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元钞票

类别:其他 作者:萧红字数:11949更新时间:23/03/02 14:33:58
在绿色的灯下,人们跳着舞狂欢着,有的抱着椅子跳,胖朋友他也丢开风琴,从角落扭转出来,他扭到混杂的一堆人去,但并不消失在人中。因为他胖,同时也因为他跳舞做着怪样,他十分不协调的在跳,两腿扭颤得发着疯。他故意妨碍别人,最终他把别人都弄散开去,地板中央只留下一个流汗的胖子。人们怎样大笑,他不管。 “老牛跳得好!”人们向他招呼。 他不听这些,他不是跳舞,他是乱跳瞎跳,他完全胡闹,他蠢得和猪、和蟹子那般。 红灯开起来,扭扭转转的那一些绿色的人变红起来。红灯带来另一种趣味,红灯带给人们更热心的胡闹。瘦高的老桐扮了一个女相,和胖朋友跳舞。女人们笑流泪了!直不起腰了!但是胖朋友仍是一拐一拐。他的“女舞伴”在他的手臂中也是谐和地把头一扭一拐,扭得太丑,太愚蠢,几乎要把头扭掉,要把腰扭断,但是他还扭,好象很不要脸似的,一点也不知羞似的,那满脸的红胭脂呵!那满脸丑恶得到妙处的笑容。 第二次老桐又跑去化装,出来时,头上包一张红布,脖子后拖着很硬的但有点颤动的棍状的东西。那是用红布扎起来的、扫帚把柄的样子,生在他的脑后。又是跳舞,每跳一下,脑后的小尾巴就随着颤动一下。 跳舞结束了,人们开始吃苹果,吃糖,吃茶。就是吃也没有个吃的样子!有人说: “我能整吞一个苹果。” “你不能,你若能整吞个苹果,我就能整吞一个活猪!”另一个说。 自然,苹果也没有吞,猪也没有吞。 外面对门那家锁着的大狗,锁链子在响动。腊月开始严寒起来,狗冻得小声吼叫着。 带颜色的灯闭起来,因为没有颜色的刺激,人们暂时安定了一刻。因为过于兴奋的缘故,我感到疲乏,也许人人感到疲乏大家都安定下来,都象恢复了人的本性。 小“电驴子”从马路笃笃跑过,又是日本宪兵在巡逻吧!可是没有人害怕,人们对于日本宪兵的印象还浅。“玩呀!乐呀!”第一个站起的人说。 “不乐白不乐,今朝有酒今朝醉……”大个子老桐也说。胖朋友的女人拿一封信,送到我的手里: “这信你到家去看好啦!” 郎华来到我的身边。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我就把信放到衣袋中。 只要一走出屋门,寒风立刻刮到人们的脸,外衣的领子竖起来,显然郎华的夹外套是感到冷,但是他说:“不冷。”一同出来的人,都讲着过旧年时比这更有趣味,那一些趣味早从我们跳开去。我想我有点饿,回家可吃什么?于是别的人再讲什么,我听不到了?!郎华也冷了吧,他拉着我走向前面,越走越快了,使我们和那些人远远地分开。 在蜡烛旁忍着脚痛看那封信,信里边十元钞票露出来。 夜是如此静了,小狗在房后吼叫。 第二天,一些朋友来约我们到“牵牛房”去吃夜饭。果然吃很好,这样的饱餐,非常觉得不多得,有鱼,有肉,有很好滋味的汤。又是玩到半夜才回来。这次我走路时很起劲,饿了也不怕,在家有十元票子在等我。我特别充实地迈着大步,寒风不能打击我。“新城大街”,“中央大街,”行人很稀少了!人走在行人道,好象没有挂掌的马走在冰面,很小心的,然而时时要跌倒。店铺的铁门关得紧紧,里面无光了,街灯和警察还存在,警察和垃圾箱似的失去了威权,他背上的枪提醒着他的职务,若不然他会依着电线柱睡着的。再走就快到“商市街”了!然而今夜我还没有走够,“马迭尔”旅馆门前的大时钟孤独挂着。向北望去,松花江就是这条街的尽头。 我的勇气一直到“商市街”口还没消灭,脑中,心中,脊背上,腿上,似乎各处有一张十元票子,我被十元票子鼓励得肤浅得可笑了。 是叫化子吧!起着哼声,在街的那面在移动。我想他没有十元票子吧! 铁门用钥匙打开,我们走进院去,但,我仍听得到叫化子的哼声…… 索非亚的愁苦 侨居在哈尔滨的俄国人那样多。从前他们骂着:“穷党,穷党。” 连中国人开着的小酒店或是小食品店,都怕“穷党”进去。谁都知道“穷党”喝了酒,常常会讨不出钱来。 可是现在那骂着穷党的,他们做了“穷党”了:马车夫,街上的浮浪人,叫化子,至于那大胡子的老磨刀匠,至于那去过欧战的独腿人,那拉手风琴在乞讨铜板的,人们叫他街头音乐家的独眼人。 索非亚的父亲就是马车夫。 索非亚是我的俄文教师。 她走路走得很漂亮,象跳舞一样。可是,她跳舞跳得怎样呢?那我不知道,因为我还不懂得跳舞。但是我看她转着那样圆的圈子,我喜欢她。 没多久,熟识了之后,我们是常常跳舞的。“再教我一个新步法!这个,你看我会了。” 桌上的表一过十二点,我们就停止读书。我站起来,走了一点姿式给她看。 “这样可以吗?左边转,右边转,都可以!” “怎么不可以!”她的中国话讲得比我们初识的时候更好了。 为着一种感情,我从不以为她是一个“穷党”,几乎连那种观念也没有存在。她唱歌唱得也很好,她又教我唱歌。有一天,她的手指甲染得很红的来了。还没开始读书,我就对她的手很感到趣味,因为没有看到她装饰过。她从不涂粉,嘴唇也是本来的颜色。 “嗯哼,好看的指甲啊!”我笑着可是她没笑,她一半说着俄国话。‘涅克拉西为’。 “呵!坏的,不好的,‘涅克拉西为’是不美的、难看的意思。” 我问她:“为什么难看呢?” “读书,读书,十一点钟了。”她没有回答我。 后来,我们再熟识的时候,不仅跳舞,唱歌,我们谈着服装,谈着女人:西洋女人,东洋女人,俄国女人,中国女人。有一天,我们正在讲解着文法,窗子上有红光闪了一下,我招呼着: “快看!漂亮哩!”房东的女儿穿着红缎袍子走过去。 我想,她一定要称赞一句。可是她没有: “白吃白喝的人们!” 这样合乎文法完整的名词,我不知道为什么她能说出来?当时,我只是为着这名词的构造而惊奇。至于这名词的意义,好象以后才发现出来。 后来,过了很久,我们谈着思想,我们成了好友了。 “白吃白喝的人们,是什么意思呢?”我已经问过她几次了,但仍常常问她。她的解说有意思:“猪一样的,吃得很好,睡得很好。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 “那么,白吃白喝的人们将来要做‘穷党’了吧?” “是的,要做‘穷党’的。不,可是……”她的一丝笑纹也从脸上退走了。 不知多久,没再提到“白吃白喝”这句话。我们又回转到原来友情上的寸度:跳舞、唱歌,连女人也不再说到。我的跳舞步法也和友情一样没有增加,这样一直继续到“巴斯哈”节。 节前的几天,索非亚手脸色比平日更惨白些,嘴唇白得几乎和脸色一个样,我也再不要求她跳舞。 就是节前的一日,她说:“明天过节,我不来,后天来。” 后天,她来的时候,她向我们说着她愁苦,这很意外。友情因为这个好象又增加起来。 “昨天是什么节呢?” “‘巴斯哈’节,为死人过的节。染红的鸡子带到坟上去,花圈带到坟上去……” “什么人都过吗?犹太人也过‘巴斯哈’节吗?” “犹太人也过,‘穷党’也过,不是‘穷党’也过。” 到现在我想知道索非亚为什么她也是“穷党”,然而我不能问她。 “愁苦,我愁苦……妈妈又生病,要进医院,可是又请不到免费证。” “要进哪个医院。” “专为俄国人设的医院。” “请免费证,还要很困难的手续吗?” “没有什么困难的,只要不是‘穷党’。” 有一天,我只吃着干面包。那天她来得很早,差不多九点半钟她就来了。 “营养不好,人是瘦的、黑的,工作得少,工作得不好。慢慢健康就没有了。” 我说:“不是,只喜欢空吃面包,而不喜欢吃什么菜。” 她笑了:“不是喜欢,我知道为什么。昨天我也是去做客,妹妹也是去做客。爸爸的马车没有赚到钱,爸爸的马也是去做客。” 我笑她:“马怎么也会去做客呢?” “会的,马到它的朋友家里去,就和它的朋友站在一道吃草。” 俄文读得一年了,索非亚家的牛生了小牛,也是她向我说的。并且当我到她家里去做客,若当老羊生了小羊的时候,我总是要吃羊奶的。并且在她家我还看到那还不很会走路的小羊。 “吉卜赛人是‘穷党’吗?怎么中国人也叫他们‘穷党’呢?”这样话,好象在友情最高的时候更不能问她。 “吉卜赛人也会讲俄国话的,我在街上听到过。” “会的,犹太人也多半会俄国话!”索非亚的眉毛动弹了一下。 “在街上拉手风琴的一个眼睛的人,他也是俄国人吗?” “是俄国人。” “他为什么不回国呢?” “回国!那你说我们为什么不回国?”她的眉毛好象在黎明时候静止着的树叶,一点也没有摇动。 “我不知道。”我实在是慌乱了一刻。 “那么犹太人回什么国呢?” 我说:“我不知道。” 春天柳条抽着芽子的时候,常常是阴雨的天气,就在雨丝里一种沉闷的鼓声来在窗外了: “咚咚!咚咚” “犹太人,他就是父亲的朋友,去年‘巴斯哈’节他是在我们家里过的。他世界大战的时候去打过仗。” “咚咚,咚咚,瓦夏!瓦夏!” 我一面听着鼓声,一面听到喊着瓦夏,索非亚的解说在我感不到力量和微弱。 “为什么他喊着瓦夏?”我问。 “瓦夏是他的伙伴,你也会认识他……是的,就是你说的中央大街上拉风琴的人。” 那犹太人的鼓声并不响了,但仍喊着瓦夏,那一双肩头一起耸起又一起落下,他的腿是一只长腿一只短腿。那只短腿使人看了会并不相信是存在的,那是从腹部以下就完全失去了,和丢掉一只腿的蛤蟆一样奇形。 他经过我们的窗口,他笑笑。 “瓦夏走得快哪!追不上他了。”这是索非亚给我翻译的。 等我们再开始讲话,索非亚她走到屋角长青树的旁边: “屋子太没趣了,找不到灵魂,一点生命也感不到的活着啊!冬天屋子冷,这树也黄了。” 我们的谈话,一直继续到天黑。 索非亚述说着在落雪的一天,她跌了跤,从前安得来夫将军的儿子在路上骂她“穷党”。 “……你说,那猪一样的东西,我该骂他什么呢?——骂谁‘穷党’!你爸爸的骨头都被‘穷党’的煤油烧掉了——他立刻躲开我,他什么话也没有再回答。‘穷党’,吉卜赛人也是‘穷党’,犹太人也是‘穷党’。现在真正的‘穷党’还不是这些人,那些沙皇的子孙们,那些流氓们才是真正的‘穷党’。” 索非亚的情感约束着我,我忘记了已经是应该告别的时候。 “去年的‘巴斯哈’节,爸爸喝多了洒,他伤心……他给我们跳舞,唱高加索歌……我想他唱的一定不是什么歌曲,那是他想他家乡的心情的嚎叫,他的声音大得厉害哩!我的妹妹米娜问他:‘爸爸唱的是哪里的歌?’他接着就唱起‘家乡’‘家乡’来了,他唱着许多家乡。我们生在中国地方,高加索,我们对它一点什么也不知道。妈妈也许是伤心的,她哭了!犹太人哭了——拉手风琴的人,他哭的时候,把吉卜赛女孩抱了起来。也许他们都想着‘家乡’。可是,吉卜赛女孩不哭,我也不哭。米娜还笑着,她举起酒瓶来跟着父亲跳高加索舞,她一再说:‘这就是火把!’爸爸说:‘对的。’他还是说高加索舞是有火把的。米娜一定是从电影上看到过火把。……爸爸举着三弦琴。” 索非亚忽然变了一种声音: “不知道吧!为什么我们做‘穷党’?因为是高加索人。哈尔滨的高加索人还不多,可是没有生活好的。从前是‘穷党’,现在还是‘穷党’。爸爸在高加索的时候种田,来到中国也是种田。现在他赶马车,他是一九一二年和妈妈跑到中国来。爸爸总是说:‘哪里也是一样,干活计就吃饭。’这话到现在他是不说的了……” 她父亲的马车回来了,院里啷啷地响着铃子。 我再去看她,那是半年以后的事,临告别的时候,索非亚才从床上走下地板来。 “病好了我回国的。工作,我不怕,人是要工作的。传说,那边工作很厉害。母亲说,还不要回去吧!可人们没有想想,人们以为这边比那边待他还好!”走到门外她还说: “‘回国证’怕难一点,不要紧,没有‘回国证’,我也是要回去的。”她走路的样子再不象跳舞,迟缓与艰难。 过了一个星期,我又去看她,我是带着糖果。 “索非亚进了医院的。”她的母亲说。 “病院在什么地方?” 她的母亲说的完全是俄语,那些俄文的街名,无论怎样是我所不懂的。 “可以吗?我去看看她?” “可以,星期日可以,平常不可以。” “医生说她是什么病?” “肺病,很轻的肺病,没有什么要紧。‘回国证’她是得不到的,‘穷党’回国是难的。” 我把糖果放下就走了。这次送我出来的不是索非亚,而是她的母亲。 (首刊于1936年4月10日上海《大公报》副刊《文艺》第125期) 同命运的小鱼 我们的小鱼死了。它从盆中跳出来死的。 我后悔,为什么要出去那么久!为什么只贪图自己的快乐而把小鱼干死了! 那天鱼放到盆中去洗的时候,有两条又活了,在水中立起身来。那么只用那三条死的来烧菜。鱼鳞一片一片地掀掉,沉到水盆底去;肚子剥开,肠子流出来。我只管掀掉鱼鳞,我还没有洗过鱼,这是试着干,所以有点害怕,并且冰凉的鱼的身子,我总会联想到蛇;剥鱼肚子我更不敢了。郎华剥着,我就在旁边看,然而看也有点躲躲闪闪,好象乡下没有教养的孩子怕着已死的猫会还魂一般。 “你看你这个无用的,连鱼都怕。”说着,他把已经收拾干净的鱼放下,又剥第二个鱼肚子。这回鱼有点动,我连忙扯了他的肩膀一下:“鱼活啦,鱼活啦!” “什么活啦!神经质的人,你就看着好啦!”他逞强一般的在鱼肚子上划了一刀,鱼立刻跳动起来,从手上跳下盆去。“怎么办哪?”这回他向我说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他从水中摸出来看看,好象鱼会咬了他的手,马上又丢下水去。鱼的肠子流在外面一半,鱼是死了。 “反正也是死了,那就吃了它。” 鱼再被拿到手上,一些也不动弹。他又安然地把它收拾干净。直到第三条鱼收拾完,我都是守候在旁边,怕看,又想看。第三条鱼是全死的,没有动。盆中更小的一条很活泼了,在盆中转圈。另一条怕是要死,立起不多时又横在水面。火炉的铁板热起来,我的脸感觉烤痛时,锅中的油翻着花。 鱼就在大炉台的菜板上,就要放到油锅里去。我跑到二层门去拿油瓶,听得厨房里有什么东西跳起来,噼噼啪啪的。他也来看。盆中的鱼仍在游着,那么菜板上的鱼活了,没有肚子的鱼活了,尾巴仍打得菜板很响。 这时我不知该怎样做,我怕看那悲惨的东西。躲到门口,我想:不吃这鱼吧。然而它已经没有肚子了,可怎样再活?我的眼泪都跑上眼睛来,再不能看了。我转过身去,面向着窗子。窗外的小狗正在追逐那红毛鸡,房东的使女小菊挨过打以后到墙根处去哭…… 这是凶残的世界,失去了人性的世界,用暴力毁灭了它吧!毁灭了这些失去了人性的东西! 晚饭的鱼是吃的,可是很腥,我们吃得很少,全部丢到垃圾箱去。 剩下来两条活的就在盆里游泳。夜间睡醒时,听见厨房里有乒乓的水声。点起洋烛去看一下。可是我不敢去,叫郎华去看。 “盆里的鱼死了一条,另一条鱼在游水响……” 到早晨,用报纸把它包起来,丢到垃圾箱去。只剩一条在水中上下游着,又为它换了一盆水,早饭时又丢了一些饭粒给它。 小鱼两天都是快活的,到第三天忧郁起来,看了几次,它都是沉到盆底。 “小鱼都不吃食啦,大概要死吧?”我告诉郎华。 他敲一下盆沿,小鱼走动两步;再敲一下,再走动两步……不敲,它就不走,它就沉下去。 又过一天,小鱼的尾巴也不摇了,就是敲盆沿,它也不动一动尾巴。 “把它送到江里一定能好,不会死。它一定是感到不自由才忧愁起来!” “怎么送呢?大江还没有开冻,就是能找到一个冰洞把它塞下去,我看也要冻死,再不然也要饿死。”我说。 郎华笑了。他说我象玩鸟的人一样,把鸟放在笼子里,给它米子吃,就说它没有悲哀了,就说比在山里好得多,不会冻死,不会饿死。 “有谁不爱自由呢?海洋爱自由,野兽爱自由,昆虫也爱自由。”郎华又敲了一下水盆。 小鱼只悲哀了两天,又畅快起来,尾巴打着水响。我每天在火边烧饭,一边看着它,好象生过病又好起来的自己的孩子似的,更珍贵一点,更爱惜一点。天真太冷,打算过了冷天就把它放到江里去。 我们每夜到朋友那里去玩,小鱼就自己在厨房里过个整夜。它什么也不知道,它也不怕猫会把它攫了去,它也不怕耗子会使它惊跳。我们半夜回来也要看看,它总是安安然然地游着。家里没有猫,知道它没有危险。 又一天就在朋友那里过的夜,终夜是跳舞,唱戏。第二天晚上才回来。时间太长了,我们的小鱼死了! 第一步踏进门的是郎华,差一点没踏碎那小鱼。点起洋烛去看,还有一点呼吸,腮还轻轻地抽着。我去摸它身上的鳞,都干了。小鱼是什么时候跳出水的?是半夜?是黄昏?耗子惊了你,还是你听到了猫叫? 蜡油滴了满地,我举着蜡烛的手,不知歪斜到什么程度。屏着呼吸,我把鱼从地板上拾起来,再慢慢把它放到水里,好象亲手让我完成一件丧仪。沉重的悲哀压住了我的头,我的手也颤抖了。 短命的小鱼死了!是谁把你摧残死的?你还那样幼小,来到世界——说你来到鱼群吧,在鱼群中你还是幼芽一般正应该生长的,可是你死了! 郎华出去了,把空漠的屋子留给我。他回来时正在开门,我就赶上去说:“小鱼没死,小鱼又活啦!”我一面拍着手,眼泪就要流出来。我到桌子了去取蜡烛。他敲着盆沿,没有动,鱼又不动了。 “怎么又不会动了?”手到水里去把鱼立起来,可是它又横过去。 “站起来吧。你看蜡油啊!……”他拉我离开盆边。 小鱼这回是真死了!可是过一会又活了。这回我们相信小鱼绝对不会死,离水的时间太长,复一复原就会好的。 半夜郎华起来看,说它一点也不动了,但是不怕,那一定是又在休息。我招呼郎华不要动它,小鱼在养病,不要搅扰它。 亮天看它还在休息,吃过早饭看它还在休息。又把饭粒丢到盆中。我的脚踏起地板来也放轻些,只怕把它惊醒,我说小鱼是在睡觉。 这睡觉就再没有醒。我用报纸包它起来,鱼鳞沁着血,一只眼睛一定是在地板上挣跳时弄破的。 就这样吧,我送它到垃圾箱去。 几个欢快的日子 人们跳着舞,“牵牛房”那一些人们每夜跳着舞。过旧年那夜,他们就在茶桌上摆起大红蜡烛,他们摹仿着供财神,拜祖宗。灵秋穿起紫红绸袍,黄马褂,腰中配着黄腰带,他第一个跑到神桌前。老桐又是他那一套,穿起灵秋太太瘦小的皮袍,长短到膝盖以上,大红的脸,脑后又是用红布包起笤帚把柄样的东西,他跑到灵秋旁边,他们俩是一致的,每磕一下头,口里就自己喊一声口号:一、二、三……不倒翁样不能自主地倒下又起来。后来就在地板上烘起火来,说是过年都是烧纸的……这套把戏玩得熟了,惯了!不是过年,也每天来这一套,人们看得厌了!对于这事冷淡下来,没有人去大笑,于是又变一套把戏:捉迷藏。 客厅是个捉迷藏的地盘,四下窜走,桌子底下蹲着人,椅子倒过来扣在头上顶着跑,电灯泡碎了一个。蒙住眼睛的人受着大家的玩戏,在那昏庸的头上摸一下,在那分张的两手上打一下。有各种各样的叫声,蛤蟆叫,狗叫,猪叫还有人在装哭。要想捉住一个很不容易,从客厅的四个门会跑到那些小屋去。有时瞎子就摸到小屋去,从门后扯出一个来,也有时误捉了灵秋的小孩。虽然说不准向小屋跑,但总是跑。后一次瞎子摸到王女士的门扇。 “那门不好进去。”有人要告诉他。 “看着,看着不要吵嚷!”又有人说。 全屋静下来,人们觉得有什么奇迹要发生。瞎子的手接触到门扇,他触到门上的铜环响,眼看他就要进去把王女士捉出来,每人心里都想着这个:看他怎样捉啊! “谁呀!谁?请进来!”跟着很脆的声音开门来迎接客人了!以为她的朋友来访她。 小浪一般冲过去的笑声,使摸门的人脸上的罩布脱掉了,红了脸。王女士笑着关了门。 玩得厌了!大家就坐下喝茶,不知从什么瞎话上又拉到正经问题上。于是“做人”这个问题使大家都兴奋起来。 ——怎样是“人”,怎样不是“人”? “没有感情的人不是人。” “没有勇气的人不是人。” “冷血动物不是人。” “残忍的人不是人。” “有人性的人才是人。” “……” 每个人都会规定怎样做人。有的人他要说出两种不同做人的标准。起首是坐着说,后来站起来说,有的也要跳起来说。 “人是情感的动物,没有情感就不能生出同情,没有同情那就是自私,为己……结果是互相杀害,那就不是人。”那人的眼睛睁得很圆,表示他的理由充足,表示他把人的定义下得准确。 “你说的不对,什么同情不同情,就没有同情,中国人就是冷血动物,中国人就不是人。”第一个又站了起来,这个人他不常说话,偶然说一句使人很注意。 说完了,他自己先红了脸,他是山东人,老桐学着他的山东调: “老猛(孟,),你使(是)人不使人?” 许多人爱和老孟开玩笑,因为他老实,人们说他象个大姑娘。 “浪漫诗人”,是老桐的绰号。他好喝酒,让他作诗不用笔就能一套连着一套,连想也不用想一下。他看到什么就给什么作个诗;朋友来了他也作诗: “梆梆梆敲门响,呀!何人来了?” 总之,就是猫和狗打架,你若问他,他也有诗,他不喜欢谈论什么人啦!社会啦!他躲开正在为了“人”而吵叫的茶桌,摸到一本唐诗在读: “昨日之……日不可留……今日之日……多……烦……忧”,读得有腔有调,他用意就在打搅吵叫的一群。郎华正在高叫着: “不剥削人,不被人剥削的就是人。” 老桐读诗也感到无味。 “走!走啊!我们喝酒去。” 他看一看只有灵秋同意他,所以他又说: “走,走,喝酒去。我请客……” 客请完了!差不多都是醉着回来。郎华反反复复地唱着半段歌,是维特别离绿蒂的故事,人人喜欢听,也学着唱。 听到哭声了!正象绿蒂一般年轻的姑娘被歌声引动着,哪能不哭?是谁哭?就是王女士。单身的男人在客厅中也被感动了,倒不是被歌声感动,而是被少女的明脆而好听的哭声所感动,在地心不住地打着转。尤其是老桐,他贪婪的耳朵几乎竖起来,脖子一定更长了点,他到门边去听,他故意说: “哭什么?真没意思!” 其实老桐感到很有意思,所以他听了又听,说了又说:“没意思。” 不到几天,老桐和那女士恋爱了!那女士也和大家熟识了!也到客厅来和大家一道跳舞。从那时起,老桐的胡闹也是高等的胡闹了! 在王女士面前,他耻于再把红布包在头上,当灵秋叫他去跳滑稽舞的时候,他说: “我不跳啦!”一点兴致也不表示。 等王女士从箱子里把粉红色的面纱取出来: “谁来当小姑娘,我给他化妆。” “我来,我……我来……”老桐他怎能像个小姑娘?他象个长颈鹿似的跑过去。 他自己觉得很好的样子,虽然是胡闹,也总算是高等的胡闹。头上顶着面纱,规规矩矩地、平平静静地在地板上动着步。但给人的感觉无异于他脑后的颤动着红扫帚柄的感觉。 别的单身汉,就开始羡慕幸福的老桐。可是老桐的幸福还没十分摸到,那女士已经和别人恋爱了! 所以“浪漫诗人”就开始作诗。正是这时候他失一次盗:丢掉他的毛毯,所以他就作诗“哭毛毯”。哭毛毯的诗作得很多,过几天来一套,过几天又来一套。朋友们看到他就问: “你的毛毯哭得怎样了?”。 女教师 一个初中学生,拿着书本来到家里上课,郎华一大声开讲,我就躲到厨房里去。第二天,那个学生又来,就没拿书,他说他父亲不许他读白话文,打算让他做商人,说白话文没有用;读古文他父亲供给学费,读白话文他父亲就不管。 最后,他从口袋摸出一张一元票子给郎华。 “很对不起先生,我读一天书,就给一元钱吧!”那学生很难过的样子,他说他不愿意学买卖。手拿着钱,他要哭似的。 郎华和我同时觉得很不好过,临走时,强迫把他的钱给他装进衣袋。 郎华的两个读中学课本的学生也不读了!他实在不善于这行业,到现在我们的生命线又断尽。胖朋友刚搬过家,我就拿了一张郎华写的条子到他家去。回来时我是带着米、面、木柈,还有几角钱。 我眼睛不住地盯住那马车,怕那车夫拉了木柈跑掉。所以我手下提着用纸盒盛着的米,因为我在快走而震摇着;又怕小面袋从车上翻下来,赶忙跑到车前去弄一弄。 听见马的铃铛响,郎华才出来!这一些东西很使他欢乐,亲切地把小面袋先拿进屋去。他穿着很单的衣裳,就在窗前摆堆着木柈。 “进来暖一暖再出去……冻着!”可是招呼不住他。始终摆完才进来。 “天真够冷。”他用手扯住很红的耳朵。 他又呵着气跑出去,他想把火炉点着,这是他第一次点火。 “柈子真不少,够烧五六天啦!米面也够吃五六天,又不怕啦!” 他弄着火,我就洗米烧饭。他又说了一些看见米面时特有高兴的话,我简直没理他。 米面就这样早饭晚饭的又快不见了,这就到我做女教师的时候了! 我也把桌子上铺了一块报纸,开讲的时候也是很大的声。 郎华一看,我就要笑。他也是常常躲到厨房去。我的女学生,她读小学课本,什么猪啦!羊啦,狗啦!这一类字都不用我教她,她抢着自己念:“我认识,我认识!” 不管在什么地方碰到她认识的字,她就先一个一个念出来,不让她念也不行,因为她比我的岁数还大,我总有点不好意思。她先给我拿五元钱,并说: “过几天我再交那五元。” 四五天她没有来,以为她不会再来了。那天,我正在烧晚饭,她跑来。她说她这几天生病。我看她不象生病,那么她又来做什么呢?过了好久,她站在我的身边: “先生,我有点事求求你!” “什么事?说吧……”我把葱花加到油里去炸。 她的纸单在手心握得很热,交给我;这是药方吗?信吗?都不是。 借着炉台上那个流着油的小蜡烛看,看不清,怕是再点两支蜡烛我也看不清,因为我不认识那样的字。 “这是易经上的字!”郎华看了好些时才说。 “我批了个八字,找了好些人也看不懂,我想先生是很有学问的人,我拿来给先生看看。” 这次她走去,再也没有来,大概她觉得这样的先生教不了她,连个“八字”都说不出所以然来! 春意挂上了树梢 三月花还没有开,人们嗅不到花香,只是马路上融化了积雪的泥泞干起来。天空打起朦胧的多有春意的云彩;暖风和轻纱一般浮动在街道上,院子里。春末了,关外的人们才知道春来。春是来了,街头的白杨树蹿着芽,拖马车的马冒着气,马车夫们的大毡靴也不见了,行人道上外国女人的脚又从长统套鞋里显现出来。笑声,见面打招呼声,又复活在行人道上。商店为着快快地传播春天的感觉,橱窗里的花已经开了,草也绿了,那是布置着公园的夏景。我看得很凝神的时候,有人撞了我一下,是汪林,她也戴着那样小沿的帽子。 “天真暖啦!走路都有点热。” 看着她转过“商市街”,我们才来到另一家店铺,并不是买什么,只是看看,同时晒晒太阳。这样好的行人道,有树,也有椅子,坐在椅子上,把眼睛闭起,一切春的梦,春的谜,春的暖力……这一切把自己完全陷进去。听着,听着吧!春在歌唱…… “大爷,大奶奶……帮帮吧!……”这是什么歌呢,从背后来的?这不是春天的歌吧! 那个叫化子嘴里吃着个烂梨,一条腿和一只脚肿得把另一只显得好象不存在似的。“我的腿冻坏啦!大爷,帮帮吧!唉唉……!” 有谁还记得冬天?阳光这样暖了!街树蹿着芽! 手风琴在隔道唱起来,这也不是春天的调,只要一看那个瞎人为着拉琴而扭歪的头,就觉得很残忍。瞎人他摸不到春天,他没有。坏了腿的人,他走不到春天,他有腿也等于无腿。 世界上这一些不幸的人,存在着也等于不存在,倒不如赶早把他们消灭掉,免得在春天他们会唱这样难听的歌。 汪林在院心吸着一支烟卷,她又换一套衣裳。那是淡绿色的,和树枝发出的芽一样的颜色。她腋下夹着一封信,看见我们,赶忙把信送进衣袋去。 “大概又是情书吧!”郎华随便说着玩笑话。 她跑进屋去了。香烟的烟缕在门外打了一下旋卷才消灭。 夜,春夜,中央大街充满了音乐的夜。流浪人的音乐,日本舞场的音乐,外国饭店的音乐……七点钟以后。中央大街的中段,在一条横口,那个很响的扩音机哇哇地叫起来,这歌声差不多响彻全街。若站在商店的玻璃窗前,会疑心是从玻璃发着震响。一条完全在风雪里寂寞的大街,今天第一次又号叫起来。 外国人!绅士样的,流氓样的,老婆子,少女们,跑了满街……有的连起人排来封闭住商店的窗子,但这只限于年轻人。也有的同唱机一样唱起来,但这也只限于年轻人。这好象特有的年轻人的集会。他们和姑娘们一道说笑,和姑娘们连起排来走。中国人来混在这些卷发人中间,少得只有七分之一,或八分之一。但是汪林在其中,我们又遇到她。她和另一个也和她同样打扮漂亮的、白脸的女人同走……卷发的人用俄国话说她漂亮。她也用俄国话和他们笑了一阵。 中央大街的南端,人渐渐稀疏了。 墙根,转角,都发现着哀哭,老头子,孩子,母亲们……哀哭着的是永久被人间遗弃的人们!那边,还望得见那边快乐的人群。还听得见那边快乐的声音。 三月,花还没有,人们嗅不到花香。 夜的街,树枝上嫩绿的芽子看不见,是冬天吧?是秋天吧?但快乐的人们,不问四季总是快乐;哀哭的人们,不问四季也总是哀哭! (作为“随笔三篇”之一首刊于1936年5月上海《中学生》第65号) 小偷、车夫和老头 木柈车在石路上发着隆隆的重响。出了木柈场,这满车的木柈使老马拉得吃力了!但不能满足我,大木柈堆对于这一车木柈,真象在牛背上拔了一根毛,我好象嫌这柈子太少。“丢了两块木柈哩!小偷来抢的,没看见?要好好看着,小偷常偷柈子……十块八块木柈也能丢。” 我被车夫提醒了!觉得一块木柈也不该丢,木柈对我才恢复了它的重要性。小偷眼睛发着光又来抢时,车夫在招呼我们: “来了啊!又来啦!” 郎华招呼一声,那竖着头发的人跑了! “这些东西顶没有脸,拉两块就得啦吧!贪多不厌,把这一车都送给你好不好?……”打着鞭子的车夫,反复地在说那个小偷的坏话,说他贪多不厌。 在院心把木柈一块块推下车来,那还没有推完,车夫就不再动手了!把车钱给了他,他才说:“先生,这两块给我吧!拉家去好烘火,孩子小,屋子又冷。” “好吧!你拉走吧!”我看一看那是五块顶大的他留在车上。 这时候他又弯下腰,去弄一些碎的,把一些木皮扬上车去,而后拉起马来走了。但他对他自己并没说贪多不厌,别的坏话也没说,跑出大门道去了。 只要有木柈车进院,铁门栏外就有人向院里看着问:“柈子拉(锯)不拉?” 那些人带着锯,有两个老头也扒着门扇。 这些柈子就讲妥归两个老头来锯,老头有了工作在眼前,才对那个伙伴说:“吃点么?” 我去买给他们面包吃。 柈子拉完又送到柈子房去。整个下午我不能安定下来,好象我从未见过木柈,木柈给我这样的大欢喜,使我坐也坐不定,一会跑出去看看。最后老头子把院子扫得干干净净的了!这时候,我给他工钱。 我先用碎木皮来烘着火。夜晚在三月里也是冷一点,玻璃窗上挂着蒸气。没有点灯,炉火颗颗星星地发着爆炸,炉门打开着,火光照红我的脸,我感到例外的安宁。 我又到窗外去拾木皮,我吃惊了!老头子的斧子和锯都背好在肩上,另一个背着架柈子的木架,可是他们还没有走。这许多的时候,为什么不走呢? “太太,多给了钱啦?” “怎么多给的!不多,七角五分不是吗?” “太太,吃面包钱没有扣去!”那几角工钱,老头子并没放入衣袋,仍呈在他的手上,他借着离得很远的门灯在考察钱数。 我说:“吃面包不要钱,拿着走吧!” “谢谢,太太。”感恩似的,他们转过身走去了,觉得吃面包是我的恩情。 我愧得立刻心上烧起来,望着那两个背影停了好久,羞恨的眼泪就要流出来。已经是祖父的年纪了,吃块面包还要感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