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芬
类别:
其他
作者:
蒋光慈字数:22462更新时间:23/03/02 14:34:22
一
那时H镇还是革命的中心,从四方聚集来的,有很多逃亡的革命青年。我是一个流浪的文人,住在S埠,从未积极地参加过政治活动,本没有逃亡的必要;可是因为S埠恶劣的反动的空气日渐紧张,我的头脑因之窒塞得昏眩不堪,实在不能再忍默着住将下去了,所以也就跑到H镇来。
到H镇后闲住了几个月,在这几个月之中,遇见了许多有趣的人物,而最令我记忆着而不能忘却的,那恐怕要算是菊芬的两姊妹了。我与菊芬的姊姊梅英认识得比较早些,在认识了梅英两礼拜之后,我才与菊芬见了面。
我与梅英是这样认识的:一日我因有些事情来到我的朋友林双木君家里,不幸林君出去了,只有他的夫人曼华留在家里。我们之间是很随便的从没客气过,我看见林君不在他的书房内,便走进他的卧房了。这时房中坐着三个女子,她们正在谈话呢,见我走进房中,便都立起身来。第一个是圆圆的白净的面孔见人即笑迷迷地呈露着两个有趣的笑窝,这是林君的夫人曼华。第二个是一个很矮瘦的女子,面色是灰黄的,表现出很可怜的神情;我与她已认识得很久了,她的名字叫做秦素云,是四川人。等我要注意看第三个,为我所不认识的女子庆,为我的爱人报仇,为我的同志报仇!我的爱人是被军阀捉去杀掉了!……”
梅英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声音是非常地凄惨,似乎要哭的样子。然而我抬头望望她,她的两眼内并没有起泪潮;她还是持着冷静的神情,丝毫不令人感觉得她是悲哀地要哭起来的样子。
梅英依旧默默地两眼朝着窗外望着,似乎向那白云端里,追忆她那在重庆为军阀所杀死的爱人……
二
我与梅英此后就渐渐地熟识起来了。这是一个极冷静的女子,不喜欢多说话,在第一眼观之,似乎很缺乏热情。不过,你若与她相处久了,在言语的流露间,你便感觉得她并不是没有热情的人,不过她的热情不十分容易表现出来罢了。她的鼻梁很高,牙齿很白,身材适中,也可以说是一个还美丽的女子,不过她的美丽被她的冷静的表情所遮压了,不能引起人的注意。
后来她到江岸劳动学校做教师去了。我曾答应她到她的学校参观,并且有闲空时,我可以时常去看她。她曾说了一两句感激的话,然而在她的表情上看来,她并不表示什么欢迎,不过是随便说了一两句感激的话罢了。
自从她到了学校之后,我们很少的时候能够会遇着。我几次想到江岸去看看她,并参观劳动学校办理得好不好,可是我总未成行。这时已经是暑气熏蒸,十分炎热的夏天了,——我总未成行的原故,大约多半是因为怕热。但是我总有点惦惦不忘的心情,我以为我既然答应了她,而不照自己的话去做,这是不应当的事情。也许梅英因此要轻视我呢,也许梅英因此要骂我是一个好说诳话的人呢……
这是一个下午,一轮火炎炎的太阳在人们头上示威;车马喧嚷,人迹拥挤的A马路上的空气,更是燥热得异常。我因为要到旅馆内会一个新到H镇的友人,所以不得不忍受一点苦痛出来走几步路了。当我走到A路与C路交错的当儿,远远地我看见前面有两个打着玫瑰色的伞的女子走来。那一个穿着天青色的衣裳的,似乎是梅英的样子,可是那个与梅英并排走着的,穿着黄色的衣裳的女子,因为她的头部被伞所遮蔽住了,我不能判定是谁。我于是立着不动,等着她两个到来。我当时心里想道,“很久没与梅英见面了,今天却不料在路上遇着了她,也好,我可以问问她的近状。呵,我真有点对不起她……”想到这里,她俩已经走到我的跟前了。我连忙走前两步,向梅英打招呼,在这个当儿,我向那位穿黄色衣裳的女子看一看,却不认得她是谁。只见她不过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很窈窕的姑娘,具着一副白净的瓜子样儿的面孔,两腮泛着桃色的红晕,鼻梁上因为热的缘故,呈现出几粒细微的汗珠;她的剪短的头发蓬松着,不似梅英的整齐,她那由微笑而从红嫩的口唇内透露出来的牙齿,不似梅英的洁白无疵。可是在她的表情上,在她微笑时候的两个笑窝里,在她那一双水滴滴的秋波也似的眼光中,我即刻感觉得她是一个又天真,又活泼,又美丽,又纯洁的少女。她的态度实在是自然得可爱,我虽然与她初次见面,这时虽然还未与她说话,但是她所给予我的印象,将永远印在我的心里,留在我的脑里,不会消逝下去。
“呵,许久不见了,江霞同志,你近来好吗?”
“谢谢你!我近来无所谓好不好。你近来好吗?我真对不起你!我老想去看你,可是我怕热,一直到现在还没有去看你一次,真是对不起你!……”这时我脸上的汗珠滴将下来了,我一边拿手帕拭汗,一边向梅英继续说道:“天气这样热,简直热得要命,却不料在这种大热的天气,你们居然出来了。”
“我们因为有一点事情,不得不出来。”
我转过脸向着梅英的同伴的女子望一望,笑着问道:
“呵,这一位是谁,我还不认得呢。你们是同事吗?”
“这是我的妹妹菊芬,同我一块儿在劳动学校教书。”梅英接着将我介绍与菊芬,说道,“这是江霞同志,你晓得吗?鼎鼎大名的文学家……”
菊芬未等她的姊姊将话说完,连忙很天真地惊异地说道:
“呵,原来是江霞同志!我真是久仰得很呢,我来了一个多月了,难道你不晓得吗?”这时她向梅英望一望,似乎奇怪梅英在我的面前,从未提起过她的事来。接着她又微笑地向我说道,“我在江岸劳动学校里,已经有个把月了。我也在那里教书呢。江霞同志,你要笑我吗?象我这样的人,也居然为人师了,这岂不是要笑死人吗?啊?……”她停一停又继续着说道,“呵,江霞同志,你来到此地好久了吗?你现在做些什么事呢?又做了许多小说和诗吗?我真爱读你的作品呢!我来到H镇快一两个月了,却不料今天才遇见了你……”
菊芬说话时的这种毫不客气的,天真的,亲热的神情态度,简直将我惊异住了。她似乎并未把我当成一个生人,就同我们之间很久就相熟了的样子。这使我一方面虽发生惊异的心理,但是一方面又感觉得非常的愉快。她的目光,她的微笑,以及她的温柔而尖嫩的语音,简直完全征服了我,不知为着什么,这时我的一颗心竟莫明其妙地跳动起来。我暗暗地想道:“这么样一个可爱的姑娘!我真是少见过!……奇怪!梅英在我的面前为什么从没提起过她呢?……呵!这么样一个可爱的姑娘!……”
“你也是同你的姐姐一块儿从四川跑出来的吗?”我望着她呆默了一忽,忽然地问了这么一句。
“可不是呢!我是同姐姐一块儿从四川跑出来的。不瞒你江霞同志说,我们的性命几乎都没有了。‘三三一’的事情你晓得吗?”
我点一点头。这时梅英在旁边打断我们的话头,向我们说道:
“太阳这样地晒人,此地不是多谈话的处所。改日倘若江霞同志有空的时候,请到我们的学校里玩玩,那时我们再谈罢。现在我们要到汉江日报馆去了。江霞同志,你到什么地方去呢?”
“我到旅馆去会一个朋友去。”
“好,那我们就再会罢!天气真热!”
梅英拉着菊芬走了。我想送她俩一程,但我有点不好意思。我立着原处不动,看着她两姊妹走开;这时心中一种莫明其妙的情绪,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怅惘还是愉快。只见菊芬走了五六步之遥,掉转头来向我笑着说道:
“江霞同志!你别要将自己的话忘记了!有空的时候,请一定到我们学校里玩玩。”
与菊芬别了之后,我的一颗心对于她是念念不忘。在我过去的生命史中,虽然我也遇见了许多美丽的,和蔼的,令人动情的女子,虽然我的心魂也曾为女子所摇荡过,但是我没曾遇见过象菊芬这样天使似的姑娘!从没曾有哪个女子给过我这样不可磨灭的深的印象。“唉!这么样的一个可爱的姑娘!倘若我能爱她,倘若我能得着她的爱,那我将幸福到不可言状。象这样的女子,真值得我用全灵魂去爱她。但是我这样的人配爱她么,呵,我不配,我不配!……”我时常这样地想着。说一句实在话,菊芬已经把我的一颗心占领住了。
第二天我就想到江岸劳动学校去,可是我有点畏惧菊芬的姐姐梅英。这是一位很冷静的姑娘,她已经验过许多世故了,一定能够猜得到我的心事。我早不看她们,迟也不看她们,却遇见了菊芬的第二天,就来向她们献殷勤,这不是很可疑的事么?“梅英一定猜得到我的心事,或者她要鄙薄我……”我总是这样想着,不敢决定地就到江岸劳动学校去。可是到了第三天,我无论如何是忍不住了,不去看看菊芬,我一定是要发疯了。“到江岸去!到江岸去!我怕什么呢?难道去看看人也怕羞么?我是一个无用的东西呵!……不,我今天一定去!……”我经过长时间的踌躇,最后才决定了。
下午一点钟,我由S车站坐上公用的火车,不一刻钟的光景,已经到了江岸车站。下了车站,我即问着路,走向劳动学校来。江岸可以说是一个很大的村镇,建筑差不多都是低矮的茅屋;街道也狭隘污秽得很,除了几间寥落的商店而外,大半都是穷苦工人的住户。
劳动学校位于村镇的南边,与田野接连,建筑是砖瓦的,倒也显得很宽敞的样子。学校屋宇前边有一层围墙,进了围墙之后,才能见到学校的大门。当我走上大门前的用石头砌成的阶沿时,即见着大厅中,菊芬正拉着两个小女学生跳着玩呢。菊芬见着我走进来了,连忙丢开手笑着迎将上来:
“啊哈!江霞同志来了!天气这样地热,你居然下驾来了,稀客稀客!你晓得吗?我今天早晨还向梅英姐姐说,你是不会来的呢。呵,你脸上这样多的汗,快上楼去,我们在楼上住。”
菊芬不待我说话,即在前面将我引上楼来。
“这就是我同姐姐住的一间房子,”我们走进了一间不十分大,然而很清洁,在这个时候又很风凉的房子之后,菊芬指着房间内的布置说道:“房内一点布置都没有,弄得乱七八糟,真是见笑呢。呵,请坐下,坐在床上,坐在椅上,随你的便。梅英出去有事,一刻儿就回来,现在我去打水给你洗脸,请你略坐一坐,我就来。”
菊芬说着拿起脸盆打水去了。我向靠着窗户下边一张木椅子上坐下,将房内的布置仔细地看了一看:两张罩着白纱布帐的小床,一张四方的书桌子,书桌上面摆了一些书籍及许多零碎的东西;书桌上面的墙壁上,悬挂着孙中山,列宁和卢森堡三人的肖像……布置的确是简单的很,似乎住在这间房子里边的,不是两个美丽的女子,曾经在家中做过小姐的姑娘,而是普通的男学生。
这间房子向外有两个玻璃窗户,这时一阵一阵的凉风从窗外吹来,令我感觉得异常的爽快。我向窗外一看,浩荡的大江横列眼前,江中帆轮的来往,历历如画。“此处的风景倒还不坏呢。夏天住在此地,实在还不错……”我正被窗外的风景所引诱住的当儿,忽听菊芬说道:
“江霞同志!我水已经打来了,请你洗洗脸罢。”
“呵,真是得罪的很!你对我这样地客气!……”
我洗了脸之后,她坐在床上,我坐在椅子上,便面对面地谈起话来了。她的态度是异常地从容,就同我们已经是很久的老朋友的样子。我本来还有点拘束,见着她的这种神情,我也就感觉着自由得多了。
“这里住着还好吗?”我开始问她道,“功课忙吗?你教的是什么功课?”
“说不上好不好,”她笑着回答我道,“也说不上忙不忙,不过还很有趣味呢。这里的学生年龄都并不十分大,他们都是农人工人的子女,与他们每天在一块儿很是有趣味。江霞同志,这里你从前来过吗?”
我摇摇头,表示从前没有来过,她又继续说道:
“倘若你要做小说,这里倒有许多有趣味的材料呢。”她立起身来走到窗前,用手指窗外说道“不讲别的,就是那铁路旁边的一根电线杆子,已经是一部小说的好材料了。”这时我也立起身来走到窗前,向她所指的地方望,果然见着那铁路旁边立着一根电线杆子。
“难道说那一根电线杆子有什么有趣味的历史吗?”
“说起来它的历史倒很光荣,很悲壮的呢。有名的‘二七惨杀’你不晓得吗?”我点一点头;菊芬忽然现着悲惨的颜色,两眼似乎要流出泪的样子。停了一忽,她又继续说道:“京汉铁路江岸工会委员长林祥谦就是死在那一根电线杆子之下的。昨天还有一个学生为我述说他当时被难的惨状呢!……”
她说到此地,望我一眼,即时又掉转头去向那一根电线杆子望着。她沉默将下来了,我的心也有所动,一时说不出话来。我感觉得菊芬是一个多情而好悲伤的女子,不愿意再继续这个题目以增加她的伤感,于是我想变换别一个题目来提起她的兴趣。
“菊芬!你这一间房子真不坏,向窗外望去,一切景致真不错呢。江水的浩荡,风帆的往来,江岸那边的林木森森,岂不是一幅很好的图画吗?我想在月夜的时候,景致一定更要好些呢,可不是吗?”
“你是爱上我们这一间房子来了。”菊芬听了我的话,又复了常态,笑起来了。“实在的,我们的这一间房子真不错,请你也搬来住罢。好吗?”
“只要你们允许我……”我笑了一笑。
“这有什么允许不允许呢。你搬来之后,我们可以让你住,我们可以搬到别一间房子内住。实在的,我们不是诗人,不会做诗,实在辜负这一间房子了。倘若你住在这里,天天做出几首美丽的诗来给我们读读,岂不是有趣味的事吗?我们真是蠢材,心中有很好的意思写不出来……”
我只是笑着不语。她此时将话语停止了,用左手理了这时被风所吹散的蓬松的头发,刹那间如有所思的样子。过了一忽,她又重新说道:
“说起风景来,那我又想起我们的四川来了。江霞同志,四川大约你没去过罢?唉,我们四川的风景真好!此地的风景若与我们四川的比较起来,那简直有天渊之别了,简直相差得十万八千里。江霞同志,你相信吗?”
“是的,”我点一点头说道,“我虽然没有到过四川,可是我曾经听得许多四川朋友说过,四川一省就同一个广大的美丽的花园一样,是不是呢?”
“真的,四川一省真就同一个广大的美丽的花园一样呢。重庆的风景还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可是说起成都的山水来,唉,那真是好,那真好得说不出来!那锦江的春色,那玉垒的浮云……”
“四川有这样山水,也不怪在中国历史上出了许多才子呢。”
菊芬听了我的话,连忙很眉飞色舞地说道:
“可不是吗!我们四川真是出了许多才子呢!不过也出了许多象我这样的笨人……”
“不,菊芬!我以为象你这样聪明而……(我几乎说出可爱的三个字来了)而美丽的女子,只有你们四川才能产生得出来呢。也许四川山水的灵秀,现在都钟于你一个人的身上来了。”
我笑起来了。这时菊芬的脸上泛起一层薄薄的红晕。她看了我几眼,沉吟了一忽,轻轻地笑着向我问道:
“真的吗?你倒怪会恭维人呢!”
“我说的是真话。我素来不喜假意地恭维人。”
“我不相信。”她摇摇头,但是她这时的神情是很愉快的,似乎很满意我所说的话。但是在表面上她还是继续谦逊地说道,“我是一个再笨没有的人了,山水的灵秀哪能钟到我的身上来呢?”
“呵,菊芬,想起来了,我要问问你:你究竟为什么从四川跑到H镇来?你是怎样跑出来的?……你能告诉我吗?这对于我是很有趣味的事呢。”
“不,我不告诉你。”菊芬摇摇头,很妩媚地这样说。我有点莫明其妙,猜不透她说了这话是什么意思,便带一点惊异的神气向她问道:
“为什么你不愿意告诉我呢?这于你并没有害处呀!……”
“你大约是想在我的身上找取小说的材料罢?是不是的?”
“也许是的。但这于你也并没有什么害处。”
“害处倒没有什么害处;我也不怕你糟踏我,不过我就能这样随随便便地供给你做小说的材料吗?小说做成了,你可以卖钱,抽版税,但是供给你做小说材料的人,难道说就这样白白地瞎供给了吗?一定要……”
“一定要怎样呢?”
“一定要请我吃东西!哈,哈,哈!”
“这个自然,我一定请你吃东西。哈,哈,哈!……”我也笑起来了。
“那么,我就告诉你罢。”
我们照旧地向原位坐将下来了。
三
“我从头告诉你罢。不过我们先讲定,你是一定要请我吃东西的!”
“我与梅英姐姐都是F女子师范学校的学生。四川的教育当然是不会好的,我们F女子师范学校当然也办得不十分好,不过因为我们学校里还有几个急进派的教员,所以一般学生的思想倒还不十分旧。刘华平先生你晓得吗?这样又胖又黑说话慢吞吞地,一位很有趣味的先生,你曾见过吗?呵,你是知道他的。他就是我们学校的国文教员呢。在‘三三一’的事情发生之后,他在四川也登不住了,也只得同我们一样跑到H镇来。他真是一个好人呢!我们学生受他的影响很大。
“我在进F女子师范学校第一二年的时候,因为年纪还小,什么事也不知道,就这样鬼混鬼混地过去了。那时刘华平先生还未到我们的学校来教书呢。那时他恐怕还在广东罢。江霞同志,现在我想想真有趣,那时的思想真是莫明其妙呢!什么革命,什么主义,……那简直是说不上,我整天地嘻嘻哈哈地玩,高起兴来,就看一些旧小说,读一些旧诗词。江霞同志,你晓得吗?我对于旧诗词读得很多呢。我曾偷偷地把《红楼梦》读了又读,也不知为林黛玉哭了几多次,流了几多眼泪。我是一个很好哭的人,一觉有点悲伤,就要哭将起来。梅英姐姐时常骂我,骂我为什么要这样地好哭。梅英姐姐是不喜欢哭的,我很少的时候见着她哭过。今年‘三三一’的事情发生了,她有一位很好的男朋友被军阀捉去枪毙了,只有这一次,呵,只有这一次我见着她痛哭了一场。你不要以为她是硬心的人,她的心并不硬,待人是很好的,不过是不喜欢哭罢了。
“我从前是喜欢哭的,现在我哭的次数却很少了。江霞同志,你要笑我吗?你要笑我这样好哭的女孩子也配谈革命吗?哈哈哈!……呵,请你告诉我,你也时常哭过吗?我看你是很富于感情的人,恐怕也是好哭的一个人呵。你晓得吗?好哭并不是一件什么大坏事,有时哭过了以后,觉得很痛快呢。
“呵,这是闲话,我同你讲正经的事罢。我已经向你说过了,就是我初进F女子师范学校的一两年,除了一些旧文学的书籍而外,差不多什么新书都不愿意看。后来,有一天我在家里,我的二哥有一位朋友送一本书给我看。这一位朋友的名字是薛映冰,他现在也在H镇呢,你晓得他吗?见过面吗?呵,这个人真是一个很好的青年呢!他是一个又诚实,又聪明,又勇敢,又温柔的一个人,若你看了他,你也一定要喜欢他的为人呢。他今天也许会来;来的时候我一定将他介绍与你见见面。他时常到我们这儿来。他是知道你的,他也是一个诗人,很想拜你为老师呢。他现在在汉口报馆当编辑,今天恐怕是一定会来的。呵,他真是一个很可爱的人呢!你晓得吗?他这一次也几乎被军队捉住枪毙了呢。他在重庆是有名的过激分子……
“薛映冰送了我一本书,我当时并不曾注意地翻开看。后来走到自己的房里,我把这一本书仔细地翻开看了一看,原来是一部新诗集。江霞同志,你猜得到这部诗集是谁个做的吗?请你猜猜看!你猜不到吗?哈哈哈!这本书的著作人就是你呢!我诚然与你现在才见面,可是我在精神上久已见着你的面了。读了你的作品,知道了你的思想,不也就同见了你的面是一样的吗?不过当时我却不曾想到有今日,会能在H镇这个地方真正地见着了你。
“我将你的诗集仔细地读了一读,越读越有趣,不禁不自觉地发生了一种新的情感,我的思想也就因之慢慢地变化起来了。江霞同志,你晓得吗?说起来,你倒与我的思想有很深切的关系呢。你给了我新的情感,你给了我新的思想,总而言之,我之所以有今日,你实在有很大的功劳呢!江霞同志,我应当感激你,多多地感激你,可不是吗?你别要笑,我说的是实在的话。
“从这时起,我的思想就渐渐地完全改变了。后来又读了许多关于社会革命的书籍,我的知识又更增加了一点,觉得现在的社会的确是不好,没有一桩令人快乐的事情,非根本改造一下不可,于是我就这样慢慢地慢慢地变成为一个很激烈的革命党人了……真的,现在社会真是太不成样子了!我有时想起来一些不人道的,不平等的,一些黑暗的事情来,我真是愤恨得要哭了!这样的社会,无论如何,我是不能忍受下去的!……
“我的姐姐,她的年纪比我大;她当然比我更懂得事呢。你看她表面似乎是一个很冷静的,很缺乏热情的人,其实她对于革命的事业很热心呢。她在我们学校里组织什么妇女解放协会,还担任党的小组的书记,……她的确很能做事情呢。她大半是受了她的男朋友的影响。这位男朋友也可以说是他的爱人罢,是一个很能做事情的人,他们俩是怎样认识的,我可是说不清楚了。不料‘三三一’的惨案发生了之后,我的这位未来的姐夫也遭了军阀的毒手!……唉!江霞同志!这半年来,也不知死了好多的,真正为民众谋利益的革命党人!你是从S埠来的,那里听说成千成百地屠杀,在广东也是一样……唉!这又有什么办法呢!呵,我的天王爷!我想起来,连饭都吃不下去!
“呵,现在我又发空议论了。我应当向你说一说我家里的情形。江霞同志,说起来我们家中的情形来,倒是非常有趣味呢!梅英姐姐向你说过吗?没有向你说过?好,我今天向你说一说罢。
“我们的家在重庆经商,也可以说是中产阶级的家庭罢,钱是有几个的。我的父亲是前清的举人,民国后,才入商界的。他简直是一个复辟党!他的思想非常的顽固,非常地陈旧。我向你说,他现在还在梦想开科取士呢,你说奇怪不奇怪?母亲呢,她是一个旧式的,性情很慈善的女人,整天地照料家务,倒无所谓。我有两个哥哥,大哥今年大约已经三十岁了罢,他在大学毕了业之后,住在家里一点事情也不做。照他的思想上说,他却是一个国家主义者呢。二哥现在C大学文科读书,他是与我们站在同一战线上的,可以说是我们家庭中之左派了。还有一位叔父,他是一个国民党员,可是他的思想真右,我简直不明白他的头脑是怎么样生长的!
“江霞同志,你看看!我们家里的人数并不多,却分出这么许多派别呢。你说这不是很可笑的事吗?我们不但分出许多派别,我们还要时常实行思想斗争呢。每逢我们聚在一块的时候,一谈到政治上和社会上的问题来,那我们大家就各抒己见,争持得不可开交。你说,中国无论如何是不可以赤化的;他说,不实行社会革命还能行吗?我又说,反对农工利益即是反对革命……就这样地争持着,谁也不肯让谁。梅英姐姐是一个不喜欢多说话的人,她以为这种争论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可是我,我却很喜欢同他们争论呢。江霞同志,你看我是一个好说话的人吗?是的,我真是好说话。在争论时,我连一句都不让他们。我的父亲诚然是与我反对的,诚然是一个保皇党,可是他是很爱我的,他并不十分责备我,只说我是小孩子不懂事。我的叔父却恨我极了,我直接骂他是反革命。可是他没有我的办法,他说不过我,每逢争论的时候,我总是把他驳倒了,使他没有话说。
“江霞同志,你晓得吗?当我们争论时候的情形,你没曾看见过,那真是有趣呢。若有照相机把那种情形照将下来,这岂不是很好的影片吗!你没有看见我与他们争论的样子,我有时争论得能够乱跳乱叫起来,他们没有我的办法,因为我的年纪顶小……
“好,这些话不多说了罢,现在让我说一说我们为什么要从四川跑将出来。我们四川黑暗的情形,你当然是晓得的,军阀年年战争,互相攻打,闹得一塌糊涂,民不聊生。北伐军胜利以后,四川一部分的军阀也投起机来,居然变成为总理信徒,宣言努力革命了,……哈哈,这不是滑稽么?好,我们在重庆也就利用这个机会,实行革命的工作:组织妇女协会哪,宣传三大政策哪,要求言论自由哪……这确弄得假革命的军阀怕将起来了。重庆的军阀久想把重庆的真正的革命党人消灭掉,可是没有机会。一直酝酿到了三月十一日,他们才决定下毒手,想把革命党人一网打尽。他说我们是赤化,是暴徒分子……如此,我们曾经露过面的人,还能在重庆住吗?也不知杀了许多人!倘若我同梅英姐姐被捉住了,是没有什么话讲的,一定是死路一条了。想起来,真是有点儿危险呢!差一点儿我们的性命就没有了!……
“当天晚上,我就同梅英姐姐商量逃走的方法,但是逃到什么地方去呢?那时我们以为H镇是惟一的革命的中心,以为H镇是最有希望,最为安全的地方,所以就决定逃到H镇来。又谁知逃到这里以后,才晓得这里的情形,并不是怎样可以乐观……在最近的期间,此地恐怕要发生变化罢,江霞同志,你说可不是吗?我看此地的革命要人是没有一个靠得住的。他们真是革命的吗?不,我看他们不是的……”
“好,当时我同梅英姐姐,没有法子想,只好跑到此地来。你愿意知道我们逃走的情形吗?梅英姐姐装扮一个老太婆的模样,穿着我们四川土产的老蓝布的,式样很旧的衣裳;头上扎着老蓝布的头巾,又用一些东西将脸一涂,简直是一个乡下的老太婆呢,差不多连我都不能认得出是她来。而我呢,江霞同志,请你想想我是怎样地装扮呢?你大概想不到的。我的辫子梳得光光地,用很红很红的头绳子扎起来。你晓得吗?我的头发是到此地才剪去的呢,那时我还是在梳辫子。当时我又将脸用粉擦得很厚,两腮和嘴唇上,也点上了很红很红的胭脂,简直变成了一个很俗的乡下的姑娘了。我又将女学生的衣服脱下,另外穿上普通女子所穿的衣服,——就这样,我向镜子一照,连我自己也认不得自己了。江霞同志,你想想我装扮得是怎样地有趣呢?现在我自己有时想起来,也真要笑起来了呢。
“到了第二天我们清早上了船,就这样地从重庆逃走出来了……”
四
菊芬滔滔不绝地,如流水也似地说到此地,梅英同一个青年走将进来。菊芬见他们进来了,即刻立起身来,走上前去迎接他们。她笑嘻嘻地,心中怀着无限欢欣的样子,将进来的一个青年的左手握着,表示一种非常亲爱的态度。我见着这种情形,即时起了一种不快的情绪,说妒嫉也不是妒嫉,说失望也不是失望。当这一位青年用他那伶俐然而并不怀着恶意的眼光向我望着的时候,我的心似乎有所动,我的脸似乎微微地有点发起烧来了。我想道,“这大约就是菊芬所说的薛映冰罢?菊芬对他这样地亲热……”
我立起身来了。梅英向我微笑着然而又很冷静地向我点一点头。我这时只注意菊芬与这位青年人的动作,并不预备与梅英说一些别后的话。
“你来的为什么这样迟呢?我等你好久了,你晓得吗?”青年笑了一笑,没有回答,菊芬转过脸来,向着我说道:‘映冰,江霞同志你认识吗?来,我将你们介绍一下,”这时菊芬放开了青年的手,走到我与薛映冰的中间。“这是江霞同志,这是薛映冰同志,现在汉江日报馆当编辑,是与我们一块从四川跑出来的。好,我们坐下罢,大家都不必客气……
我们坐将下来了。只有菊芬一个人站在书桌子旁边,翻看薛映冰的书包。我仔细将薛映冰一看:这是一个刚过二十岁的青年,四方形的面庞,面色是很白净的;在他的眼光中,在他的还带着几分孩子气的微笑里,我觉着他很有许多与菊芬类似的地方。他看起来是一个很和善的青年,然而在眉宇之间流露着英气勃勃,又令人感觉得他是一个很真诚而果敢的人。当他与菊芬并立在一块的时候,那么任何人都要惊叹这是一对再好没有的天生成的小伴侣!“是的,他俩真是天生成的一对!……”我这样地想道,然而失望的情绪却将我征服住了。
“江先生来到H镇很久了罢?”薛映冰很和蔼可爱地向我说道,“我久已想见江先生,可是不知道江先生你住在什么地方。”
“我来到此地已快到一两个月了,我现在住在一个朋友的家里。你是同菊芬一块从四川跑出来的吗?”
“不是的,”他向菊芬两姊妹望了一眼,这时菊芬还是翻看他的书包,而梅英坐在床上如有所思的样子。“她们俩先走,我离开重庆要迟几天。我也是化了装才能逃出来的呢。唉!我们四川现在真是黑暗极了!……”
“到处都是一样的呵!”梅英插说了这么一句。我转过脸来看看她。她的一副严肃的神情令我注意。稍微沉默了一忽,她又继续对我们说道:
“此地恐怕也要快了罢?听说正在酝酿着呢。也许在这一个月之内就要发生变化。映冰,你在报馆里,得到有什么消息没有?”
薛映冰摇摇头说道:
“这两天没有得着什么消息。大概情形是不大好罢……”
“我们的脑袋在四川没有被军阀砍掉,现在恐怕要在这个革命的中心送掉了。若果变故发生,我们向什么地方跑去呢?四面八方都是我们的敌人……可不是吗?也好,早迟都是死……”
梅英说到此地,反而笑起来了。她的态度也改变为从容些,不似先前的严肃了。这表示她并不怕死,不以死为可悲伤的事情。薛映冰听了梅英的话,便接着很坦然地,带着笑地说道:
“死倒没有什么要紧,不过我们不应当白白地就死了,我们应当干一下……难道说我们能静等着敌人来砍我们的脑袋么?”
“哼哈!这是谁个写给你的信?这是女子的笔迹……”这时菊芬从薛映冰的书包中检出了一封玫瑰色的信,很惊奇地,略微带着醋意地,这样笑着喊道,“你说你说,这是谁个写给你的信,映冰这是哪一个女子写给你的?啊?”
“你没有看清楚,就这样地乱叫起来!”薛映冰说着这话时,态度很是镇静的,然而他的脸却有点微红起来了。
“你当这一封信是情书吗?”他又继续地说道,“菊芬,你错了!这并不是什么女人写给我的,你把信拆开看看就知道了。这是我的朋友万君益写给我的,他这个人你们没有看见,又高又胖又黑又粗,却惯爱用漂亮的信封写信,所写的字也似乎有点象女子的笔迹……”
薛映冰望望我,有点难为情起来。菊芬真个把信拆开看起来了。
“菊芬,你晓得吗?”薛映冰停了一忽又笑着说道,“我只希望你一个人写信给我,除了你而外,任什么女子的信,我都不愿意接受……现在你看清楚了吗?这是不是一封情书?”
菊芬看完了信之后,又重新将它折叠起来,放到书包里去。这时在她的脸上荡漾着愉快的微笑的波汶,同时似乎又有点羞意。她走到薛映冰面前,痴痴地望他几眼,便故意地笑着说道:
“我不相信你说的是真话。你们男子一个人总是有几个女朋友的……”
薛映冰有点着急起来了。
“我可以向你发誓……”
菊芬向薛映冰的旁边坐下,他俩的身子几乎是挨着了。薛映冰继续向她解释,他是如何地爱她……菊芬报之以安慰的甜蜜的微笑。这时梅英坐在床上,两眼只向窗外望着,似乎毫不觉察到她的妹妹与薛映冰的动作。最后她静默地走到窗前,倚着墙壁,向着那浩荡的大江望去,默然无语。这时也许她想到逃亡时的情形,也许想到H镇不久要发生变故,也许想到她那已死去的爱人,永远不能再见着的爱人……
我这时又重新想道:“这真是天生成的一对!这真是一对可爱的鸳鸯!但是我呢,我……”我简直陷入失望的海里,不知什么地方是涯际了!但我只是对于自己失望,而并没有丝毫嫉妒薛映冰的心情。我知道我不应当嫉妒他,我没有嫉妒他的权利。他与菊芬是天生成的一对,地生成的一双,是再好没有的伴侣!而我有什么权利来做他俩爱情的阻碍呢?我是一个忽然外来的人,绝不应当对于他们有丝毫的阻碍。“是的,我应当牺牲自己!我应当忍受苦痛!我不应当对于菊芬再起什么心思了!”最后,我是这样地决定了。
“但是菊芬真是一个可爱的姑娘呢!……”我虽然决定对于菊芬不起什么心思了,但是菊芬的那一种天真的,活泼的,如天使也似的模样,深深地印在脑膜上,无论如何是忘记不掉的。
当晚回到家里,吃过晚饭后,很早地我就睡下了。我想早些入梦,好忘记日间的一切,但睡神总不光临我。我觉着我已陷入失望的海里,永远没有跳出的希望。我决定牺牲自己,忍受苦痛,消除对于菊芬的心思,但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这一夜在,“但是菊芬真是一个可爱的姑娘呵!……”的幻想中,劳得我心神疲倦,一直到天亮的时候才睡着。
时菊芬从薛映冰的书包中检出了一封玫瑰色的信,很惊奇地,略微带着醋意地,这样笑着喊道,“你说你说,这是谁个写给你的信,映冰这是哪一个女子写给你的?啊?”
“你没有看清楚,就这样地乱叫起来!”薛映冰说着这话时,态度很是镇静的,然而他的脸却有点微红起来了。
“你当这一封信是情书吗?”他又继续地说道,“菊芬,你错了!这并不是什么女人写给我的,你把信拆开看看就知道了。这是我的朋友万君益写给我的,他这个人你们没有看见,又高又胖又黑又粗,却惯爱用漂亮的信封写信,所写的字也似乎有点象女子的笔迹……”
薛映冰望望我,有点难为情起来。菊芬真个把信拆开看起来了。
“菊芬,你晓得吗?”薛映冰停了一忽又笑着说道,“我只希望你一个人写信给我,除了你而外,任什么女子的信,我都不愿意接受……现在你看清楚了吗?这是不是一封情书?”
菊芬看完了信之后,又重新将它折叠起来,放到书包里去。这时在她的脸上荡漾着愉快的微笑的波汶,同时似乎又有点羞意。她走到薛映冰面前,痴痴地望他几眼,便故意地笑着说道:
“我不相信你说的是真话。你们男子一个人总是有几个女朋友的……”
薛映冰有点着急起来了。
“我可以向你发誓……”
菊芬向薛映冰的旁边坐下,他俩的身子几乎是挨着了。薛映冰继续向她解释,他是如何地爱她……菊芬报之以安慰的甜蜜的微笑。这时梅英坐在床上,两眼只向窗外望着,似乎毫不觉察到她的妹妹与薛映冰的动作。最后她静默地走到窗前,倚着墙壁,向着那浩荡的大江望去,默然无语。这时也许她想到逃亡时的情形,也许想到H镇不久要发生变故,也许想到她那已死去的爱人,永远不能再见着的爱人……
我这时又重新想道:“这真是天生成的一对!这真是一对可爱的鸳鸯!但是我呢,我……”我简直陷入失望的海里,不知什么地方是涯际了!但我只是对于自己失望,而并没有丝毫嫉妒薛映冰的心情。我知道我不应当嫉妒他,我没有嫉妒他的权利。他与菊芬是天生成的一对,地生成的一双,是再好没有的伴侣!而我有什么权利来做他俩爱情的阻碍呢?我是一个忽然外来的人,绝不应当对于他们有丝毫的阻碍。“是的,我应当牺牲自己!我应当忍受苦痛!我不应当对于菊芬再起什么心思了!”最后,我是这样地决定了。
“但是菊芬真是一个可爱的姑娘呢!……”我虽然决定对于菊芬不起什么心思了,但是菊芬的那一种天真的,活泼的,如天使也似的模样,深深地印在脑膜上,无论如何是忘记不掉的。
当晚回到家里,吃过晚饭后,很早地我就睡下了。我想早些入梦,好忘记日间的一切,但睡神总不光临我。我觉着我已陷入失望的海里,永远没有跳出的希望。我决定牺牲自己,忍受苦痛,消除对于菊芬的心思,但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这一夜在,“但是菊芬真是一个可爱的姑娘呵!……”的幻想中,劳得我心神疲倦,一直到天亮的时候才睡着。
……H省的农民问题闹得很厉害了。农民直接起来打倒劣绅,土豪,没收大地主的土地……土地革命的空气日渐紧张起来:这种紧张的空气逼着“革命的”政府不安而摇动起来,渐渐显露出自己原来的面目。这是因为所谓革命的领袖自己原来都是神圣的土地的保护者,自己原来都是与土豪劣绅有密切的关系的……
H镇近来革命的空气日渐消沉下去,而反动的空气却一天紧张似一天,似乎再没有预防的可能了。如六月天的下午,天气异常地燥热,从南天角上乌云渐渐地聚集起来,散布起来,渐渐地将太阳遮蔽起来,同时遥遥地,隐隐地闻着雷声,——这是暴风雨将至的征兆;虽然暴风雨这时还没有在我们的眼前吼叫起来,但是我们已经觉得这是不可免的,即刻就要发生的事实了。
我本要拿起笔来从事一部长篇小说的创作,但是一因为天气太热,拿起笔来就是满身汗,实在不能工作;二因为政治的空气将我烦闷住了,这时我就同害了狂热病的样子,弄得心神不定,坐卧也不安;因此,我所预定的长篇小说,虽然起了几个头,但结果只是起了几个头,所买来的稿子纸还是空白着。
我这时真是烦闷极了!有一个问题在我的心里盘旋着而不能解决:继续从事文学的工作呢,还是将笔丢下去拿起枪来?现在只有枪弹可以解决一切的问题,我还写什么小说干吗呢?但是革命是多方面的,我应当在文坛上做一员革命的健将,将我的笔锋做为攻敌的大炮……但是这恐怕是妄想罢?还是去拿枪的好,现在是拿枪的时代!……这个问题将我苦住了,不能得着一个坚定的解决。我曾问过一个与我相识的团长:“我能当兵么?我现在想当兵,请你把我收取在你的团里。”他笑起来了,说道:“笑话!你当兵?你还是写你的小说罢,你的小说写得实在不坏!”我听了这位团长的话,我感觉到有点羞辱。我为什么不能当兵呢?也许我的身体弱不能吃苦,连枪都背不动,但是我可以练习呀!……同时我又想道:我的小说还不坏!我还是尽我的所长罢,我可以写出几部与革命很有益处的小说来。……
这个问题真是把我苦住了!我因之咒骂我自己是一个无用的人,是一个只会幻想而不会实行的人……我与菊芬两姊妹来往得很相熟了,虽然她们很恭敬我,很愿意与我亲近,但我有时却惭愧起来:菊芬这样天使似的女子,这样勇敢而纯洁的女子,我实在不配爱她。我是一个无用的人,我应当羞见她,我在她的面前应当抱愧,深深地抱愧。
“我还是拿枪去罢?……不,我先去征求菊芬的意见,且看看她是如何地劝我……”我于是这样地决定了。倘若菊芳劝我抛弃文学的工作,而从事拿枪运动,那我将一定听从她的话,而再不至于有什么迟疑了。为着革命的利益,为着菊芬的意见,为着我自己的良心,我应当如此做去。……
一天礼拜日的傍晚,我与菊芬两个人坐在江边的草地上,眺瞻着那夕阳欲坠的时候的晚景。夕阳射在流动的江波中,幻成万条闪灼的金影。对岸的林木,在日中看之,本来是很郁绿的,此时受着夕阳的返照,却亦形成了黄色,好似秋天的景象。帆船不断地往来,遥遥地听着舟子们唱着悠扬而哀怨的晚歌。这时凉爽的晚风渐渐地将暑气吹散,使人感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清快。
菊芬穿着一件旗袍式的白绸子长衫,一双白帆布鞋,在晚风的轻荡之中,她素雅得如雪中的仙女一样。她近来的脸色比以前更变为丰腴洁白而红嫩了。这时她是这样地美丽,这样地飘逸,这样地令人神往……我很难寻得适当的形容词来把她形容出来。我俩坐着的距离不过二尺,因之我深深地感觉得她的风韵,领受着她的身上一种处女的香气。她的两个柔媚的乳峰是这样动人地高高地突起……
“我们每天做事做到晚,真是有点厌烦呢。若要每天傍晚都能坐在这江边的草地上休息休息,领略一点自然界所给予我们的安慰,这不是一件很好的事吗?呵,江霞同志,你在想什么呀?”
我正在沉默着,一手支持着头,深深地幻想的当儿,忽然听见菊芬问我,我不知因为什么,忽地有点羞赧起来。“她也许看透我的心事罢?也许她猜着了我现在所想的是关于她的事罢?……”我这样地想着,不觉又有点悔恨:我已经决定不在菊芬身上再起什么念头了,为什么我现在又在幻想她,又为她的美丽所引诱呢?她固然是可爱,真正地可爱,但她不是为着我的,我不应当爱她……她与薛映冰是天生成的一对,她自有爱人,她自有爱她的人,我不应当,我不应当呵……
“江霞同志,你在想什么呀?”菊芬见着我不语,又继续问道,“你在做诗吗?还是在想心事?……这样的好景致真值得做一首诗来纪念呢!你是不是在做诗,请你告诉我!”
“不是的,我是在想心事,我想我与你识面的时候太迟了。我恨我没有……”我有点口吃起来了,不敢再说将下去。说了这几句之后,我又悔恨我自己不应当向菊芬表示这种意思。我为什么要向她表示这种意思呢?这不是多余的吗?我已经决定不再起恋爱她的念头了,为什么我现在要说出这几句话来?菊芬一定要骂我,一定要笑我是愚人……我是这样地想着,静等着菊芬的回答。
“是的呵,我们见面的时期是太迟了。当我初次读了你的书的时候,我就想见见你的面,可是到现在才与你遇着呢。江霞同志,说起来人生的遇合,真是很难预料呢。我怎么能够料着与你在H镇见面呢?可不是吗?”
菊芬说着这话的时候,神情是非常地平静,显见得是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见着她这种样子,似乎很感觉着一种羞辱,但同时我又放起心来了。我想道,“也好,她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否则,她也不知是要骂我,还是要笑我呢。”我把心平一平,也就随着她的话音说道:
“是的呵,人生的遇合是不能预先料到的。我也没料到我会在此地与你遇见呢。我更没料到我能在这江边上与你并排坐着,瞻眺这江中的晚景……”
我觉着我的话又有点不对了,照这样地说下去,岂不是又要引出“那一个问题”来了吗?……忽然我想起来今天来见菊芬的目的,是要征求菊芬对于我“继续从事文学工作呢,还是将笔抛下去拿起枪来?”的意见,而不是来与菊芬谈爱情,也不是来与菊芬并排坐在江边草地上,瞻眺这夕阳欲坠的时候的晚景。我连忙改变话头,向菊芬笑着说道:
“呵,我想起来了,我现在有一个问题要请你替我解决一下。”
“你有一个问题?你有一个什么问题呢?”菊芬略微带着一点惊异的神情反问我。
“我现在想当兵去,你以为怎样?”
“怎么?你想去当兵?为什么想去当兵?”菊芬更加惊异起来了。她这时两只活泼的,闪明的,就如同秋水也似的眼睛,更睁得圆大起来,笔直地望着我。我于是向她慢慢地解释:
“你听了我的话,很觉得奇怪,是不是?其实我告诉你,这并没有什么奇怪的。我老早就起了去当兵的念头,不过到了现在,我的这种念头更为坚决了。近来的时局你晓得吗?越弄越坏,眼看着此地是不能维持下去的。谁个又能断定此地不至于发生屠杀的事实呢?……我想来想去,只有大家去拿起枪来一条路,靠着人家的力量总是不会成功的。若要达到我们的目的,除非我们自己去拿枪去;枪在别人的手里,我们无论怎么样宣传,怎么样组织,都是没有用处的,菊芬,你晓得吗?
“我现在想将笔抛掉,跑到军队里去。我不愿做什么政治的工作,我看一些什么标语,什么宣传大纲,都是狗屁!没有用处!自然,我并不反对宣传,并不反对做政治工作,不过我们若没有枪拿在手里,这些不过是空口说白话而已,菊芬,你说有用处吗?
“不错,有很多的人夸奖我,说我的文学天才还不错,菊芬,恐怕你也是这样想罢?不过现在我却怀疑我自己了。我将我自己所写出来的东西,昨天晚上重新翻了一下,越看越不满意,越看越觉得不成东西。我是一个革命文学家?喂!在此需要拿枪的时代,我这个人有什么用处呢?我真能对于革命有点贡献吗?姑且不讲我的作品是好是坏,即使我的作品真正是好,这又有什么用处呢?而况且我觉得我的东西并不好,我并没有伟大的文学天才,因为现在所发生的一些惊神动魄的事情,我觉着我没有力量把它完全表现出来……
“菊芬,你以为我的话对吗?……”
我停住了。菊芬听了我的话,将两条秀长的眉峰皱了起来,不即刻回答我,慢慢地将头低将下去了。她这时似乎是在默想关于我所说的一些话,而要寻出一个答案来。我看她这种样子,便也不去催问她,而将目光挪到江中的波浪上。这时夕阳,未经我们的注意,已经消逝了自己的影子,映射到波浪中而鼓动着幻成奇异的彩纹的,只有夕阳坠后,在天空中红黄混合的晚霞。江对岸的林木已沉没于迷蒙的烟雾里,遥遥地隐现着几处的星火。晚风更吹得凉起来了。菊芬头上的蓬松的黑发,这时更被风吹得纷乱。因为头低下的原故,我看出她的头发下很洁白如玉一般的颈子……
“江霞同志,你要我代你解决吗?”她忽然抬起头来,这样地笑着问我。我点一点头,她又继续说道,“依我的意思,你还是做你的文学工作好。你这种样子哪有当兵的资格呢?你能背得动枪吗?”
“我可以练习。我的身体固然不好,但是我可以……”
“哈哈!练习!你别以为当兵太容易了!我劝你还是打消当兵的念头罢!我并不反对当兵,在此危急的时候,我更不应当反对当兵。不过我想,我想你没有当兵的必要。你以为你当了兵之后,贡献于革命的,比你现在所贡献的为大吗?你否认文学的作用吗?”
“请你说,文学到底有什么作用呢?”
“喂!我真料不到你会说出这种话来!你居然否认文学的作用……我不是向你说过吗?我的思想之所以有今日,你实在有很大的功劳……”
“也许是的,不过这种功劳总是很小的!”
“我真奇怪你的说话!你能说文学与革命思想没有关系吗?你能否认文学不能鼓动革命的情绪吗?老实向你说,一篇好的革命文学的作品,比一篇什么宣传大纲的效用还要大呢。现在一般青年大部分都喜欢看文学的书,若你能用文学的手腕,将他们的情绪鼓动起来,引导他们向革命的路上走,这岂不是很要紧的事吗?这岂不是你对于革命的贡献吗?”
菊芬的态度郑重起来了。她似乎有点责备我的样子,两眼直望着我不动。我这时倒被她质问得没有话说。停了一忽,她又继续说道:
“我劝你别要胡思乱想罢!好好地做小说!现在真有许多可歌可泣的材料,你应当好好地将它们表现出来,我以为只有你才能表现出我们的时代来……”
“请你别要太恭维我了!我觉着我的天才非常的薄弱,我不能……”
菊芬复将头低下,沉默着没有回答我。我这时的思想被菊芬的这一段话,又说得莫明其妙了。我觉着有点茫然,有点失望。我觉着她的话有点道理,但同时我又不相信她所说的关于我的话。
“江霞同志,”菊芬忽然抬起头来向我笑着说道,“我也要问你一句话。象我这样的人,你以为可以当做小说的材料吗?我请你……”菊芬有点羞意了。
“你请我做什么呀?”
“我请你将来写一篇关于我的小说……”
“一定的!一定的!”
“真的吗?我感谢你!”
“你真是一位可爱的姑娘!”我忽然地说出来了这一句话。我的心有点跳将起来,我觉着我的脸也有点红将起来,幸而这时暮色已经很暗了,菊芬大约不能辨出我脸上的表情。我想把她一把抱到怀里,蜜蜜地吻她,吻她的头发,吻她的颈子,吻她的眼睛,吻她的鼻子……我的心越发跳动起来,无论用怎样大的力量,不能把它平静下去。
“喂!天这样黑了,你俩还在这儿坐着!我只当你俩掉下江去淹死了呢。快回去罢,天这样黑了……”
我回头看看,原来是梅英来找我们回到学校去。我感谢梅英!她将我救出了困难的危境。……
五
自从这一晚在江边与菊芬别了以后,差不多有一个礼拜的样子,我没有到劳动学校来看她们。我不愿意再见她了,见了她徒使我感觉得无限的苦痛。她就同有什么伟大的吸引性也似的,无论我自持得怎样地镇静,可是一见了她,我的一颗心就要跳动起来了。她实在是太可爱了,倘若天使是世界上最可爱的,那么她就是天使了。我一方面感觉得我不得不爱她,但一方面我的意识又告诉我说,“菊芬是一个可爱的姑娘,薛映冰也是一个可爱的孩子,他俩正是天生成的伴侣,你有什么权利来扰乱他们俩的爱情呢?喂!算了罢,你没有恋爱菊芬的资格……”这一种内心的冲突,真是使我痛苦极了!最后,我决定往下去不多见菊芬的面,或永不见菊芬的面,慢慢地用强制的工夫,来冷淡自己对于菊芬的感情。
真的,我有六七天没有见着菊芬了。我何尝不想见她,可是见了她徒增加我的愁苦与怅惘……
同时,在这六七天之内,H镇的政局大大的变动了:街上所有革命的标语尽被撕去;逮捕左倾分子……惊慌……恐怖……不安定的现象……
我这时对于政治的悲愤,一时地将我对于菊芬的想念压低下去了。我这时是住在C路F里一位友人家里的前楼上,凡C路终角的刑场上枪毙人的枪声,我都可以听得清清楚楚地。环境逼迫我不能多出门,可是自有我这位同居的友人报告我:在刑场上枪毙的是一些什么人。……这些被枪毙的人从前是很忠实的革命党员,而现在却被政府加上一个暴徒的罪名。……这些杀人的枪声简直把我的一颗心震裂得痛不堪言。在心痛得最厉害的时候,我似乎觉着我要走入疯癫,我要同着他们一块儿死去。
一天吃过午饭以后,我迎着风躺在藤椅子上面,这时恰又听见刑场上的枪声。我的一颗心始而为之裂痛,继而被我强制得又平静下来了。我又想起来我向菊芬所提出来的一个问题:“继续做文学工作呢,还是将笔抛下去拿起枪来?”在这一次我是坚定地决定了:“现在是拿枪的时代了!什么文学,什么革命文学,这都是狗屁!我能这样地静听着这种万恶的枪声吗?我能硬看着他们被枪毙吗?喂!我是一个浑蛋!我是一个最可耻的怯懦者!我应当拿起枪来……”
“信!”邮差送进一封信来。
信面的字,我认得是梅英的笔迹,便拆开看道:“江霞同志:我们是前天搬到H镇来的。我们的学校已经被兵占住了。菊妹现在的病很重,一忽儿想起她的故乡来,一忽儿又想起革命的前途……也不知哭了许多次。她很想念你,倘若你有工夫的时候,请你务必来看她一下。……”我将信看完,便连忙将衣拿起,出了门,照着信上所指示的地址走来。当我出了弄口,走了很多的路的时候,觉得炎热的阳光晒得我的脸很痛,才知道我忘记了戴帽子。近来H镇的铜元随着“清党运动”都被清光了,弄得我们连坐黄包车的铜元都没有,只得劳动自己的两腿走路。没有戴帽子的我,这时虽然是忍受不了如火焰也似的阳光,但也只得听着了。
菊芬两姊妹所住的,是一间陈旧的,狭小的,光线不强的前楼。当我将要走进她们的房门时,这时房门并未关着,我停一下向房内一看:一张破败的木桌子立在窗前,上面放着一些洗脸盆之类,东边靠床横着一张没带帐子的木床,床上躺着一个脸朝里的,头发蓬松着的病人;梅英在墙角上弯着腰收拾汽炉子,或者是正在为菊芬煎药呢……全房内充满了寂寥而凄凉的空气,令人即刻发生凄凉之感。
“梅英同志,我来了。”我走进房内,恐怕惊动了病中的菊芬,轻轻地向梅英说道:“菊芬睡着了吗?她现在的病怎样了?……”
梅英还未来得及回答的时候,菊芬已经将脸翻转过来,声音很微弱地微笑着向我说道:
“江霞同志,你来了吗?你接着了梅英的信吗?”
我点一点头。这时我仔细地看一看她的面容,觉得比从前黄瘦得多了。她的两片嫩红如朱也似的嘴唇,现在已经是灰白的了,这表明她这一次的病的确是很厉害的。但是她的微笑还是如从前一样的温柔和善而动人,她的眼光还是如从前一样的活泼而有神。虽然她这时是一个很弱的,很黄瘦的病人了,但她只要一微笑,一开口,那你即觉得她还是如从前一样的可爱,不过增加一点病的风韵罢了。
“呵,我们有很久不见面了,你近来好吗?我真是有点想念你呢!你看,我们房里连一张椅子都没有,坐都没处坐,请你就坐在我的床上罢。呵,我看你也有点消瘦了呢,你的身体也有点不好吗?我们搬到此地已经有两三天了。你晓得吗?我们是被丘八赶走的,差一点我们的性命都没有了……”
“我看你的病很重,现在好了些吗?”我很不安地说。
“没有什么。今天已经是好得多了。因为受了寒,发烧了一两天,又加之受了丘八太爷的气,就这样地就害起病来了。还好,现在我觉得已经没有什么了,再过两天就会完全好起来的……”
菊芬说着说着,想坐立起来,似乎要表示她已经是好了的样子,可是我同梅英却一致地拦阻她道:
“喂!请你躺着罢!别要坐起来,坐着是很吃力的!”
梅英连忙用手托着她的背,又将她放下躺着,她并不反抗,惟对我们笑着说道:
“你们以为我连坐的力气都没有了吗?好,躺着我就躺着,其实躺着真不舒服呢。唉!江霞同志,我一生最讨厌的是病,倘若世界上没有病这种东西,那我们倒多快乐呵!唉!病,真是讨厌的东西!”
“你的身体很弱,我劝你少说些话罢!”
多说话足以伤神,我见着她这样地多说话,很不放心,所以这样地劝她,可是她却笑着反问我道:
“怎么呀?你禁止我说话吗?”
“我不是禁止你说话,不过我以为你的身体很弱……”
“请放心,不要紧的。我现在的病已经好了。就是病死了又怎样呢?人生总不过一死,死去倒干净些,你说可不是吗?我想我不病死,也将要被他们杀死,不过宁愿被他们杀死倒好些。我现在也不知因为什么缘故,总是想杀人,总是想拿起一把尖利的刀来,将世界上一切混账的东西杀个精光……江霞同志,你想想,为什么敌人能够拚命地杀我们,而我们不能够拚命地杀敌人呢?呵,杀,杀,杀尽世界上一切坏东西!……”
菊芬越说越兴奋起来了。黄瘦的面容渐渐地泛起红潮来,两片嘴唇已不如先前的灰白了。我见着她这种的样子,越觉放心不下,恐怕因此又要加重了她的病势,遂又恳切地劝她不要再多说话了,应当平心静气地养养神,可是她不注意我的劝告,又继续地说道:
“等我病好了,我一定跑到街上演讲,散传单,让他们把我捉住枪毙好了,反正不杀死也要气死……我顶好是能够找到一支手枪!……”
菊芬沉默下来了。这时她将两眼闭着,似乎是因为多说话而弄得精神疲倦了,又似乎是在沉思什么也似的。她的脸上出了很多的汗珠,我想用手帕为她拭一拭,但我将手帕拿出衣袋来,想一想又中止了。我转过脸来看看梅英,她这时是在背朝着我们,靠着桌子,低着头翻看一本什么书,似乎将我与菊芬完全忘却了也似的。我想找几句话与她谈谈,但我恐怕惊扰了菊芬,便也就沉默着不说话了。最后我以为菊芬已经睡着了,见着她很是安静地躺着,不料她忽然将眼睛睁开,很郑重地向我说道:
“江霞同志!你别要忘记我对于你的请求呵!”
“你对于我有什么请求呢?”我很惊异地反问她。
“什么请求?难道说你已经忘记了吗?你不是已经答应过我,要写一篇关于我的小说?……”
“这件事情我是记得的,请你放心好了!你这种样子的可贵的,光荣的女性,我不表现出来,那么我还要表现什么呢?你真就同天使也似的!……”
菊芬听了我的话,脸上的笑纹又重复舒展起来,有一种很满意的,很快慰的表情。我见着她这种样子,也感觉着无限的快慰,即时想伏在她的身子上,抱着她的颈亲吻,但是薛映冰的影子又闪到我的脑际来了,似乎在隐隐地说我没有如此做的权利。我的心又有点动起来了。……我沉吟了半晌,似乎很胆怯怯地向菊芬问道:
“薛映冰呢?他来过了吗?”
“他去做军事工作去了。现在还没有信来……”
菊芬说了这两句话,又将眼闭下了。她的神气似乎有点兴奋,然而她强为抑制,不愿我知道她这时内心的颤动。停了一忽,她又睁开眼向我笑着说道:
“江霞同志!你看薛映冰怎样?他真是现代的英雄!……你看他是一个很可爱的人吗?”菊芬说着这话,带着一点矜恃的口气,这表示她是如何地爱薛映冰,而她又是如何地相信薛映冰,相信薛映冰是她唯一的爱人。
“是的,菊芬!薛映冰真是现代的英雄!你与他恰巧是一对!……”
“真的吗?”菊芬更满意地笑起来了。
我不愿与菊芬再继续谈将下去了,因为我恐怕多说话于她的病体有碍。停了一忽,菊芬笑迷迷地又将眼闭下来了,我便乘此机会辞行,允许以后时常来看她们。在归家的途中,我将适才与菊芬所谈的话又重新回想一遍,最记得的一句是菊芬所说的,“顶好是能够找到一支手枪!……”
六
从菊芬两姊妹的寓处回来之后,即觉得头痛,到了晚上我周身便发起烧来,昏昏迷迷地躺在床上,连晚饭都不能吃了,这大约是因为中了暑毒,幸得同居友人C君的照护,他为我买药水,为我纠挑我背脊上的筋……我才得以安然地过夜,不然的话,恐怕也要难免危险了。
到了第二天早晨,我虽然清醒了许多,但觉着身体甚弱,行动时异常地无力。饭虽然可以略吃一点,但这并不能使我即刻康健起来。C君劝我:在这几日内应当在家里好好地休息休息,不可再行外出。可是我挂念菊芬的病,老是放不下心来。我答应时常去看她们,尤其是当菊芬在病中的时候,但不幸我现在也病了,这倒怎么办呢?糟糕得很!……
到了第五天的早晨,我觉着我完全复了原了。虽然C君还是劝我不要出门,但是我无论如何忍不住了,我一定要去看看梅英和菊芬。当我吃过早饭,停了一忽,正要预备走出门的当儿,邮差又送了一封信来。我也不先审看信封上是何人的字迹,便匆忙地将信拆开看道:
“我最亲爱的江霞同志!
“这是我第一次写给你的一封信,同时,也恐怕这是最后写给你的一封信了。你知道我写这一封信时的情绪吗?我的全身的热血在沸腾,我是非常地勇敢,非常地悲愤,非常地希望……但是我绝不惧怕!绝不伤心!
“我告诉你,我已经得到一支手枪了。我现在可以实行我的志愿了。我固然知道暗杀不是唯一的正当的手段,但是我现在所能做得到的,恐怕只有这个了。我实在因为再忍不下去了,所以才走到这一途……江霞同志,你能了解我吗?你能原谅我吗?
“呵,我恐怕是死定了!死定了!……人是终久要死的,死了又有什么可惜呢?不过,我的敬爱的江霞同志,我要死得其所,我要打死一个敌人然后才死,然后死的才值得。……
“江霞同志!你晓得吗?我有点舍不得我的最亲爱的映冰,我的唯一的爱人……但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