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先生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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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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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红字数:22811更新时间:23/03/02 14:33:59
鲁迅先生家里的花瓶,好像画上所见的西洋女子用以取水的瓶子,灰蓝色,有点从瓷釉而自然堆起的纹痕,瓶口的两边,还有两个瓶耳,瓶里种的是几棵万年青。
我第一次看到这花的时候,我就问过:
“这叫什么名字?屋里不生火炉,也不冻死?”
第一次,走进鲁迅家里去,那是近黄昏的时节,而且是个冬天,所以那楼下室稍微有一点暗,同时鲁迅先生的纸烟,当它离开嘴边而停在桌角的地方,那烟纹的卷痕一直升腾到他有一些白丝的发梢那么高。而且再升腾就看不见了。
“这花,叫‘万年青’,永久这样!”他在花瓶旁边的烟灰盒中,抖掉了纸烟上的灰烬,那红的烟火,就越红了,好像一朵小红花似的和他的袖口相距离着。
“这花不怕冻?”以后,我又问过,记不得是在什么时候了。
许先生说:“不怕的,最耐久!”而且她还拿着瓶口给我摇着。
我还看到了那花瓶的底边是一些圆石子,以后,因为熟识了的缘故,我就自己动手看过一两次,又加上这花瓶是常常摆在客厅的黑色长桌上;又加上自己是来在寒带的北方,对于这在四季里都不凋零的植物,总带着一点惊奇。
而现在这“万年青”依旧活着,每次到许先生家去,看到那花,有时仍站在那黑色的长桌子上,有时站在鲁迅先生照像的前面。
花瓶是换了,用一个玻璃瓶装着,看得到淡黄色的须根,站在瓶底。
有时候许先生一面和我们谈论着,一面检查着房中所有的花草。看一看叶子是不是黄了?该剪掉的剪掉;该洒水的洒水,固为不停地动作是她的习惯。有时候就检查着这“万年青”,有时候就谈鲁迅先生,就在他的照像前面谈着,但那感觉,却像谈着古人那么悠远了。
至于那花瓶呢?站在墓地的青草上面去了,而且瓶底已经丢失,虽然丢失了也就让它空空地站在墓边。我所看到的是从春天一直站在秋天;它一直站到邻旁墓头的石榴树开了花而后结成了石榴。
从开炮以后,只有许先生绕道去过一次,别人就没有去过。当然那墓草是长得很高了,而且荒了,还说什么花瓶,恐怕鲁迅先生的瓷半身像也要被荒了的草埋没到他的胸口。
我们在这边,只能写纪念鲁迅先生的文章,而谁去努力剪齐墓上的荒草?我们是越去越远了,但无论多么远,那荒草是总要记在心上的。
1938年。
鲁迅先生记(二)
在我住所的北边,有一带小高坡,那上面种的或是松树,或是柏树。它们在雨天里,就像同在夜雾里一样,是那么朦胧而且又那么宁静!好像飞在枝间的鸟雀羽翼的音响我都能够听到。
但我真的听得到的,却还是我自己脚步的声音,间或从人家墙头的枝叶落到雨伞上的大水点特别地响着。
那天,我走在道上,我看着伞翅上不住地滴水。
“鲁迅是死了吗?”
于是心跳了起来,不能把“死”和鲁迅先生这样的字样相连接,所以左右反复着地是那个饭馆里下女的金牙齿,那些吃早餐的人的眼镜、雨伞,他们好像小型木凳似的雨鞋;最后我还想起了那张贴在厨房边的大画,一个女人,抱着一个举着小旗的很胖的孩子,小旗上面就写着:“富国强兵”;所以以后,一想到鲁迅的死,就想到那个很胖的孩子。
我已经打开了房东的格子门,可是我无论如何也走不进来,我气恼着:我怎么忽然变大了?
女房东正在瓦斯炉旁斩断一根萝卜,她抓住了她白色的围裙开始好像鸽子似的在笑:“伞 … … 伞… …”
原来我好像要撑着伞走上楼去。
她的肥胖的脚掌和男人一样,并且那金牙齿也和那饭馆里下女的金牙齿一样。日本女人多半镶了金牙齿。
我看到有一张报纸上的标题是鲁迅的“偲”。这偲个字,我翻了字典,在我们中国的字典上没有这个字。而文章上的句子里, “逝世,逝世”这字样有过好几个,到底是谁逝世了呢?因为是日文报纸看不懂之故。
第二天早晨,我又在那个饭馆里在什么报的文艺篇幅上看到了“逝世,逝世”,再看下去,就看到“损失”或“殒星”之类。这回,我难过了,我的饭吃了一半,我就回家了。一走上楼,那空虚的心脏,像铃子似的闹着,而前房里的老太婆在打扫着窗棂和席子的噼啪声,好像在打着我的衣裳那么使我感到沉重。在我看来,虽是早晨,窗外的太阳好像正午一样大了。
我赶快乘了电车,去看××。我在东京的时候,朋友和熟人,只有她。车子向着东中野市郊开去,车上本不拥挤,但我是站着。“逝世,逝世”,逝世的就是鲁迅?路上看了不少的山、树和人家,它们却是那么平安、温暖和愉快!我的脸几乎是贴在玻璃上,为的是躲避车上的烦扰,但又谁知道,那从玻璃吸收来的车轮声和 机械声,会疑心这车子是从山崖上滚下来了。
××在走廊边上,刷着一双鞋子,她的扁桃腺炎还没有全好,看见了我,颈子有些不会转弯地向我说:
“啊!你来得这样早!”
我把我来的事情告诉她,她说她不相信。因为这事情我也不愿意它是真的,于是找了一张报纸来读。
“这些日子病得连报也不订,也不看了。”她一边翻那在长桌上的报纸,一边用手在摸抚着颈间的药布。
而后,她查了查日文字典,她说那个“偲”字是个印象的意思,是面影意思。她说一定有人到上海访问了鲁迅回来写的。
我问她:“那么为什么有逝世在文章中呢?”我又想起来了,好像那文章上又说:鲁迅的房子有枪弹穿进来,而安静的鲁迅,竟坐在摇椅上摇着。或者鲁迅是被枪打死的?日本水兵被杀事件,在电影上都看到了,北四川路又是戒严,又是搬家。鲁迅先生又是住的北四川路。
但她给我的解释,在阿Q心理上非常圆满,她说:“逝世”是从鲁迅的口中谈到别人的“逝世”,“枪弹”是鲁迅谈到“一二·八”时的枪弹,至于“坐在摇椅上”,她说谈过去的事情,自然不用惊慌,安静地坐在摇椅上又有什么希奇。
出来送我走的时候,她还说:
“你这个人啊!不要神经质了!最近在《作家》上、《中流》上他都写了文章,他的身体可见是在复原期中… …”
她说我好像慌张得有点傻,但是我愿意听。于是在阿Q心理上我回来了。
我知道鲁迅先生是死了,那是22日,正是靖国神社开庙会的时节。我还未起来的时候,那天天空开裂的爆竹,发着白烟,一个跟着一个在升起来。隔壁的老太婆呼喊了几次,她阿拉阿拉地向着那爆竹升起来的天空呼喊,她的头发上开始束了一条红绳。楼下,房东的孩子上搂来送我一块撒着米粒的糕点,我说谢谢他们,但我不知道在那孩子脸上接受了我怎样的眼睛。因为才到五岁的孩子,他带小碟下楼时,那碟沿还不时地在楼梯上磕碰着。他大概是害怕我。
靖国神社的庙会一直闹了三天,教员们讲些下女在庙会时节的故事,神的故事,和日本人拜神的故事,而学生们在满堂大笑,好像世界上并不知道鲁迅死了这回事。
有一天,一个眼睛好像金鱼眼猜的人,在黑板上写着:鲁迅先生大骂徐懋庸引起了文坛一场风波…… 茅盾起来讲和… …
这字样一直没有擦掉。那卷发的,小小的,和中国人差不多的教员,他下课以后常常被人团聚着,谈些个两国不同的习惯和风俗。他的北京话说得很好,中国的旧文章和诗也读过一些。他讲话常常把眼睛从下往上看着:
“鲁迅这个人,你觉得怎么样?”我很奇怪,又像很害怕,为什么他向我说?结果晓得不是向我说。在我旁边那个位置上的人站起来了,有的教员点名的时候问过他:“你多大岁数?”他说他30多岁。教员说:“我看你好像50多岁的样子……”因为他的头发白了一半
他作旧诗作得很多,秋天,中秋游日光,游浅草,而且还加上谱调读着。有一天他还让我看看,我说我不懂,别的同学有的借他的诗本去抄录。我听过几次,有人间他:“你没再作诗吗?”他答:“没有喝酒呢?”
他听到有人间他,他就站起来了:
“我说… …先生… …鲁迅,这个人没有什么,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他的文章就是一个骂 ,而且人格上也不好,尖酸刻薄。”
他的黄色的小鼻子歪了一下。我想用手替他扭正过来。
一个大个子,戴着四角帽子,他是“满洲国”的留学生,听说话的口音,还是我的同乡。
“听说鲁迅不是反对‘满洲国’的吗?”那个日本教员,抬一抬肩膀,笑了一下:“嗯!”
过了几天,日华学会开鲁迅追悼会了。我们这一班中40几个人,去追悼鲁迅先生的只有一位小姐。她回来的时候,全班的人都笑她,她的脸红了,打开门,用脚尖向前走着,走得越轻越慢,而那鞋跟就越响。她穿的衣裳颜色一点也不调配,有时是一件红裙子绿上衣,有时是一件黄裙子红上衣。
这就是我在东京看到的这些不调配的人,以及鲁迅的死对他们激起怎样不调配的反应。
1938年
(该文首刊于1937年10月16日出版的《七月》第1集第1期,题名为《在东京》本文作于1937年8月,篇未注为1938年,大概是印刷上的错误。)
《大地的女儿》与《动乱时代》
对于流血这件事我是憎恶的,断腿、断臂,还有因为流血过多而患着贫血症的蜡黄的脸孔们。我一看到,我必要想:丑恶,丑恶,丑恶的人类!
史沫特烈的《大地的女儿》和丽洛琳克的《动乱时代》,当我读完第一本的时候,我就想把这本书作一个介绍。可总是没有作,怕是自己心里所想的意思,因为说不好,就说错了。这种念头当我读着《动乱时代》的时候又来了,但也未能作,因为正是上海抗战的开始。我虽住在租界上,但高射炮的红绿灯在空中游着,就象在我的房顶上那么接近,并且每天夜里我总见过几次,有时候推开窗子,有时候也就躺在床上看。那个时候就只能够看高射炮和读读书了,要想谈论,是不可能的,一切刊物都停刊了。单就说读书这一层,也是糊里糊涂的读,《西洋文学史话》,荷马的《奥德赛》也是在那个时候读的。《西洋文学史话》上说,什么人发明了造纸,这“纸”对人类文化,有着多大的好处,后又经过某人发明了印刷机,这印刷机又对人类有多大的好处,于是也很用心读,感到人类生活的足迹是多么广泛啊!于是看着书中的插图和发明家们的画像,并且很吃力的想要记住那画像下面的人名。结果是越想求学问,学问越不得。也许就是现在学生们所要求的战时教育罢!不过在那时,我可没想到当游击队员。只是刚一开火,飞机、大炮、伤兵、流血,因为从前实在没有见过,无论如何我是吃不消的。
《动乱时代》的一开头就是:行李、箱子、盆子、罐子、老头、小孩、妇女和别的应该随身的家俱。恶劣的空气,必要的哭闹外加打骂。买三等票的能坐到头等二等的车厢,买头等二等票的在三等车厢里得到一个位置就觉得满足。未满八岁的女孩——丽洛琳克——依着她母亲的膝头站在车厢的走廊上,从东普鲁士逃到柏林去。因为那时候,我也正要离开上海,所以合上了书本想了一想,火车上是不是也就这个样子呢?这书的一开头与我的生活就这样接近。她写的是,1914年欧战一开始的情形,从逃难起,一直写下去,写到二十几岁。这位作者在书中常常提到她自己长得不漂亮。对这不漂亮,她随时感到一种怨恨自己的情绪。她有点蛮强,有点不讲理,她小的时候常常欺侮她的弟弟。弟弟的小糖人放在高处,大概是放在衣箱的一面并且弟弟每天登着板凳向后面看他的小糖人。可是丽洛琳克也到底偷着给他吃了一半,剩下那小糖人的上身仍旧好好地站在那里。对于她这种行为我总觉得有点不当。因为我的哲学是:“不受人家欺侮就得啦,为什么还去欺侮人呢?”仔细想一想,有道理。一个人要想站在边沿上,要想站得牢是不可能的。一定这边倒倒,那边倒倒,若不倒到别人那边去,就得常常倒到自己这边来——也就是常常要受人家欺侮的意思。所以“不受人家欺侮就得啦”这哲学是行不通的(将来的社会不在此例)。丽洛琳克的力量就绝不是从我的那哲学培养出来的,所以她张开了手臂接受1914年开始的战争,她勇敢的呼吸着那么痛苦的空气。她的父亲,她的母亲都很爱她,但都一点也不了解她。她差不多经过了十年政党斗争的生活,可是终归离开了把她当作唯一安慰的母亲,并且离开了德国。
书的最末页我翻完了的时候,我把它放在膝盖上,用手压着,静静地听着窗外树上的蝉叫。“很可以”,“很可以”——我反复着这样的字句,感到了一种酸鼻的滋味。
史沫特烈我是见过的,是前年,在上海。她穿一件小皮上衣,有点胖,其实不是胖,只是很大的一个人,笑声很响亮,笑得过分的时候是会流着眼泪的。她是美国人。
男权中心社会下的女子,她从她父亲那里就见到了,那就是她的母亲。我恍恍惚惚地记得,她父亲赶着马车来了,带回一张花绸子。这张绸子指明是给她母亲做衣裳的,母亲接过来,因为没有说一声感谢的话,她父亲就指问着:“你永远不会说一声好听的话吗?”男权社会中的女子就是这样的。她哭了,眼泪就落在那张花绸子上。女子连一点点东西都不能白得,那管就不是自己所要的也得牺牲好话或眼泪。男子们要这眼泪一点用处也没有,但他们是要的。而流泪是痛苦的,因为泪线的刺激,眼珠发涨,眼睑发酸发辣,可是非牺牲不可。
《大地的女儿》的全书是晴朗的,艺术的,有的地方会使人发抖那么真切。”
前天是个愉快的早晨,我起得很早,生起火炉,室内的温度是摄氏表十五度,杯子是温暖的,桌面也是温暖的,凡是我的手所接触到的都是温暖的,虽然外边落着雨。间或落着雪花。昨天为着介绍这两本书而起的嘲笑的故事,我都要一笔一笔地记下来。当我借来了这两本书(要想重新翻一翻)被他们看见了。用那么苗细的手指彼此传过去,而后又怎样把它放在地板上:
“这就是你们女人的书吗?看一看!它在什么地方!”话也许不是这样说的,但就是这个意思。因为他们一边说着一边笑着,并且还唱着古乐谱:?“工车工车上……六工尺……”这唱古乐谱的手中还拿着中国毛笔杆,他脸用一本书遮上了上半段。他越反复越快,简直连成串了。
嗯!等他听到说道《大地的女儿》写得好,转了风头了。
他立刻停止了唱“工尺”,立刻笑着,叫着,并且用脚跺着地板,好象这样的喜事从前没有被他遇见过:“是呵!不好,不好……”
另一个也发狂啦!他的很细的指尖在指点着书封面:“这就是吗?《动乱时代》……这位女作家就是两匹马吗?”当然是笑得不亦乐乎:“《大地的女儿》就这样,不穿衣裳,看唉!看唉!”
这样新的刺激我也受不住了,我的胸骨笑得发痛。《大地的女儿》的封面画一个裸体的女子。她的周围:一条红,一条黄,一条黑,大概那表现的是地面的气圈。她就在这气圈里边象是飞着。
这故事虽然想一想,但并没有记一笔,我就出去了,打算到菜市去买一点菜回来。回来的时候在一家门楼下面,我看见了一堆草在动着。因为是小巷,行人非常稀少,我忽然有一种害怕的感觉。这是人吗?人会在这个地方吗?坐起来了,是个老头,一件棉袄是披着,赤裸的胸口跳动在草堆外面。
我把菜放在家里,拿了钱又转回来的时候,他的胸膛还跳动在草堆的外面。
“你接着啊!我给你东西。”
稀疏的落着雪花的小巷里,我的雨伞上同时也有雨点在啪啪的跳着。
“给你,给你东西呀!”
这个我听到他说了:
“我是瞎子。”
“你伸出手来!”
他周遭的碎草苏嘎的响着,是一只黄色的好象生了锈的黄铜的手和小爪子似的向前翻着。我跑上台阶去,于是那老头的手心上印着一个圆圆的闪亮的和银片似的小东西。
我憎恶打仗,我憎恶断腿、断臂。等我看到了人和猪似的睡在墙根上,我就什么都不憎恶了,打吧!流血吧!不然,这样猪似的,不是活遭罪吗?
有几位女同学到我家里过,在这抗战时期她们都感苦闷。到前方去工作呢?而又哪里收留她们工作呢?这种苦闷会引起一时的觉醒来。不是这觉醒不好,一时的也是好的,但我觉得应该更长一点。比方那老头明明是人不是猪,而睡在墙根上,这该作何讲解呢?比方女人明明也是人,为什么当她得到一块衣料的时候,也要哭泣一场呢?理解是应该理解的,做不到不要紧,准备是必须的。所以我对她们说:“应该多读书。”尤其是这两本书,非读不可。我也体验得到她们那种心情,急于要找实际的工作,她们的心已经悬了起来。不然是落不下来的,就象小麻雀已经长好了翅子,脚是不会沾地的。
这种苦闷是热烈的,应该同情的。但是长久了是不行的,抗战没有到来的时候,脑子里头是个白丸。抗战到来了脑子里是个苦闷,抗战过去了,脑子里又是个白丸。这是不行的,抗战是要建设新中国,而不是中国塌台。
又想起来了:我敢相信,那天晚上的嘲笑决不是真的,因为他们是知识分子,并且是维新的而不是复古的。那么说,这些话也只不过是玩玩,根据年轻好动的心理,大家说说笑笑,但为什么常常要取着女子做题材呢?
读读这两本书就知道一点了。
不是我把女子看得过于了不起,不是我把女子看得过于卑下;只是在现社会中,以女子出现造成这种斗争的记录,在我觉得她们是勇敢的,是最强的,把一切都变成了痛苦出卖而后得来的。
记鹿地夫妇
池田在开仗的前夜,带着一匹小猫仔来到我家的门口,因为是夜静的时候,那鞋底拍着楼廊的声音非常响亮。
“谁呀!”
这声音并没有回答,我就看到是日本朋友池田,她的眼睛好像被水洗过的玻璃似的那么闪耀。
“她怎么这时候来的呢,她从北四川路来的……”这话在我的思想里边绕了一周。
“请进来呀!”
一时看不到她的全身,因为她只把门开了一个小缝。
“日本和中国要打仗。”
“什么时候?”
“今天夜里四点钟。”
“真的吗?”
“一定的。”
我看一看表,现在是十一点钟。“一、二、三、四、五——”我说还有五个钟头。
那夜我们又讲了些别的就睡了。军睡在外室的小床上,我和池田就睡在内室的大床上,这一夜没有睡好,好像很热,小猫仔又那么叫,从床上跳到地上,从地上又跳到椅子上,而后再去撕着窗帘。快到四点钟的时候,我好象听到了两下枪响。
“池田,是枪声吧!”
“大概是。”
“你想鹿地怎么样,若真的今开仗,明天他能跑出来不能?”
“大概能,那就不知道啦!”
夜里开枪并不是事实。第二天我们吃完饭,三个人坐在地板的凉席上乘凉。这时候鹿地来了,穿一条黄色的短裤,白衬衫,黑色的卷卷头发,日本式的走法。走到席子旁边,很习惯的就脱掉鞋子坐在席子上。看起来他很快活,日本话也说,中国字也有。他赶快地吸纸烟,池田给他作翻译。他一着急就又加几个中国字在里面。转过脸来向我们说:
“是的,叭叭开枪啦……”
“是什么地方开的?”我问他。
“在陆战队……边上。”
“你看见了吗?”
“看见的……”
他说话十分喜欢用手势:“我,我,我看见啦……完全死啦!”而后他用手巾揩着汗。但是他非常快活,笑着,全身在轻松里边打着转。我看他像洗过羽毛的雀子似的振奋,因为他的眼光和嘴唇都像讲着与他不相干的,同时非常感到兴味的人一样。
夜晚快要到来,第一发的炮声过去了。而我们四个人——池田、鹿地、萧军和我——正在吃晚饭,池田的大眼睛对着我,萧军的耳向旁边歪着,我则感到心脏似乎在移动。但是我们合起声音来:
“哼!”彼此点了点头。
鹿地有点像西洋人的嘴唇,扣得很紧。
第二发炮弹发过去了。
池田仍旧用日本女人的跪法跪在席子上,我们大概是用一种假象把自己平定下来,所以仍旧吃着饭。鹿地的脸色自然变得很不好看了。若是我,我一定想到这炮声就使我脱离了祖国。但是他的感情一会就恢复了。他说:
“日本这回坏啦,一定坏啦……”这话的意思是日本要打败的,日本的老百姓要倒楣的,他把这战争并不看得怎样可怕,他说日本军阀早一天破坏早一天好。
第二天他们到S家去住的。我们这里不大方便;邻居都知道他们是日本人,还有一个白俄在法国捕房当巡捕。街上打间谍,日本警察到他们从前住过的地方找过他们。在两国夹攻之下,他们开始被陷进去。
第二天我们到S家去看他们的时候,他们住在三层楼上,尤其是鹿地很开心,俨俨乎和主人一样。两张大写字台靠着窗子,写字台这边坐着一个,那边坐着一个,嘴上都叼着香烟,白金龙香烟四五罐,堆成个小塔型在桌子头上。他请我吃烟的时候,我看到他已经开始工作。很讲究的黑封面的大本子摊开在他的面前,他说他写日记了,当然他写的是日文,我看了一下也看不懂。一抬头看到池田在那边也张开了一个大本子。我想这真不得了,这种克制自己的力量,中国人很少能够做到。无论怎样说,这战争对于他们比对于我们,总是更痛苦的。又过了两天,大概他们已经写了一些日记了。他们开始劝我们,为什么不参加团体工作呢?鹿地说:
“你们不认识救亡团体吗?我给介绍!”这样好的中国话是池田给修改的。
“应该工作了,要快工作,快工作,日本军阀快完啦……”
他们说现在写文章,以后翻成别国文字,有机会他们要到各国去宣传。
我看他们好象变成了中国人一样。
三二日之后去看他们,他们没有了。说他们昨天下午一起出去就没有回来。临走时说吃饭不要等他们,至于哪里去了呢?S说她也不知道。又过了几天,又问了好几次,仍旧不知道他们在哪里。
或者被日本警察捉去啦,送回国去啦!或者住在更安全的地方,大概不能有危险吧!
一个月以后的事:我拿刀子在桌子上切葱花,准备午饭,这时候,有人打门,走进来的人是认识的,可是他一向没有来过,这次的来不知有什么事。但很快就得到结果了:鹿地昨夜又来到S家。听到他们并没有出危险,很高兴。但他接着再说下去就是痛苦的了。他们躲在别人家里躲了一个月,那家非赶他们离开不可,因为住日本人,怕当汉奸看待。S家很不便,当时S做救亡工作,怕是日本探子注意到。
“那么住到那里去呢?”我问。
“就是这个问题呀!他们要求你去送一封信,我来就是找你去送信,你立刻到S家去。”
我送信的地方是个德国医生,池田一个月前在那里治过病,当上海战事开始的时候,医生太太向池田说过:假若在别的地方住不方便,可以搬到她家去暂住。有一次我陪池田去看医生,池田问他:
“你喜欢希特勒吗?”
医生说:“唔……不喜欢。”并且说他不能够回德国。
根据这点,池田以为医生是很好的人,同时又受希特勒的压迫。
我送完了信,又回到S家去,我上楼说:
“可以啦,大概是可以。”
回信,我并没拆开读,因为我的英文不好。他们两个从地板上坐起来。打开这信:
“随时可来,我等候着……”池田说信上写着这样的话。
“我说对么!那医生当我临走的时候还说,把手伸给他,我知道他就了解了。”
这回鹿地并不怎样神气了,说话不敢大声,不敢站起来走动。晚饭就坐在地板的席子上吃的,台灯放在地上,灯头被蒙了一块黑纱布,就在这微黑的带着神秘的三层楼上,我也和他们一起吃的饭。我端碗来,再三的不能把饭咽下去,我看一看池田发亮的眼睛,好象她对她自己未知的命运还不如我对他们那样关心。
“吃鱼呀!”我记不得是他们谁把一段鱼尾摆在我的碗上来。
当着一个人,在他去试验他出险的道路前一刻,或者就正在出险之中,为什么还能够这样安宁呢!我实在对这晚餐不能够多吃。我为着我自己,我几次说着多余的闲间话:
“我们好像山寨们在树林里吃饭一样……”按着我还是说:“不是吗?看像不像?”
回答这话的没有人,我抬头看一看四壁,这是一间藏书房,四壁黑沉沉的站着书箱或书柜。
八点钟刚过,我就想去叫汽车,他们说,等一等,稍微晚一点更好。鹿地开始穿西装,白裤子,黑上衣,这是一个西洋朋友给他的旧衣裳(他自己的衣裳从北四路逃出来时丢掉了)。多么可笑啊!又象贾伯林又像日本人。
“这个不要紧!”指着他已经蔓延起来的胡子对我说:“像日本人不像?”
“不像。”但明明是像。
等汽车来了时,我告诉他:
“你绝对不能说话,中国话也不要说,不开口最好,若忘记了说出日本字来那是危险的。”
报纸上登载过法租界和英租界交界的地方,常常有小汽车被验查。假若没有人陪着他们,他们两个差不多就和哑子一样了。鹿地干脆就不能开口。至于池田一听就知道说的是日本的中国话。
那天晚上下着一点小雨,记得大概我是坐在他们两个人之间,有两小箱笼颠动在我们膝盖的前边。爱多亚路被指路灯所照,好象一条虹彩似的展开在我们的面前,柏油路被车轮所擦过的纹痕,在路警指管着的红绿灯下,变成一条红的,而后又变成一条绿的,我们都把眼睛看着这动乱交错的前方。同时司机人前面那块玻璃上有一根小棍来回地扫着那块扇形的地盘。
车子到了同孚路口了,我告诉车子左转,而后靠到马路的右边。
这座大楼本来是有电梯的,因为司机人不在,等不及了,就从扶梯跑上去。我们三个人都提着东西,而又都跑得快,好像这一路没有出险,多半是因为这最末的一跑才做到的。
医生在小客厅里接待着鹿地夫妇:
“弄错了啦,嗯!”
我所听到的,这是什么话呢?我看看鹿地,我看看池田,再看看胖医生。
“医生弄错啦,他以为是要来看病的人,所以随时可来。”
“那么房子呢?”
“房子他没有。”池田摆一摆手。
我想这回可成问题了,我知道S家绝对不能再回去。找房子立刻是可能的吗?而后我说到我家去可以吗?
池田说:“你们家那白俄呀!”
医生还不错,穿了雨衣去替他们找房子去了。在这中间,非常恐慌。他说房子就在旁边,可是他去了好多时候没有回来。
“箱子里边有写的文章啊!老医生不是去通知捕房?”池田的眼睛好像枭鸟的眼睛那么大。
过了半点钟的样子,医生回来了,医生又把我们送到那新房子。
走进去一看,就像个旅馆,茶房非常多,说中国话的,说法国话的,说俄国话的,说英国话的。
刚一开战,鹿地就说过要到国际上去宣传,我看那时候,他可差不多去到国际上了。
这地方危险是危险的,怎么办呢?只得住下了。
中国茶房问:“先生住几天呢?”
我说住一两天,但是鹿地说:“不!不!”只说了半截就回去了,大概是日本话又来到嘴边上。
池田有时说中国话,有时说英国话,茶房来了一个,去了,又来了一个。
鹿地静静地站在一边。
大床、大桌子、大沙发,棚顶垂着沉重的带着锁的大灯头。并且还有一个外室,好像阳台一样。
茶房都去了,鹿地仍旧站着,地心有一块花地毯,他就站在地毯的边上。
我告诉他不要说日本话,因为隔壁的房子说不定住的是中国人。
“好好地休息吧!把被子摊在床上,衣箱就不要动了,三两天就要搬的。我把这情况通知别的朋友……”往下我还有话要说,中国茶房进来了,手里端着一个大白铜盘子,上面站着两个汽水瓶。我想这个五块钱一天的旅馆还给汽水喝!问那茶房,那茶房说是白开水,这开水怎样卫生,怎样经过过滤,怎样多喝了不会生病。正在这时候,他却来讲卫生了。
向中国政府办理证明书的人说,再有三五天大概就替他们领到,可是到第七天还没有消息。他们在那房子里边,简直和小鼠似的,地板或什么东西有时格格地作响,至于讲话的声音,外边绝对听不到。
每次我去的时候,鹿地好像还是照旧的样子,不然就是变了点,也究竟没变了多少,喜欢讲笑话。不知怎么想起来的,他又说他怕女人:
“女人我害怕,别的我不怕……女人我最怕。”
“帝国主义你不怕?”我说。
“我不怕,我打死他。”
“日本警察捉你也不怕?”我和池田是站在一面的。
池田听了也笑,我也笑,池田在这几天的不安中也破例了。
“那么你就不用这里逃到那里,让日本警察捉去好啦!其实不对的,你还是最怕日本警察。我看女人并不绝顶的厉害,还是日本警察绝顶的厉害。”
我们都笑了,但是都没有高声。
最显现在我面前的是他们两个有点憔悴的颜面。
有一天下午,我陪着他们谈了两个多钟头,对于这一点点时间,他们是怎样的感激呀!我临走时说:
“明天有工夫,我早点来看你们,或者是上午。”
尤其是池田立刻说谢谢,并且立刻和我握握手。
第二天我又来迟了,池田不在房里。鹿地一看到我,就从桌上摸到一块白纸条。他摇一摇手而后他在纸条上写着:
今天下午有巡捕在门外偷听了,一下午英国巡捕(即印度巡捕)、中国巡捕,从一点钟起停到五点钟才走。
但最感动我的是他在纸条上出现着这样的字:——今天我决心被捕。
“这被捕不被捕,怎能是你决心不决心的呢?”这话我不能对他说,因为我知道他用的是日本文法。
我又问他打算怎样呢?他说没有办法,池田去到S家里。
那个时候经济也没有了,证明书还没有消息。租界上日本有追捕日本或韩国人的自由。想要脱离租界,而又一步不能脱离。到中国地去,要被中国人误认作间谍。
他们的生命,就象系在一根线上么脆弱。
那天晚上,我把他们的日记、文章和诗,包集起来带着离开他们。我说:
“假使日本人把你们捉回去,说你们帮助中国,总是没有证据的呀!”
我想我还是赶快走的好,把这些致命的东西快些带开。
临走时我和他握握手,我说不怕。至于怕不怕,下一秒钟谁都没有把握。但我是说了,就象说给站在狼洞里边的孩子一样。
以后再去看他们,他们就搬了,我们也就离开上海。
(署名萧红刊于1938年5月1日武汉《文艺阵地》第一卷第二期)
无题
早晨一起来我就晓得我是住在湖边上了。
我对于这在雨天里的湖的感觉,虽然生疏,但并不象南方的朋友们到了北方,对于北方的风沙的迷漫,空气的干燥,大地的旷荡所起的那么不可动摇的厌恶和恐惧。由之于厌恶和恐惧,他们对于北方反而讴歌起来了。
沙土迷了他们的眼睛的时候,他们说:“伟大的风沙啊!”黄河地带的土层遮漫了他们的视野的时候,他们说那是无边的使他们不能相信那也是大地。迎着风走去,大风塞住他们的呼吸的时候,他们说:“这……这……这……”他们说不出来了,北方对于他们的讴歌也伟大到不能够容许了。
但,风一停住,他们的眼睛能够睁开的时候,他们仍旧是看,而嘴也就仍旧是说。
有一次我忽然感到是被侮辱着了,那位一路上对大风讴歌的朋友,一边擦着被风沙伤痛了的眼睛一边问着我:
“你们家乡那边就终年这样?”
“那里!那里!我们那边冬天是白雪,夏天是云、雨、蓝天和绿树……只是春天有几次大风,因为大风是季节的症候,所以人们也爱它。”是往山西去的路上,我就指着火车外边所有的黄土层:“在我们家乡那边都是平原,夏天是青的,冬天是白的,春天大地被太阳蒸发着,好象冒烟一样从冬天活过来了,而秋天收割。”
而我看他似乎不很注意听的样子。
“东北还有不被采伐的煤矿,还有大森林……所以日本人……”
“唔!唔!”他完全没有注意听,他的拜佩完全是对着风沙和黄土。
我想这对于北方的讴歌就象对于原始的大兽的讴歌一样。
在西安和八路军残废兵是同院住着,所以朝夕所看到的都是他们。有一天我看到一个残废的女兵,我就向别人问:“也是战斗员吗?”
那回答我的人也非常含混,他说也许是战斗员,也许是女救护员,也说不定。
等我再看那腋下支着两根木棍,同时摆荡着一只空裤管的女人的时候,但是看不见了,她被一堵墙遮没住,留给我的只是那两根使她每走一步,那两肩不得安宁的新从木匠手里制作出来的白白木棍。
我面向着日本帝国主义,我要讴歌了!就象南方的朋友们去到了北方,对于那终年走在风沙里的瘦驴子,由于同情而要讴歌她了。
但这只是一刻的心情,对于野蛮的东西所遗留下来的痕迹,憎恶在我是会破坏了我的艺术的心意的。
那女兵将来也要作母亲的,孩子若问她:“妈妈为什么你少了一条腿呢?”
妈妈回答是日本帝国主义给切断的。
作为一个母亲,当孩子指问到她的残缺点的时候,无管这残缺是光荣过,还是耻辱过,对于作母亲的都一齐会成为灼伤的。
被合理所影响的事物,人们认为是没有力量的(弱的)或者也就被说成生命力已经被损害了的(所谓生命力不强的)比方屠介涅夫在作家里面,人们一提到他:好是好的,但,但……但怎么样呢?我就看到过很多对屠介涅夫摇头的人,这摇头是为什么呢?不能无所因。久了,同时也因为我对摇头的人过于琢磨的缘故,默默之中感到了,并且在我的灵感达到最高潮的时候,也就无恐惧起来,我就替摇头者们嚷着说:“他的生命力不强!”
屠介涅夫是合理的,幽美的,宁静的,正路的,他是从灵魂而后走到本能的作家。和他走同一道路的,还有法国的罗曼罗兰。
别的作家们他们则不同,他们暴乱、邪狂、破碎,他们是先从本能出发(或者一切从本能出发)而后走到灵魂。有慢慢走到灵魂的,也有永久走不到灵魂的,那永久走不到灵魂的,他就永久站在他的本能上喊着:“我的生命力强啊!我的生命力强啊!”
但不要听错了,这可并不是他自己对自己的惋惜,一方面是在骄傲着生命力弱的,另一面是在招呼那些尚在向灵魂出发的在半途上感到吃力,正停在树下冒汗的朋友们。
听他这一招呼,可见生命力强的也是孤独的。于是我这佩服之感也就不完整了。
偏偏给我看到的生命力顶强的是日本帝国主义。人家都说日本帝国主义野蛮,是兽类,是爬虫类,是没有血液的东西。完全荒毛的呀!
所以这南方上的风景,看起来是比北方的风沙愉快的。
同时那位南方的朋友对于北方的讴歌,我也并不是讽刺他。去把捉完全隔离的东西,不管谁,大概都被吓住的。我对于南方的鉴赏,因为我已经住了几年的缘故,初来到南方也是不可能。
1938.5.15
(署名萧红,刊于1938年5月16日武汉《七月》第2集第12期)
寄东北流亡者
沦落在异地的东北同胞们:
当每个秋天的月亮快圆的时候,你们的心总被悲哀装满。想起高粱油绿的叶子,想起白发的母亲或幼年的亲眷。
你们的希望曾随着秋天的满月,在幻想中赊取了七次,而每次都是月亮如期的圆了,而你们的希望却随着高粱叶子萎落。但是自从“八一三”之后,上海的炮火响了,中国政府积极抗战揭开,“九一八”的成了习惯的暗淡与愁惨却在炮火的交响里换成了激动、兴奋和感激。这时,你们一定也流泪了。这是感激的泪,兴奋的泪,激动的泪。
记得抗战以后,第一个“九一八”是怎样纪念的呢?
中国飞行员在这天做了突击的工作,他们对于出云舰的袭击做了出色的功绩。
那夜里,日本神经质的高射炮手,浪费的用红色的绿色的淡蓝色的炮弹把天空染红了。但是我们的飞行员仍然以精确的技巧和沉毅的态度来攻击这催毁文化、摧毁和平的法西斯魔手。几百万市民都仰起头来寻觅,其实他们是什么也看不见的,但是他们一定要看。在那黑黝黝的天空里仿佛什么都找不到,而这里就隐藏着我们抗战的活动的每个角度。
第一个煽惑起东北同胞的思想的是:“我们就要回家去了!”
是的,家是可以回去的,而且家也是好的,土地是宽阔的,米粮是富足的。
是的,人类是何等的对着故乡寄注了强烈的怀念呵!黑人对着迪斯的痛苦的响往,爱尔兰的诗人夏芝想回到那有“蜂房一窠,菜畦九畴”的茵尼斯,做过水手的约翰·曼殊斐儿狂热的愿意回到海上。
但是等待了七年的同胞们,单纯的心急是没用的,感情的焦躁不但无价值,而常常是理智的降低。要把急切的心情放在工作的表现上才对。我们的位置就是永远站在别人的前边的那个位置。我们是应该第一个打开了门而是最末走进去的人。
抗战到现在已经遭遇到最艰苦的阶段,而且也就是最后胜利接近的阶段。在美国贾克.伦敦所写的一篇短篇小说上,描写两个拳师在冲击的斗争里,祗系于最后的一拳。而那个可怜的(老拳师)所以失败的原因,也只在少吃了一块“牛扒”。假若事先他能在肚里装进一块“牛扒”,胜利一定属于他的。
东北流亡同胞们,我们的地大物博,决定我们的沉着毅勇,正与敌人的急功切进相反,所以最后的一拳一定是谁最沉着的就是谁打得最有力。我们应该献身给祖国做前卫的工作,就如我们应该把失地收复一样。这是无可怀疑的。
东北流亡的同胞们,为了失去的土地上的高粱、谷子,努力吧;为了失去的土地上年老的母亲,努力吧;为了失去的地面上的痛心的一切的记忆,努力吧!
而且我们要竭力克服残存的那种“小地主”意识和官僚主义的余毒,赶快的加入到生产的机构里,因为“九一八”以后的社会变更,已经使你们失去了大片土地的依存,要还是固守从前的生活方式,坐吃山空,那样你们的资产只剩了哀愁和苦闷。做个商人去,做个工人去,做一个能生产的人比做一个在幻想上满足自己的流浪人,要对国家有利得多。
幻想不能泛滥,现实在残酷地抨击你的时候,逃避只会得到更坏的暗袭。
时值流亡在异乡的故友们,敬希珍重,拥护这个抗战和加强这个抗战,向前走去。
(署名萧红,刊于1938年9月18日汉口《大公报》副刊《战线》第191期)
我之读世界语
我一见到懂世界语的朋友们,我总向他们发出几个难题,而这几个难题又总是同样的。
当我第一次走进上海世界语协会的时候,我的希望很高。我打算在一年之内,我要翻译关于文学的书籍,在半年之内我能够读报纸。偏偏第一课没有上,只是教世界语的那位先生把世界语讲解了一番。听他这一讲我更胆壮了。他说每一个名词的尾音是“O”,每一个形容词的尾音是“a”……还有动词的尾音是什么,还有每一个单字的重音在最末的第二个母音上。而后读一读字母就下课了。
我想照他这样说还用得着半年吗?三个月我就要看短篇小说的。那天我就在世界语协会买了一本《小彼得》出来,而别人有用世界语说着“再见!”我一听也就会了,真是没有什么难。第二天我也就用世界语说着“再见!”
现在算起,这“再见”已经说了三四年了,奇怪的是并没有比再见更会说一句完整的话。这次在青年会开纪念柴门史诞辰八十周年纪念的时候,钟宪民先生给每个人带来一本《东方呼声》,若不是旁边注着中国字,我那里看得懂这刊物叫什么名字呢?但是按照着世界语的名字读出来我竟不能够,可见我连字母都忘了。
我为什么没有接着学呢?说起来可笑得很,就因为每一个名词的字尾都是“O”,形容词的字尾都是“a”,一句话里总有几个“O”和“a”的若连着说起来,就只听得“OO”“aa”,因为一OOaa就不好听,一不好听,我就不学了。
起初这理由我还不敢公开提出来,怕人家笑,但凡是下雨天我就不去世界语协会,后来连刮风我也不去,再后来就根本不去。那本《小彼得》总算勉勉强强读完了,一读完它就安安然然的不知睡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一见到懂世界语的朋友们所提出来的难题,就是关于这“OOaa”这理由怎么能够成立呢?完全是一种怕困难的假词。
世界语虽然容易,但也不能够容易得一读就可以会的呀!大家都说:为什么学世界语的人不少而能够读书能讲话的却不多呢?就是把它看得太容易的缘故。
初学的世界语者们!要把它看得稍微难一点。
(署名萧红,刊于1938年12月29日重庆《新华日报》)
牙粉医病法
池田的袍子非常可笑,那么厚,那么圆,那么胖,而后又穿了一件单的短外套,那外套是工作服的样式,而且比袍子更宽。她说:
“这多么奇怪!”
我说:“这还不算奇怪,最奇怪的是你再穿了那件灰布的棉外套,街上的人看了不知要说你是做什么的,看袍子象太太小姐,看外套象军人。”因为那棉外套是她借来的,是军用的衣服。她又穿了中国的长棉裤,又穿了中国的软底鞋。因为她是日本人,穿了道地的中国衣裳,是有点可笑。
“那就说你是从前线上退下来的好啦!并且说受了点伤。现在还没有完全好,所以穿了这样宽的衣裳。”
她笑了:“是的,是……就说日本兵在这边用刺刀刺了一个洞……”
她假装用刺刀在手腕上刺了一个洞的样子。
“刺了一个洞,又怎样呢?”我问。
“刺了一个洞而后一吹,就把人吹胖啦。”她又说:“中国老百姓,一定相信。因为一切坏事,一切奇怪的事,日本人都做得出来。”
就象小孩子说的怪话一样,她自己也笑,我也笑。她笑得连杯子都举不起来的样子。我和她是在吃茶。
“你觉得奇怪吗?这是没有的事吗?我的弟弟就被吹过……”
她一听我这话,笑得用了手巾揩着眼睛:
“怎么!怎么!”
“真的,真被吹过……”我这故事不能开展下去,她在不住地笑,笑得咳嗽起来。
“你听我告诉你,那是在肚子上,可不是象你说的在手上……用一个一手指长,一分粗的玻璃管,这玻璃管就从肚脐下边一寸的地方刺进去。玻璃管连着一条好几尺长的胶皮管,胶皮管的另一头有一个茶杯一般大的漏斗,从那个漏斗吹进一壶冷水去,后来死啦。”
“被吹死啦……”很不容易抑止的大笑,她又开始了。
其实是从漏斗把冷水灌进去的,因为肚子渐渐的大起来,看去好象是被气吹起来的一样。
我费了很大工夫给她解说:“我的弟弟患的是黑死病,并且全个县城都在死亡的恐怖中。那是一种特别的治法,在医学上这种灌水法并不存在。”我又告诉她,我写《生死场》的时候把这段写上,鲁迅看了都莫明其妙,鲁迅先生是研究过医学的。他说:
“在医学上可没有这样治疗法。”
既然这样说,我就更奇怪了,鲁迅先生研究过医学是真的,我的弟弟被冷水灌死了也是真的。
我又告诉池田,说那医生是天主教堂的医生,是英国人。
“你觉得外国人可靠的,那不对,中国真是殖民地,他们跑到中国来试验来啦,你想肚子灌冷水,那怎么可以?帝国主义除了枪刀之外,他们还作老百姓所看不见的……他们把中国人就看成他们试验室里的动物一样。三百个人通通用一样方法治疗,其中死了一百五,活了一百五,或是活了一百死了二百,也或者通通死掉啦!这个他们不管,他们把中国人看成动物一样,……在他们自己的国家里,随便试验是不成的呀!”
我想,这也许吧!我的弟弟或者就是被试验死的。她的话,相信是相信了,因为她不懂得医学,所以我相信得并不十分确切。
“我告诉过你,我的父亲是军医,他到满洲去的时候,关于他在中国治病,写了很多日记。上边有德文,我在学德文时,我就拿他的日记看,上面写着关于黑死病,到满洲去试试看,用各种的药,用各种的方法试试看。”
“你想!这不是真的吗?还有啊!我父亲的朋友,每天到我们家来打麻将,他说:到中国去治病很不费事,因为中国人有很多的他们还没有吃过药,所以吃一点药无论什么病都治,给他们一点牙粉吃,头痛也好啦,肚子痛也好啦……”
这真是奇事,我从未听说过,怎么我们中国人是常常吃牙粉的吗?
又从吃牙粉谈到吃人肉,日本兵杀死老百姓或士兵,用火烤着吃了的故事,报纸上常常看见。这个我也相信。池田说:“日本兵吃女人的肉是可能,他们把中国女人奸污之后,用刺刀杀死,一看女人的肉很白,很漂亮,用刺刀切下一块来,一定是几个人开玩笑,用火烤着吃一吃,因为他们今天活着,明天活不活着他们不知道,将来什么时候回家也不知道,是一种变态心理,……老百姓大概是他们不吃,那很脏的,皮肤也是黑的……而且每天要杀死很多……”
关于日本兵吃人肉的故事,我也相信了。就象中国人相信外国医生比中国医生好一样。
池田是生在帝国主义的家庭里,所以她懂得他们比我们懂得的更多。我们一走出那个吃茶店,玻璃窗子前面坐着的两个小孩,正在唱着:“杀掉鬼子们的头……”其实鬼子真正厉害的地方他们还不知道呢!
1939.1.3 重庆
滑竿
黄河边上的驴子,垂着头的,细腿的,穿着自己的破烂的毛皮的,它们划着无边苍老的旷野,如同枯树根又在人间活动了起来。
它们的眼睛永远为了遮天的沙土而垂着泪,鼻子的响声永远搅在黄色的大风里,那沙沙地足音,只有在黄昏以后,一切都停息了的时候才能听到。
而四川的轿夫,同样会发出那沙沙的足音。下坡路,他们的腿,轻捷得连他们自己也不能够止住,蹒跚地他们控制了这狭小的山路。他们的血液骄傲的跳动着,好像他们停止了呼吸,只听到草鞋触着石级的声音。在山涧中,在流泉中,在烟雾中,在凄惨的飞着细雨的斜坡上,他们喊着:左手!
迎面走来的,担着草鞋的担子,背着青菜的孩子,牵着一条黄牛的老头,赶着三个小猪的女人,他们也都为着这下山的轿子让开路。因为他们走得快,就像流泉一样的,一刻也不能够止息。
一到拔坡的时候,他们的脚步声便不响了。迎面遇到来人的时候,他们喊着左手或右手的声音只有粗嘎,而一点也不强烈。因为他们开始喘息,他们的肺叶开始扩张,发出来好象风扇在他们的胸膛里煽起来的声音,那破片做的衣裳在吱吱响的轿子下面,有秩序的向左或向右的摆动。汗珠在头发梢上静静的站着,他们走得当心而出奇的慢,而轿子仍旧像要破碎了似的叫。像是迎着大风向前走,像是海船临靠岸时遇到了潮头一样困难。
他们并不是巨象,却发出来巨象呼喘似的声音。
早晨他们吃了一碗四个大铜板一碗的面,晚上再吃一碗,一天八个大铜板。甚或有一天不吃什么的,只要抽一点鸦片就可以。所以瘦弱苍白,有的像化石人似的,还有点透明。若让他们自己支持着自己都有点奇怪,他们随时要倒下来的样子。
可是来往上下山的人,却担在他们的肩上。
有一次我偶尔和他们谈起做爆竹的方法来,其中的一个轿夫,不但晓得做爆竹的方法,还晓得做枪药的方法。他说用破军衣,破棉花,破军帽,加上火硝,琉璜,就可以做枪药。他还怕我不明白枪药。他又说:
“那就是做子弹。”
我就问他:
“你怎么晓得做子弹?”
他说他打过贺龙,在湖南。
“你那时候是当官吗?当兵吗?”
他说他当兵,还当过班长。打了两年。后来他问我:
“你晓得共党吗?打贺龙就是打共党。”
“我听说。”接着我问他:“你知道现在的共党已经编了八路军吗?”
“呵!这我还不知道。”
“也是打日本。”
“对呀!国家到了危难的时候,还自己打什么呢?一齐枪口对外。”他想了一下的样子:“也是归蒋委员长领导吗?”
“是的。”
这时候,前边的那个轿夫一声不响。轿杆在肩上,一会儿换换左手,一会儿又换换右手。
后边的就接连着发了议论:
“小日本不可怕,就怕心不齐。中国人心齐,他就治不了。前几天飞机来炸,炸在朝天门。那好做啥子呀!飞机炸就占了中国?我们可不能讲和,讲和就白亡了国。日本人坏呀!日本人狠哪!报纸上去年没少画他们杀中国人的图。我们中国人抓住他们的俘虏,一律优待。可是说日本人也不都坏,说是不当兵不行,抓上船就载到中国来……”
“是的……老百姓也和中国老百姓一样好。就是日本军阀坏……”我回答他。
就快走上高坡了,一过了前边的石板桥,隔着这一个山头又看到另外的一个山头。云烟从那个山慢慢的沉落下来,沉落到山腰了,仍旧往下沉落,一道深灰色的,一道浅灰色的,大团的游丝似的缚着山腰。我的轿子要绕过那个有云烟的尖顶的山。两个轿夫都开始吃力了。我能够听得见的,是后边的这一个,喘息的声音又开始了。我一听到他的声音,就想起海上在呼喘着的活着的蛤蟆。因为他的声音就带着起伏、扩张、呼煽的感觉。他们脚下刷刷的声音,这时候没有了。伴着呼喘的是轿杆的竹子的鸣叫。坐在轿子上的人,随着他们沉重的脚步的起伏在一升一落的。在那么多的石级上,若有一个石级不留心踏滑了,连人带轿子要一齐滚下山涧去。
因为山上的路只有2尺多宽,遇到迎面而来的轿子,往往是彼此摩擦着走过。假若摩擦得厉害一点,谁若靠着山涧的一面,谁就要滚下山涧去。山峰在前边那么高,高得插进云霄似的。山壁有的地方挂着一条小小的流泉,这流泉从山顶上一直挂到深涧中。再从涧底流到另一面天地去,就是说,从山的这面又流到山的那面去了。同时流泉们发着唧铃铃的声音。山风阴森的浸着人的皮肤。这时候,真有点害怕,可是转头一看,在山涧的边上都挂着人,在乱草中,耙子的声音刷刷地响着。原来是女人和小孩子在集着野柴。
后边的轿夫说:
“共党编成了八路军,这我还不知道。整天忙生活……连报纸也不常看(他说过他在军队常看报纸)……整天忙生活对于国家就疏忽了……”
正是拔坡的时候,他的话和轿杆的声响搅在了一起。
对于滑竿,我想他俩的肩膀,本来是肩不起的,但也肩起了。本来不应该担在他们的肩上的,但他们也担起了。而在担不起时,他们就抽起大烟来担。所以我总以为抬着我的不是两个人,而像轻飘飘的两盏烟灯。在重庆的交通运转却是掌握在他们的肩膀上的,就如黄河北的驴子,垂着头的,细腿的,使马看不起的驴子,也转运着国家的军粮。
1939年,春,歌乐山。
林小二
在一个有太阳的日子,我的窗前有一个小孩在弯着腰大声地喘着气。
我是在房后站着,随便看着地上的野草在晒太阳。山上的晴天是难得的,为着使屋子也得到干燥的空气,所以门是开着。接着就听到或者是草把,或者是刷子,或者是一只有弹性的尾巴,沙沙的在地上拍着,越听到拍的声音越真切,就像已经在我的房间的地板上拍着一样。我从后窗子再经过开着的门隔着屋子看过去,看到了一个小孩手里拿着扫帚在弯着腰大声的喘着气。
而他正用扫帚尖扫在我的门前土坪上,那不象是扫,而是用扫帚尖在拍打。
我心里想,这是什么事情呢?保育院的小朋友们从来不到这边做这样的事情。我想去问一问,我心里起着一种亲切的情感对那孩子。刚要开口又感到特别生疏了,因为我们住的根本并不挨近,而且仿佛很远,他们很少时候走来的。我和他们的生疏是一向生疏下来的,虽然每天听着他们升旗降旗的歌声,或是看着他们放在空中的风筝。
那孩子在小房的长廊上扫了很久很久。我站在离他远一点的地方看着他。他比那扫地的扫帚高不了多少,所以是用两只手把着扫帚,他的扫帚尖所触过的地方,想要有一个黑点留下也不可能。他是一边扫一边玩,我看他把一小块粘在水门汀走廊上的泥土,用鞋底擦着,没有擦起来,又用手指甲掀着,等掀掉了那块泥土,又抡起扫帚来好像抡着鞭子一样的把那块掉的泥土抽了一顿,同时嘴里边还念叨了些什么。走廊上靠着一张竹床,他把竹床的后边扫了。完了又去移动那只水桶,把小脸孔都累红了。
这时,院里的一位先生到这边来,当她一走下那高坡,她就用一种响而愉快的声音呼唤着他:
“林小二!……林小二在这里做什么?……”
这孩子的名字叫林小二。
“啊!就是那个……林小二吗?”
那位衣襟上挂着圆牌子的先生说:
“是的……他是我们院里的小名人,外宾来访也访问他。他是流浪儿,在汉口流浪了几年的。是退却之前才从汉口带出来的。他从前是个小叫化,到院里来就都改了,比别的小朋友更好。”
接着她就问他:“谁叫你来扫的呀?哪个叫你扫地?”
那孩子没有回答,摇摇头。我也随着走到他旁边去。
“你几岁,小朋友?”
他也不回答我,他笑了,一排小牙齿露了出来。那位先生代他说是11岁了。
关于林小二,是在不久前我才听说的。他是汉口街头的小叫化,已经两三年就是小叫化了。他不知道父亲母亲是谁,他不知道他姓什么,他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是从哪里来的。他没有名,没有姓,没有父亲母亲。林小二,就是林小二。人家问:“你姓什么?”他摇摇头。人家问:“你就是林小二吗?”他点点头。
从汉口刚来到重庆时,这些小朋友们住在重庆,林小二在夜里把所有的自来水龙头都放开了,楼上楼下都湿了……又有一次,自来水龙头不知谁偷着打开的,林小二走到楼上,看见了,便安安静静地,一个一个关起来。而后,到先生那儿去报告,说这次不是他开的了。
现在林小二在房头上站着,高高的土丘在他的旁边,他弯下腰去,一颗一颗地拾着地上的黄土块。那些土块是院里的别的一些小朋友玩着抛下来的,而他一块一块的从房子的临近拾开。一边拾着,他的嘴里一边念叨什么似的自己说着话,他带着非常安闲而寂寞的样子。
我站在很远的地方看着他,他拾完了之后就停在我的后窗子的外边,像一个大人似的在看风景。那山上隔着很远很远的偶尔长着一棵树,那山上的房屋,要努力去寻找才能够看见一个,因为绿色的菜田过于不整齐的缘故,大块小块割据着山坡,所以山坡上的人家像大块的石头似的,不容易被人注意而混扰在石头之间了。山下则是一片水田,水田明亮得和镜子似的,假若有人掉在田里,就像不会游泳的人沉在游泳池一样,在感觉上那水田简直和小湖一样了。田上看不见收拾苗草的农人,落雨的黄昏和起雾的早晨,水田通通是自己睡在山边上,一切是寂静的,晴天和阴天都是一样的寂静。只有山下那条发白的公路,每隔几分钟,就要有汽车从那上面跑过。车子从看得见的地方跑来,就带着轰轰的响声,有时竟以为是飞机从头上飞过。山中和平原不同,震动的响声特别大,车子就跑在山的夹缝中。若遇着成串地运着军用品的大汽车,就把左近的所有的山都震鸣了,而保育院里的小朋友们常常听着,他们的欢呼,他们叫着,而数着车子的数目,10辆20辆常常经过,都是黄昏以后的时候。林小二仿佛也可以完全辨认出这些感觉似的在那儿努力地辨认着。林小二若伸出两手来,他的左手将指出这条公路重庆的终点;而右手就要指出到成都去的方向罢。但是林小二只把眼睛看到墙根上,或是小土坡上,他很寂寞的自己在玩着,嘴里仍旧念叨着什么似的在说话。他的小天地,就他周围1丈远,仿佛他向来不想走上那公路的样子。
他发现了有人在远处看着他,他就跑了,很害羞的样子跑掉的。
我又见他,就是第二次看见他,是一个雨天。一个比他高的小朋友,从石阶上一磴一磴的把他抱下来。这小叫化子有了朋友了,接受了爱护了。他是怎样一定会长得健壮而明朗的呀……他一定的,我想起班台来耶夫的《表》。
1939 年春,歌乐山
放火者
从5月1号那天起,重庆就动了,在这个月份里,我们要纪念好几个日子,所以街上有多少人在游行,他们还准备着在夜里火炬游行。街上的人带着民族的信心,排成大队行列沉静地走着。
“五三”的中午日本飞机26架飞到重庆的上空,在人口最稠密的街道上投下燃烧弹和炸弹,那一天就有三条街起了带着硫磺气的火焰。
“五四”的那天,日本飞机又带了多量的炸弹,投到他们上次没有完全毁掉的街上和上次没可能毁掉的街道上。
大火的10天以后,那些断墙之下,瓦砾堆中仍冒着烟。人们走在街上用手帕掩着鼻子或者挂着口罩,因为有一种奇怪的气味满街散布着。那怪味并不十分浓厚,但随时都觉得吸得到。似乎每人都用过于细微的嗅觉存心嗅到那说不出的气味似的,就在10天以后发掘的人们,还在深厚的灰烬里寻出尸体来。断墙笔直的站着,在一群瓦砾当中,只有它那么高而又那么完整。设法拆掉它,拉倒它,但它站得非常坚强。段牌坊就站着这断墙,很远就可以听到几十人在喊着,好象拉着帆船的纤绳,又象抬着重物。
“唉呀……喔呵……唉呀……喔呵……”
走近了看到那里站着一队兵士,穿着绿色的衣裳,腰间挂着他们喝水的瓷杯,他们像出发到前线上去差不多。但他们手里挽着绳子的另一端系在离他们很远的单独的五六丈高站着一动也不动的那断墙处。他们喊着口号一起拉它不倒,连歪斜也不歪斜,它坚强地站着。步行的人停下了,车子走慢了,走过去的人回头了,用一种坚强的眼光,人们看住了它。
被那声音招引着,我也回过头去看它,可是它不倒,连动也不动。我就看到了这大瓦场的近边,那高坡上仍旧站着被烤干了的小树。有谁能够认得出那是什么树,完全脱掉了叶子,并且变了颜色,好象是用赭色的石头雕成的。靠着小树那一排房子窗上的玻璃掉了,只有三五块碎片,在夕阳中闪着金光。走廊的门开着,一切可以看得到,门帘扯掉了,墙上的镜框在斜垂着。显然在不久之前,他们是在这儿好好地生活着,那墙壁日历上还露着四号的“四”字。
街道是哑默的,一切店铺关了门,在黑大的门扇上贴着白帖或红帖,上面坐着一个苍白着脸色的恐吓的人,用水盆子在洗刷着弄脏了的胶皮鞋、汗背心……毛巾之类,这些东西是从火中抢救出来的。
被炸过了的街道,飞尘卷着白沫扫着稀少的行人,行人挂着口罩,或用帕子掩着鼻子。街是哑然的,许多人生存的街毁掉了,生活秩序被破坏了,饭馆关起了门。
大瓦砾场一个接着一个,前边是一群人在拉着断墙,这使人一看上去就要低了头。无论你心胸怎样宽大,但你的心不能不跳,因为那摆在你面前的是荒凉的,是横遭不测的,千百个母亲和小孩子是吼叫着的,哭号着的,他们嫩弱的生命在火里边挣扎着,生命和火在斗争。但最后生命给谋杀了。那曾经狂喊过的母亲的嘴,曾经乱舞过的父亲的胳膊,曾经发疯对着火的祖母的眼睛,曾经依然偎在妈妈怀里吃乳的婴儿,这些最后都被火给杀死了。孩子和母亲,祖父和孙儿,猫和狗,都同他们凉台上的花盆一道倒在火里了。这倒下来的全家,他们没有一个是战斗员。
白洋铁壶成串地仍在那烧了一半的房子里挂着,显然是一家洋铁制器店被毁了。洋铁店的后边,单独一座三楼三底的房子站着,它两边都倒下去了,只有它还歪歪趔趔的支持着,楼梯分做好几段自己躺下去了,横睡在楼脚上。窗子整张的没有了,门扇也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