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一号
类别:
其他
作者:
蒋光慈字数:8479更新时间:23/03/02 14:34:27
晴。
中饭后即往藤枝家里,顺便在路中买了几件玩具给他的小女儿。我到时,他刚起来。他说,藏原惟人于一点钟的时候在家里等我们,我们即刻就要动身去他家里才是。于是我们坐上汽车,不一会儿便到了藏原的家里。他家的房屋很古,也许他父亲从前是一个贵族也未可知。客厅里有一张很大的用着金色架子装着的油画,那怕是很古旧的东西,据藏原说,那是他父亲从欧洲运回来的。
藏原的年纪很轻,谈起来我才知道我还大他一岁。他的俄语很流利,没有日本人说英语的缺点。我们谈得很久,谈到俄文坛的现状,中国的普洛文学,日本的作家……藤枝随身带了一本《丽莎的哀怨》,并向藏原说明了这是我的近作,藏原因之便向我问起这一部书的内容来,我大概地告诉了他。他说,这是很有趣味的一部书,可惜他不能读。他说,他很希望我的作品能够译成日本文,使他有读的机会。
后来我说明向他借书的意思,他答应了。他的俄文书籍很不少,据他说,这大部分是他由俄回国时,随身携带回来的。我在他的书架上翻了很久,结果找出几本批评集和长篇小说。我很为满意。从今后,在日本,我不愁没有书读了。我应该多末地感谢他呵!
他送了我他的一部刚出版的近著《艺术与无产阶级》;我感谢他的盛意,然而我很可惜我不能够去读它。他说,他近来正在着手写《俄国近代文学史》。我想,他既然有了很多的参考书,这是很容易使他写出一部好书的。我忽然动了一个念头,为什么我不利用他的书籍在东京写出一部《Marxism与文学》呢?这对于现在中国的文坛,不是很要紧的工作吗?……
已经是快要五点钟了,藤枝还没有吃饭,我便向他提议,我请他到中国饭馆去吃饭。他说很好,可惜藏原因为五点钟要开一个什么会,不能和我们同去。我和藤枝向他告别了;走出之后,便坐上汽车至大雅楼。大雅楼规模虽不甚大,然而很洁净。这是北京的饭馆。
藤枝喜欢饮绍兴的黄酒,这倒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们共饮了三小瓶黄酒。在日本的中国酒价格奇贵,我真是不敢多饮呢。我向藤枝说,等他到上海时,那时我将请他到中国菜馆,痛痛快快地饮一饮中国酒……他说他今年年底一定要到上海去一次。
结账时,我们吃了四块多钱,连小账共花了五块半,天哪,这真是太贵了!太贵了!……
走出了饭馆之后,我们在街上各书店里,看了一个多钟头的旧书。 日本的旧书真便宜,唉,如果我会看得日本文!那时我将要买很多的书呵!有一部大英百科全书只售价三十元,这真是太便宜没有了。可是一因为没钱,二因为那数量太多了,就是买了,也很难运回中国去。
看了旧书之后,我们又进入一家咖啡店吃了两杯wisky。我看,藤枝倒是一个很爱吃酒的人呢。从咖啡店出来,时间已是不早了,便坐上高架电车转回家来。到家后,我连忙将我所借的书重新翻一遍,不禁觉得很偷快,即时将波连斯基的《现代批评之诸问题》读了两章。有几句话我觉得每一个都是应当记着的:
“艺术家能够看得见,认识出,而且艺术地将某一期间之社会生活的主要的脉搏,根本的源泉,表现出来,那时他才能成为伟大的艺术家。……”
十月二日
晴。
上午将波连斯基的《现代批评之诸问题》看完了。波氏为现代俄国有名的批评家,其观点大部分是很正确的。不过在这一部书内,有的地方却未免过于偏激了。论布留梭夫一文实在是很得当,作者深深地了解颓废派诗人走上革命的路的经过。
晚间宪章来了。他译了一部叶山嘉树的短篇小说集。我为他介绍至上海一家书店去卖,不知可能卖掉否?宪章走后,我开始读哥尔巴切夫的《现代文学丛论》。在这以前,我还没读过他的批评文章呢。
长篇已写了160 pages,本月底或可完成。但我是不是在小说完成时就回国呢?我现在简直不知如何决定才好。在东京我是可以多创作一点,多读一点书的,但是那上海,我所讨厌的上海,似乎总有一种什么力量在吸引着我……我总是想回到上海去,这可真有点奇怪了。
十月三日
阴雨。
如果东京是这般地多雨,那我真不愿在东京多住了。
午后森堡来了,他报告我说,宪章,公尧……许多人于今晨都被警察捉去了,不知因为何故……我不禁有点奇怪起来了……
今天只写作了两页。很希望此种现象不致于再复现。
我记起来了涅克拉梭夫的两句诗来:
“谁个生活着不忿怒也不悲伤,
那他便不会爱恋自己的故乡。”
唉,我的故乡呵!……我要为你忿怒为你悲伤到几时呢……
说也奇怪,我近来很想回到上海去,虽然我知道那上海是不会给我以愉快的感觉的。秋意渐渐地深了,我的思国的情绪也因之渐渐地增加了。
十月四日
阴雨。
杏邨寄来的《新月》上载了胡适之的一篇论文《我们什么时候才有宪法呢?》这篇论文很证明现代中国的进步资产阶级对于现政治是如何地不满……这阶级的代表胡适之梦想着美国的共和政体,那政体是他的最高的理想。现在的中国政治当然离他的理想甚远,然而那理想恐终没有实现的机会。胡适之现在似乎又活动了,然而我想,他终不能跳出自己的圈子,再向前更远看一点……
胡适之依旧是五四运动时代的胡适之!那时他的思想是美国式的,现在他的思想还是美国式的。然而社会的潮流已经超过了胡适之很远了。……
哥尔巴切夫的《现代俄国文学丛论》已经读完了。他很有精到之处。但他说爱莲堡是“涅普”(新经济政策下面的资产阶级)的代表,我觉得那是未免有点太不公平了。今天读了列斯涅夫的《文学与批评的诸问题》,觉得他对于爱莲堡的批评,倒比较地公正些。他说,爱莲堡是一个无原则的虚无主义者和罗曼谛克,不但对于旧的他诅咒,即对于新的他也怀疑,有时并加之以嘲笑,这表明他是些原则的小资产阶级的怀疑派。如果说他是“涅普”文学的代表,那未免有点冤枉他了。
我读了许多爱莲堡的作品,觉得现代俄国作家,没有谁个能比得上他那般地暴露资产阶级的罪恶。近来,不久在国内时,读了他的一部新著《平等党的阴谋》,我觉得他的思想是比较地确定了,明显了。他依旧是向着革命的路走着的。
今晚建南、晓春、森堡三人来了。我问起宪章等的事情,晓春说没有什么;日本警察在相当期间,总要将中国的留日学生清检一下,这一次就是清检,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故,因之他们坐几天牢狱之后,自然就会被放出来的。……
这两天我的痔疮发了,行路都不大方便。这也是很讨厌的病症。据说,这种病症差不多每一个人都免不了的。俗语说“十人九痔,不痔则气”更足证明这种病症的普遍。但是,为什么这种病症是这样地普遍呢?因为自己的多病,我时常要发生研究医学的兴趣。回国后,我一定要多买几本医书看看。
十月五日
晴。
今天所写的一节,真是太把我难为住了:又要顾及读者,又要顾及自己的艺术,又要顾及许多别的……我想,就使有一个很大的天才,在现在的中国社会环境之中,也不能将这一节写好呵。唉,苦痛呵,苦痛……!
读了片冈铁兵的一篇小说《艺术的贫困》,这是片冈氏向左转的作品。这篇东西很令我想起郁达夫氏的一些小说来。据藤枝说,片冈氏先前也是浪漫得一塌糊涂,可以说如中国的郁达夫一样。但是片冈氏现在转变方向了!……
十月六日
今天是星期日。奇怪,星期日对于我似乎也有什么意义,一到了星期日,我便觉得要休息休息才是,一定要出去逛逛。午后至藤枝家里,打算和他的小女孩逗趣逗趣。藤枝说,他病了五六天,现在才好。他说,他的身体很强健,不会害大病。不过依我看来,他比我也强健不了许多。
他的小女孩真有趣。她很能吃巧格力糖,我买了一包小巧格力糖,她很不费力地全行吃了。她有时向我说话,可惜我不懂她所说些什么,只哼哼而已。藤枝问她愿意跟我上海去否,她点头表示很愿意。如果我能把她带到上海去,那岂不是很有趣吗?我觉得孩童总是世界上最神圣的,最纯洁的!
从藤枝家归来, 已是五点半了。我直接走进我的包饭馆去。沈叶沉君和他的女朋友正在等我。吃了晚饭之后,我们便游逛夜市。夜市上有许多东西真便宜……
从夜市归来,已经九点多了。沈君说,端先的夫人来到东京了。我想明天去看看她,问一问她关于上海的情形。
杏邨来了信,他说,他很苦闷……怎么办呢?我简直为他和灵菲等想不出妥当的办法。他说,他们希望我即速地回到上海去。我回去干什么呢?我对于他们有什么帮助吗?除开和他们谈谈话而外,我是不能做出什么事情的。我深深地知道他们的痛苦,然而我,我的痛苦也并不浅少呵!……总而言之一句话,在中国现在想有什么伟大的成就,那是不容易又再不容易的事!
十月七日
昨夜失眠,吃了两片阿特灵之后,才于两点钟入梦。今天的精神非常不好。小说一个字也没写。上午看完哥尔巴切夫的《文学革命的两年》。下午到森堡处,看看宪章等有没有出狱,可是他不在家。晚饭后到沈叶沉君处,约他去看端先的夫人,但是他又没有空。今天的一天就这样不高兴地过去了。
预算长篇本有十二万字,可是现在我想将它缩短到十万字之谱。现在中国的读者没有读长篇的时间,而且也没有购买厚书的能力。让我还是将我的书缩短一点罢。不过这种缩短并不妨碍本书的结构。
我的神经非常衰弱,不能受稍微的刺激,一受了稍微的刺激,夜里便要失眠。这将如何是好呢……
十月八日
阴雨。
今天读完了罗斯芹的《艺术家与时代》。我觉得罗氏的文笔太板滞了,有时竟艰涩得难懂。批评家是不应犯这种弊病的罢?……
晚饭后同沈叶沉君一道儿去看端先的夫人。她住在中华女生宿舍里。我觉得她有女艺术家的风味。在言语之间,她表示很不喜欢上海,而想常在东京住。我很同意于她的意见。但是我到底预备什么时候回国呢?……我想,我还是在东京多住一些时为好。
又接到了一封家信。信上无非说些时局不定,地方纷乱,兵匪为患,经济破产……等语。
十月九日
晴。
今天上午开始读法节也夫的《坏灭》(这是藏原惟人氏所译的名词,不过俄语Razgrom一字,我觉得译为《坏灭》有点不大妥当。但是我想了一些时,也找不出比较适当些的译名来。)这是俄国文坛最近的巨大的收获。所谓普洛文学这种东西,在格拉特柯夫的《水门汀》和谢拉菲莫维奇的《铁流》之后,更为这部著作所确定了,所坚固了。这是一部很康健的写实主义的作品。
下午建南、森堡、晓春三人来了。我们谈起日本的社会斗争日见尖锐化,因之日本政府的压迫政策,也就不得不更加严重起来……然而这是不是有效果呢?
晚饭后至附边的一家影戏院看影戏。头一场是武士剧,无大趣味。第二场是舞蹈,纯粹欧洲式的舞蹈。我不料日本女子也会舞蹈得这般活泼。第三场是现代剧《苍白的蔷薇》。这一剧在艺术上说来,简直可以与欧美的电影并驾齐驱了。三个女主角的表情,那简直不让美国的电影女明星。她们的美丽,尤其是那个饰绯佐子的滨口富士子,也很能动人心魂。滨口富士子的风骚妖冶,虽史璜生也无以过之。饰八重子的夏川静江可以说兼比比丽道芙和丽玲格许二人之长。这一次的影戏更将我在中国的旧观念“日本影戏不好”打破了。谁个能够指明这《苍白的蔷薇》赶不上欧美的出品呢?虽然作者的思想囿于资产阶级的范围,然而以艺术的眼光看来,这《苍白的蔷薇》不能不说是日本资产阶级的文化之一朵奇花了。
在银幕上我可以看见日本的女演员的表情,她们的悲哀喜乐,但是在银幕上我可以看见中国的女演员的一些什么呢?一副板滞的面孔而已。
我想到日本的歌舞伎座去看一看,然而那里的头等票价需要七元,减价时也要四元九角,真是令我望门兴叹!
十月十一日
阴。
今天上午的精神非常不好,不但没写作一个字,连书都看不下去。下午的精神比较好些,写作了四千字。长篇已经有了十一章,本可以算是完篇了,但我想如果再添上一章,或者本书的意旨要因之更明显些。
午后又去看影戏。在未看《结婚的悲剧》(原名为《不幸之男》)之前,我想武者小路实笃氏的作品,或者会给我以相当的满意;可是在看了之后,我感觉到一种无聊的失望。市侩的思想,庸俗的,琐碎的写实主义,令我不能看到终幕便走出影戏院了。
菊池宽,武者小路实笃,算为日本文坛的第一流作家,然而他们的作品充满着与其说是“人间味”,不如说是“市侩味”。市侩主义的作者居然在日本的文坛上握着霸权,这到底是一回什么事呢?……
后天或大后天,我的长篇就可以完成了。完成了之后,我将再做些什么呢?就回国呢还是在东京住将下去?读日文呢还是再从事著作?……我真要嘲笑我自己了!我是这样地没有果断!
秋风渐渐凉起来了,我的思国的情绪也就渐渐浓厚起来了。我讨厌上海,我讨厌中国,然而秋风总是在我的耳边说道: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异邦虽好,然而我总感觉到一种寂寞。
记起来了旧作《海上秋风歌》的末一节:
“海上秋风起了,
吹颤了我的诗魂;
触景频生感慨呵,
哀祖国之飘零!”
十月十三日
晴。
长篇于昨日下午完成了。昨晚因校对长篇有无遗漏,到十二点多钟才就寝,弄得日记都没有写。今天上午我将长篇稿件寄到上海去了。这总是我到日本后一点小小的成绩。我生下的也许是低能儿,也许是一个残废者,然而这总是我的儿子呵!……我将我的儿子定名为《冲出云团的月亮》,这不是已经很显然地表明了他的内容了吗?这个名字或者比较长些,然而,我想,这并不要紧。这或者将显得更有趣些。
下午和森堡、建南到银座去逛了半天马路。这是东京的一条顶热闹的街了。等于上海的南京路。我买了几张电影女演员的照片和三套精美的小书签。后来我们走到日本桥,进到丸善书店内看一看,我的目的是在于看看有无俄国书籍,及杏邨所要的关于研究屠格涅夫和阿尔志拔绥夫两人的一类英文书籍。但结果是失望。俄文书籍虽然略有几本,然而那都是一些外侨的作品,已经没有令人注意的价值了。关于屠格涅夫和阿尔志拔绥夫的研究,我没找到一本。
从丸善书店出来,我们又逛了一回。路经过一个擦皮鞋的,每人只要花五分钱就可以叫他擦一擦。建南说,这种交易儿很容易做,等到我们没有饭吃的时候,不妨在上海的马路上干一干这种勾当。我很赞成他的话。我很奇怪上海的马路上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做这种职业的人呢?
天气已有了初冬的意味。我已将棉衣穿上身了。东京不会比上海更冷些罢?
长篇已经完成了,我将再干什么呢?我想请一个女教师,好好地读两个月日文。到了日本而不将日文学会,这岂不是笑话吗?
国内的战争又爆发了,这一次或者比较更热闹些……好!打他娘!……
晚间沈叶沉君来了。他说他预备后天动身回到上海去。我告诉了他一点关于中国近来文艺界的情形。他想回国后做一点艺术运动。我劝他说道,如果他是从事图画的,那他应当画几张革命的画出来;如果他是从事文学的,那他应当做出几篇革命的小说或诗歌出来;空喊,唱高调,而不务实际的行动,那是一点儿用处都没有的呵!……
沈君很诚实,没有一般所谓“留学生”的夸大的习气。
十月十四日
今天一整天算是东京最好的天气了。天上一点儿云块都没有,所谓秋高气爽者是也。
今天下午读完了法节也夫的《坏灭》。法氏的笔调很生动,描写心理尤能精细入微。在艺术的手腕上,他比李别金斯基高明得多了。《一周间》还有许多幼稚的地方,《坏灭》则令我们感觉得它的作者是一个很成熟的老匠了。
已经夜一点多钟了,然而因为不能耐“辗转反侧”之苦,又爬起身来写这两行字。现在我坐着远听火车的声响,近听院内秋虫的叫鸣……我的一颗心茫然……茫然……
十月十五日
因为昨夜失眠的原故,今天早晨起来很晏。将一杯牛奶——这是我的早餐——饮了之后,便开始读新俄作家费定的有名的长篇小说《城市与年头》。可是我的头脑昏昏然,不知所读的是什么。
午饭后去找藤枝,可是他久已不在家了。他的夫人说,他有一点小小的危险,在近地的朋友家住着……我明白了,没有多说几句话,便离开了他家。我在归途中想道,日本快要同中国一样了……
想送书给藏原,然而又不敢去。他不知道我的住址,我又忘记了他的门牌的号数,怎么办呢?等两天再说罢。
晚饭后独自到新宿的武藏野馆去看影戏。两张影片都是美国的产品,第一张是有声的,——我觉得有声电影反不如无声的好。两张影片都是毫无意思的作品,表现出资产阶级艺术的“内容贫困”。
从电影院出来之后,便逛新宿的夜市。我花了十分钱,买了两张西洋的画片。如在中国,其价格一定需要七八角钱之谱。夜市的货物真便宜呵!我逛来逛去,见着许多东西要买,但是我的荷包不允许我。从夜市归来后, 已是十一点多钟了。
十月十七日
上午到藏原家里,送书给他。因为他要赴什么会议,所以我在他的家里停留不久,在重新选借几本书之后,便和他同阵走出来了。在电车上我同他谈起文学家与实际工作问题。他也以为文学工作和实际工作那是很难联合在一起的,因为文学工作并不是很简单的工作,自有其特殊性。……我将中国的一般革命党人对于普洛作家的态度告诉了他。他说,在日本也曾有过这种情形,就是到现在也许还有,这的确是很难免的现象。我问他创作过没有,他说他从没创作过,但是他说,就是写艺术的论文也需要很多的时间呵……
下午开始读左林的《为普洛写实主义而战》,觉得他的意见很为正确,然而他对于谢芙林娜是那样地没有好感,这真令我大不以为然。以我的眼光看来,如果有些作家被称为普洛作家,则谢芙林娜也有被称普洛作家的权利。
下午四点多钟的辰光,王女士和一位吴女士来访。这位吴女士是初从中国来的,和我初次见面。在说话之中,我觉得她的思想很清楚。她们的住处不远,谈了一会,我们便同阵到她们的住处去。她们留我吃晚饭,这晚饭是她们自己做的,令我觉得很有故国的风味。晚饭后,吴女士的两位女友来访她。她们是两姊妹。我最奇怪的是,她们也不知听何人所说,知道我久已在东京了。
王女士为我述起H女士的事情,不禁令我为之惘然者久之。我记得,那是在前年的夏季,我客居在H镇的一所女学校里。有一天的下午,有一个相识的女生引进来了两个女子到我的房间里,她说她们是慕名而来拜访的。她们之中有一个就是H女士。我们从此便认识了。她的那位女友知道我是没有结婚的人,后来便在我的面前提议,并说明H女士对我爱慕的心情……我即刻便欣欣然决定了。在相识的不久之后,H女士亲身送一封自己写的长信给我,那封信所给与我的愉快,和她将来所给与我的失望恰好相等。在这一封信之后,我们的关系便决定了。她说,我们离开H镇时才能结婚……我并没勉强她。后来H镇的空气日见恶劣,我感觉着不能再住下去了,便问她有没有决心和我到上海去。她始而忸怩不定,继而向我说一些什么她不值得我爱,因为她有了肺病……一些拒绝的托词。我的性情是很爽直的,便向她宣布断绝爱情的关系,同时我未免要笑她太莫明其妙了。她到底怀着一种什么心理呢?在决裂不久之后,我便回到上海来。已经两年多了,我丝毫没有得着她一点儿消息,在别一方面说,我的确是把她忘记了。不料今天在这异国的东京,王女士为我述起了她的身世……王女士说,她投入便衣侦探队,害死了许多人……现在流落在无锡或在别的地方,过着最堕落的生活……回忆起来往事,我不禁为之惘然者久之。被王女士的述说所激动起来了的吴女士说道,这种女子真该死,还有什么值得惋惜的呢?!……
十月二十二日
上午开始读绮达阿克谢洛德女士的《文学批评集》。女士为俄国犹太产,死于一九一七年。她一方面对于普洛解放运动有很大的功绩,一方面为应用Marxism批评文学的首创者之一。其姊柳波夫·阿克谢洛德,则为Marxism的著名的哲学家。
下午送书给藏原。适逢他出外散步未归。他的妹妹不懂得外国语,和我说了半天也没说清楚。后来他的父亲出来了,用英语和我说话,请我等一等。我在附近的芝公园散了一回步之后,又重新回到藏原的家里,他已经回来了。
今天和他谈论了很久。我们先谈论关于未来主义与新写实主义的问题。他的意思以为,现在新俄的普洛写实主义未免受了未来主义的影响(在形式方面说),如普洛写实主义的动性,节势,都取自于未来主义。但是我却以为这并不尽然。新写实主义之所以与旧写实主义(在形式方面说)不同,其要点当然在于新写实主义的动性和节势Temp,但是这是现代工业生活对于艺术的反映,而并不是因为受了未来主义的影响所致。
我们又谈到爱莲堡,叶贤林……不料他却是叶贤林的一个大大的爱好者。他居然为我背诵了几段叶贤林的诗,这真要令我愧觉到我的爱好叶贤林的程度不及他远了。我虽然很爱读叶贤林的诗,——呵,他的诗真是美丽,清快,令人感动呵!——但是我记得的却很少。而藏原居然能够成首地背诵,这岂不是证明他对于叶贤林太爱好了吗?
叶贤林的意识与我们的完全不同,然而他的诗却令我们这样地心醉!……
谈论着,谈论着,不觉天已经晚了。我向藏原提议到神田中国菜馆吃酒去。可惜他不能多饮,两人共同只饮了一瓶啤酒。从菜馆出来之后,他要到什么地方有事,我也就乘上电车回来了。
十月二十三日
上午继续读绮达女士的《文学批评集》,觉得她的批评精细入微,诚不愧当“文学批评家”这一个名号。今将她论卢梭一文中的一节翻译如下:
“卢梭的个人主义乃是对于高等阶级特权的反抗,亦就是对于下等阶级之受非人性的剥削的反抗。这是对于残酷的实际,狠毒的社会之反抗;因为那社会不但不保障弱者的权利,而且置之不问,一切唯诸强有力者是视。有力者就是有权利者。卢梭的这一种个人主义是倾向于反抗强有力者,而保护被压迫者,受痛苦者。但是现代的个人主义,却伸张强者欺压弱者的权利。卢梭为着反对自己时代的不良的社会的形式而奋斗,可是我们时代的个人主义,正与这相反,却企图着保全现代的社会制度。”
将森堡的短篇小说仔细看了一下。我觉得他的这一篇是失败了。晚饭后散步,顺便将原稿带给他,他很承认我所指摘的一切。他说他要重做。归来时,他和建南送我,进入一家小咖啡馆坐了一会。夜月清明得可爱,不忍即刻就寝。但是我应当睡早些,因为明天上午我要去拿钱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