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九日

类别:其他 作者:蒋光慈字数:4591更新时间:23/03/02 14:34:26
我今年初到东京,不知东京的季候到底如何,如果要这样很久地连绵着秋雨下去,那可真要令人难耐了。 今天接到了中国寄来的报纸。去国已一个多月了,可是打开报纸一看,仍是从前的无聊!那上面所登载的,只是些“莫明其妙”,“混乱”、“可笑”、“残酷”、“黑暗”而已……未看时,想看;既看时,头痛,更觉得无聊…… 我想即刻着手长篇的写作,但不知为什么总起不起头来。俗话说,“头难头难”,这句话实在是不错。 我问一问自己:我是不是有点文学的天才呢?似乎是有一点,似乎是并不是完全低能儿……但是我一想起朵斯托也夫斯基,托尔斯泰,哥尔基……我觉得我的天才是这样地渺小,渺小得不可言状!但是我应当失望吗?我应当退避吗?不,不,绝对地不!我就努力把我所有的表现出来罢!…… 上午读了鲁那卡尔斯基的《艺术的对话》,觉得其中所引证的柯茨基的一篇文章内,有一段话可以抄录下来: “……无论政治或艺术都非尽量地用力使人类震撼及向上不可;无论政治或艺术都非尽量地努力着深刻地追寻人类的精神不可。‘政治文学——是坏的文学’,这句话是不真实的,政治和艺术能够种种样样地,有效果地,造成相互的关系。政治能够把最高的材料,最强烈的冲动提供给艺术家;而艺术是在最大的程度里使政治的斗士底力量巩固起来的。” 这一段话不是很明显地将艺术和政治的关系解释清楚了吗? 今晚的雨下得特别地大,我的情绪也就因之特别地纷乱。还是早入梦乡罢。…… 九月十日 今天大风大雨闹了一整天,至晚六时才停止。我的房间内漏得一塌糊涂,如果暴怒着的风雨再延长几个钟头,那我真不知要弄到什么糟糕的地步了。但愿明天晴了罢!晴了罢!…… 我孤单地坐在房中,默听着暴怒的风雨:忽而轰动,如大地震之到临;忽而奔腾,如千军万马的疾走;忽而澎湃,如黄河的破裂;忽而怒吼,如一群虎豹的逞威……曾有一瞬间,我觉着宇宙快要破灭了,地球快要沉落了,因之我也就毫无抵抗力地,一点儿声息都没有,化为那无名的,微小的灰末。 今晚的电灯没有来电,房东以小小的白蜡烛代之。日本人的东西处处都是小巧,这根小小的白蜡烛小到这般地步,如中国的毛笔筒子一样,真是有趣极了。我觉得我们在日本的民族身上,可以找出伶俐,聪明,精巧,坚忍,勇毅……然而找不出伟大来。也许日本民族的伟大性在日本的劳动阶级身上可以发展出来,然而这是将来的事…… 刚一写到此地,电灯忽然亮了,精神不禁为之一振。在光明的电灯下过惯了生活的人,你要他回转去欢喜那小小的白蜡烛的微光,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九月十一日 阴雨。 昨晚刚预备就寝的时候,宪章、森堡和谷君来了。我们始而谈了许多不关紧要的话,后来我问起谷君:他是不是预备终身从事文学呢?……他的答案是肯定的。于是我便提起了组织太阳社的东京支部的问题。他们三人都很赞成…… 森堡拿出一部小说稿来请我看,我答应了他为他过细地看一遍。今天上午我到他们的寓处去,正式成立了太阳社的东京支部。与会的是宪章、森堡、谷君和伍君。我先向他们说明东京支部对于中国普洛文学的任务,次说及本支部在现时内的工作……会议的经过是很顺利而快畅的。 中饭我请他们小吃一下,以庆祝太阳社东京支部的成立。我这番又吃了四碗饭,似乎是吃得太多了,弄得走路不大方便。 上午回来小睡了一会,起来将森堡的中篇小说《爱与仇》用心地看了一遍。取材,主旨,描写各方面都很不错,确是一部很好的小说。虽然瑕疵是有的,可是他初作即能有如此的成绩,那的确是很难得的了。如果他就此努力下去,的确很有大成就的希望,这部中篇小说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押礼而已。我的年青的朋友呵!努力罢!那伟大的光荣在等着你!…… 当我要下笔创作,而竟连一个字都写不出来的时候,我苦恼着,——我不能说明我的这种苦恼是怎样地深巨。就在这时我觉得我是一个低能儿,一点儿天才都没有…… 当我找得了适当的语句,将我所要表现出来的表现出来了的时候,我又是怎样地满意而愉快!这满意和愉快的程度是和那上面所说过的苦恼相等。 九月十二日 看你阴雨到几时!…… 天公大概是发了疯,老是阴雨着不晴。这样阴雨下去,我恐怕小小的三岛要有沉沦的危险呢。七年前的大地震没有将日本破灭掉,七年后的久雨恐怕要将日本变为泽国……若然,那我算是倒霉的大王了,迟也不来,早也不来,刚刚碰到这个千载一时的机会…… 唉,看你阴雨到几时! 今天着手长篇的创作了。写了五千字,成绩总算不坏。我预备两月写成,不知可能办到否?如果照着今日的成绩算来,那一月便可完稿了。本书完稿的时候,恐怕就是我归国的时候。呵,我是怎样地怀念着祖国,怀念着我那上海的朋友们!我想即刻就归国去,但是不带一部创作给他们看看,那我又怎么好意思呢? 现在我将我到东京后所得到的好处,记将下来:第一,我每天六点多钟起身,脱去睡懒觉的坏习惯。第二,东京的黄包车稀少而昂贵,这逼得出门时只有步行,别无办法(到远处坐电车不在此列),因之我的两腿练得有点结实起来了。第三,我的胃病虽还没有全好,但已好了一大半。就此三端,我已经应当向东京三致谢礼了。 如果我现在在东京所着手写的这一部长篇小说,将来会有好的结果的话,那我又将要怎样地感谢东京呢?东京呵,但愿你成为我的有价值的纪念地!…… 九月十三日 今天下午晴了,太阳很羞怯地,慢慢地露出它的笑容来。我的精神为之一振。本想照常地工作下去,可是外边的晴朗的空气总是在吸引着我,我只好走出去散散步。走到宪章他们那里,坐了一会,他们开始同我谈起浪漫主义、自然主义和写实主义的阶级性的问题,我说了许多话,觉得稍微有点吃力。和他们一块吃过晚饭后,便乘电车到新宿逛夜市。在夜市里我发现了有许多东西真便宜,我买了一个小钱包和几张画片。如果我的钱很多,那我将要买很多的东西。路上见着有几个画像的,觉得他们画得很象,我本想叫他们为我画一张像,可是腰中已没有钱了。将夜市逛了之后,又微微地下起雨来,这逼得我们赶紧坐上高架电车走回家来。 来日本后,今天第一次接到了家信。父亲说,家乡在匪军骚扰之余,今年又大大地天旱……米谷不够吃,生意不能做,家中经济实有难支之势…… 我应怎么样向父亲回信呢?安慰他吗?这安慰又何补于他的苦痛呢?他是一个忠厚的乡老,平素不但不干预社会上的闲事,而且时常劝他的儿子们勿干外务。在这封信中他又提起来他常怀着的思想,他说,如果我觉得在外边不安全时,那还不如回到家乡隐居为好:享山水之清幽,度桑麻之乐趣,倒比那争逐名利为佳也。……父亲呵,为儿的并不争逐名利,但是不能即刻回来,这实有负于你那一番的苦心了。不过我身虽在他乡,我的家庭观念却很浓厚,每一念及你那为家庭生活困苦而挣扎白了的婆娑的头发,实在要令为儿子的伤心流泪呢!现在家乡的生活更加很苦了,我知道你那婆娑的头发又要因之多脱落几根了。但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有些人说,革命者一定要脱离家庭,可是我,在实际上虽然脱离家庭已经快要有十年了,并不觉得我的家庭讨厌。反之,我时常很思念它。我的父亲是一个忠厚的乡老,我的母亲是一个慈惠的妇人,我的两个兄长是很谨慎的小市民,他们都很爱我,所以我也就不忍心故意地去讨厌他们…… 九月十四日 天晴。窗外树枝上的飞虫儿(如蝉之类,我不知它们的名字),又唱起歌儿来了。 写完了十张原稿纸,再也没有兴趣多写下去了。这是一种什么东西来规定我呢?我想,这是懒惰性,最有害的懒惰性。 午后四时我出外散步。我在附近处发见了一条河,但是河水污浊异常,颇有上海苏州河之概。散步到了五点半钟时,顺便进一家中国料理吃晚饭。两个主人似乎是日本人,又似乎是中国人。他们说他们是中国人,我疑惑他们是冒充,因为照着他们的说话,有点不象中国人,或者是高丽人也未可知。 晚上宪章和胡晓春君来访我。胡君为我述起关于两个学生失踪,各团体代表赴中国公使馆要求向日本外务省抗议的事情……他将在日本的中国外交官形容得活现,令人发笑。后来我问起他是不是决定终身从事于文艺,他答应是的,于是我便邀他加入太阳社的东京支部。他是很聪明的,然而他的年纪还轻,是不是有坚定的意志呢? 将客人送走以后,我就回到房中躺下了,但不知今夜为什么神经很兴奋,总是翻来复去睡不着。已是午夜两点了,现在我爬起来坐着,静听着那日间听不见,而在夜间听得很为清楚的火车和电车的轰动声。同居的人们大概都入梦了,院中只有秋虫的叫鸣。忽然一种思想飞到我的脑海里来:这些秋虫叫鸣着不歇,它们不知道倦怠吗?它的叫鸣对于它们的生活有什么作用呢?……关于这一层,我倒要问一问科学家(生物学家)了。他们能为我解释这个问题吗? 我住的是市外,近于乡间,所以在夜间也能听见狺狺的犬吠声。 如果一个人能够管理着自己的生理,那该是多末幸福的事情呵!…… 九月十五日 上午赴太阳社东京支部的常会,开始由我将中国文坛的现势约略报告了一下,然后大家讨论。讨论完了以后,大家接着批评《丽莎的哀怨》,以森堡和宪章所说的话为最多。我希望他们多多地指出缺点来,可是他们将好处说得很多,而关于缺点一方面儿等于没说。他们曾问起来我自己的意见,但是我自己有什么意见好说呢? 中饭后,我们同阵有六七个人乘电车去逛浅草公园。到了地点时,我发生两种惊异的感觉:一,公园的前面的一条街为影戏院的会聚之所,挨连着大概有三十家之谱,——这到底是什么原由呢?为什么这些影戏院都聚集在一块,而不分散在全东京的各地呢?二,这一条街上的来往的人数之多,为我从来所没见过的,若与南京路比较起来,那南京路要差十倍。他们似乎都有事,然而他们到底干什么呢?这街上也没有什么东西好看的,除了影戏馆而外。他们似乎并不都是为着看影戏而来,看影戏那他们是要进屋子内去的呵,在街上逡巡着干吗呢?我真是有点不解了。 进了公园之后,看见路道两旁都摆列着货物,大半都是卖小孩子的玩具的,我觉得这颇与上海的城隍庙相象。游人多而乱杂。园内有庙,烧香的现象也颇与城隍庙的相似。有一尊坐着莲花台上的如来佛的大铜像,倒很能令游者注意。象这一尊铜像的巨大,据我所知道的说,任中国是没有的。 逛了浅草公园之后,我们又乘地道的电车到上野公园。上野公园比较大而清净些,没有浅草公园的烦杂。在逛了公园中的动物园之后,我的两腿是酸得几乎走不动路了。后来我们走到不忍池的池畔坐下,这时已经是五点钟了,一阵一阵的沁人心脾的荷叶的清香,倒驱逐去了我的疲倦不少。这不忍池大有南京的莫愁湖的景象,不禁令我想起莫愁湖的风味来。不过,为什么这池名为“不忍”呢?莫不是有着伤心的历史吗?我很想知道这一层。 游罢归来时,我与他们分了手,随便走进一家西洋料理,吃了一点东西。算账时,女主人将账算成一块多钱,我觉着她实在有点敲我的竹杠。我吃的东西并不值这末许多钱呵!难道说这是因为她的店里有两个比较漂亮的下女吗?天晓得!…… 今天走了很多的路,觉得很疲倦……呵,我还忘记了一件事,那就是我回寓时,路经过一所庙宇,这庙宇前演着社戏,我停住脚看了几分钟,觉得没有什么兴趣。那戏台上只是一个戴假面具的人跳着,舞着,一句话也不说,演着哑戏,而音乐又是那末地单调,实在有听不入耳之感。为什么日本人看得和听得津津有味呢?奇怪……在戏台前的小摊上,我花了一毛钱买了三件小玩具,胶做的:一只狮子,一匹骆驼和一个精屁股的孩子。回到房内时,我把小孩子放在狮子身上骑着,被房东的女儿看见了,笑得她弯起腰来,其实这又有什么好笑呢?大人就不能玩一玩小孩子的玩具吗? 你看,骆驼在前面走着,小孩子骑着,狮子在后面追着,这样子真正有点神气活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