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园

类别:其他 作者:萧红字数:7570更新时间:23/03/02 14:33:58
树叶摇摇曳曳地挂满了池边。一个半胖的人走在桥上,他是一个报社的编辑。 “你们来多久啦?”他一看到我们两个在长石凳上就说。“多幸福,像你们多幸福,两个人逛逛公园……” “坐在这里吧。”郎华招呼他。 我很快地让一个位置。但他没有坐,他的鞋底无意地踢撞着石子,身边的树叶让他扯掉两片。他更烦恼了,比前些日子看见他更有点两样。 “你忙吗?稿子多不多?” “忙什么!一天到晚就是那一点事,发下稿去就完,连大样子也不看。忙什么,忙着幻想!” “幻想什么?……这几天有信吗?”郎华问。 “什么信!那……一点意思也没有,恋爱对于胆小的人是一种刑罚。” 让他坐下,他故意不坐下;没有人让他,他自己会坐下。于是他又用手拔着脚下的短草。他满脸似乎蒙着灰色。 “要恋爱,那就大大方方地恋爱,何必受罪?”郎华摇一下头。 一个小信封,小得有些神秘意味的,从他的口袋里拔出来,拔着蝴蝶或是什么会飞的虫儿一样,他要把那信给郎华看,结果只是他自己把头歪了歪,那信又放进了衣袋。 “爱情是苦的呢,是甜的?我还没有爱她,对不对?家里来信说我母亲死了那天,我失眠了一夜,可是第二天就恢复了。为什么她……她使我不安会整天,整夜?才通信两个礼拜,我觉得我的头发也脱落了不少,嘴上的小胡也增多了。” 当我们站起要离开公园时,又来一个熟人:“我烦忧啊!我烦忧啊!”象唱着一般说。 我和郎华踏上木桥了,回头望时,那小树丛中的人影也象对那个新来的人说: “我烦忧啊!我烦忧啊!” 我每天早晨看报,先看文艺栏。这一天,有编者的说话: 摩登女子的口红,我看正相同于“血”。资产阶级的小姐们怎样活着的?不是吃血活着吗?不能否认,那是个鲜明的标记。人涂着人的“血”在嘴上,那是污浊的嘴,嘴上带着血腥和血色,那是污浊的标记。 我心中很佩服他,因为他来得很干脆。我一面读报,一面走到院子里去,晒一晒清晨的太阳。汪林也在读报。 “汪林,起得很早!” “你看,这一段,什么小姐不小姐,‘血’不‘血’的!这骂人的是谁?” 那天郎华把他做编辑的朋友领到家里来,是带着酒和菜回来的。郎华说他朋友的女友到别处去进大学了。于是喝酒,我是帮闲喝,郎华是劝朋友。至于被劝的那个朋友呢?他嘴里哼着京调哼得很难听。 和我们的窗子相对的是汪林的窗子。里面胡琴响了。那是汪林拉的胡琴。 天气开始热了,趁着太阳还没走到正空,汪林在窗下长凳上洗衣服。编辑朋友来了,郎华不在家,他就在院心里来回走转,可是郎华还没有回来。 “自己洗衣服,很热吧!” “洗得干净。”汪林手里拿着肥皂答他。 郎华还不回来,他走了。 (作为“随笔三篇”之二首刊于1936年5月上海《中学生》第65号) 夏夜 密密的浓黑的一带长林,远在天边静止着。夏夜蓝色的天,蓝色的夜。夏夜坐在茅檐边,望着茅檐借宿麻雀的窠巢,隔着墙可以望见北山森静的密林,林的那端,望不见弯月勾垂着。 于是虫声,各样的穿着夜衣的幽灵般的生命的响叫。墙外小溪畅引着,水声脆脆瑯瑯。菱姑在北窗下语着多时了!眼泪凝和着夜露已经多时了!她依着一株花枝,花枝的影子抹上墙去,那样她俨若睡在荷叶上,立刻我取笑她:“荷叶姑娘,怎么啦?” 她过来似用手打我,嘴里似乎咒我,她依过的那花枝,立刻摇闪不定了,我想:我们两个是同一不幸的人。 “为什么还不睡呢?有什么说的尽在那儿咕咕叨叨,天不早啦,进来睡。” 祖母的头探出竹帘外,又缩回去。在模糊的天之下,我看见她白色的睡衣,我疑她是一只夜猫,在黑夜她也是到处巡行着。 菱姑27岁了,菱姑的青春尚关闭在怀中,近来她有些关闭不住了,她怎么能不忧伤呢?怎能对于一切生兴致呢?渐渐脸孔惨黄。 她一天天远着我的祖母,有时间只和我谈话,和我在园中散步。 “小萍,你看那老太太,她总怕我们在一起说什么,她总留心我们。” “小萍,你在学校一定比我住在家得到的知识多些,怎么你没有胆子吗?我若是你,我早跑啦!我早不在家受他们的气,就是到工厂去做工也可以吃饭。” “前村李正的两个儿子,听说去当‘胡子’,可不是为钱,是去 ……” 祖母宛如一只猫头鹰样,突然出现在我们背后,并且响着她的喉咙:好像响着猫头鹰的翅膀似的:“好啊!这东西在这议论呢!我说:菱子你还有一点廉耻没有?”她吐口涎在地面上,“小萍那丫头入了什么党啦,你也跟她学,没有老幼!没有一点姑娘样!尽和男学生在一块。你知道她爸爸为什么不让她上学,怕是再上学更要学坏,更没法管教啦!” 我常常是这样,我依靠墙根哭,这样使她更会动气,她的眼睛像要从眼眶跑出来马上落到地面似的,把头转向我,银簪子闪着光:“你真给咱家出了名了,怕是祖先上也找不出这丫头。” 我听见她从窗口爬进去的时候,她仍是说着我把脸丢尽了。就是那夜,菱姑在枕上小声说:“今天不要说什么了,怕是你奶奶听着。” 菱姑是个乡下姑娘,她有热的情怀,聪明的素质,而没有好的环境。 “同什么人结婚好呢?”她常常问我。 “我什么时候结婚呢?结婚以后怎样生活?我希望我有职业,我一定到工厂去。”她说。 那夜我怎样努力也不能睡着,我反复想过菱姑的话,可怜的菱姑她只知道在家庭里受压迫,因为家中有腐败的老太婆。然而她不能知道工厂里更有齿轮,齿轮更会压榨。 在一条长炕上,祖母睡在第一位,菱姑第二位,我在最末的一位。通宵翻转着,我仿佛是睡在蒸笼里,每夜要听后窗外的虫声,和着这在山上的密林的啸声透进竹帘来,也听更多的在夜里的一切声息。今夜我被蒸笼蒸昏了!忘记着一切! 是天快亮的时候,马在前院响起鼻子来,狗睡醒了,在院中抖擞着毛,这时候正是炮手们和一切守夜更的人睡觉的时候。在夜里就连叔叔们也戒备着,戒备着这乡村多事的六八月,现在他们都去睡觉了!院中只剩下些狗、马、鸡和鸭子们。 就是这天早晨,来了胡匪了,有人说是什么军,有人说是前村李正的儿子。 祖母到佛龛边去叩头,并且祷告:“佛爷保佑……” “我来保佑吧!”站在佛龛边我说。 菱姑作难的把笑沉下去。 大门打开的时候,只知是官兵,不是胡匪,不是什么什么军。 1936.2.21 (此篇作于哈尔滨,刊于1934年3月6、7日哈尔滨《国际协报》副刊《国际公园》,篇后注明的时间,大概是编《桥》集子时的时间。) 家庭教师是强盗 有个人影在窗子上闪了一下,接着敲了两下窗子,那是汪林的父亲。 什么事情?郎华去了好大时间没回来,半个钟头还没回来! 我拉开门,午觉还没睡醒的样子,一面揉着眼睛一面走出门去。汪林的二姐,面孔白得那样怕人,坐在门前的木台上,林禽(狗名)在院心乱跑,使那坐在木台的白面孔十分生气,她大声想叫住它。汪林也出来了!嘴上的纸烟冒着烟,但没有和我打招呼,也坐在木台上。使女小菊在院心走路也很规矩的样子。 我站在她家客厅窗下,听着郎华在里面不住地说话,看不到人。白纱窗帘罩得很周密,我站在那里不动。……日本人吧!有什么事要发生吧!可是里面没有日本人说话,我并不去问那很不好看的脸色的她们。 为着印册子而来的恐怖吧?没经过检查的小说册被日本人晓得了吧! “接到一封黑信,说他老师要绑汪玉祥的票。” 我点了点头。再到窗下去听时,里面的声音更听不清了。 “三小姐,开饭啦!”小菊叫她们吃饭,那孩子很留心看我一遍。过了三四天,汪玉祥被姐姐们看管着不敢到大门口去。 家庭教师真有点像个强盗,谁能保准不是强盗?领子不打领结,没有更多的,只是一件外套,冬天,秋天,春天都穿夹外套。 不知有半月或更多的日子,汪玉祥连我们窗下都不敢来,他家的大人一定告诉他: “你老师是个不详细的人……” 册子 永远不安定下来的洋烛的火光,使眼睛痛了。抄写,抄写…… “几千字了?” “才3000多。” “不手疼吗?休息休息吧,别弄坏了眼睛。”郎华打着哈欠到床边,两只手相交着依在头后,背脊靠着铁床的钢骨。我还没停下来,笔尖在纸上作出响声…… 纱窗外阵阵起着狗叫,很响的皮鞋,人们的脚步从大门道来近。不自禁的恐怖落在我的心上。 “谁来了,你出去看看。” 郎华开了门,李和陈成进来。他们是剧团的同志,带来的一定是剧本。我没接过来看,让他们随便坐在床边。 “吟真忙,又在写什么?” “没有写,抄一点什么。”我又拿起笔来抄。 他们的谈话,我一句半句地听到一点,我的神经开始不能统一,时时写出错字来,或是丢掉字,或是写重字。 蚊虫啄着我的脚面,后来在灯下也嗡嗡叫,我才放下不写。 呵呀呀,蚊虫满屋了!门扇仍大开着。一个小狗崽溜走进来,又卷着尾巴跑出去。关起门来,蚊虫仍是飞……我用手搔着作痒的耳,搔着腿和脚……手指的骨节搔得肿胀起来,这些中了蚊毒的地方,使我已经发酸的手腕不得不停下。我的嘴唇肿得很高,眼边也感到发热和紧胀。这里搔搔,那里搔搔,我的手感到不够用了。 “册子怎么样啦?”李的烟卷在嘴上冒烟。 “只剩这一篇。”郎华回答。 “封面是什么样子?” “就是等着封面呢……” 第二天,我也跟着跑到印刷局去。使我特别高兴,折得很整齐的一帖一帖的都是要完成的册子,比儿时母亲为我制一件新衣裳更觉欢喜。……我又到排铅字的工人旁边,他手下按住的正是一个题目,很大的铅字,方的,带来无限的感情,那正是我的那篇《夜风》。 那天预先吃了一顿外国包子,郎华说他为着册子来敬祝我,所以到柜台前叫那人倒了两个杯“伏特克”酒。我说这是为着册子敬祝他。 被大欢喜追逐着,我们变成孩子了!走进公园,在大树下乘了一刻凉,觉得公园是满足的地方。望着树梢顶边的天。外国孩子们在地面弄着沙土。因为还是上午,游园的人不多,日本女人撑着伞走。卖“冰激凌”的小板房洗刷着杯子。我忽然觉得渴了,但那一排排的透明的汽水瓶子,并不引诱我们。我还没有养成那样的习惯,在公园还没喝过一次那样东西。 “我们回家去喝水吧。”只有回家去喝冷水,家里的冷水才不要钱。 拉开第一扇门,大草帽被震落下来。喝完了水,我提议戴上大草帽到江边走走。 赤着脚,郎华穿的是短裤,我穿的是小短裙子,向江边出发了。 两个人渔翁似的,时时在沿街玻璃窗上反映着。 “划小船吧,多么好的天气!”到了江边我又提议。 “就剩两毛钱……但也可以划,都花了吧!” 择一个船底铺着青草的、有两副桨的船。和船夫说明,一点钟一角五分。并没打算洗澡,连洗澡的衣裳也没有穿。船夫给推开了船,我们向江心去了。两副桨翻着,顺水下流,好象江岸在退走。我们不是故意去寻,任意遇到了一个沙洲,有两方丈的沙滩突出江心,郎华勇敢地先跳上沙滩,我胆怯,迟疑着,怕沙洲会沉下江底。 最后洗澡了,就在沙洲上脱掉衣服。郎华是完全脱的。我看了看江沿洗衣人的面孔是辨不出来的,那么我借了船身的遮掩,才爬下水底把衣服脱掉。我时时靠沙滩,怕水流把我带走。江浪击撞着船底,我拉住船板,头在水上,身子在水里,水光,天光,离开了人间一般的。当我躺在沙滩晒太阳时,从北面来了一只小划船。我慌张起来,穿衣裳已经来不及,怎么好呢?爬下水去吧!船走过,我又爬上来。 我穿好衣服。郎华还没穿好。他找他的衬衫,他说他的衬衫洗完了就挂在船板上,结果找不到。远处有白色的东西浮着,他想一定是他的衬衫了。划船去追白色的东西,那白东西走得很慢,那是一条鱼,死掉的白色的鱼。 虽然丢掉了衬衫并不感到可惜,郎华赤着膀子大嚷大笑地把鱼捉上来,大概他觉得在江上能够捉到鱼是一件很有本领的事。 “晚饭就吃这条鱼,你给煎煎它。” “死鱼不能吃,大概臭了。” 他赶快把鱼腮掀给我看:“你看,你看,这样红就会臭的?” 直到上岸,他才静下去。 “我怎么办呢!光着膀子,在中央大街上可怎样走?”他完全静下去了,大概这时候忘了他的鱼。 我跑到家去拿了衣裳回来,满头流着汗。可是,他在江沿和码头夫们在一起喝茶了。在那个样的布棚下吹着江风。他第一句和我说的话,想来是:“你热吧?” 但他不是问我,他先问鱼:“你把鱼放在哪里啦?用凉水泡上没有?” “五分钱给我!”我要买醋,煎鱼要用醋的。 “一个铜板也没剩,我喝了茶,你不知道?” 被大欢喜追逐着的两个人,把所有的钱用掉,把衬衣丢到大江,换得一条死鱼。 等到吃鱼的时候,郎华又说:“为着册子,我请你吃鱼。” 这是我们创作的一个阶段,最前的一个阶段,册子就是划分这个阶段的东西。 8月14日,家家准备着过节的那天。我们到印刷局去,自己开始装订,装订了一整天。郎华用拳头打着背,我也感到背痛。 于是郎华跑出去叫来一部斗车,100本册子提上车去。就在夕阳中,马脖子上颠动着很响的铃子,走在回家的道上。家里,地板上摆着册子,朋友们手里拿着册子,谈论也是册子。同时关于册子出了谣言:没收啦!日本宪兵队逮捕啦! 逮捕可没有逮捕,没收是真的。送到书店去的书,没有几天就被禁止发卖了。 (作为“随笔三篇”之一,首刊在1936年6月《中学生》第66号) 剧团 册子带来了恐怖。黄昏时候,我们排完了剧,和剧团那些人出了“民众教育馆”,恐怖使我对于家有点不安。街灯亮起来,进院,那些人跟在我们后面。门扇,窗子,和每日一样安然地关着。我十分放心,知道家中没有来过什么恶物。 失望了,开门的钥匙由郎华带着,于是大家只好坐在窗下的楼梯口。李买的香瓜,大家就吃香瓜。 汪林照样吸着烟。她掀起纱窗帘向我们这边笑了笑。陈成把一个香瓜高举起来。 “不要。”她摇头,隔着玻璃窗说。 我一点趣味也感不到,一直到他们把公演的事情议论完,我想的事情还没停下来。我愿意他们快快去,我好收拾箱子,好象箱子里面藏着什么使我和郎华犯罪的东西。 那些人走了,郎华从床底把箱子拉出来,洋烛立在地板上,我们开始收拾了。弄了满地纸片,什么犯罪的东西也没有。但不敢自信,怕书页里边夹着骂“满洲国”的,或是骂什么的字迹,所以每册书都翻了一遍。一切收拾好,箱子是空空洞洞的了。一张高尔基的照片,也把它烧掉。大火炉烧得烤痛人的面孔。我烧得很快,日本宪兵就要来捉人似的。 当我们坐下来喝茶的时候,当然是十分定心了,十分有把握了。一张吸墨纸我无意地玩弄着,我把腰挺得很直,很大方的样子,我的心象被拉满的弓放了下来一般的松适。我细看红铅笔在吸墨纸上写的字,那字正是犯法的字: ——小日本子,走狗,他妈的“满洲国”……—— 我连再看一遍也没有看,就送到火炉里边。 “吸墨纸啊?是吸墨纸!”郎华可惜得跺着脚。等他发觉那已开始烧起来了:“那样大一张吸墨纸你烧掉它,烧花眼了?什么都烧,看用什么!” 他过于可惜那张吸墨纸。我看他那种样子也很生气。吸墨纸重要,还是拿生命去开玩笑重要? “为着一个虱子烧掉一件棉袄!”郎华骂我。“那你就不会把字剪掉?” 我哪想起来这样做!真傻,为着一块疮疤丢掉一个苹果! 我们把“满洲国”建国纪念明信片摆到桌上,那是朋友送给的,很厚的一打。还有两本上面写着“满洲国”字样的不知是什么书,连看也没有看也摆起来。桌子上面很有意思:《离骚》,《李后主词》,《石达开日记》,他当家庭教师用的小学算术教本。一本《世界各国革命史》也从桌子上抽下去,郎华说那上面载着日本怎样压迫朝鲜的历史,所以不能摆在外面。我一听说有这种重要性,马上就要去烧掉,我已经站起来了,郎华把我按下:“疯了吗?你疯了吗?” 我就一声不响了,一直到灭了灯睡下,连呼吸也不能呼吸似的。在黑暗中我把眼睛张得很大。院中的狗叫声也多起来。大门扇响得也厉害了。总之,一切能发声的东西都比起常发的声音要高,平常不会响的东西也被我新发现着,棚顶发着响,洋瓦房盖被风吹着也响,响,响…… 郎华按住我的胸口……我的不会说话的胸口。铁大门震响了一下,我跳了一下。 “不要怕,我们有什么呢?什么也没有。谣传不要太认真。他妈的,哪天捉去哪天算!睡吧,睡不足,明天要头疼的……” 他按住我的胸口。好象给恶梦惊醒的孩子似的,心在母亲的手下大跳着。 有一天,到一家影戏院去试剧,散散杂杂的这一些人,从我们的小房出发。 全体都到齐,只少了徐志,他一次也没有不到过,要试演他就不到,大家以为他病了。 很大的舞台,很漂亮的垂幕。我扮演的是一个老太婆的角色,还要我哭,还要我生病。把四个椅子拼成一张床,试一试倒下去,我的腰部触得很疼。 先试给影戏院老板看的,是郎华饰的《小偷》中的杰姆和李饰的律师夫人对话的那一幕。我是另外一个剧本,还没挨到我,大家就退出影戏院了。 因为条件不合,没能公演。大家等待机会,同时每个人发着疑问:公演不成了吧? 三个剧排了三个月,若说演不出,总有点可惜。 “关于你们册子的风声怎么样?” “没有什么。怕狼,怕虎是不行的。这年头只得碰上什么算什么……”郎华是刚强的。 (作为“随笔三篇”之二,首刊于1936年6月《中学生》第66号) 白面孔 恐怖压到剧团的头上,陈成的白面孔在月光下更白了。这种白色使人感到事件的严重。落过秋雨的街道,脚在街石上发着“巴巴”的声音,李,郎华,我们四个人走过很长的一条街。李说:“徐志,我们那天去试演,他不是没有到吗?被捕一个礼拜了!我们还不知道……” “不要说。在街上不要说。”我撞动她的肩头。 鬼祟的样子,郎华和陈成一队,我和李一队。假如有人走在后面,还不等那人注意我,我就先注意他,好象人人都知道我们这回事。街灯也变了颜色,其实我们没有注意到街灯,只是紧张地走着。 李和陈成是来给我们报信,听说剧团人老柏已经三天不敢回家,有密探等在他的门口,他在准备逃跑。 我们去找胖朋友,胖朋友又有什么办法?他说:“×××科里面的事情非常秘密,我不知道这事,我还没有听说。”他在屋里转着弯子。 回到家锁了门,又在收拾书箱,明知道没有什么可收拾的,但本能的要收拾。后来,也把那一些册子从过道拿到后面柈子房去。看到册子并不喜欢,反而感到累赘了! 老秦的面孔也白起来,那是在街上第二天遇见他。我们没说什么,因为郎华早已通知他这事件。 没有什么办法,逃,没有路费,逃又逃到什么地方去?不安定的生活又重新开始。从前是闹饿,刚能弄得饭吃,又闹着恐怖。好象从来未遇过的恶的传闻和事实,都在这时来到:日本宪兵队前夜捉去了谁,昨夜捉去了谁……听说昨天被捉去的人与剧团又有关系…… 耳孔里塞满了这一些,走在街上也是非常不安。在中央大街的中段,竟有这样突然的事情——郎华被一个很瘦的高个子在肩上拍了一下,就带着他走了!转弯走向横街去,郎华也一声不响地就跟他走,也好象莫名其妙地脱开我就跟他去……起先我的视线被电影院门前的人们遮断,但我并不怎样心跳,那人和郎华很密切的样子,肩贴着肩,踱过来,但一点感情也没有,又踱过去……这次走了许多工夫就没再转回来。我想这是用的什么计策吧?把他弄上圈套。 结果不是要捉他,那是他的一个熟人,多么可笑的熟人呀!太突然了!神经衰弱的人会吓出神经病来。“唉呀危险,你们剧团里人捕去了两个了……在街上他竟弄出这样一个奇特的样子来,他不断地说:“你们应该预备预备。” “我预备什么?怕也不成,遇上算。”郎华的肩连摇也不摇地说。 这几天发生的事情极多,做编辑的朋友陵也跑掉了。汪林喝过酒的白面孔也出现在院心。她说她醉了一夜,她说陵前夜怎样送她到家门,怎样要去了她一把削瓜皮的小刀……她一面说着,一面幻想,脸也是白的。好象不好的事情都一起发生,朋友们变了样。汪林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也变了样。 只失掉了剧员徐志,剧团的事就在恐怖中不再提起了。 (此篇作为“随笔三篇”之三首刊于1936年6月《中学生》第66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