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七日

类别:其他 作者:蒋光慈字数:5343更新时间:23/03/02 14:34:26
刚吃了中饭回寓时,恰好藤枝丈夫君来了。一见面之下,我便感觉到他是一个中国式的温雅的书生,而并不十分象日本人。他会说中国话,虽然不大流利,然而还能表示出自己的意思。一个日本人能够说到这样中国的话,已经是很难得了。 我们略略地谈了一会,他请我到他的家里去,于是我们便走出我的寓处了。路经过一家西餐馆,他引我走进去,我说我已经中餐过了,但结果他还是叫了两客饭。招待我们的一个下女,她说她是新来的,对于招待之事尚未熟悉。据藤枝君说,日本的小资产阶级日见破产,一般的由小资产阶级出身的知识阶级也就日见无产化,他们失业的非常之多。这位招待我们的下女,大概也是一个知识阶级者,也许就是一个中学毕业生呢! 出了餐馆,我们便乘高架电车;只一站路便到他住的所在了。这所在是市外,树木很多,宛然是一个乡间,幽静异常。国际文化研究所设立在此,但里面并没住着人,因为警察时常光顾也。到了他的家里之后,便在他的书房内坐下。一切布置都很简单。书架上有很多的中国书籍,这是因为藤枝君是一个专门研究中国问题的学者。墙壁上挂着有一张德国出版的图画《Commune Canton》,我见着不禁为之惘然…… 藤枝君的夫人,我觉得是一个贤惠的少妇。一个四岁的女儿天真得可爱,但有点怕生客,我向她招手,她不敢走近我。 我们坐下不久,便来了一位日本的新进作家立野信之君,因为言语不通的原故,我并没有和他交谈。他坐了不久便走了,临行时说了一句俄国话Dosvi-dania(即再会的意思),说得很象。 藤枝君开始问起我中国文坛的现状,我便简单地告诉了他一下。接着便谈起日本作家……林房雄……片冈铁兵……藏原惟人,以及菊池宽和武者小路实笃来。后来我们谈到日本的天皇,日本各派的劳动党,大山郁夫氏的合法运动…… 已是五点多钟了,我便向藤枝君辞别回寓,他将我送至电车站,并立了好久才转身回去。 案上的日历告诉我,今天是中秋节了。但是今夜和我共赏明月者何人?……走出房门外,倚栏向那蔚蓝无云的天空望去,只见高悬着一轮皎洁的明月,那月光要照澈人类的心魂。如果有一个同心的伴侣和我对此明月而相偎倚,那我将又是别一种的心境。曾记得那一年中秋节在法国花园里,我和若瑜并坐在绿荷池边,互相偎倚着,向那欢欣,圆满而晶莹的明月望去,两人默不一语,如被幸福的酒浆所溶解了也似的,恍惚升入了仙境。 但是今夜的月明如旧,而伊人已死去三年了!……人事为什么是这样地多变呢?…… 往事不堪回首,且蒙着头儿睡去!今夜的明月是为着别人的! 九月二十日 天气闷燥,晚间落了雨。 老王来信说,自我去后,他觉得很寂寞,因为他不能和我高谈阔论,乱行争辩了。他说,我优游山水之间,真天人也……天哪,我现在优游什么山水呢?我只天天伏在房子内写文章,有什么山水可优游呢?带来的钱快要用光了,到那时不但不能优游什么山水,做什么天人,就是连肚子问题都要解决不了呵! 灵菲、平万来信,言语之间,颇多苦闷之慨……怎么办呢?我真不知用什么话来安慰他们。但是在我的眼光中,他们俩是新兴文学中的特出者,我很希望他们俩能坚持下去,以底于成就。唉,中国的环境,中国的环境呵!…… 我近来颇觉得自己受了点朵斯托也夫斯基的技术的影响,老是偏向于心理方面的描写……这是康健的倾向呢,还是病的倾向呢? 《冲出云围的月亮》一部长篇小说,已经被我写了四分之一了。我觉得越写越困难,越要耗费我的脑力。现在我起了一种思想,就是我的胃病虽又快要好了,如果我这样耗用脑力下去,我岂不是然要得着脑病吗?近来这几天睡觉已经有一点不对了,怎么办呢?没有办法,我是不能丢开这部书不写的!什么都可以,让我得下脑病罢,但是这一部书是不可以中止的呵!…… 我觉得我的惰性太深了,如果我不害着这种惰性病,那我将做出更多一点的成绩来。从今后我应当努力了罢,不努力我便是浑蛋一个。 九日二十二日 下午晴。 写了几封信。 中饭后去访藤枝丈夫,看一看他从北海道演讲有没有回来。恰巧他在家里。他说,他是刚于昨日回到东京的。坐下谈了一会之后,来了两个《战旗》的编辑员,我看他们都很年青,或者还在读书也未可知。我真要感谢他的夫人,忽而咖啡,忽而红茶,忽而果子点心,真是有点太劳碌她了! 最后我们谈到女作家的身上。藤枝拿出一本《真美善》女作家专号来,问我的意见如何,我只摇一摇头,笑一笑而已。我应当怎么样表示我的意见呢?天晓得!…… 他说,他于今晚或可与藏原惟人见面,他将告诉他……呵,我是怎样地想向藏原君借几本俄国书看! 九月二十四日 午后四时许,到宪章处取一本《丽莎的哀怨》,因为藤枝君需要也。适逢森堡亦在家,顺便谈了一些话。他说,他的隔壁楼上住着一位军人,大概是张宗昌手下的小爪牙,天天同一位日本女人嘻嘻哈哈,时做出不堪入耳的声音,闹得他心神不安,可恶已极……他说,他现在正为着这事,着手写一篇小品文发发牢骚……我笑他因为这事而烦恼,未免有点太冤枉了! 晚餐时,同我同在一个饭馆内包饭吃的两个学生,其中有一个开始和我谈了话。我们开始通了姓名,接着他便提起了政治的问题。 他说:“中国政局现在又变动了。” 我说:“不错。变动一下也好。” 他说:“中国人只知为己,不知为国,真是有点可恨!” 我说:“你先生的话说得不错,中国人都是为己的。” 他说:“南京政府固然……但是改组派也……现在中俄交涉甚形严重,为什么又要来改什么组呢?不过是胡闹而已。” 我没有做声。 他说:“打来打去,不过是给××党造机会罢了。唉!(他深长地叹了一口气)中国怎么得了!××党得势,那岂不是糟了吗?” 我说:“对啦,他们闹什么土地革命,打倒资本家,这还了得!这是绝对不可以的!……敢问你先生的家里……大约是很有钱罢?……” 我们还谈了些别的话,但是我现在很疲倦,急于要睡觉,没有再记录下去的兴趣了。 听说在日本的中国留学生有数千之多,而青年会内的留日书店所销售的书却非常之少,这是什么原故呢?他们完全不读中国书吗?他们完全把中国忘了吗?听说有一个攻文学的学生从来不读中国的作品,而竟然武断地说,“中国没有作家,中国的书没有一读的价值……”象这样的人,我想,回到中国后能够干一些什么呢?天晓得!…… 听说,说这话的人还是预备从事文学批评的,这更是怪事了!唉,中国人,中国的留学生!我有什么话好说呢?!…… 九月二十五日 午后四时许走出至高田町一带散步。沿路见着庙宇甚多,然建筑的规模皆甚低小。在日本欲求一规模尊严伟大如中国的庙宇者,大概是得不到的。这表示日本的封建文化的微弱。 普通的日本人经过庙宇时,皆脱帽致敬,犹如欧洲人看见了教堂便在胸口画十字。中国人则无此习惯也。 散步时顺便买了两件冬季的绒衬衣,感得价格很便宜。东京有许多东西比上海贵得出奇,然而也有些东西较上海为便宜。 晚饭后宪章、森堡来了。 他们俩告诉了我一件新闻:最近中国某作家写信给他的东京友人说,“你若要出名,则必须描写恋爱加革命的线索。如此则销路广,销路广则出名矣。……名字顶好多有几个,故做疑阵,使读者疑你的某部著作,或系某重要人物之所作也。……”我的天哪,这简直是什么话!这是一个作家所能说得出口的话吗?这是著作呢,还是投机呢?这是在干文学呢,还是在做野鸡呢?然而野鸡式的文学家在中国是可以出名的!…… 今天想起在房州洗海水浴时所拟作的几篇短篇小说:《东京与上海》,《房州的女郎》,《海水浴》。在房州虽然住留了十数天,然因为胃病作祟,一个字都没有写。这几个短篇的内容是很有趣的,如果被我写起来,那也是很有意义的。但是我什么时候才能将它们写起呢?近来不知因为什么连一篇儿短篇小说都没有兴致写了。 我记得在房州时我已经将《东京与上海》的开头的语句想好了:“为上海的生活所苦恼了的人们,总是渴慕着东京,而为东京的生活所困迫了的人们,又总是想念着上海……两个同为东方的大城,同是一样地庞大,一样地繁华……但是,谁个知道两个同是一样地黑暗呢?……” 九月二十六日 阴雨。 午后至藤枝家,送书给他。已经一点多钟了,他还未起身。我问他为什么起身这样晚,他说他白天里不能做事,做事全靠在夜里,故每日起身得这样晚。我想,他倒有点中国人的习惯了。 在他家吃了晚饭后,我同他两夫妇便乘车到帝国剧院,刚一进院便遇见了日本文坛的老大家藤森成吉和他的夫人。藤枝为我介绍了,但因为言语不通,便没有多谈话。他说出要请我吃饭的意思我说那倒可不必。他大概已经是四十多或五十岁的人了,然而他还很年青地努力着,他的思想和他的年龄成反比例,这较之中国人一上了一点年纪,便开倒车者为何如?……他说他下一个月有闲空,我或者到他的家里谈一谈。 接着藤枝又为我介绍了两位懂俄文的朋友,一个是杉本良吉,一个是黑田辰男,他们二人都是从事翻译俄国著作的。杉本君还在左翼剧场里当演员,什么时候我倒要赏鉴一赏鉴他的艺术呢。他的俄语说得还流利。 帝国剧院的规模虽然并不见得怎样伟大,然而里面的布置,设备,清洁,那完全是欧洲化了,找不出一点儿东方的痕迹。我想起来中国的剧场来,我的天哪,那是怎样地要令我发生不快的感觉!上海的资本主义并不是不发达,然而为什么那些中国剧场还是充满着老旧的气味呢? 今晚有三个脚本上演。第一个脚本《伪造株卷》为藤森成吉氏所作,分六场。第二个脚本《将他们免职的是谁?》,为三好十郎氏所作,乃是一幕喜剧。第三个是落合三郎氏所译编的法国马塞尔托鲁氏的《密侦》,四幕剧。 《伪造株卷》的演出,完全取着未来派(?)的方法,布景简单,服装同样,这令我想起来莫斯科的“梅宜贺尔德剧院”初期的演剧。我对于演剧是外行,也许我的意见是不对的,然而我总觉得这种办法太不写实了,并不能给与观众以美的感觉,因之也就不能收宣传的效果。藤枝说,原作是写实主义的,不知为什么导演者却把它演得这个样。 《将他们免职的是谁?》这一幕喜剧却演得很出色,将一个小学校长一直到县知事的丑态表演得活灵活现。 《密侦》是反法西斯蒂的作品。演员都很健全,可以说没有一个蹩脚货。化装得也维妙维肖。在技巧方面,日本的演剧可以说已经走上欧洲的路了。最令我惊异的,那是在天皇所在地的东京,在这个堂皇的帝国剧院里,居然能公演着这种革命的剧本来!舞台的下面坐着两个警察,而舞台上面慷慨激昂地唱着International,这岂不是很奇怪的事情吗?藤枝对我说,他们唱的是法语的International,所以不被干涉,至于日本语的那可就要被禁止了。我真不明白这个道理。他们虽然是用法语唱着,但是那内容,那音调,岂不是一样的吗?鼓掌的声音是这样地多,那不是证明观众都明白那台上所唱的歌是一回什么事吗? 日本的这个国家真令我奇怪! 然而一想起我的祖国来,那可真要令我痛哭了!……野蛮的中国呵! 九月二十七日 晴。 昨天藤枝送了我两张“本乡座剧院”的包厢票。我今天先去找沈叶沉君同去看戏,可是他的女朋友刚从中国来到,没有闲空。后来去找宪章,可巧在他那里碰到了楼建南君,他是刚下火车的。因为楼建南君不是宪章的女朋友,所以宪章可以和我同去。 “本乡座剧院”的建筑很特别,平顶,没有楼座。进院的时候要将皮鞋脱去,这种习惯虽然是很洁净,然而这实在有点麻烦。包厢内没有椅子,席地而坐;说一句实在话,这令没席地坐惯的人,真是有点吃苦。 第一个脚本是《炭坑夫》,原作者是麦尔顿,译者是佐野硕。叙一九○八年德国一大炭坑罢工之事。第二个脚本是阿斯托洛也夫斯基的名著《森林》,因为此剧的情节我已知道,而且在莫斯科的“梅宜贺尔德剧院”里,我也曾看过一次,所以我比较看得更有兴趣些。布景演法种种,似乎都模仿梅宜贺尔德,令我想起六年前在莫斯科看《森林》的情景。该导演者大概是到过莫斯科的。 看了今天的演剧之后,我益信日本在演剧的技巧上已走上欧洲的路了。我觉得今天日本人所演的《森林》,并不比那“梅宜贺尔德剧院”所演的为坏。 日本人真是聪明而又能努力呵!…… 九月三十日 上午阴,下午晴。 上午心绪烦乱,下笔写作时写了很多的错字,半日只写了三页。下午较佳,写了八页。预定十月底可将长篇完稿,不知能否如愿。书店已经催我的稿子了,这样看来,我的著作大概还没到没出版机会的时候…… 我的钱已经快要完了,如果国内老不汇款来,那我可真是要受窘了。今天写了一封信给全楚,大概在半月之内,他是可以将我的款子寄来的。 今天初次看见了日本的新娘。晚饭后,散步经过一家菜馆,见着门前聚集了许多人,我的好奇心动了,便也就挤上前去,看看是什么一回事。恰好这时从门内走出来了两个妇人,一个大概是伴娘,那一个就是打扮得很有趣的新娘。她们走出来没停步即坐上了汽车,使我没有仔细看清楚,这令我有点失望。 日本天皇昨晨生了一个女儿,这成了一个很大的事件,全日本的报纸为之出了专号。这真是怪现象!这生了一个孩子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呢? 日本的前内阁,侵略中国的大将,田中义一忽然害急症死了,这倒比较是一件重大的事件,因为日本帝国主义的健将又弱了一个,而被压迫的中国民众因之减少了一个敌人。 日本的政友会恐怕不能再抬头了。贿爵事件的发觉,小川前铁相的入狱,田中的死亡,这在在都给政友会以巨大的打击。从今后,资产阶级色彩比较浓厚的民政党(现政府党)恐怕要在日本独霸了。 这两天日本的新闻纸,因为连篇载着田中的死和内亲王(皇帝的女儿之称)的生,闹得不亦乐乎,忘记了登载中国的消息。中国的政局现在到底闹得怎么样了呢? “艺术家的作品就是艺术家的生命,如果他的作品的真价被人所误沾了,或者竟为人所完全不了解,那他该是多末苦痛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