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陈大令判联碧玉环 祝词林访旧红文巷
类别:
其他
作者:
西泠野樵著字数:14944更新时间:23/03/24 11:14:25
话说王氏与二娘带着慧珠姊妹巾南京到了扬州,在红文巷内寻了一所房屋。外面大大五间,内里一顺三间,上有小楼,慧珠与洛珠同住,旁有一座小花园,当中一个六角草亭。房屋虽不甚多,却十分幽雅。过了几天,又暗暗去见小儒,说伯青托他照应的话;小儒即叫双福至他家走了一次,又将本处地坊唤了米,说王氏与双福是亲眷。白小儒接印,把双福派了门政,而且自幼跟随小儒,以子侄一般看视,所以内外人没有一个不趋奉双福。今日双福说聂家与仙亲眷,地坊怎敢怠慢,当即吩咐了小平更夫人等,日夜在聂家门首照察,试问那一个还敢来欺他家?
王氏自从迭遭两次官事,胆都寒了,立誓不做这买卖。好在腰缠已满,可以自给,将来两个女儿适人,还要得大大一宗身价,后半世可保无忧,何苦再寻烦恼,又要受气。终日与二娘在东邻西舍抹牌斗趣的玩耍,倒也快乐。慧珠、洛珠仍以唱和白娱,每常放心不下伯肖等人与小凤一班姊妹,遇着花朝月夕,想起南京聚在一处的光景,惟打背地伤感,互相劝慰而已。附近人家,日久也看出仙家的蹊迳,囚没有外人走动,又见他与县里人常相往来,只好哜中评论、方夫人又时常接仙姊妹们到署里去,甚至留住盘桓几日,才放他们回来。
这日,伯青等已抵扬州,船在码头泊定。从龙道:“我们此刻同往县里去会见小儒,即知畹秀的住落。最妙不必衣冠,步行前去,何况我辈皆系至交,小儒平日也喜通脱,可以彼此省却多少繁文。会见了他们,再议我们的住处。”伯青、王兰齐声称善,三人登岸,只带了连儿一人,缓缓在街市闲步,见往来行人甚为热闹。不多一会,已至县署,照墙边有一群人团团围住,三人挨进圈内,原来是一道告示。上面写着:
特授江南扬州府江都县正堂纪录十次随带加十级陈为出示晓谕事:照得本县由科第出身,恭膺是职。自莅任以来,事无巨细无不躬亲,出入綦严,冰清玉洁。近闻扬郡地方,习尚繁华,民多刁诈,以健讼为居奇,包词为能事,甚至合蠹吏奸差联成一手。鼠牙雀角,事机每鼓于纤微;虎视狼贪,乡愚咸受其茶毒。此皆言之殊堪痛恨者也。当知本县目见耳闻烛奸于隐,法随言出嫉恶如仇。遇善而赏不从轻,惩恶而罚尤加重。自示之后,尔等士农工贾,各习其生。野无争斗,民多朴厚之风;俗尚敦仁,世有雍熙之象。此则本县之所厚望,尔等之所深幸也。其各凛遵,毋违特示。
王兰笑道:“世俗浇漓,民多好讼,江南一惜此风尤炽。小儒虽然认真办理,切实示谕,窃恐人多视为具文,未能奉。”伯青道:“现在为民上的,只好各尽其道罢了。能如小儒这样做法,尚算是好官。还有一等不顾品行的,一味贪婪逢迎,更不足道。”
三人方欲进署,忽听里面传鼓升堂,吆喝伺候。伯青忙止住连儿缓行通报,随着一起闲人走入堂口,在人背后偷看。见两旁吏役齐集,暖阁门开,小儒公服而出,入了公座。早有差役带上一千人证,是两男一女。那男子:一个四十余岁,生得獐头鼠日;一个二十余岁,颇为儒雅。那女子不过十八九岁,虽是乡村装束,却生徘有几分姿色,跪在案前俯首无言,脸上带着一团忧愤形容。
听堂上唤原告刁成。那四十余岁男子,爬上几步,叩首道:“小的刁成,见太爷请安。”小儒将他通身上下看了几眼道:“刁成,你告文生秦守礼,勾骗你妻子戎氏脱逃,先被你看破情形,防范严谨,杜绝守礼往来。一日,你妻子托言母亲有病回家省视,你却故意不与同行,远远的察看动静。果然守礼在半途等候,将你妻子带回他家,你当即纠合亲邻多人,至秦家把戎氏带回。到本县衙门控告,请本县重究秦守礼勾骗的罪名。你的妻子可是元配不是,你与守礼可向有瓜葛没有?你细细的诉说一遍,却不许半字撒谎。”
刁成又叩了一个头道:“太爷是青天,小的若有半句虚言欺了太爷,就是欺天了。小的祖居乡间,距城五里多路。小的祖父置得几亩田地,只生了小的父亲一人。因为家内可以过活,子弟即思读书,延请名师教小的父亲。到了二十岁上,进了一名学。小的父亲又生了小的一人,自幼聘定城中贡生戎大森的女儿为妻。不幸父亲早死,过了一年小的母亲又病故了。小的因生性愚蠢,不能读书,仍以耕种为生。除了服制央媒去说,娶了戎氏回来,与小的倒还相得的。这秦守礼住在前村,他从小的父亲看过文章,所以两家皆系通好。又因他是个读书明理的人,凡到小的家里来,妻子戎氏并不回避。谁知守礼存了禽兽之心,见小的妻子很有几分姿色,打听小的进城有事,他即来闲话。逐日花言巧语,哄骗戎氏随他逃走。小的妻子是个年轻女流,没有见识,被他说活动了。今年春间,彼此已先有奸情,后来为小的看破一二。这些邻舍,亦恐将来闹出事件连累他们,在小的面前暗暗的说了几次。小的因未见确证,不能造次,只好加意防范。苦于家内无人,又少叔伯手足,有了事情都要出去。守礼抽闲趁空仍来走动,小的晓得了,将戎氏打骂是有的,又禁绝守礼往来。前数日,戎氏忽言他母亲有病,要入城看视,又说:‘母家早间打发人来接我,因为你不在家,来人不能久等,回城去了。我想这条路是走熟的,又没有多远,一个人来去也无碍。’小的明知其中必有变故,假意允诺,却远远的跟着他。走了不足二里,见守礼站在田边,小的妻子迎上去与他讲话,复绕取小路回头到了守礼家里。小的看得清楚,那里忍耐得住,即回家约了本村亲邻等人,赶至秦守礼家。小的妻子正坐在堂前,见了众人躲避不及,守礼情知不妙,开了后门逃去。小的当将戎氏带回,因未遂他心愿,近日与小的吵闹,寻死觅活日夜不安。想起来皆是守礼的祸根,况且读书士子,奸拐人家妻女,更该加一等问罪。要求青天做主,代小的雪耻。”
小儒笑了声,叫他跪在一旁,唤秦守礼上来道:“秦守礼,你既是个秀才,怎样做出这般非礼的事来。你名虽守礼,实不守礼。刁成告你勾骗他妻子戎氏脱逃,又在你家获住,并有他同去亲邻众所共见。你该派个什么罪?好好的直供上来,本县尚可加恩从轻开豁。你自家做的事,要明白呀!”
那秦守礼两眼含泪,叩首道:“父台明见,生员既能读几句书,忝入黉序,难道礼法二字不知道的么!这刁成在乡间,素称无赖,人送他个混名叫做刁恶,其人可想而知。他父亲刁中贤是名饱学秀才,一乡推重。生员自幼即从他读书,连这守礼的名字,都是他父亲取的。见生员各事拘谨,恐中道改变,命生员顾名思义,常守于礼法之中。后来刁中贤夫妇相继而殁,生员与他家相隔不远,常到他家走走,怕人说先生死了,连世谊都不看顾。若说他妻子戎氏,生员尤堪痛恨。戎氏本与生员系远房姑表,戎大森在日有心将女儿许与生员为妻,访得刁成与生员世交,托他为媒。刁成打听得美貌,生了异心,明为生员作伐,暗谋作自己妻室。说生员家内无多房屋,又无亲丁,他愿拨出一进房子与生员迎娶,所有各事都是他一力承办,戎大森信以为实。到了迎娶这一日,刁成将生员约去相陪媒宾。戎家的人到了刁家,又看见生员在那里张罗,分外不疑。及至次日,生米已成熟饭。刁成又把戎家的帖子,全行改致刁家名目。戎大森是个有体面的人,而且女儿业已失身刁成,闹出来徒然羞愧,他女儿何能再嫁生员,只得就错认错的做,心内却气他不过。又见刁成是个无赖之徒,逐日气闷,一病而亡。戎氏晓得他假冒生员,又因父亲被他气死,每每与他吵闹,要寻短见。生员日久也尽悉具细,连足迹都不到他家。一日,戎氏由城内回来,走生员村前经过,见生员立在树下。戌氏亦囚气愤已极,平时本与生员亲戚往来见过面的,不顾嫌疑,到了生员面前哭诉此事,倩生员代他设法伸冤,他情愿削发。生员虑有猜嫌,劝他回去,再作计较。那料刁成闻信,率领多人而至,不问皂白,揪住生员毒打,说生员拐骗他妻子脱逃,幸为同来的人劝住,他即控到父台案下。生员明知其意,因这件事恐生员日久知道,与他理论,借端栽害以灭生员之口。生员如有半句饰词,情甘加倍领责。”小儒点了点头,亦叫他跪在一旁,叫了戎氏上米。戎氏一句话都没得,惟有伏地放声大哭,两旁看的人皆叹息不已。
小儒看透众人情形,复唤刁成上堂道:“据你所说,秦守礼勾骗你妻子是实;据秦守礼所说,戎人森本将女儿许配守礼,托你为媒,你贪戎氏色美,冒守礼的名娶了家来,又恐守礼知情与你理论,你借这件事预先下手。然而两造争讼,各说其是,本县也不必细究。但是你所说前后情节,即作你半字无虚,为何其中有一二处大相舛谬,令人难解。你说你妻子是白幼聘定的,又说你父亲早故。囚何戎氏小你一半年纪?你在幼年,他还未生,纵然出世,想你父亲在日,也不能代二-卜余岁的儿子,聘一个三四龄的媳妇。你家可行,戎家也不愿意。再者,既见你妻子走入守礼家内,又带着亲邻等人前往拿获,这种大事何以不协同地方前往?你竟敢私行率众抢人。况且既已获得,何以不报知你妻子母家,再来控告?以上数事,你未免脱略太甚,情节可疑,你且明白说与本县听。”问到此处,小儒放下怒容,鼻孔内“哼”了一声,两边差役齐声威武。
刁成在堂上听得秦守礼诉出他的骨病,已暗自着急,早没了主见,又被小儒把几处落空的话追问,正搔着他的痒处,不由得脸上变色,口内支吾,连连叩首道:“小的是乡间愚民,见妻子到了守礼家内,一时气忿,邀约亲邻前去拿获,那里想得到鸣知地方同行;一经获住,即赴太爷衙门诉冤,不及到戎家送信,皆是小的该打之处。若说戎氏与小的年貌悬殊,小的父亲因爱戎大森是个旧家,将来小的可倚为靠背,所以不问他女儿年纪相仿不相仿,好在女小于男,往往有之。难得戎家也愿意结亲,聘定了一载有余,小的父亲方才病故。至于守礼说是他的妻子,被小的谋占。小的虽然至愚,也不敢作此枉法之事。而且秦姓作数肯行,戎姓也不肯饶过小的,难道就这样罢了么?尽是守礼一片捏词,冤栽小的,求太爷详察。”
小儒冷笑道:“你之为人,不必守礼细说,本县初见你的相貌,即知你居心不正,断非良善之辈。你说自幼聘定戎氏,系用何物作聘,你可知道?”刁成道:“小的父亲用祖传碧玉环为聘,现在戎氏身边收着。”小儒将戎氏唤上道:“刁家以碧玉环为聘,你可晓得有无此物?”戎氏含泪道:“小妇人在母家时,闻得秦家下聘是一枚碧玉环。据闻此环有雌雄两枚,雕就龙凤,雄环是龙,雌环是螭凤,亦有雌雄之别。小妇人身畔是只雌环,雄环尚在秦家,所以小妇人将此物卅在身旁,朝夕不离,意在得空持问守礼。”说着,取出玉环呈与案上道:“请太爷问秦刁两人,谁有雄的在身,小妇人即是淮家所聘。”小儒点首,又将秦刁两人唤过。守礼跪在一旁时,早巳听得明白,不待询问把玉环取出,双手送至案亡。说出奇怪两枚工环毫无分别,细看果是一龙一螭凤,有雌雄。
小儒哈哈人笑道:“刁成,你该知罪了。两枚玉环,显见确证,你尚有何说?即不然,再将戎氏母亲传来,一讯立明是否。但是这宗事件,本县也无暇深究。戎家亦是个读书门第,何苦又将那女流牵引到案。在本县的意见,你妻子既与守礼有奸,又为守礼骗至家内,想你这妻子也不能要的了。何况你与戎氏年貌相殊,本非良匹。本县当面判与守礼为妻,叫守礼拨田五亩交割与你,以为迎娶之费。一则,他们既彼此有心,就是你将戎氏带回,他心已向着守礼,难免异日不生别的支节,二则,你也可脱去那谋占的声名,岂不两全其美。至于你在乡间混名刁恶,足见平素欺凌乡党彰明较着,本县理应讯实究治。姑念你妻子已屈秦姓,又没有对头来指实你的恶迹,若据守礼之言,你必说他栽害冤枉了你。若日后有人告到本县衙门,那却要从重提办,定不稍贷。你从此须要小心些儿!”两旁看的人同声喝采,咸夸处置得宜。
小儒一席话,说得刁成顿口无言,仍要叩求。小儒吩咐差役,撵了他出去。又唤上秦守礼聊为申饬数句,叫他立结,限三日内拨田五亩,交与刁成。又命当堂领了戎氏回去,“即移到城中戎氏家里,奋志攻苦,以求上进,不必在乡间居住,恐刁成不服,暗中算计你夫妇”。守礼与戎氏双双在堂上磕了无数的头,小儒叫他们退下,具张领戎氏的切结上来。又问了几宗别的案件,才退堂入内。
从龙道:“这起案卷,倒很有情趣。姓秦的与这妇人是宿愿顿酬,未免苦了刁成,忙了一场妻子仍属他人,所幸还得了五亩田,可以自慰。小儒讯断合宜,这宗事惟有以谈笑处之最妙。”王兰道:“我倒很佩服,小儒是个拘谨人作事,如今有了权变,想必做了官,连性情都可改的。”三人鼓掌大笑。
伯青叫连儿持帖通报,连儿到了号房。少停,里面叫请,三人步进内署。早见小儒笑吟吟降阶而迓,彼此说明了均是便服,见了面不过长揖而已。小儒道:“你们好呀!今日才至,我倒盼你们好久了。”王兰道:“如今小儒非比往日,抚字催科,为民父母;不同我辈闲曹,任情放荡,是以不敢轻造尊衙,诚有为也。”小儒笑道:“伯青、在田你们听者香这张油嘴,到那一年方改。不说至交朋友,许久不见,要叙叙别后景况。他一见面即百样挖苦人,可该不该?若说你是闲曹,正是玉堂金马,班列瀛池;我辈不过一行作吏,五斗折腰,真如仰首云天,望尘莫及。”
伯青笑道:“二位不必斗口,皆是旗鼓相当针锋匹敌,两无优劣各具所长。我肴小儒的学问权变,而今大有作为。即如适才堂上讯问刁成一案,处置极合人心。我辈若为牧令,遇此案件,断不会发落得这般爽快。”小儒道:“此案伯青何以详悉?”从龙道:“审问刁成时,我们立在堂下观望,直待到发落清楚,才进来的。”小儒道:“怪不得者香见面即挖苦我,原来看着我审问刁成一案;倒要请教,此案如此理结,不知可能折服众心?我辈既系至交,何妨直说。”伯青道:“并非戏言,此案非如此了结不可。”
小儒问南京风景近日若何,与小风等人可好?又说到“慧珠姊妹现住在红文巷里,内子时常接他们到衙门中来盘桓,昨日还在我这里。早知你们来了,该留他等过了夜去”。从龙道:“今日是不及了,我们准于明早去访畹秀。”回头对王兰道:“不如把行李发到衙门里来住,一来可与小儒谈谈,二来较外面客寓清静多呢。”小儒接口道:“理应搬到衙门里来,岂有反住客寓之理。”随即传话,叫人去发行李;一面打扫内书厅,让众人居住。又摆了酒席洗尘,着人去请甘老师爷过来同饮。
这甘师爷名誓字又盘,扬州府学生员,今年七十三岁,是一位老名宿。小儒到了任,即备帖亲去拜他,延入衙门课读两子,并一切笔墨等件,宾主甚为契洽。少顷,甘誓已至,与众人行礼。见他庞眉皓首,道貌岸然,音若洪钟,目如朗曜,皆肃然起敬。甘誓知道他们是一班新贵,又是有名的才子,亦谦伪自抑。众人入座,席间无非讲究些古今考据。甘誓口若悬河,滔滔雄辩,从龙等人格外佩服。
小儒道:“你们可晓得本月下旬程制台五十寿辰,我巳请又盘先生作篇寿序。你们来得正好,就屈者香代我一书,省得又要央求别人。”王兰道:“那却不能,我连年抛荒已久,腕底生疏,必然写得不成行款,不如你自书为妙。”小儒道:“不必谦让,簇新鲜点词林的人,不能写字,真是奇闻。我如果比你写得好,倒不致得榜下县了。而且终日案牍劳形,何暇握管,倘然写得不成款段,反是大笑话。者香,这件事是替我做定了。”从龙道:“不难,不难!小儒把润笔费放从丰些,者香断无不行之理。”王兰道:“你要蠢俗到什么地步,开口就是钱。我倒不如保举你写罢,省得你妒忌。你同我说笑罢了,可知道座中有老前辈在此,岂不为又盘先生所笑!”甘誓道:“者香兄,此言差矣。文人笔墨生涯,纵然较及锱铢,亦系应分,非市侩争利可比。就是小弟作这寿序,敝东润笔也是不能少的。渚君既不笑我,我又岂敢笑诸君乎!”说得众人大笑。饮到更余散坐,甘誓先行辞出。然后众人又坐了一会,小儒亲送到内书厅,方才回后。
次日清晨,小儒上府衙参谒未回。外面送入早点吃毕,伯青带着连儿,同了从龙、王兰向红文巷来。问到聂家门首,见双扉紧闭。连儿上前叩门,里面答应出来个女婢,开门见是伯肖等人,即忙回身入内,对着楼上道:“大姑娘可曾起来,祝少爷同王少爷二老爷来了,都在外面呢。”慧珠,洛珠时梳洗已毕,对坐闲话。忽听女婢传说,二人立起扶着楼窗,问道:“你说那个祝少爷王少爷,可是南京下来的?”女婢道:“咦,难道有几个祝少爷么?自然是南京来的。”
慧珠、洛珠闻得伯青,王兰果至,皆喜出望外,即同下扶梯。到了前堂,早见伯青等人正与王氏、二娘说话。慧珠不见伯青,时时挂念,既见了而,惟觉--阵心酸,泪痕双堕,连那久别的寒暄难道一字。伯青亦系如此,惟有四目凝注,彼此心内无限衷肠,都不知由那一款说起。倒是洛珠与王兰各问了近好,邀请众人入座。茶罢,还是伯青先问慧珠道:“我们昨日午后到了此地,因在小儒衙门里小饮迟了,所以今早才来看你。闻得小儒说,你们常到衙门里去,方夫人很同你们合式。小儒又暗地叫人照应你家,我看比在南京还安净些。”二娘接口道:“我们此次到扬州来,多蒙陈老爷照应。世上人极势利的,因为方夫人每月叫他姊妹们进去几次,外面即争说我家与县里往来,左邻右舍无一个不来趋奉。陈老爷虽然做了官,见着我们还是先前那样和气,真真难得,将来定要高升极品的。”又叫女婢吩咐厨房里“备一席酒,今日请客呢!若是有人问及,你们即说祝少爷是我家至亲,从南京下来的,不可露出破绽,叫旁人看不起我们”。说着,同了王氏到外面张罗连儿,又至厨房里指点一切。
从龙道:“畹秀,柔云,除了到小儒那边去,平时长昼无聊,却作何消遣?”洛珠道:“我们闲时仍以吟咏自娱而已,虽闻得城外有几处名胜,又不便去游,前车可鉴,恐又引起意外事来。倒是方夫人常遣人来接我们去,一住几日,我们昨日才由衙门内回来。芳君等人,近日想必在秦淮画肪笙歌,是乐够了。不比我等避难此地,大门边也不敢出。尚喜有个方夫人处走走,不然真要闷煞。”伯青道:“芳君、爱卿也不像从前了,除却我们去谈谈,旁的人概不招接。今年河上,他们还没有游过,皆因你们走了,也无甚兴趣,他们未尝不怕人寻事。”王兰道:“说了半会,我倒忘却一件新闻没有说。”遂把二郎与小黛醉后已偕连理的话,说了一遍。洛珠点首道:“却也怪他不得,他母亲穆氏是个钱串子,久经存意要小黛接个贴己的人,让他弄钱。还算小有志气,不肯乱来。好在楚卿未婚,将来小黛可以从一而终。不是我说,芳君、爱卿是我们自幼相处的,却做不出这疥癞事来。”
慧珠问问伯青近日光景,又劝他“早早进京,、谋覆前程。虽然你得失全不介意,堂上父母甚为悬望”。众人皆点头称是。见二娘进来道:“席已摆齐,在花园亭子上。”慧珠起身邀着众人,由楼下东边小耳门内走过,即至花园。迎面一座草亭,四面飞檐悬牖,颇为轩敞。亭外各色花木皆有,又堆了几块玲珑小石。众人走进亭内,见当中悬了一额,颜曰:“红文阁”,是慧珠亲笔写的。因地名“红文”,即以“红文”名之。
众人挨次入座,席间所谈,无非别后各事。又说到小儒审问刁成一案,慧珠道:“昨日在衙门里,听得方夫人说,小儒白到任后,日夜不闲,专访民间疾苦。据说很办了几个有名土棍,上司大为契重,秋间保举卓异,说是把小儒列在第一名,可望升知府呢。”伯青道:“小儒为人素来持重,办事认真,却合有司官的身分。据你所闻,小儒纵不升知府,直隶州是用定的了。”谈谈说说,日色已没。小儒打发双福,押着数顶大轿,来接伯青等人,说:“晚间席已备了,还请了本地几位乡绅作陪,务必请老爷们回去。”伯青等无奈,起身作辞,约定明早过来,慧珠姊妹直送至门外。
众人坐轿到了衙内,席已摆齐多时。小儒与几位陪客,专守候他们入座。三人趋步上堂,先与众缙绅见礼,然后向小儒道:“我辈既属至交,何必定作此客套,小儒兄未免见外弟等了。”小儒道:“诸位贤弟是初到此地,愚兄岂有不作个东道主人,既如此说项,仅此一次,再不多渎便了。”众人谦逊入席,家丁上来斟酒传肴。席间,又说起程制台寿期在即,甘誓道:“程制台的出身我却不甚清楚,是以寿文迟迟未成。若徒用些泛语,也无意味。”从龙道:“这程制台是由广东军功发迹,彼时我随前任李都转往剿粤寇,他还是个知县,在荆州将军营里办理文案。我与他会过好几次。”甘誓喜道:“既然在田兄前后尽悉,这就妙了,少停倒要请教。”众人饮至初更,诸缙绅作辞回去。
小儒叫人烹了好茶,与众人解酒。甘誓又问程公出身,从龙道:“他本籍徽州府人,单名是个尚字。因屡试不第,挟资入都,援例得了个知县,分发广东。到省未久,粤匪作乱。上谕着荆州将军率领驻防旗兵,前往会剿。这将军在京时与他相善,一到广东即将他调入营内,专司文案。程公为人本来能干,又得将军竭力保荐,到肃清时,他已由知县擢至道员,署理广东盐运使司。据闻在任很做了几件出色的事,疏通河道,以利盐漕,本省商民无不感仰。未及一年,已升至本省抚军。适值张彬休致,旨下着程公调补两江,算起来不足三年,由知县升至督抚,他官运是极好的了。”甘誓道:“原来程制台还有这些事件,我只道他是个捐班,无大奇处。如今寿文不难下笔了,明日即可告成。倘有遗漏之处,尚祈在田兄指正。”从龙连称不敢道:“使我辈得瞻老先生词藻,可谓万幸。”
小儒又问刘蕴近日在南京若何?伯青道:“他自从削职回来,步门不出。我疑他愧于见人,那晓得他妻子曹氏终日与他吵闹,说他功名革去,是自作自受,可恨连我的命妇都带掉了。将刘蕴心爱的几个妾,一起撵去。把他关在一进楼上,三餐都不许下楼来吃。前月闻得刘先达得了足疾,病假告准了,大约月半前后即可回来。眼见这一分人家,是不能振起了。”小儒喟然道:“大凡人切不可时存害人的心肠,姓刘的在南京也算一家巨族,因他父子存心不良,妄作妄为,连年弄得颠颠倒倒。刘先达若再死了,这分人家,还怕不是一败如灰么!”
王兰又说起二郎自与小黛定情之后,“常州也不回去,又不想进京供职,一味挥金如土的混闹。我等苦谏成仇,现在连小黛劝他都不甚相信。甚至小黛同他怄气,故意不理,想激恼他,谁知任你怎样,他丝毫不改。我看他囊内所余,行将告罄。若没钱使用,那穆氏不比别人,定要反脸的。将来楚卿有大气怄呢!”小儒道:“楚卿是落拓过的,怎样一经得手,故智复萌,真真不像个聪明人的行为。我倒要写封信去切实规劝,或者可以挽回,也不愧当日成全他的一番意思。”从龙摇手道:“我等现身说法,尚且不信。何况你一纸空函,断然无用。你却不得不作此一举,我尽我心罢了。”众人谈说已至二鼓,各回房歇息。
来日早间,伯青等方欲去寻慧珠,见家丁来说:“甘老师爷请过去说话。”伯青等人随着来人,到甘誓这边来。未知甘誓请他们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序寿文老眼无花 论星数挥毫起草
却说伯青等人正欲出门到聂家去,见甘誓打发人来请他们,三人只得随着过来。早听得小儒在房内说话,请的人先一步进去通报,小儒与甘誓迎至房外,让众人入内。茶罢,伯青道:“又盘先生呼唤我等,有何见谕?”甘誓道:“昨晚闻在田兄细述程公出身,前后了然,回房乘着酒兴在灯下胡乱将寿文创就,恐率尔操觚,其中难免无不妥之处,特请渚位兄台过来,细加指摘,切勿吝教。”转身在桌上取过草稿,双手递与众人。从龙接过道:“又盘先生斫轮老手,海内之士无不知名。我等管蠡之见,岂能窥测。你老先生反如此说项,真乃问道于盲了。”说着,将寿文展开,伯青、王兰也起身聚拢来观看。从龙念道:
恭祝
钦差大臣兵部尚书两江总督部堂程公大人五十大庆。天上貂蝉之族,竞说新安;人间龙凤之英,群推古歙。故伯休宣力,绩懋周京;祭酒怀忠,节高汉室。父子奋梁陈之武,重安公真矫矫虎臣;弟兄绵濂洛之传,河南伯亦铮铮人杰。刺史之勇如虓虎,形画凌烟;编修之志矢从龙,心铭瞰日。是皆望隆先代而德裕后昆者也。大人承燕翼之谟,笃象贤之念。张敷五岁,即解宗梨;公纪六龄,便能怀橘。友于成性,敢燃文帝之箕;弟道克敦,早让武陵之枣。听谈经而首肯,不信叔痴;闻授砚而心摧,每思祖德。宜其品侪符朗,幼号家驹;才并超宗,早称雏凤矣。迨夫侯门听讲,乐坐春风;升屋趋光,愿随夜月。黄文疆勤思积学;刘孙秋雅志通经。雨晦风潇,寝食于青箱之内;日来月往,居诸于黄卷之中。遂乃腹蕴珠玑,胸罗经史。岑思礼专工词学,望重南阳;颜之推博极文书,名标东观。具兹手笔,何难平步丹梯5倘遇心知,大可荣膺紫绶。其奈踪潜白屋,迹滞青毡。桐可为琴,时无蔡子;竹堪制笛,世鲜桓伊。捧朗日以何时,孰种门边桃李;怨东风兮未敢,自开江上芙蓉。于是弃介子之觚,投仲升之笔。才子何须科第,且作资郎;英雄自有权谋,甘为书记。而况红羊劫历,孙恩之战舰偏多;青犊兵来,兀术之浮图不少。袁临汝刀抽靴里,令肃旌旗;毛先生锥脱囊中,谟参帷幄。愿除枭獍,运筹于量沙聚米之时;誓杀鲸鲵,草檄于鞠旅陈师之会。刘太尉顺昌之捷,大都功出书生;谢冠军淝水之勋,群说策由谋主。经略既钦其雅抱,鹗荐频登;朝廷亦嘉乃殊勋,鹩班早列。方冀韬陈虎豹,助开平底定和滁;只凭阵布龙蛇,佐裴度削平淮蔡。讵料壶倾竟困,马伏波矍铄都非;岘首谁登,羊叔子风流不再。所幸楚廷颇牧,兵下三吴;当代英彭,威伸两楚。刍荛用献,好观北府之兵;葵藿久钦,特下南丰之拜。作将军揖客,大将军元度超超;为宰相参军,真宰相天威凛凛。光依日月,傅休期盾鼻重磨;会际风云,司马拯刀头可割。备驰驱之用,不辞戎幕艰辛;储干济之材,何碍军书旁午。终军真壮士,有时呈系颈之谋;马谡亦奇才,临敌上攻心之策。果尔长江铁锁,难当王浚楼船5亘地金戈,莫抗太真羽扇。数千里搀枪尽扫,二百年磐石重安:固由李郭忠勤,靖兹狼跋;亦赖郗王赞画,佐此鸿勋。相臣爰举不遗贤,屡称苏赞;天子自赏以劝喜,特擢慈明。予埋轮露冕之权,用观臣节;极彩服绣衣之宠,总是君恩。表表英姿,雅称雁衔体制;恢恢大度,永宜鱼系威仪。朱颜有耀日之华,似往岁汉家段颖;丹层上回天之奏,是他年唐室文饶。既而解甲江干,临民粤地;剑藏秋水,普惠黔黎。帘卷春星,从公盐簧。习熬波之法,凭寓公施展经纶;佐煮海之猷,看此老消磨岁月。未几蛟龙肆虐,水决金堤;鱼鳖为灾,波横赤地。大吏下塞夷之令,才人任保障之劳。痛万家泅没风涛,真同己溺;任五夜纷飞霜雪,敢惮辛勤。泄其壅而刚其淤,效原吉治河之法;遏乃冲而防乃突,循季驯筑坝之章。锸以荷而成,云岸乃成于不日。具补天之术,何愁浪涌桃花;尽抟土之功,竟尔河成瓠子。从此溃无穴蚁,似白公疏柳之堤;依然亘若晴虹,俨谢傅甘棠之埭。而且更求秦籴,用拯齐饥。酸风苦雨之中,辄叹嗷嗷鸣雁;断壁颓垣而外,愁看瑟瑟饥乌。分千仓红朽之余,好普天家子惠;济百里苍生之困,不叫下泽庚呼。四郊兴膏雨之歌,一路有福星之颂。头衔更晋,是邦家调鼎之臣;手版将持,亦寰宇干城之选。赞襄帝室,潞公为一代伟人;忠于王朝,君实是万家生佛。今者月刚建酉,节届生申。较牡丹诞降之期,尚迟五日;正桂子芬芳之际,共祝千秋。始习诗歌,高达夫人堪抗手;预知富贵,朱翁子信可同心。喜庭前棣萼联辉,侑即尽贾门之虎;庆堂下兰芽竞爽,舞衣皆苟氏之龙。献琼岛甘瓜,半是东都右姓;进玉门仙枣,俱为北海知交。某属在下僚,忝居末秩。羡伯温门第,久托雕梁;慕仲德休风,谬依广厦。当荀子从师之岁,用庆松年;值商瞿得子之时,谨陈莱颂。看此日门盈冠盖,称觞于昼锦堂中;愿他年勋勒旗常,祝嘏于耆英会里。
看毕,齐声痛赞道:“言言珠玉,咳唾九天,我辈敢不五体投地。拜服,拜服!”甘誓捻须大笑道:“非是小弟放肆,既诸位阅过无大瑕疵,想程公生日,各府下僚寿章必多,此作纵不敢直居于前,却也不致落于人后。”王兰道:“近代笔墨于酬应之作,不过描头画角,敷衍成文。如老先生切实诠发,真不可多得。”小儒道:“寿屏早巳办就,明日即烦者香开:二,要赶在月半前送去。”众人又说了一会闲话。
伯青等辞出,回到内书厅,唤进连儿叫他至号内备了三骑马,众人加鞭向红文巷来。到了聂家门首下骑,连儿接过马。
三人步入内堂,慧珠正在楼下打棋谱消遣,洛珠背着手看壁上字画。慧珠见伯青等进来,忙立起身迎接。洛珠掉转头来道:“你们好早呀!昨日说一早过来,骗得我们日出起身,呆呆的守到此刻,点心都吃过三五次了。”王兰道:“倒是清早就要来的,因甘又盘取出寿文与我们看,所以耽搁住了。少停罚我三杯,以赎此咎。”
洛珠道:“奸便宜事,来迟了罚酒三杯,会吃酒的不算难事。闻得你平日星数极准,罚你代我姊妹把流年细为推算,因何近年坎坷异常,屡遭着对头寻闹,想皆是运蹇所致。不知何日方交好运,平安无事。这几年是非口舌也算见过好几次了。”慧珠道:“不是你说,我真忘却了。常听得伯青说,者香星数最灵,今日要请教请教。却不可随口奉承,学那江湖一派。可知道这两个命是取不到财的,奉承也是枉然。”王兰笑道:“罚我算命也罢了,偏又想出话来打趣我。算得不准,任凭你们加倍重罚;如算得准,我久有招帖在外,十两一命,命金少一厘是不行的。你们将八字报了来。”洛珠道:“就这样说。”叫人取过笔砚,铺没桌上,提笔把自己八字同意珠的年月日时开明,送与王兰。
从龙扯过伯青道:“我们到亭子上望望去,不要在此分了者香的神,算不准要带累他妥罚呢!”又拉了慧珠一齐来至红文亭内,见石畔有数株丹桂开得正盛,扑鼻香风,令人神爽。伯青抬头看见窗棂上悬着一根鱼竿,近前取下道:“我们在这池内钓一会鱼,谁钓起大鱼来,今年运气即好。我们以鱼为卜,比柔云请者香算命不省些事么!”从龙道:“使得,就让你先来。”恰好池边现成的一个鱼桶,盛了些水在内。伯青走下亭阶,立在池头将钓丝解开,上了香饵,抛入水中。不多一会,那钓丝忽沉忽浮直向上流而行,伯青晓得鱼来吞饵,猛然把钓竿提起,一尾鱼早拖出水面,不料用力太过,钓竿碰在假山石上,震动钓丝,那尾鱼在钩上翻了几个筋斗,脱却钩须又掉入水内去了。伯青顿足连称司‘惜道:“眼见我的运气是不佳,已有叫验,不用再钓了。”从龙道:“这却不干你事,鱼已为你钓起,是假山石碰下去的。你再钓一钓,也管还有大鱼在后面呢!”伯青重换了香饵,才抛入水内,即有鱼来吞食,急忙钓起,是一尾金色鲤鱼在钩上左右泼刺。伯青大喜,取下放入桶内,把鱼竿递与从龙。从龙见钓丝微微走动,提起来看,是一个虾子双钳夹住饵食,甫出水面,即掉了下来。从龙笑道:“这个东西也来同我闹。”又抛至水内,好半会钓起一尾鱼来。随后慧珠也钓得一尾。伯青还想再钓,见女婢来请他们午饭。
三人收起鱼竿,同至楼下,见洛珠正拿着命单在那里观看,王兰一旁指说。伯青等也走过来同看,王兰道:“他两人的命皆是先否后泰,连年正交墓库,所以颠倒若是。今岁秋冬之交,换入好运,从此一路荣华,毫无阻滞。惟畹秀脱运之际,防有灾晦;再本命内犯了一重华盖,将来子女恐艰,又恐寿命不永,若享受清福,即无碍矣。”慧珠道:“我只求免了颠倒是非,管他寿元永不永,子息孤不孤。人生百年,都有一死,只要安安稳稳的过些快活日子,就算了。果然秋冬之交脱了否运,定见代你扬名挂牌;若是不准,我们再议。且观后验如何!”众人饭毕,至楼上闲坐,瀹茗谈诗,直至日色将暮,伯青等方乘骑回衙。
小儒与甘誓早秉烛煮酒以待,小儒道:“此饮专为者香而设,明日即烦开笔书寿序了,愚兄未免不悄。”亲自斟了一杯酒,送到王兰面前。王兰接过道:“毫末之事,何足云烦。小儒太觉客气。”小儒又问:“你们早间急急的到畹秀家去,定有乐处,何妨说给我听,恨我不能陪行。想起来反不若在南京时快活。”伯青将在聂家如何与从龙钓鱼,又说王兰代慧珠,洛珠推算星数。
甘誓道:“原来者香兄精于星数,可否代小弟一算,这老朽之命何日方死?我非达人,却不可不知命。”小儒道:“者香命理是屡验的,犹记会试之日,我请他推算。他说众人皆可望身列凤池,惟我命中流年独杀当令,主有权要之事,定非闲曹。果然独我得了榜下知县,竟如其言。者香何妨即在席间,为又盘先生一推。”王兰叫人取过纸笔,问了甘誓八字,先将身命各宫立定次第,推排星宿,五行生克。好半会,推算已成,送与甘誓,接过称谢。见一面画着图式,又看后面批着道:
命立亥宫,天奎坐守,府相朝垣,又喜身居紫微,左右相辅,宜大贵之命也。惜乎空劫夹命,忌星当头,火铃刑杀,会见三合,科名只可小得,未许大成。加以本局屈木,命居亥水汪洋,天姚客水,又复来浸,水多木浮之故。但府相朝垣之命,主人心地磊落,毫无渣滓。文昌化科,天才合命,主多才也。长生在命,天寿对照,主多寿也。身临福德,又来福德,主多福也。禄贵驻于迁移,主多遇合也。
又查兄弟宫空虚同临,手足无肋、夫妻宫四杀相侵,妻当多克。子息宫同梁得地,定卜荀龙薛风,萃聚一门。财帛宫天相在垣,见贵得禄。疾厄宫空劫照临,当有暗疾无妨。迁移宫得禄,出外居家咸宜。奴仆宫日月双明,交友有助,驭下知恩。官禄宫封诰居之,将来紫浩封颁,屈指可待。田宅宫乏正曜,恒产无多。福德宫紫微朗映,晚福绵绵。父母宫见劫早背,先坤后干。大限幼年平平;壮年一派亨通之运,名高斗岳,利足仓箱;知命之年以后稍逊,幸禄与禄合,得失各半;刻逢午字平顺而已;未字来交,先欣八秩筵开,继美九重诏锡,子贵孙荣,一门和气。寿元则期颐以外,可望百龄。今年小限在戌冬初,防有小厄,余皆顺适。
甘誓看毕,大笑道:“已往之事,宛如者香兄目睹一般,拜服之至。但是说小弟寿至九十而外,真成老而不死之贼了。”引得众人大笑。甘誓又道:“小儿及孙辈虽有微名,恐日后未必能符尊论,者香兄难保无谬赞之处。”王兰道:“皆系据实而言,绝无半点虚誉。况图内星躔,以及十二官方向,悉本五行生克推排,确有明证。五行之数,纵我不言,又盘先生亦能解得。”从龙接口道:“凡星数之学,全以五行为主,生克推明,休咎即准。我却有一句不通的话,要请问诸位。五行之说起于何时,何以五行配作金木水火土之象,又起于何代?”甘誓道:“五行之说,自古有之。按《礼记月令》:春其帝太嗥,其神勾芒。一太嗥配木。夏其帝炎帝,其神祝融。--炎帝配火。季月其帝黄帝,其神后土。一-黄帝配土。秋其帝少嗥,其神蓐收。一一少嗥配金。冬其帝颛顼,其神玄冥。一颛顼配水。此五帝与五行之宫。各自为神,文义甚明。五行之数,实肇于此。又《家语》:季康子问孔子闩:‘旧闻五帝之名,相配五行。太嗥其始于木者,何如?’孔子曰:‘丘也闻诸老聃曰:天有五行,水火金木土,分时化育,以成万物。其神谓之五帝,而易代改号,取法五行。五行更,王终始相生,乃象其义。故其生为明王者,死而配五行。若五行用事,先起于木,木东方万物之初出焉。是故王者则之,而首以木德王天下,其次以所生之行相承。’康子曰:‘吾闻勾芒为木正,祝融为火正,蓐收为金正,玄冥为水正,后土为土正,此五行之主而不乱。称曰帝者何也?’孔子曰:‘凡五正者,五行之官名。五行佐成上帝,而称五帝,太嗥之屈配焉,亦云帝从其号。昔少嗥氏之子四,曰重该修熙,实能金木及水。使重为勾芒,该为蓐收,修及熙为玄冥,颛项子黎为祝融,共工氏子勾龙为后土。此五者,各以其所能者为官职。生为上公,死为贵神,别称五杞,不得同帝等云。’此五行之考,有所由来,后世悉以五行推度,万物以赅生克之理,是以丝毫不紊。实考之于天地山川、人物花鸟,皆以五行肖共象;虚按之于奇遁星算,又皆以五行测其机,五行之用大矣哉!如者香兄论弟之命屈木,木首于五行,又得生理,固云多寿。”
伯青等人闻甘誓细述五行所生,源源本本,莫不倾心佩服。又饮了一会,各散。
次日,王兰为小儒写寿屏,伯青、从龙也不出去,惟与甘誓讲论些实学。不数日,王兰寿屏写成,将十六幅齐齐挂在壁间,消小儒与甘誓过来观看。众人同声称赞:“真是铁画银钩,笔笔遒劲圆到,神致飞舞,墨采光沾。”甘誓道:“者香兄书法逼近锤、王,即使右军复生,不过尔尔。者香真不负此姓。”小儒见寿文写作俱佳,十分欢喜。又配了几色贵重礼物,差人过江到制台衙门送礼。晚间命厨房备了几样精美菜果,为王兰酬乏。
众人正在传杯递盏,饮得高兴,忽见连儿上来回道:“聂家打发人来,要面见诸位老爷,问他又不肯说。”伯青忙叫连儿领他进来。来人到了席前,给众人请了安,垂手站在一旁。伯青道:“连日衙门内有事,未能到你家去。今晚打发你来,有何事故?”来人道:“前日天气稍热,大姑娘晚饭后洗了个澡,在院落里乘凉。坐了一会,二姑娘先去睡了。他因爱着月色,又多坐了一个更次。大约受了风露,次早发起寒热来。请了位医生诊视,说是寒伏暑,吃了他一帖药,也没有见效。今日午后,忽然呕吐,又泻了几遍,吐泻才止,又咳嗽起来,兼之鼻孔内淌出似血非血,似涕非涕。现在只是沉沉的睡,连人事都不省,口内唧唧哝哝的不住乱说。赶紧请了好几位有名的医生来,说是一夏的重暑遏伏,适值受了点凉,发作起来,无奈邪气太重,表里不清,倒很有两分病,要望出汗方可解散。开了一个方子,吃下去仍然无效。王老太与宋二奶奶害怕起来,打发小的请诸位老爷过去商量商量,有那一位出名的医生好去请他来诊视。”伯青听得来人说,慧珠有病甚为沉重,狠狠的吃了一惊道:“你先回去罢,我随后即来。那些医生的药不用乱吃,等我去再议。”来人答应了几声,就退了出去。
小儒道:“据来人所说,畹秀之病甚危,伯青须赶紧一往。今夜是不能回来了,我却不能去看他,伯青代我问声罢。”伯青此时大为着急,无心吃酒,忙叫连儿备马。王兰、从龙也要同去,伯青道:“小儒兄可知道扬州那一位是名医,我意在去请他同往。”小儒道:“扬州医家多是有名无实,纵好也不见得怎样好手段。”说着,向伯青努嘴道:“甘老夫子精于岐黄,但是不轻易代人诊视。俗说荐贤不荐医。我却不敢举荐,你须自去求他。”伯青听了,即对甘誓作揖道:“晚生不揣冒昧,意在有屈老先生大驾一行,未知可蒙允否?”甘誓道:“小弟虽粗解药性,何敢言医。既承伯青兄谆嘱,又蒙敝居。停谬举,小弟勉力一行。惟病者晚间神色不定,未能望切。即以来人所言,此病虽危,今夜可保无碍,我准于明早前去。”伯青见甘誓已允,连连称谢不已。起身同王兰,从龙出衙上骑,一路加鞭,向红文巷来。未知慧珠病势若何,且看下回分解。