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铺

类别:其他 作者:萧红字数:5617更新时间:23/03/02 14:33:58
“你去当吧!你去当吧,我不去!” “好,我去,我就愿意进当铺,进当铺我一点也不怕,理直气壮。” 新做起来的我的棉袍,一次还没有穿,就跟着我进当铺去了!在当铺门口稍微徘徊了一下,想起出门时郎华要的价目——非两元不当。 包袱送到柜台上,我是仰着脸,伸着腰,用脚尖站起来送上去的,真不晓得当铺为什么摆起这么高的柜台! 那戴帽头的人翻着衣裳看,还不等他问,我就说了: “两块钱。” 他一定觉得我太不合理,不然怎么连看我一眼也没看,就把东西卷起来,他把包袱仿佛要丢在我的头上,他十分不耐烦的样子。 “两块钱不行,那么,多少钱呢?” “多少钱不要。”他摇摇象长西瓜形的脑袋,小帽头顶尖的红帽球,也跟着摇了摇。 我伸手去接包袱,我一点也不怕,我理直气壮,我明明知道他故意作难,正想把包袱接过来就走。猜得对对的,他并不把包袱真给我。 “五毛钱!这件衣服袖子太瘦,卖不出钱来……” “不当。”我说。 “那么一块钱,……再可不能多了,就是这个数目。”他把腰微微向后弯一点,柜台太高,看不出他突出的肚囊……一只大手指,就比在和他太阳穴一般高低的地方。 带着一元票子和一张当票,我快快地走,走起路来感到很爽快,默认自己是很有钱的人。菜市,米店我都去过,臂上抱了很多东西,感到非常愿意抱这些东西,手冻得很痛,觉得这是应该,对于手一点也不感到可惜,本来手就应该给我服务,好象冻掉了也不可惜。走在一家包子铺门前,又买了10个包子,看一看自己带着这些东西,很骄傲,心血时时激动,至于手冻得怎样痛,一点也不可惜。路旁遇见一个老叫化子,又停下来给他一个大铜板,我想我有饭吃,他也是应该吃啊!然而没有多给,只给一个大铜板,那些我自己还要用呢!又摸一摸当票也没有丢,这才重新走,手痛得什么心思也没有了,快到家吧!快到家吧。但是,背上流了汗,腿觉得很软,眼睛有些刺痛,走到大门口,才想起来从搬家还没有出过一次街,走路腿也无力,太阳光也怕起来。 又摸一摸当票才走进院去。郎华仍躺在床上,和我出来的时候一样,他还不习惯于进当铺。他是在想什么。拿包子给他看,他跳起来: “我都饿啦,等你也不回来了: 10个包子吃去一大半,他才细问:“当多少钱?当铺没欺负你?” 把当票给他,他瞧着那样少的数目: “才一元,太少。” 虽然说当得的钱少,可是又愿意吃包子,那么结果很满足。他在吃包子的嘴,看起来比包子还大,一个跟着一个,包子消失尽了。 借 “女子中学”的门前,那是三年前在里边读书的学校。和三年前一样,楼窗,窗前的树;短板墙,墙外的马路,每块石砖我踏过它。墙里墙外的每棵树,尚存着我温馨的记忆;附近的家屋,唤起我往日的情绪。 我记不了这一切啊!管它是温馨的,是痛苦的,我忘不了这一切啊!我在那楼上,正是我有着青春的时候。 现在已经黄昏了,是冬的黄昏。我踏上水门汀的阶石,轻轻地迈着步子。三年前,曾按过的门铃又按在我的手中。出来开门的那个校役,他还认识我。楼梯上下跑走的那一些同学,却咬着耳说:“这是找谁的?” 一切全不生疏,事务牌,信箱,电话室,就是挂衣架子,三年也没有搬动,仍是摆在传达室的门外。 我不能立刻上楼,这对于我是一种侮辱似的。旧同学虽有,怕是教室已经改换了;宿舍,我不知道在楼上还是在楼下。“梁先生——国文梁先生在校吗?”我对校役说。 “在校是在校的,正开教务会议。” “什么时候开完?” “那怕到七点钟吧!” 墙上的钟还不到五点,等也是无望,我走出校门来了!这一刻,我完全没有来时的感觉,什么街石,什么树,这对我发生什么关系? “吟——在这里。”郎华在很远的路灯下打着招呼。 “回去吧!走吧!”我走到他身边,再不说别的。 顺着那条斜坡的直道,走得很远的我才告诉他: “梁先生开教务会议,开到七点,我们等得了吗?” “那么你能走吗?肚子还疼不疼?” “不疼,不疼。” 圆月从东边一小片林梢透过来,暗红色的圆月,很大很混浊的样子,好象老人昏花的眼睛,垂到天边去。脚下的雪不住在滑着,响着,走了许多时候,一个行人没有遇见,来到火车站了!大时钟在暗红色的空中发着光,火车的汽笛震鸣着冰寒的空气,电车、汽车、马车、人力车,车站前忙着这一切。 顺着电车道走,电车响着铃子从我们身边一辆一辆地过去。没有借到钱,电车就上不去。走吧,挨着走,肚痛我也不能说。走在桥上,大概是东行的火车,冒着烟从桥下经过,震得人会耳鸣起来,索链一般的爬向市街去。 从岗上望下来,最远处,商店的红绿电灯不住地闪烁;在夜里的人家,好象在烟里一般;若没有灯光从窗子流出来,那么所有的楼房就该变成幽寂的、没有钟声的大教堂了!站在岗上望下去,“许公路”的电灯,好象扯在太阳下的长串的黄色铜铃,越远,那些铜铃越增加着密度,渐渐数不过来了! 挨着走,昏昏茫茫地走,什么夜,什么市街,全是阴沟,我们滚在沟中。携着手吧!相牵着走吧!天气那样冷,道路那样滑,我时时要滑倒的样子,脚下不稳起来,不自主起来,在一家电影院门前,我终于跌倒了,坐在冰上,因为道上无处不是冰。膝盖的关节一定受了伤害,他虽拉着我,走起来也十分困难。 “肚子跌痛了没有?你实在不能走了吧?” 到家把剩下来的一点米煮成稀饭,没有盐,没有油,没有菜,暖一暖肚子算了。吃饭,肚子仍不能暖,饼干盒子盛了热水,盒子漏了。郎华又拿一个空玻璃瓶要盛热水给我暖肚子,瓶底炸掉下来,满地流着水。他拿起没有底的瓶子当号筒来吹。在那呜呜的响声里边,我躺到冰冷的床上。 买皮帽 “破烂市”上打起着阴棚,很大一块地盘全然被阴棚连络起来,不断地摆着摊子:鞋、袜、帽子、面巾,这都是应用的东西。摆出来最多的,是男人的裤子和衬衫。我打量了郎华一下,这裤子他应该买一条。我正想问价钱的时候,忽然又被那些大大小小的皮外套吸引住。仰起头,看那些挂得很高的、一排一排的外套,宽大的领子,黑色毛皮的领子,虽是马车夫穿的外套,郎华穿不也很好吗?又正想问价钱,郎华在那边叫我: “你来。这个帽子怎么样?”他拳头上顶着一个四个耳朵的帽子,正在转着弯看。我一见那和猫头一样的帽就笑了,我还没有走到他近边,我就说:“不行。” “我小的时候,在家乡尽戴这个样帽子。”他赶快顶在头上试一试。立刻他就变成个小猫样,“这真暖和。”他又把左右的两个耳朵放下来,立刻我又看他象个小狗——因为小时候爷爷给我买过这样“叭狗帽”,爷爷叫它“叭狗帽”。 “这帽子暖和得很!”他又顶在拳头上,转着弯,摇了两下。 脚在阴棚里冻得难忍,在小的行人道跑了几个弯子,许多“飞机帽”,这个那个,他都试过。黑色的比黄色的价钱便宜两角,他喜欢黄色的,同时又喜欢少花两角钱,于是走遍阴棚在寻找。 “你的……什么的要?”出摊子的人这样问着。同是中国人,却把中国人当作日本或是高丽人。 我们不能买他的东西,很快地跑了过去。 郎华带上飞机帽了!两个大皮耳朵上面长两个小耳朵。 “快走啊,快走。” 绕过不少路,才走出阴棚。若不是他喊我,我真被那些衣裳和裤子恋住了,尤其是马车夫们穿的羊皮外套。 重见天日时,我慌忙着跟上郎华去! “还剩多少钱?” “五毛。” 走过菜市,从前吃饭那个小饭馆,我想提议进去吃包子,一想到五角钱,只好硬着心肠,背了自己的愿望走过饭馆。五角钱要吃三天,哪能进饭馆子? 街旁许多卖花生、瓜子的。 “有铜板吗?”我拉了他一下。 “没有,一个没有。” “没有,就完事。” “你要买什么?” “不买什么!” “要买什么,这不是有票子吗?”他停下来不走。 “我想买点瓜子,没有铜板就不买。” 大概他想:爱人要买几个铜板瓜子的愿望都不能满足!于是慷慨地摸着他的衣袋。这不是给爱人买瓜子的时候,吃饭比瓜子更要紧;饿比爱人更要紧。 风雪吹着,我们走回家来了,手疼,脚疼,我白白地跟着跑了一趟。 广告员的梦想 有一个朋友到一家电影院去画广告,月薪40元。画广告留给我一个很深的印象,我一面烧早饭一面看报,又有某个电影院招请广告员被我看到,立刻我动心了:我也可以吧?从前在学校时不也学过画吗?但不知月薪多少。 郎华回来吃饭,我对他说,他很不愿意作这事。他说: “尽骗人。昨天别的报上登着一段招聘家庭教师的广告,我去接洽,其实去的人太多,招一个人,就要去10,20个……” “去看看怕什么?不成,完事。” “我不去。” “你不去,我去。” “你自己去?” “我自己去!” 第二天早晨,我又留心那块广告,这回更能满足我的欲望。那文告又改登一次,月薪40元,明明白白的是40元。 “看一看去。不然,等着职业,职业会来吗?”我又向他说。 “要去,吃了饭就去,我还有别的事。”这次,他不很坚决了。 走在街上,遇到他一个朋友。 “到哪里去?” “接洽广告员的事情。” “就是《国际协报》登的吗?” “是的。” “40元啊!”这40元他也注意到。 十字街商店高悬的大表还不到十一点钟,十二点才开始接洽。已经寻找得好疲乏了,已经不耐烦了,代替接洽的那个“商行”才寻到。指明的是石头道街,可是那个“商行”是在石头道街旁的一条顺街尾上,我们的眼睛缭乱起来。走进“商行”去,在一座很大的楼房二层楼上,刚看到一个长方形的亮铜牌钉在过道,还没看到究竟是什么个“商行”,就有人截住我们:“什么事?” “来接洽广告员的!” “今天星期日,不办公。” 第二天再去的时候。还是有勇气的。是阴天,飞着清雪。那个“商行”的人说: “请到电影院本家去接洽吧。我们这里不替他们接洽了。” 郎华走出来就埋怨我: “这都是你主张,我说他们尽骗人,你不信!” “怎么又怨我?”我也十分生气。 “不都是想当广告员吗?看你当吧!” 吵起来了。他觉得这是我的过错,我觉得他不应该同我生气。走路时,他在前面总比我快一些,他不愿意和我一起走的样子,好象我对事情没有眼光,使他讨厌的样子。冲突就这样越来越大,当时并不去怨恨那个“商行”,或是那个电影院,只是他生气我,我生气他,真正的目的却丢开了。两个人吵着架回来。 第三天,我再不去了。我再也不提那事,仍是在火炉板上烘着手。他自己出去,戴着他的飞机帽。 “南岗那个人的武术不教了。”晚上他告诉我。 我知道,就是那个人不学了。 第二天,他仍戴着他的飞机帽走了一天。到夜间,我也并没提起广告员的事。照样,第三天我也并没有提,我已经没有兴致想找那样的职业。可是他自动的,比我更留心,自己到那个电影院去过两次。 “我去过两次,第一回说经理不在,第二回说过几天再来吧。真他妈的!有什么劲,只为着40元钱,就去给他们耍宝!画的什么广告?什么情火啦,艳史啦,甜蜜啦,真是无耻和肉麻!” 他发的议论,我是不回答的。他愤怒起来,好象有人非捉他去作广告员不可。 “你说,我们能干那样无聊的事?去他娘的吧!滚蛋吧!”他竟骂起来,跟着,他就骂起自己来:“真是混蛋,不知耻的东西,自私的爬虫!” 直到睡觉时,他还没忘掉这件事,他还向我说:“你说,我们不是自私的爬虫是什么?只怕自己饿死,去画广告。画得好一点,不怕肉麻,多招来一些看情史的,使人们羡慕富丽,使人们一步一步地爬上去……就是这样,只怕自己饿死,毒害多少人不管,人是自私的东西,……若有人每月给二百元,不是什么都干了吗?我们就是不能够推动历史,也不能站在相反的方面努力败坏历史!” 他讲的使我也感动了,并且声音不自知地越讲越大,他已经开始更细地分析自己…… “你要小点声啊,房东那屋常常有日本朋友来。”我说。 又是一天,我们在“中央大街”闲荡着,很瘦很高的老秦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冬天下午三四点钟时,已经快要黄昏了,阳光仅仅留在楼顶,渐渐微弱下来,街路完全在晚风中,就是行人道上,也有被吹起的霜雪扫着人们的腿。 冬天在行人道上遇见朋友,总是不把手套脱下来就握手的。那人的手套大概很凉吧,我见郎华的赤手握了一下就抽回来。我低下头去,顺便看到老秦的大皮鞋上撒着红绿的小斑点。 “你的鞋上怎么有颜料?” 他说他到电影院去画广告了。他又指给我们电影院就是眼前那个,他说: “我的事情很忙,四点钟下班,五点钟就要去画广告。你们可以不可以帮我一点忙?” 听了这话,郎华和我都没回答。 “五点钟,我在卖票的地方等你们。你们一进门就能看见我。”老秦走开了。 晚饭吃的烤饼,差不多每张饼都半生就吃下的,为着忙,也没有到桌子上去吃,就围在炉边吃的。他的脸被火烤得通红。我是站着吃的。看一看新买的小表,五点了,所以连汤锅也没有盖起我们就走出了,汤在炉板上蒸着气。 不用说我是连一口汤也没喝,郎华已跑在我的前面。我一面弄好头上的帽子,一面追随他。才要走出大门时,忽然想起火炉旁还堆着一堆木柴,怕着了火,又回去看了一趟。等我再出来的时候,他已跑到街口去了。 他说我:“做饭也不晓得快做!磨蹭,你看晚了吧!女人就会磨蹭,女人就能耽误事!” 可笑的内心起着矛盾。这行业不是干不得吗?怎么跑得这样快呢?他抢着跨进电影院的门去。我看他矛盾的样子,好象他的后脑勺也在起着矛盾,我几乎笑出来,跟着他进去了。 不知俄国人还是英国人,总之是大鼻子,站在售票处卖票。问他老秦,他说不知道。问别人,又不知道哪个人是电影院的人。等了半个钟头也不见老秦,又只好回家了。 他的学说一到家就生出来,照样生出来:“去他娘的吧!那是你愿意去。那不成,那不成啊!人,这自私的东西,多碰几个钉子也对。” 他到别处去了,留我一个人在家。 “你们怎么不去找找?”老秦一边脱着皮,一边说。 “还到哪里找去?等了半点钟也看不到你!” “我们一同走吧。郎华呢?” “他出去了。” “那么我们先走吧。你就是帮我忙,每月40元,你20,我20,均分。” 在广告牌前站到十点钟才回来。郎华找我两次也没有找到,所以他正在房中生气。这一夜,我和他就吵了半夜。他去买酒喝,我也抢着喝了一半,哭了,两个人都哭了。他醉了以后在地板上嚷着说: “一看到职业什么也不管就跑了,有职业,爱人也不要了!” 我是个很坏的女人吗?只为了20元钱,把爱人气得在地板上滚着!醉酒的心,像有火烧,像有开水在滚,就是哭也不知道有什么要哭,已经推动了理智。他也和我同样。 第二天酒醒,是星期日。他同我去画了一天的广告。我是老秦的副手,他是我的副手。 第三天就没有去,电影院另请了别人。 广告员的梦到底做成了,但到底是碎了。 (首刊于1936年3月上海《中学生》第63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