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无情争似有情痴

类别:其他 作者:苏庵主人字数:11746更新时间:23/03/24 10:54:37
当下白从李见小姐花容月貌,真个难得,王昌年这般思慕,实实应该。只是女貌虽 佳,情意颇薄,今日见我,全无羞惧之色。当日王昌年的恩情丢在那里?我且调戏他一 句,看是如何。便说道:“小姐在上,小生三生有幸,今夕得遇佳人,日后当以金屋贮 之。”只见香雪正颜厉色,唤添绣送一杯酒与从李,立起身来道:“相公在上,贱妾今 夜不是与相公结亲,特请相公进来有一段苦情奉告。著相公肯谅微情,自当生死衔结。 若必欲以色乱妾,请尽此一筵酒席,妾当以颈血溅污尊服。”从李想道:“我道他有些 做怪,果然来了。”因问道:“小姐所言,必有原故,请说明了。”香雪道:“贱妾先 父,总戎陕中,不幸尽节。先母存日,曾同先父以妾身许字家表兄王昌年,虽未成合, 然父母有命,不敢有违。今昌年飘泊他乡,生存未卜。继母希图财礼,复许相公。但相 公如此才貌,岂无淑女相配。妾于今日所以不轻死节者,盖欲面见相公,备述情理。倘 相公怜念苦情,得全节义,不特生受大恩,即死,亦感怀盛德。若必欲迫妾身然后为快, 必欲如继母之意,勿谓妾是软弱女儿无刚肠烈性,可以随波逐流的,请相公看妾手中这 是何物!”便于腰间取出利刃两把,按在台上,吓得添绣缩做一回。幸喜得从李是刀枪 里钻出来的,不被他惊吓,反笑道:“小姐请坐,不必着急,小生是个诗礼之人,必不 敢轻犯小姐,今夜且住在书房里去,容日再议。若小姐执性如此,不妨结个干姊妹儿。” 香雪道:“感相公盛德。但生死只此一意,别无再议。”从李遂不吃酒,走出房来。房 外焦氏打听这番说话,反吓出一身冷汗,不敢进房。从李是夜在书房歇了。香雪唤添绣 关了房门去睡。焦氏在外边一夜不安,惟恐香雪做出事来,时时打听消息。 到了次日,从李起身,思想小姐昨夜的话,虽则激烈,或者是一时之气。“我今日 再委曲骗他,看他如何。” 到了早饭后,依旧进房来见小姐。小姐算做宾客相待,唤添绣取茶来请相公吃,从 李着添绣出去,对香雪道:“小姐昨夜的话,实可敬重。但事势如此,还商议得否?令 表兄既无成礼.又无媒妁,终是个路人。小生明媒正娶,也不辱没了小姐。况小生恩深 情重,凡事悉凭小姐,决不作负心之事,小姐岂可独恋私情,反疏大礼。如必不肯,小 生堂堂男子,不弱于人,见弃妻房,何颜自立,便死也要相求了。”香雪听了,从容答 道:“相公差矣。妾见相公来,已准备得停当。相公若休此念,就是恩人,若不放心, 便是仇敌了。你看我满身衣服,俱已密密缝好,就把快刀,也割不开。至于利器,不止 一件,满房内外,皆有藏匿。贱妾是将门之女,决不见辱于人。请从此别了。”从李看 香雪一头讲话,腰间白晃晃的刀渐渐按在手里。又恐逼勒得紧,万一失手,反负了昌年。 急上前作揖道:“小生得罪,望小姐息怒。婚姻两字,再不敢提起了。但小生有一段心 事,要与小姐剖明,必待今夜面谈,又不可一人知觉。小姐不要疑心。”香雪道:“有 话便说,何必夜间,恐涉瓜田李下之嫌。”从李道:“不是这样。倘一言不合,小姐所 带的佩刀在手里,何必多疑。”香雪道:“这也不妨,且看所言如何。” 一日无事,挨至夜间,从李果然又到小姐房里来。香雪仍旧准备,有凛然难犯之容。 从李笑道:“小姐宽心。”香雪道:“所言何事?”从李唤开添绣,剔亮灯烛,悄悄对 香雪道:“我原不是男子。”香雪道:“休得哄人,你今夜指望求合,决无此事。”从 李道:“谁来骗你,你若不信,我脱与你看。”遂卷起衣服,露出下身,拖香雪的手到 一边一摸,香雪囗囗囗囗,吃了一惊,说道:“果然是个女子。怎么有这样事?”从李 道:“如今可放心了,切不可说破。今夜可容我在床上睡,慢慢说明来历。”香雪道: “这也罢了,只是外人见了不雅。”白从李道:“你的表兄,我也认得,我特为他来周 旋你。恐怕焦氏害你,故此假装做男人的。”香雪大喜,便把身边带的刀丢开,线缝的 衣服拆开,遂唤添绣到厨房取酒来吃。焦氏听见要酒,喜道:“不知新郎说甚么话,小 姐便顺从了,这也奇怪。”连添绣也呆了半晌,遂取酒肴进去。香雪与从李吃了更余, 两人上床去睡。合家大小无不称奇。 是夜,香雪问道:“你既是女身,为何假做男子在外混帐?又何从认得昌年?”从 李道:“我原姓白,名从李,是山东人。家业富饶,因躲避仇家,改姓易名,避至陕西。 在饭店上遇见昌年。他备述小姐家中请事,我怜惜他孤苦,将盘缠送他去纳监,现如今 在京里。我又恐怕你在家被继母凌逼,急急赶到这里,就闻得焦氏要把你卖与潘一百, 小姐可晓得吗?”香雪道:“我在家日夜被他拘管,外事全然不知,幸喜造化,逢着你 来救我。”从李道:“就是焦顺与潘一百的事也是我下毒手治他的,以后切不可走漏风 声。我与你只作是夫妻,倘若我到别处去,那焦氏虑我,料不再把你婚配别人。专等昌 年功名成就回来时节,交付与他,岂不是万全之计。”香雪感谢不尽。从此两个似漆似 胶不提。 却说焦顺同潘一百坐在监里,本是白从李弄这手脚。他两人平日原无恶迹,按院捉 他,也是风闻。一日按台提审,公差解到。按合先唤焦顺问道:“你做秀才,平日间不 习好,读什么书?”焦顺道:“老爷在上,生员原不是读书的,因母亲见生员无事可做, 将几两银子买一个秀才闲耍。不过是戏耍的意思,难道敢仗秀才的名色在外放肆。”按 院喝道:“歹奴才,跪下去!”又叫潘一百问道:“你是一方的豪横,可实招来。”潘 一百道:“小的平日,并无为恶。只因生性鄙吝,所以人都怪小的。求老爷超豁。”按 院审这两人没有大罪,各责十板,赶出去。只把焦顺的秀才移文学院,斥退了。焦顺与 潘一百大喜而归。 焦顺到家,对焦氏道:“这祸都是你要我做什么鸟秀才惹出的。按院说做秀才要读 书的,亏我从直回话,说书是不晓得怎么读,”焦氏道:“你知你妹子已嫁人了?”焦 顺道:“可是前日姓李的?”焦氏道:“正是他。”就请从李出来与焦顺相见,各叙寒 温,大家欢喜。 过了两日,忽见潘一百着人来请焦顺。焦顺走到潘家,潘一百接入坐下,对焦顺道: “舅爷,我与你患难相同,今后喜乐也要相同。请问令妹几时行礼?”焦顺道:“老兄 这话休提,我的妹子已被家母许配别人了,小弟也做不得主张,奈何?”潘一百道: “啊呀,有这等事!你既然做不得主,二十两银怎么受了?”焦顺道:“老兄不必慌, 二十两自然还你。”潘一百道:“那个希罕你的银子,我只在你身上要一个妻子便了。” 焦顺见势头不好,就起身告别。老潘一把扯住,叫小厮关了大门,“若亲事不成,今日 且捉这假斯文打出本来。”焦顺无门可出,慌做一团。老潘大怒,急走到里头,要寻绳 索来捆焦顺,好慢慢打他,还要他写甘责,出他的丑。焦顺见老潘进去,一时慌张,不 能行走。忽见墙下有一个狗洞,急脱了衣服,赤条条钻出去。及至老潘拿出绳索,他已 走去远了。 老潘见走了焦顺,懊恨不曾打他,遂自走出外边,访问崔小姐的事。也有认得的, 对老潘道:“那崔家的女婿,姓李,陕西人,家道甚富,脚力甚大,必定是卿宦之家, 青年美貌,夫妻极其亲密。”老潘听这番话,想道:“若如此说,不可轻易与他相争, 我只恨焦顺,必要治他个快畅,方出我这口气。”一路昏昏闷闷,低头而走。不提防前 面一人背了行李劈面撞来,把老潘撞翻,跌了一交。老潘爬起来,把那人拖住便要厮打。 仔细一看,认得是王昌年。老潘道:“大兄,久违了。从何而来?”昌年道:“一时有 失,撞跌仁兄,得罪得罪。”老潘道:“小弟正有一事要告诉,不期遇着吾兄,极好极 好。且同到寒舍去。” 看官,你道昌年在京纳监,为何反在这里?不知前日别了白从李,遂同宋纯学入京, 纳了北监,一应盘费,纯学与他料理,就与纯学如亲兄弟一般。无奈思想香雪小姐,时 刻不忘。在京半年,终日忧郁,纯学只得付与盘缠,打发他归家,“看看小姐,就进京 来赶那试期,不可自误功名。”虽年耐别。一囱上无心游玩,急赶到家。适值撞着老潘, 不知甚事,扯住不放,只得同到他家。 两个坐定,老潘问道:“仁兄一向在何处?”昌年道:“小弟风尘流落,偶遇一个 相知,承他带挈都中,进了北雍。”老潘道:“恭喜恭喜。可晓得令姨夫家中之事?小 弟近日受了焦顺的气。”昌年道:“半载未归,一事不知。请问仁兄为何受他的气?” 老潘道:“因小弟于两月前丧了拙荆,偶与焦顺闲叙,他慨然以令表妹小姐许配小弟, 他的媒金也先送了。不意小弟遇了一场官司,羁迟月余,幸喜昭雪。不意焦顺忘恩负义, 竟私下将令表妹入赘了一个陕西公子,贪他财礼,拒绝小弟。小弟气愤不过,正要诉之 公庭。吾兄此来,极妙的了,还要恳求做个干证。”昌年听见这话,吓得心头乱跳,急 急问道:“有这般事?果然真否,还是受过了聘,还是成过了亲?”老潘道:“小弟正 争此事,岂有不真。半月前入赘的陕西公子,姓李,少年美貌,夫妻两个如鱼得水。这 几日令表妹腹中自然有外甥了。”昌年听到此际,毛骨悚然,因对老潘道:“若果有此 事,小弟今晚暂借尊处下榻,还要问个详细。”老潘道:“极便的。”就叫人速备夜饭。 两人同进书房,老潘就把香雪小姐从前彻后说得有枝有叶,“如今他两人同行同坐,相 爱得紧。吾兄不信,明日回去一看,便晓得小弟不是说谎。”老潘一头讲话,一头劝酒。 昌年此时一滴酒也吃不下,气得浑身麻木。及吃完夜饭,老潘自进里面去。昌年独睡在 书房,长吁短叹,想道:“妇人水性,一至于此!我明日若回去,那焦氏母子极其刻薄。 香雪既已嫁人,有何颜面。况且败柳残花,可是争得的。但恨命蹇,遇这一班冤家。明 日也不回去,只索进京,死也死在外边,也不想及家乡了。” 次早起身,也不辞老潘,卷了行李,竟自出门。一路上,餐风宿露,不多几日便已 到京,宋纯学接见大喜,就问:“尊夫人安稳添福,不受继母之累么?曾完亲否?”昌 年听见“尊夫人”三字,欲要回答,却一团怨气塞住咽喉,象痴呆的一般。停了一会, 方发声长叹道:“小弟此身本要寻死,因承仁兄之爱,不能相负,故此特来再会。”就 把归家遇着老潘,晓得小姐嫁人的事备述一遍。又道:“小弟遭遇如此,还话在世上做 什么?”纯学道:“大丈夫处世,何必留恋一女子。他既无情,就该把念头割截了,凭 着吾兄才貌,但没有绝代佳人相配?如今勿坠志气,须要努力功名为重。”昌年无可奈 何,只得同纯学温习文义。 光阴易过,忽及秋闱,纯学同昌年一齐进场。及至揭晓,两人俱皆中试。论起来昌 年中举,自然报到家来,为何香雪不知?是因昌年与纯学纳监时俱籍金陵乡贯,所以报 子不到河南。那昌年又错认香雪嫁人,也不寄信回去,香雪如何得知。当时京中见昌年 少年登科,就有几辈来与昌年说亲。昌年因痛恨前姻,誓不再娶,一概谢绝。看看腊尽 春初,又是会试期到了。宋、王两人三场试毕,却又文齐福齐,高高中了两名进士,殿 试俱在二甲。各选了部属,昌年是刑部,纯学是礼部,同在京做官不提。 却说从李自从与香雪说明来历,相亲相爱,夜里做了姊妹,日里做了夫妻,内外人 等并无一人晓得。一日在月下饮酒,私下提起王昌年,未知何日见面,从李也想念不已。 两个就即席题诗,作《秋闺吟》四首。每首取秋景的题目,两人分韵,顷刻而成: 别团扇 拂拭亲承纤手擎,素纨裁取梦前身。 曾将明月陪歌席,无复清风近玉人。 长夜班姬空有泪,明朝庾亮又扬尘。 炎凉如此真成恨,那得桃花处处春。 闻雁 幽咽长天拂曙流,苍葭黄叶满汀洲。 云迷楚馆三更月,水涨江城万里秋。 系帛有书应在足,衔芦索件数回头。 衡阳此去无多路,切莫哀吟动旅愁。 中秋对月 海碧天青迥出群,嫦娥端不解行云。 香飘桂子空中落,曲奏霓裳静里闻。 且喜蟾先令夜满,预忧鸾镜隔窗分。 长年捣药缘何疾,疗得相思即似君。 促织鸣 凄切虫吟感岁时,织成愁绪万千思。 不添旅馆寒衣薄,每促孤檠夜纺迟。 落月似梭云似锦,晓风如络雨如丝。 所嗟辛苦机中妇,难免宵来露处悲。 两人作完了诗,促膝而坐,谈些心事。谁想这一夜引动了一惯贪花的妇人,你道是 那个?就是焦顺的妻子杨氏。原来杨氏心性,一夜也少不得男子。如初焦顺在监里,夜 夜去寻书童爱儿取乐。前日,焦顺被潘一百出丑,从狗洞逃归,想起老潘不是好人,又 值学院斥退秀才,甚无颜面。与母亲焦氏算计,多措盘费,到京里去,谋袭崔世勋的百 户。杨氏因丈夫出门,虽则宠幸爱儿,却又厌常喜新,时时窥探香姑娘房中之事,一片 心情,竟落在白从李身上。往往背了焦氏,挨身进香雪房里来,见了从李,就满面添花, 捉个空或足丢个眼色,或是捻他一把。从李自歉肚下无应酬之物,心中其实怕他来亲近, 又不好十分拒绝,只得勉强答应。那一夜月下题诗,已更深了,焦氏与众丫鬟俱各睡去。 杨氏打听香雪未唾,就摸进来,笑对香雪道:“姑娘如此高兴,这样天气还不曾睡,倒 坐在风露之中。”香雪笑道:“今夜月明如水,不可辜负嫦娥,睡他做甚么。”杨氏道: “外人说姑爷是个风流佳婿,却这般耐心清坐。若像你哥哥,一刻也耐不得了。不知姑 娘今夜肯带我闲耍片刻否?”香雪道:“这个何妨。”就叫添绣:“大娘在此,再暖酒 壶来。”杨氏道:“你们作诗,我是不识字的,只把酒来奉陪罢。”从李见杨氏模样, 就说道:“小生入赘贵府,从未曾与大舅母杯酒相叙。今夜借花献佛。”杨氏见从李有 兴,愈加癫狂,渐渐把身子挨做一团。香雪心里不耐烦,便道:“嫂嫂吃酒。我因夜深, 身子怯弱,先要睡了。”竟唤添绣进房去伏侍。杨氏见香雪进去,不胜之喜。便扯住从 李道:“姑爷在月下坐久了,恐怕寒冷,我有极暖的所在,送与姑爷罢。”从李见他缠 绕忒凶,又难摆脱,思量无计,只得将酒骗他。就高声叫:“添绣,多暖酒来。”添绣 送上几大壶酒。杨氏看添绣来,私与铜钱二百,说:“你先去睡罢,不要来管我。”添 绣乐得受用,也躲去了。从李起初唤添绣来,要他碍眼,好把酒劝杨氏,等他醉了可以 脱身。不意添绣竟去。杨氏紧紧搂住从李,从李无奈,说道:“舅母放了手,我的性, 必要吃醉,方有兴头。若不吃醉,这囗囗囗东西再不能称意的。杨氏一手扯住从李,一 手斟上酒来。你一杯我一盏,吃得流星赶月。谁想从李是陪了香雪吃到多酒,彼杨氏尽 力一缠,酒却涌上心来,把持不定。此时若如当初番大王面前备了醒酒药,便无妨了。 谁知这药不曾带得,竟倒在椅上,不省人事。杨氏想道:“他道酒后有兴,如今醉了, 此囗必然囗囗,这时若不下手,更待何时。”就将手伸入裤内,横一摸,竖一摸,只有 两条滑腿,并无半点囗囗。又思想道:“这也奇怪,难道是没有此道的?我实不信。” 又再摸下去,把他前后一摸,不觉笑道:“这相公原来是一个黄花女儿,空骗我想了多 少日子。”从李昏昏沉沉,不知所以。杨氏扶他进房去睡,急急转身向书房来,寻爱儿 煞火。爱儿抱他上床,说道:“大娘今夜为何这更深才来?”杨氏道:“我的儿,囗囗 囗重些,我有一件好笑事对你说。”爱儿着实囗囗囗囗,就问什么好笑事。杨氏道: “黄昏时候,我闲走到里头,看见李姑爷独自一个醉倒在椅上。我因一时高兴,将手在 他裤内一摸,可煞做怪,全不是男子,倒是个女人。你道好笑不好笑。”爱儿逍:“怪 道小姐起初何等拒绝,后来便容易和顺,他两个睡了一头,有甚么趣。”杨氏道:“我 也笑他如此。”两人话得亲热,囗囗囗囗囗囗囗助兴。遂大闹一番,不知不觉俱皆睡去。 欲知后事,下回便见。 第六回 有情偏被无情恼 是夜,杨氏与爱儿困囗囗更深,及至天明,尚未睡醒。里面焦氏出来唤爱儿做生活, 看见杨氏与他同睡,一时大怒进去。杨氏苏醒,晓得婆婆出来,吃了一吓。爱儿内心着 忙,想这事败露,必然打死。只得别了杨氏,逃走出去。焦氏正要痛治爱儿,闻他逃走, 这事竟不提起。 那白从李同香雪次早起身,香雪问道:“你昨夜如何摆脱嫂子?”从李道:“我因 大醉,一事不知。”香雪道:“嫂嫂极其无耻。我道你有心待他,不想倒被他弄醉。你 的私事,定然识破,如何是好?”从李也自懊悔少了斟酌。“但这样事,他就晓得,自 然与人说不出的,不要怕他。”香雪道:“事未可知,你凡事小心些才是。”从李点头。 又说些闭话,人家吃了早饭。 忽然外面传一封书进来,说有个山东人,送书与姑爷。从李想一想,知道柳林内的 信。背了香雪拆看这书,果是柳林内的禀揭。云: 驻扎柳林总理中营、专督粮务、兼理马政官程景道叩禀大师:前陕中克捷,未及拜 贺。发来擒将,已安置讫。闻大师近日驻旌开封,起居康吉。又闻朝廷缉访甚严,不习 久羁外郡。幸即返柳林,并调李先祖等别行分拨。不胜待命之至。 从李看毕,自己也要归营。先打发来人去,就把书烧了。香雪闻知从李到了家信来, 问道:“家信如何,想是要你回去?”从李道:“便是。心上只放你不下。”香雪道: “你的家事,我怎好相留。但去后不知几时再会?”从李道:“后会有期,幸自保重。” 遂收拾行装。香雪取一把扇子,就将月下作的《秋闺诗》写在扇上,送与从李做表记。 从李收了扇子,掩泪分别。又谢别焦氏说:“不久就来。”焦氏备酒送行。从此两人分 散,香雪独守闺房。 从李一径望柳林去。行了数日,竟到柳林。程景道与崔世勋迎接进去,各相见了, 备酒接风。程景道道:“大师久羁他郡,营中诸事未能料理。今日归来,各营幸甚。” 从李道:“前同宋纯学到陕西,遇见一个书生,姓王名昌年,说是世勋的女婿。我怜他 孤苦,着纯学送他到京纳监。后又到开封,闻得世勋的女儿被继母凌逼改嫁,我便用计 照顾他,故此羁留。”崔世勋听得女儿之事,感谢大师,又问明详细。景道道:“大师 可晓得纯学在京同昌年俱已联捷,各选部属,前日有书来问候。”从李道:“可喜可喜。 但昌年喜信不曾与崔小姐得知。崔将军可谓大幸了。”世勋起身拜谢。自此以后,从李 管守柳林,着世勋统领营事。景道别领一千人马,出了柳林,差人知会李光祖不必驻兵 陕西,与景道合兵,另择地方,为攻守之计,不在话下。 再说书童爱儿,自从惊动焦氏,私下逃走,无计安身,正从潘一百门前过,适值老 潘看见,问道:“你是崔家爱儿,要到那里去?”爱儿道:“潘老爷,不要说起。我家 奶奶极其性急,昨日小的偶有一件小事得罪,奶奶要下毒手。小的熬不得,只得逃走。 不知可有好人家?求老爷照顾。”老潘道:“你若无处去就在我家住罢。”遂收留了爱 儿。你道爱儿是崔家逃奴,老潘为何用他?不知老潘心上别有意思。他因小姐亲事不成, 恨人骨髓,已不得要知小姐消息。一见爱儿私逃,要知其意,故此留他。就问爱儿道: “你家相公进京,家里姑爷与小姐做甚么事?”爱儿道:“小姐与姑爷十分相好。”话 未毕,不觉笑了一笑。老潘道:“你说起姑爷,何故笑起来?”爱儿道:“是笑一件奇 事。”老潘又问:“是甚么奇事?”爱儿道:“若说出来当真是好笑。那个姑爷,人都 道他好后生,谁知他是个女身,假做了男子。前夜吃醉,被家里一个人看见,这是的真 的事,老爷你道奇也不奇?”老潘听了笑道:“奇怪奇怪,你家小姐倒喜欢那不吃食的 东西。”心下想道:“我正要寻他家里几件事出些怨气,不想有这样好笑的事。我如今 把一张纸,写个笑话,粘在他门首,羞辱他一番。”又想:“自己不甚识字,别样巧话 是写不出,只有借票常常有人写与我的,便依他样。”取一幅纸写道: 立借票人崔香雪,为因入赘雌夫,夜间乏用,央兄焦顺做中,借到潘处阳物一张, 情愿起利五分,约至十月满足,生出小儿,本利一并奉还,不敢少欠。恐后无凭,文此 借票为照。 看官,这叫做无头榜,原不该写出本姓。为何票上说“借到潘处”?只因老潘不识 文理,照依旧样描写。等到夜间,老潘就走到崔家门前,把这“借票”粘在肩上。次早 有人看见,无不大笑。忽有两个着青衣的人走来细看,便用手揭下而去,原来这青衣人 是本县捕快,因兵部发下机密文书,中间说叛寇女扮男装,到处往来,着各府州县细细 缉获,不许泄漏。官府就将这事密付捕快缉获。那日捕快见了“入赘雌夫”的话,使将 “借票”揭去,送与本官看明。县官添公差立刻抄捉,崔家人等并不得知。忽然公差打 进门来,见一个缚一个,崔氏一家扰乱,并四邻俱捉过来。细问缘由,方知见了“借票”, 缉拿叛寇,公差不由分说,俱拿到县。县官升堂审问,先叫焦氏喝道:“你家藏匿叛寇, 从实招来。”焦氏道:“小妇人原是清白之家,丈夫崔世勋征剿陕西阵亡,家中只有女 儿香雪。前日入赘女婿,并不知是歹人。如今女娟回去了,老爷只问女儿便知真假。” 县官即问香雪,香雪本意要表白自己不肯失节,后日好嫁王昌年,便禀道:“母亲所赘 丈夫实是女身。至于叛逆,闺中弱质何从得知。”县官又问四邻,各回不晓得。县官叫 录了口供,众人释放。焦氏见是叛逆,就将银子使用,独推在香雪身上。县官故独将香 雪解上府来。那时太守细加审问,香雪也照县里的话。太守见是钦案,他既招出女扮男 装,即起文书,备叙口供,解部定夺。香雪忽遭冤陷,还指望王昌年在京里,“此番解 到京,或者遇着昌年,与我辩白。深恨继母焦氏,前日贪图财礼,起这祸根,今日独推 在我身上,自己便脱卸了。我今举目无亲,生死未定。”想到此处,不觉大哭。 太守起了批,公差即时押解。小姐身边盘费全无半文,家里的妆奁尽被焦氏收去, 小姐无可奈何。伴随的只有添绣一个。幸喜得押解的公差却是父亲手里老家人的儿子。 他自小在里头伏侍过的,因焦氏打发在外,就充了府堂公差。小姐想:“这公差路上料 然不敢放肆,只是没有盘缠。” 正在忧愁,忽见一个人,年上四旬,满口黄须,上前来把小姐细细观看。你道这人 是谁?原来是潘一百。他始初写“借票”时,原没有害小姐的念头,不过恨焦顺说亲不 成,写来嘲笑他。不意弄假成真,反害小姐。他过意不去。这一日,闻得小姐起解,他 便走来看看。因他票上写“借到潘处”,所以人都晓得是他陷害。小姐原不认得。公差 对小姐道:“这人就是潘一百。”小姐心中正怀恨他,一见了他便叫公差捉往。公差是 小姐家人,自然用力,即把潘一百扯住。老潘被捉,吓得魂不附体。小姐道:“我藏匿 叛寇,你何从得知?必同是藏匿的人。可扯到太爷堂上去。”老潘大惊,想钦案大事缠 不得的,便央公差与小姐说情,议送盘缠银二百两。老潘没奈何只得许他,即刻差人到 家凑来,以前是拼一百,如今是拼二百了,及银子拿来,小姐收了,才放他去。此正是 小姐的高见。要知老潘平日十分鄙吝,今日忽然拼了二百两,苦不可言。小姐乐得受用, 一路不愁窘乏。公差小心押着,望京师而去。 再说白从李,自从打发程景道出了柳林,与李光祖合兵,从李居中调度。内外兵势, 雄盛非常。程李二将稍不如意,便请大师进营,要风就风,要雨就雨,凭着天书法术, 无往不胜。 一日,从李在柳林忽然想起香雪小姐,未知近日如何。即差两个精细的人,写书一 封,星夜往河南问候小姐,差人去后过了十余日,从李忽然又想起王昌年。晓得王昌年 联捷,在京做官,便思想要写一封谕单,分付宋纯学,着他晓谕昌年,说明前事,一来 扶助昌年到家做亲,二来分付纯学取昌年夫妇同归柳林。那时节便是武则天宠幸六郎了。 主意己定,提笔正要写谕单,忽外边传报前日差往河南的人回来了。从李唤进,那人禀 道:“小的蒙大师差到河南崔小姐家,小的不敢轻囗,先从各处寻问邻里,但说小姐被 太爷抄捉,已经押解进京。说是为大师住在他家,缉捕人晓得,陷害他的。小的无处投 书,仍带原书呈上。”从李听了吃了一惊道:“可惜香雪小姐,为了我倒害他。”就与 崔世勋说知。世勋拜求大师差人到京知会宋纯学,求他照拂。从李道:“我也有此意。” 即写谕单一幅,并前香雪所赠的扇子,一齐封好,分付纯学周旋昌年夫妇。”差人不得 混投,取书信回话。”营卒承命,星夜望京中去。 原来这封书比小姐押解日子差了半个月。那时小姐已解到京。朝廷批发刑部勘问, 恰好发在王昌年手里。昌年升堂,提审这事,先把申文来看。内称:“开封府解到藏匿 叛寇女犯一名崔香雪。”昌年看见名字,已自惊心,及至跪到案前,正是香雪小姐。昌 年想他忘了前盟,私下改嫁,不觉大怒,也不详察申文叛寇何人、如何藏匿,就把案一 拍喝道:“好一个名门小姐,我且问你,父亲死难,服制在身,家内谁人做主,竟自入 赘丈夫?你须自想,父母存日,曾经把你许配何人?不要说藏匿叛寇,只这一段忘恩负 义的事就该万死了。”看官,那昌年审问叛逆,为何说起这话?要知读书人多应执性, 他想前日归家,遇了潘一百,细述香雪嫁人恩爱,时时怀恨。今日相遇,不知不觉将心 中旧恨直说出来。香雪听了这话有些关心,抬起头来,把堂上问官一看,想道:“奇怪, 那个问官好像王昌年。”但是公堂之上不好详察,只得禀道:“犯女崔氏,乳名香雪, 是百户崔世勋之女。故父阵没陕中,继母焦氏同前夫之子焦顺百般凌逼。犯女小时先父 母曾许配王家表兄,因表兄漂流异乡,继母贪财逼嫁,不想招赘什么逆寇。犯女不忍改 节。”说到此处,不觉心伤,哭倒在地。昌年见了这样,又爱惜又怨恨,一时气得目定 口呆,无心审问。也不待香雪说明来历,便唤手下带到监里,明日再审。香雪正要把女 扮男装的话表明心迹,但是问官早已退堂,无可奈何,只得进了狱中。细问这问官,果 然是王昌年。心下想道:“不信王昌年做了官便忘前情。但此中必有缘故。若他果然负 恩,我就死也要说个明白。” 那昌年因见小姐,怨恨异常,不等审明,便叫打轿来寻宋纯学。纯学接入。昌年道: “长兄面前不好相瞒,今日遇了前世的冤孽。”就把香雪解来当堂审问的话告诉。又道: “这样失节妇人,论起来该置之死地才是。但小弟初时极承母姨抚养,如今这事,却待 如何?”纯学道:“既有这事,仁兄也该细问来历,所嫁何人,怎么不见男子,只有一 个小姐解来?”昌年道:“小弟一时懊恨,没有主张,不曾细细问他。”纯学道:“你 且把开封府的申文与我看。”昌年即唤书吏取叛逆文书来,书吏即将申文送上,纯学把 原来申文一看。道: 叛寇女师,女扮男装,入赘崔氏香雪,已经远遁。其来踪去迹,香雪必知。为此备 录口供,起解云。 纯学看完,打发从人在外伺候,独对昌年道:“小姐这样沉冤,吾兄既有盟约,还 不为他急救,反怨恨他,是何道理?”昌年道:“长兄怎见得?”纯学道:“这件事别 人或不晓得,至于小弟,甚知其详,一向不曾与吾兄细谈,就知反害小姐。吾兄自想, 西安府饭店上所遇的是那个?”昌年道:“这是大恩人白从李。”纯学道:“弟与仁兄 亲同骨肉,料想吾兄必无违背,不妨就此说明。”昌年道:“吾兄恩义高厚,小弟焉敢 违背。请即剖明,破小弟之惑。”纯学道:“当日相会的白从李,就是柳林女大师。他 因爱恋仁兄,故此叫小弟竭力为兄图进身之路。他又见仁兄想念崔小姐,便要亲到开封 去。申文所云女扮男装,入赘崔氏,必定是他。那小姐所嫁如是,难道叫他是失节的? 近闻大师仍归柳林,小姐家中不知如何败露,解到这里。吾兄前日回去,未曾面会小姐, 凭虚信认以为真,冤陷小姐,还说他失节,天理何在?”昌年听这番话,如梦忽醒,拜 倒纯学面前道:“小弟痴愚,每事误认,求兄长周旋。若小姐当真有这屈情,小弟负心 已极,无颜再活了。”纯学扶起道:“如今不要慌。小姐这事既已达诸朝廷,待我面见 小姐,与他商量,上个辩明冤本,然后小弟再出疏申救。”昌年道:“若得如此,再生 之恩。”言讫,忽外边走进一人,见了纯学便跪在地。纯学一见,认得这人。这人呈上 一封密札,又附上几件东西。纯学俱收了,便同昌年私下看那来书,却是大师的谕单, 云: 柳林莲大师谕宋纯学。西安分后,即到开封,知昌年妻香雪为继母所逼,于是假充 入赘,以安其身。近闻香雪被陷解京,汝须急救,全其夫妇,不可迟误。香雪有分别书 扇一柄,并附看,亦足见其贞节之情。此意可与昌年说知。特谕。 纯学看完,对昌年道:”弟料事不差,兄如今可信了?”昌年道:“没有兄长,小 弟这疑案一世也不得明白。且请问当时相会的是白从李,怎么又称‘莲大师’?”纯学 道:“大师法号,原称‘莲岸’,后因改了姓名,故称‘白从李’。” 昌年此时思忆香雪的情又加几倍,即央纯学入狱去看小姐,商量上书辩冤。纯学遂 到狱中问候小姐。小姐询问来意,纯学道:“下官宋纯学,与小姐的令表兄王昌年同榜 进士,相契如嫡亲兄弟。昨日令表兄面审时因以前误闻小姐入赘他姓,未免失于详察。 下官与他剖明了,他仍旧感念小姐。如今小姐可题一疏,辩明冤事,明早奏上。”香雪 道:“深感宋爷。贱妾不想昌年贵后如此负心,求宋爷转致昌年,死生大数;贱妾也无 深虑,但昌年日后不知何以见先父母于地下。”纯学道:“小姐息怒,他因本部宫,不 好来到狱中,后当面会。”言讫辞出。 小姐唤添绣取笔砚来,写了疏稿,囗【月兄】了真。疏曰: 原任世袭百户、奉敕证剿陕西叛寇先锋、今阵没臣崔世勋嫡女崔香雪谨题,为明辨 生冤、幽伸死节、以正纲常、以笃论纪事。盖闻王化莫重于守贞,家教必期于孝顺。女 不言外,安知夫婿之罄宜,我无令人,未逢母氏之圣善。故父臣世勋尽节摧锋,奋身陷 阵。家中止遗臣妾香雪。继母焦氏,宠爱前子焦顺,凌逼臣妾,困苦百端。臣妾初时, 奉先母安氏治命,许字表兄王昌年。梅实未期,萍踪各散。继母贪财,私赘李姓,逼臣 妾改节。臣妾于斯时,手持利刃,誓以必死。李姓私慰臣妾,实道女扮男装。臣妾不明 来历,而冰洁莫污,幸得生全。相叙未几,李姓远逝。府县访臣妾匿寇,冤陷成狱,现 今解部定夺。以臣妾深闺弱息,罔闻外务,倘果叛寇,继母先知。猥陷臣妾身,为莫须 有之事。况故父因寇死难,以臣妾视之,即为仇敌。臣妾不思违先母之治命,守死以待 昌年,又岂敢忘故父之深仇,安心而藏逆寇。总因继母恨臣委,必欲剪灭崔氏,使焦顺 家赀。更可异者昌年贵居刑部,遐弃前姻,庭鞠臣妾,不直于理。独不思垂髫之日系臣 父抚育成立,遂结姻盟,今乃忘恩负义以致于此。伏望陛下俯矜全节,洞晰微情,使纲 常不坠,伦纪莫沦,幽明咸感,生死均安。谨令侍女赍奏以闻。臣妾无任泣血持命之至。 香雪写完,明早着添绣赍本到午门击登闻鼓奏上。皇上批道: 香雪无辜,着该部释放。焦氏陷女,彼处抚按先行提究,俟获叛寇一同治罪。其王 昌年婚配,着礼部查明,复奏定夺。 次日,圣旨发下,部臣立刻释放香雪。当时礼部如何复奏,请看下回自有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