点钟,他就走了。九点钟刚过,他就回来。下午太阳快落时,他又去一次,一个钟头又回来。他已经慌慌忙忙象是生活有了意义似的。当他回来时,他带回一个小包袱,他说那是才从当铺取出的从前他当过的两件衣裳。他很有兴致地把一件夹袍从包袱里解出来,还有一件小毛衣。
“你穿我的夹袍,我穿毛衣,”他吩咐着。
于是两个人各自赶快穿上。他的毛衣很合适。惟有我穿着他的夹袍,两只脚使我自己看不见,手被袖口吞没去,宽大的袖口,使我忽然感到我的肩膀一边挂着一个口袋,就是这样,我觉得很合适,很满足。
电灯照耀着满城市的人家。钞票带在我的衣袋里,就这样,两个人理直气壮地走在街上,穿过电车道,穿过扰嚷着的那条破街。
一扇破碎的玻璃门,上面封了纸片,郎华拉开它,并且回头向我说:“很好的小饭馆,洋车夫和一切工人全都在这里吃饭。”
我跟着进去。里面摆着三张大桌子。我有点看不惯,好几部分食客都挤在一张桌上。屋子几乎要转不过来身。我想,让我坐在哪里呢?三张桌子都是满满的人。我在袖口外面捏了一下郎华的手说:“一张空桌也没有,怎么吃?”
他说:“在这里吃饭是随随便便的,有空就坐。”他比我自然得多,接着,他把帽子挂到墙壁上。堂倌走来,用他拿在手中已经擦满油腻的布巾抹了一下桌角,同时向旁边正在吃的那个人说:“借光,借光。”
就这样,郎华坐在长板凳上那个人剩下来的一头。至于我呢,堂倌把掌柜独坐的那个圆板凳搬来,占据着大桌子的一头。我们好象存在也可以,不存在也可以似的。不一会,小小的菜碟摆上来。我看到一个小圆木砧上堆着煮熟的肉,郎华跑过去,向着木砧说了一声:“切半角钱的猪头肉。”
那个人把刀在围裙上,在那块脏布上抹了一下,熟练地挥动着刀在切肉。我想:他怎么知道那叫猪头肉呢?很快地我吃到猪头肉了。后来我又看见火炉上煮着一个大锅,我想要知道这锅里到底盛的是什么,然而当时我不敢,不好意思站起来满屋摆荡。
“你去看看吧。”
“那没有什么好吃的。”郎华一面去看,一面说。
正相反,锅虽然满挂着油腻,里面却是肉丸子。掌柜连忙说:“来一碗吧?”
我们没有立刻回答。掌柜又连忙说:“味道很好哩。”
我们怕的倒不是味道好不好,既然是肉的,一定要多花钱吧!我们面前摆了五六个小碟子,觉得菜已经够了。他看看我,我看看他。
“这么多菜,还是不要肉丸子吧,”我说。
“肉丸还带汤。”我看他说这话,是愿意了,那么吃吧。一决心,肉丸子就端上来。
破玻璃门边,来来往往有人进出,戴破皮帽子的,穿破皮袄的,还有满身红绿的油匠,长胡子的老油匠,十二三岁尖嗓子的小油匠。
脚下有点潮湿得难过了。可是门仍不住地开关,人们仍是来来往往。一个岁数大一点的妇人,抱着孩子在门外乞讨,仅仅在人们开门时她说一声:“可怜可怜吧!给孩子点吃的吧!”然而她从不动手推门。后来大概她等到时间太长了,就跟着人们进来,停在门口,她还不敢把门关上,表示出她一得到什么东西很快就走的样子。忽然全屋充满了冷空气。郎华拿馒头正要给她,掌柜的摆着手:“多得很,给不得。”
靠门的那个食客强关了门,已经把她赶出去了,并且说:“真她妈的,冷死人,开着门还行!”
不知那一个发了这一声:“她是个老婆子,你把她推出去。若是个大姑娘,不抱住她,你也得多看她两眼。”
全屋人差不多都笑了,我却听不惯这话,我非常恼怒。
郎华为着猪头肉喝了一小壶酒,我也帮着喝。同桌的那个人只吃咸菜,喝稀饭,他结帐时还不到一角钱。接着我们也结帐:小菜每碟二分,五碟小菜,半角钱猪头肉,半角钱烧酒,丸子汤八分,外加八个大馒头。
走出饭馆,使人吃惊,冷空气立刻裹紧全身,高空闪烁着繁星。我们奔向有电车经过叮叮响的那条街口。
“吃饱没有?”他问。
“饱了,”我答。
经过街口卖零食的小亭子,我买了两纸包糖,我一块,他一块,一面上楼,一面吮着糖的滋味。
“你真象个大口袋,”他吃饱了以后才向我说。
同时我打量着他,也非常不象样。在楼下大镜子前面,两个人照了好久。他的帽子仅仅扣住前额,后脑勺被忘记似的,离得帽子老远老远的独立着。很大的头,顶个小卷沿帽,最不相宜的就是这个小卷沿帽,在头顶上看起来十分不牢固,好象乌鸦落在房顶,有随时飞走的可能。别人送给他的那身学生服短而且宽。
走进房间,象两个大孩子似的,互相比着舌头,他吃的是红色的糖块,所以是红舌头,我是绿舌头。比完舌头之后,他忧愁起来,指甲在桌面上不住地敲响。
“你看,我当家庭教师有多么不带劲!来来往往冻得和个小叫花子似的。”
当他说话时,在桌上敲着的那只手的袖口,已是破了,拖着线条。我想破了倒不要紧,可是冷怎么受呢?
长久的时间静默着,灯光照在两人脸上,也不跳动一下,我说要给他缝缝袖口,明天要买针线。说到袖口,他警觉一般看一下袖口,脸上立刻浮现着幻想,并且嘴唇微微张开,不太自然似的,又不说什么。
关了灯,月光照在窗外,反映得全室微白。两人扯着一张被子,头下破书当做枕头。隔壁手风琴又咿咿呀呀地在诉说生之苦乐。乐器伴着他,他慢慢打开他幽禁的心灵了:
“敏子,……这是敏子姑娘给我缝的。可是过去了,过去了就没有什么意义。我对你说过,那时候我疯狂了。直到最末一次信来,才算结束,结束就是说从那时起她不再给我来信了。这样意外的,相信也不能相信的事情,弄得我昏迷了许多日子……以前许多信都是写着爱我……甚至于说非爱我不可。最末一次信却骂起我来,直到现在我还不相信,可是事实是那样……”
他起来去拿毛衣给我看,“你看过桃色的线……是她缝的……敏子缝的……”
又灭了灯,隔壁的手风琴仍不停止。在说话里边他叫那个名字“敏子,敏子。”都是喉头发着水声。
“很好看的,小眼眉很黑……嘴唇很……很红啊!”说到恰好的时候,在被子里边他紧紧捏了我一下手。我想:我又不是她。
“嘴唇通红通红……啊……”他仍说下去。
马蹄打在街石上嗒嗒响声。每个院落在想象中也都睡去。
(首发于1936年2月上海《中学生》第62号)
来客
打过门,随后进来一个胖子,穿的绸大衫,他也说他来念书,这使我很诧异。他四五十岁的样子,又是个买卖人,怎么要念书呢?过了好些时候,他说要念庄子。白话文他说不用念,一看就明白,那不算学问。
郎华该怎么办呢?郎华说:“念庄子也可以。”
那胖子又说,每一星期要做一篇文章,要请先生改。郎华说,也可以。郎华为了钱,为了一点点的学费,这都可以。
另一天早晨,又来一个年轻人,郎华不在家,他就坐在草褥上等着,他好象有肺病,一面看床上的旧报纸,一面问我:
“门外那张纸贴上写着教武术,每月五元,不能少点吗?”
“等一等再讲吧!”我说。
他规规矩矩,很无聊地坐着。大约10分钟又过去了!郎华怎么还不回来,我很着急。得一点教书钱,好象做一笔买卖似的。我想这笔买卖是作不成了,那人直要走。
“你等一等,就回来的,就回来的。”
结果不能等,临走时向我告诉:
“我有肺病,我是从‘大罗新’(商店)下来的,一年了,病也不好,医生叫我运动运动。吃药花钱太多,也不能吃了!运动总比挺着强。昨天我看报上有广告,才知道这里教武术。先生回来,请向先生说说,学费少一点。”
从家庭教师广告登出去,就有人到这里治病,念庄子,还有人要练“飞檐走壁”,问先生会不会“飞檐走壁”。
那天,又是郎华不在家,来一个人,还没有坐定,他就走了。他看一看床上就是一张光身的草褥,被子卷在床头,灰色的棉花从破孔流出来,我想去折一下,又来不及。那人对准地下两只破鞋打量着。他的手杖和眼镜都闪着光,在他看来,教武术的先生不用问是个讨饭的家伙。
提篮者
提篮人,他的大篮子,长形面包,圆面包……每天早晨他带来诱人的麦香,等在过道。
我数着……三个,五个,十个……把所有的铜板给了他。一块黑面包摆在桌子上。郎华回来第一件事,他在面包上掘了一个洞,连帽子也没脱,就嘴里嚼着,又去找白盐。他从外面带进来的冷空气发着腥味。他吃面包,鼻子时时滴下清水滴。
“来吃啊!”
“就来。”我拿了刷牙缸,跑下楼去倒开水。回来时,面包差不多只剩硬壳在那里。他紧忙说:
“我吃得真快,怎么吃得这样快?真自私,男人真自私。”
只端起牙缸来喝水,他再不吃了!我再叫他吃他也不吃。只说:
“饱了,饱了!吃去你的一半还不够吗?男人不好,只顾自己。你的病刚好,一定要吃饱的。”
他给我讲他怎样要开一个“学社”,教武术,还教什么什么……这时候,他的手已凑到面包壳上去,并且另一只手也来了!扭了一块下去,已经送到嘴里,已经咽下他也没有发觉;第二次又来扭,可是说了:
“我不应该再吃,我已经吃饱。”
他的帽子仍没有脱掉,我替他脱了去,同时送一块面包皮到他的嘴上。
喝开水,他也是一直喝,等我向他要,他才给我。
“晚上,我领你到饭馆去吃。”我觉得很奇怪,没钱怎么可以到饭馆去吃呢!
“吃完就走,这年头不吃还饿死?”他说完,又去倒开水。
第二天,挤满面包的大篮子已等在过道。我始终没推开门。门外有别人在买,即使不开门,我也好象嗅到麦香。对面包,我害怕起来,不是我想吃面包,怕是面包要吞了我。
“列巴,列巴!”哈尔滨叫面包做“列巴”,卖面包的人打着我们的门在招呼。带着心惊,买完了说:
“明天给你钱吧,没有零钱。”
星期日,家庭教师也休息。只有休息,连早饭也没有。提篮人在打门,郎华跳下床去,比猫跳得更得法,轻快,无声。我一动不动,“列巴”就摆在门口。郎华光着脚,只穿一件短裤,衬衣搭在肩上,胸膛露在外面。
一块黑面包,一角钱。我还要五分钱的“列巴圈”,那人用绳穿起来。我还说:“不用,不用。”我打算就要吃了!我伏在床上,把头抬起来,正象见了桑叶而抬头的蚕一样。
可是,立刻受了打击,我眼看着那人从郎华的手上把面包夺回去,五个“列巴圈”也夺回去。
“明早一起取钱不行吗?”
“不行,昨天那半角也给我吧!”
我充满口涎的舌头向嘴唇舐了几下,不但“列巴圈”没有吃到,把所有的铜板又都带走了。
“早饭吃什么呀?”
“你说吃什么?”锁好门,他回到床上时,冰冷的身子贴住我。
(《商市街》出版时,萧红在日本东京,又将该篇摘录下来,发表在1937年1月31日的大连《泰东日报》:《辽水周刊》上。)
搬家
搬家!什么叫搬家?移了一个窝就是啦!
一辆马车,载了两个人,一个条箱,行李也在条箱里。车行在街口了,街车,行人道上的行人,店铺大玻璃窗里的“模特儿”……汽车驰过去了,别人的马车赶过我们急跑,马车上面似乎坐着一对情人,女人的卷发在帽沿外跳舞,男人的长臂没有什么用处一般,只为着一种表示,才遮住女人的背后。马车驰过去了,那一定是一对情人在兜风……只有我们是搬家。天空有水状的和雪融化春冰状的白云,我仰望着白云,风从我的耳边吹过,使我的耳朵鸣响。
到了:商市街××号。
他夹着条箱,我端着脸盆,通过很长的院子,在尽那头,第一下来拉开门的是郎华,他说:“进去吧!”
“家”就这样的搬来,这就是“家”。
一个男孩,穿着一双很大的马靴,跑着跳着喊:“妈……我老师搬来啦!”
这就是他教武术的徒弟。
借来的那张铁床,从门也抬不进来,从窗也抬不进来。抬不进来,真的就要睡地板吗?光着身子睡吗?铺什么?
“老师,用斧子打吧。”穿长靴的孩子去找到一柄斧子。
铁床已经站起,塞在门口,正是想抬出去也不能够的时候,郎华就用斧子打,铁击打着铁发出震鸣,门顶的玻璃碎了两块,结果床搬进来了,光身子放在地板中央。又向房东借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
郎华走了,说他去买水桶、菜刀、饭碗……
我的肚子因为冷,也许因为累,又在作痛。走到厨房去看,炉中的火熄了。未搬来之前,也许什么人在烤火,所以炉中尚有木柈在燃。
铁床露着骨,玻璃窗渐渐结上冰来。下午了,阳光失去了暖力,风渐渐卷着沙泥来吹打窗子……用冷水擦着地板,擦着窗台……等到这一切做完,再没有别的事可做的时候,我感到手有点痛,脚也有点痛。
这里不象旅馆那样静,有狗叫,有鸡鸣……有人吵嚷。
把手放在铁炉板上也不能暖了,炉中连一颗火星也灭掉。肚子痛,要上床去躺一躺,哪里是床!冰一样的铁条,怎么敢去接近!
我饿了,冷了,我肚痛,郎华还不回来,有多么不耐烦!连一只表也没有,连时间也不知道。多么无趣,多么寂寞的家呀!我好象落下井的鸭子一般寂寞并且隔绝。肚痛、寒冷和饥饿伴着我,……什么家?简直是夜的广场,没有阳光,没有暖。
门扇大声哐啷哐啷地响,是郎华回来,他打开小水桶的盖给我看:小刀,筷子,碗,水壶,他把这些都摆出来,纸包里的白米也倒出来。
只要他在我身旁,饿也不难忍了,肚痛也轻了。买回来的草褥放在门外,我还不知道,我问他:
“是买的吗?”
“不是买的,是哪里来的!”
“钱,还剩多少?”
“还剩!怕是不够哩!”
等他买木柈回来,我就开始点火。站在火炉边,居然也和小主妇一样调着晚餐。油菜烧焦了,白米饭是半生就吃了,说它是粥,比粥还硬一点;说它是饭,比饭还粘一点。这是说我做了“妇人”,不做妇人,哪里会烧饭?不做妇人,哪里懂得烧饭?
晚上,房主人来时,大概是取着拜访先生的意义来的!房主人就是穿马靴那个孩子的父亲。
“我三姐来啦!”过一刻,那孩子又打门。
我一点也不能认识她。她说她在学校时每天差不多都看见我,不管在操场或是礼堂。我的名字她还记得很熟。
“也不过三年,就忘得这样厉害……你在哪一班?”我问。
“第九班。”
“第九班,和郭小娴一班吗?郭小娴每天打球,我倒认识她。”
“对啦,我也打篮球。”
但无论如何我也想不起来,坐在我对面的简直是一个从未见过的面孔。
“那个时候,你十几岁呢?”
“15岁吧!”
“你太小啊,学校是多半不注意小同学的。”我想了一下,我笑了。
她卷皱的头发,挂胭脂的嘴,比我好象还大一点,因为回忆完全把我带回往昔的境地去。其实,我是22了,比起她来怕是已经老了。尤其是在蜡烛光里,假若有镜子让我照下,我一定惨败得比30岁更老。
“三姐!你老师来啦。”
“我去学俄文。”她弟弟在外边一叫她,她就站起来说。
很爽快,完全是少女风度,长身材,细腰,闪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